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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養老院

有人說喜歡你的文字,因為犀利;有人說,喜歡你的文字,因為真實。今天,我只是用最平實的文字講述最真實的故事。故事裡,有你的爸爸,有你爸爸的爸爸,當然,還有你。

周末得空回了趟家,去養老院看了爺爺。爺爺50年代支邊進疆,一生從醫,救人無數,人民大會堂領過獎,多次榮獲全國民族團結模範稱號。五年前開始,老年痴呆。

爺爺奶奶有四個孩子,爸爸是老大。兩個姑姑在新疆,叔叔遠在北京。兄妹四人工作生活都還不錯也都孝順。爺爺糊塗的頭幾年,奶奶一直在身邊照顧。爺爺總是白天睡覺晚上胡鬧,換了六七個保姆,最終沒人能堅持伺候。因為子女工作都忙,不能日日夜夜守候,奶奶也是80多歲的老人了,照顧爺爺的精力也大不如前,於是兩人一同住進了養老院。

不是兒女不孝,只是現實無奈。爸爸和兩個姑姑每天中午、晚上下班都會去養老院看望爺爺奶奶,北京的叔叔也抽空就回來。我這個孫女每個月也總找個周末回到五百公里外的家中看看兩位老人。

這是家公立的養老院,總共八層樓,住了一百多個老人。二樓是非自理區域,爺爺和另兩個老頭住在一個房間。身體還不錯的奶奶和一個98歲的老太太住在六樓半自理區。

每次一走近二樓,刺鼻的臭味撲面而來。人老了身上都是有一股特殊的氣味,而這層樓除了這固有的味道,更多是屎尿瀰漫。你會有瞬間窒息的感覺,彷佛要被一股氣噴出十里之外。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都被綁在輪椅上,不同時段被護工安排著做著這個時段該做的事。八點起床,九點吃飯,十點被推到回形桌前看著隨機播放的電視劇。情況稍好些的老人還能和護工互相扔著皮球,或者按照指令根本踏不上節奏的擊掌。而那些不能自理的之所以被綁,是怕他們亂動會摔倒,可也總有老人連人帶輪椅栽倒在地上,沉重的輪椅扣在瘦弱的身軀上爬不起來。

爺爺的同屋常年被綁在床上,沒有子女看望。總是看他雙眼緊閉,被綁著的雙手用力在空中揮舞著,嘴裡大喊著什麼張牙舞爪。這時我總是充滿恐懼的猜想,是死神來找他了么,他一定是在掙扎著從死神手裡逃脫。

我的爺爺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每次見到他首先要問的是「我是誰?」每當他清楚的叫出我的名字,就會讓我很欣喜,可有時他會看了又看,最後搖搖頭說「不知道」,又讓我很是失落。有時他又會開心的說到「你是漂亮丫頭」。

爺爺清醒的時候喜歡做兩件事兒。一件是唱歌,各種革命歌曲張口就來,沒唱兩句就開始歌曲串聯freestyle自己亂編了。還有就是認字。你指著養老院張貼的標語,他便鄭重其事的念出來,彰顯自己文化人的身份。有次我推著他來到大廳的大鏡子前,指著鏡子里的他問「那個人是誰啊?」爺爺看看說「是我爸爸」。這個時候的爺爺讓我鼻子一酸。改天我又推著他問同樣的問題,他想了想說「裡面那個人好像是我」。雖然「好像」用得猶豫,可也讓我覺得還算欣慰。爺爺糊塗的初期還能反覆跟我講著他年輕時學醫的經歷,講著他救維吾爾族病人的故事。

他總是一個故事重複的講,我也總是裝作第一次聽一般好奇的問。有時甚至有些不耐煩的想,都聽了不下百遍了,什麼時候是個頭啊。隨著大腦萎縮,如今的爺爺再也無法連貫的講他那些故事了。可這時,我多麼希望爺爺仍能神采奕奕的給我講著他年輕時在人民大會堂領獎時的風采。可是,這顯然已是奢求。

養老院里有個老奶奶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總是頂著一頭亂炸的白髮,垂著腦袋綁在輪椅上。護工們叫她「皇太后」。「皇太后」的兒女每年只來養老院一次,交了費用就不再出現。沒有兒女的關愛,「皇太后」變得暴躁,總是對著護工發脾氣,自然是得罪了不少護工。一回一個老人過生日分蛋糕,多剩了一塊,一個護工說,「給皇太后吧,讓她多吃點,反正她也活不了幾天了。」聽到這話我狠狠的瞪了護工一眼。照顧老人的工作如若沒有一份愛心,又有什麼資格去做呢。

奶奶同屋的98歲的老奶奶裹著小腳,耳不聾眼不花背挺的筆直三寸金蓮卻走得飛快,每次見到我都會熱情的招呼,塞給我糖吃,還總是抱歉的說「可惜不是在我家,不然還能做飯給你吃,別把閨女餓著了。」可我去了十來次,哪怕是第二天再去,奶奶都得再次介紹「這是我的孫女」,而裹腳的老奶奶次次都像第一次見我一樣打招呼說「哦,原來這是你孫女啊,好啊」。98歲的老人腦海里一定有塊記憶的橡皮擦。

有次我去六樓看奶奶,進進出出好幾回都看到一個老太太拄著拐棍在電梯外站著,大約站了十來分鐘,我忍不住問她,奶奶你要去哪兒啊。老太太說「我要去三樓吃飯啊,可是電梯一直不來」。我說,電梯來了好幾回了啊你怎麼不上去呢?她說,沒來沒來,我等了好久都不來。原來老太太以為電梯屏幕只有顯示「3」才能去她要去的三樓,可她明明是站在六樓電梯外,電梯永遠只會顯示「6」啊。這個時候我心中五味雜陳,急忙扶著老人家進了電梯把她帶到三樓。如果沒有人幫助,她估計會一直在電梯口等著數字變成「3」吧,那她就永遠去不了三樓吃飯了。

我最喜歡的就是在陽光明媚的日子推著爺爺在院子里曬太陽,周圍坐滿了老人,他們都會熱情的叫爺爺「丁醫生、丁醫生」。爺爺也煞有介事的朝他們揮揮手。有人逗著爺爺說,丁醫生你給我看看病吧,爺爺便擺開架勢給人號脈。這時老年痴呆的爺爺恢復了往日的風采,只要是男性看病,他就說「你這個啊,腎不太好」,倘若是女護工,他就告訴人家「你是有婦科病喲」。每當他要給我號脈我內心總是拒絕的,我可是怕他把那統一的答案安在我身上,可爺爺總是在認真的思考後笑笑說,你的身體很好呢。見到他的孫女婿他也只是說,你的腸胃不太好,他孫女婿開心的說,看吧,咱爺爺絕對是神醫,我還真就腸胃有點小毛病。至少沒說咱腎虛。神了!

每當看著我推著爺爺遛彎,不認識的爺爺奶奶們就很是羨慕的說,丁醫生你好福氣啊,每天都有人來看你。一百多個老人中,有很多人的兒女幾個月才來一次。這些老人有些是抗美援朝的戰鬥英雄,有些是三五九旅的老戰士,跟著王震將軍轉戰千里開墾邊疆,可晚年的他們是怎樣落寞的在這養老院中度過沒有親人陪伴的餘生呢?

最近養老院搬進了一位爺爺的老朋友,一個90來歲的劉老爺子。老爺子參加過抗美援朝,現在卻住進了一樓。一樓是幾乎喪失所有意識並且患有重病的老人。爸爸每天來看爺爺,也順道來看看劉老爺子,雖然他根本認不出爸爸是誰。有天爸爸攙扶著爺爺來看他的老夥計,爺爺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老爺子努力的睜了睜眼,迷惑的看著爺爺。爺爺回到自己的房間就開始抹眼淚,爸爸說,你流什麼眼淚啊。爺爺答,「這個老劉頭可不是好人啊,當初我托他把你調到監獄的衛生所,他答應了卻一直沒辦,現在他咋就啥也不知道了呢。」這人老了,還真是,眼前的事情記不得,過去的事情忘不了呢。

爸爸每天見到爺爺最愛做的是逗他,每次逗急了爺爺就會罵句髒話,惹得我們哈哈大笑,爺爺也跟著笑,這時的爺爺,是充滿生命力的。爺爺雖然老糊塗了卻仍丟不掉醫生的潔癖,每天一定要做的就是刮鬍子。吃了水果會拿紙巾不停的擦手,還指著自己的臉說,給我擦擦,擦擦。爸爸把爺爺從輪椅扶起來幫他整理衣服時,會跟他說「你把我抱緊啊別摔著」,這時你會看見一副滑稽的場景,爺爺顫顫巍巍的緊緊抱住爸爸粗壯的腰,如同抱一顆大樹,你用手去摳他的手指,卻緊的摳不開。這時的爺爺,一定是充滿安全感的。

重陽節那天我問爸爸,今天應該有人去給老人們演節目吧。爸爸說,演節目的一波接著一波,一天好幾場,你爺爺都看累了還非讓看。這也是我們這個社會的詬病吧。形式總是大於實質。雖然志願服務是好事,可為什麼非要在節日扎堆呢。「三五」學雷鋒,一個老人要被好幾撥人來回洗腳梳頭剪指甲,這重陽節的文藝演出也能讓老人看不過來。不如養老院統籌安排,給這些獻愛心的排個班,也不至於折騰了老人。尊老敬老不是那一天兩天的事兒啊。

養老院也是個小社會吶!80多歲的奶奶感慨說。奶奶一向是個精明的人。雖然這個年紀了可對於人情世故還是清楚得很。我們每天都會帶著點心、水果去看他們,奶奶總是慷慨的拿出大半送給護工們。我說奶奶啊,你還真大方,這一塊月餅二十多塊,我拿給你十個你送出去八個。奶奶說,我們年紀大了吃不了多少,可給了他們也就少給我們臉色看了。原來護工中還有人常問老人們討東西,如果老人得罪了她,她可就私下裡使絆子。有些意識不清表達不出的老人只能吃啞巴虧,何況那麼多人的子女很少出現,自然也發現不了。就有這麼個護工總是對奶奶說,快把你家丁老頭帶走,他在二樓都要把我累死了,我可不想伺候他。性格潑辣的奶奶卻不能說什麼,畢竟她也是80多歲的老人了,如果硬來,她還是怕爺爺暗地裡被欺負的。奶奶說,我的心裡跟明鏡似的,但是我也沒辦法啊。

聽了這些我心裡除了氣憤卻真不知該怎麼辦。因為你沒有證據就不能讓那個護工調離,如果你找她論理惹怒了她,你又不能24小時守著老人,她總是有機會報復的。我能做的只有去討好。養老院本該是一個讓老人頤養天年的單純環境,可卻比現實社會更加殘酷讓人無奈,這是不是社會的悲哀?

深秋的一個中午我去看爺爺,其他老人都在房間午睡,爺爺坐著輪椅被綁在走廊陰森森的欄杆上,目光獃滯,寒風陣陣。我打了個哆嗦,趕緊把綁他的繩子解開。原來爺爺不睡覺還吵吵鬧鬧,打擾到別人休息了,這是護工對他的懲罰。被鬆綁的爺爺獃獃看著我,說到,謝謝,謝謝。我做完手術去看爺爺,爺爺看到我脖子上長長的傷疤,抹著眼淚說,你要照顧自己。這時我想,爺爺其實不傻。還有一回我一大早去給爺爺喂飯,他的手腫的像個麵包,我問護工是怎麼回事,她說只是綁了一夜血液不循環,可爺爺每天被綁著睡也從沒見過手能腫的那麼高。我問爺爺她們是不是打你手了,爺爺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眼裡充盈著淚水,對我說,沒有沒有,沒事的,沒事。我心疼的流著淚,爺爺遞了紙巾給我。

每當走進養老院,我的內心就無比沉重。這是一個你不得不來,想瞬間逃離,可又想永遠陪伴不用離開的地方。

在養老院的電梯里總會遇到那麼多不知如何坐電梯,於是只能從一樓坐到八樓又從八樓坐到一樓,一遍遍坐著上上下下卻不知如何是好的老人。無論遇到幾個,我都會把他們帶到他們想去的樓層。可每個月我也只有那麼一兩天能做這些啊。我總能遇見不認識的老爺爺老奶奶,他們說,閨女,你給我兒子說,我想他了,讓他抽空來看看我......

我問爸爸,每次你去養老院是什麼感受,爸爸說,像你小時候去幼兒園接你。這種感受是那麼真實,爸爸每天見到爺爺奶奶,看到他們平安無恙一定是開心的,看到他們生病被欺一定是心疼氣憤的,可第二天還要上班的他,卻不能把沒有自理能力的老人接回家。這對於孝順的爸爸,該是一個多麼痛苦的選擇。每每這時,爸爸就會說,真不知道我們以後該怎麼辦,我們一定會鍛煉好身體盡量不給你添麻煩,老了我們就自己搬進養老院。我想,這也是我們80後面對的最嚴峻的問題。爺爺奶奶有四個兒女都很孝順,卻也有那麼多無奈和不得已。而我們80後幾乎夫妻雙方都是獨生子女,將來面對的是上有老下有小,兩個人撫養著兒女還要贍養四個老人。身邊很多同齡人有了孩子卻只管生不管養,把孩子扔給老人,自己去瀟洒。我總說乾脆我們不要孩子了吧。不如把養孩子的精力用來養咱們的爸媽吧。可這也只是說說,等父母老了我們究竟又能做些什麼?

每每要過了探視時間不得不離開養老院,我想到還有漫長的黑夜爺爺要獨自度過,就充滿了深深的恐懼。我們哪怕有電視、手機相伴,時間久了還會覺得孤單,可痴呆的爺爺只能半睜著眼睛癱坐在輪椅上煎熬度日。

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可現在還有多少子女是把老人當作寶貝而不是負擔,又有多少子女想要盡孝又有種種無奈?只希望社區居家養老等新型養老模式能夠普及能夠成熟,而從事養老行業的人能真正飽有一顆愛心去為老人服務。那些幾個月才去一次養老院的子女們,能多抽出時間陪陪你的父母。畢竟誰都會經歷年老的那一天。現在的他們,也是今後的我們。

一次我在路上看見前面圍了一圈人,走近一看是個老爺爺跌倒在地上,他老伴在旁邊努力扶他卻扶不起,老爺爺的額頭摔破了還流著血,周圍十來個圍觀的人沒有一個幫忙的。我趕緊上前扶起了爺爺,拿出紙巾擦掉了他頭上沾著血的泥土,扶他在路邊坐下。其實在那一瞬間我內心也猶豫過,也怕網上說的扶老人被訛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可那時我想到了自己的爺爺奶奶。只希望,在老人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們能盡自己的一份力,更希望,如若我的爺爺奶奶遇到困難,也有人能伸手幫他們一把。

有時我開玩笑的對奶奶說,奶奶啊,你有沒有覺得不公平。爺爺老年痴呆了,一家老小都圍著他轉,可是你也80多歲了,大家卻忽視了你。是不是還不如傻一點比較好,關心你的人反而會多。奶奶說,總算還是我的孫女理解我。

養老院里有個特別的老爺爺,他見到任何人聽到任何聲音都會呵呵呵的笑,他的笑聲那麼的爽朗,他看見你,會盈盈的看著你咯咯咯的笑,有人在外面說話,他會自己推著輪椅出去湊熱鬧,吱吱吱的笑。這時我會羨慕,也會在心中暗想,如果我老了,也讓我如他這樣可好,什麼都不知,什麼都不懂,只是那麼,那麼的,傻呵呵的,笑。

The 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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