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制度與大革命》的讀書隨想

06-10

君主如不樹立權威，仁政往往會適得其反。可憐的路易十六連同一批批公務員被前赴後繼地趕往斷頭台，一時間人頭滾滾、血流成河。這種血雨腥風的場景往往象徵著革命成功。革命推翻了專制，實現了短暫的原始民主，卻徹底吞噬了自由。大革命爆發後，沒有人敢為親友擔保、沒有人敢仗義執言、沒有人不為自己的未來惴惴不安。革命沒有帶來新的秩序，軍閥混戰、派系林立、城頭變幻大王旗，民眾在短暫狂歡後隨即陷入惶恐，進而渴望被重新奴役。終於在十年混亂之後，拿破崙發動霧月政變，結束了大革命後法國的無政府狀態，並開啟了新的獨裁，各個階級終於一致匍匐在地，對軍事專制的皇恩浩蕩感激涕零、三呼萬歲。

作者對大革命顯然是持相對否定態度的。事實上，由舊制度的統治者來主導循序漸進式的改革，更有利於民主制度的建立；而由民眾導演的所謂民主革命，卻從來沒有帶來過真正民主，帶來的只是更加變本加厲的專制。在法國舊的體系內，貴族階層是專制政權最有利的制衡工具。革命消除了貴族，也就消除了對統治階級的制衡力量。沒有貴族階層作為中間地帶，統治必然走向中央集權，革命就成了專制的基礎和先決條件——這與新中國五十年代通過「土改」等運動消滅士紳階級有著驚人的相似。於是，舊制度與大革命兩者間又發生了千絲萬縷的作用與反作用。大革命並沒有終結舊制度，而是在摧枯拉朽地砸爛原有建筑後，又拾起舊制度的瓦礫重新壘砌起新規則的地基。

與法國大革命一樣，中國的歷次革命過程往往也可一分為二：第一階段是砸毀一切舊制度，第二階段又身不由己地恢復了舊制度的架構。在第一階段中，革命者反對封建、打倒皇權、推翻官僚衙門，在底層徹底變天，昔日的無產階級成為權力的掌控者，上流社會則淪為狗彘不如的「黑五類」；但在第二階段中，革命者卻是在舊制度的骨架上建立起表面光鮮的新法則。這是一種輪迴的悲哀，它讓我們屢屢看到在革命成功之後，出現秦朝的焚書坑儒、漢朝的罷黜百家、清朝的文字獄、民國的黨魁獨裁——這已成為舊制度這一遺腹子按圖索驥式的借屍還魂。

從第一次鴉片戰爭開始直至「文革」結束，中華大地上經歷了近一個半世紀曠日持久的革命運動。如同對法國大革命的評價一樣，中國革命在主流輿論上得到了廣泛的讚譽和積極的肯定。但是不容遺忘的是，我們也曾以革命的名義合法地破壞文物、合法地否定科學、合法地搶劫財產、合法地排除異己、合法地燒殺屠戮。我們不得不對革命的另一種後果感到憂慮，即新的專制主義的出現。這種後果曾在中國的歷次革命中屢次發生，但事後輿論又往往將其僅歸咎於封建餘毒的侵蝕和個別領袖的判斷失誤。

《舊制度與大革命》這本學術著作出版於1856年，在150多年以後，此書突然跨越時空在中國大陸洛陽紙貴，這確是意味深長。今天的中國，人民的生活水平較30年前有了巨大的改觀，但快速發展帶來的兩級分化、貧富不均，似乎使民眾對社會的不滿越來越強烈。隨著物質生活的富足，人民需要更多的表達權、監督權、批評權和參政權，這些都正在影響和改變著中國的政治生態和治理模式。毫無疑問，中國改革已進入深水區，正面臨著巨大的挑戰。歷史是面鏡子，政府和民眾若都能理性的思索、審慎的對待當下的社會轉型，便不矢以史為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