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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肅:漢代儒學的終結者

古希臘神話中,有個頗為凄婉的故事。  俄耳甫斯為了救被毒蛇咬死的妻子歐律狄克而來到冥國,他美妙的歌聲終於打動了冥王,於是被允 許帶妻子回到人間,但同時得到警告:路上,不要回頭。結果,在即將爬出地獄那刻,興奮的他不自覺回望了妻子一眼,歐律狄克片刻間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他自 己也因此鬱鬱寡歡,最終身首異處,在自唱的輓歌里緩緩沉於大海。  發乎真願,出於赤誠,本為挽狂瀾於既倒,結果卻倒行逆施,事與願違,這樣讓人扼腕的例子,在兩漢末年就分別發生在兩個王姓之人身上。  一個是政壇上的王莽。   面對漢成、哀帝之際百姓生活凋敝,怨聲載道,民不聊生的岌岌可危局面,王莽高舉儒家王道理想的大旗,以《周禮》為理論依據,以「先王之制」為模板,全面 改造社會,以期一掃西漢末年的種種積弊沉痾,希冀通過自身的不懈努力,實現儒家嚮往的「均」、「和」、「安」理想社會。但他最終因食古不化、膠柱鼓瑟,使 得天下潰爛至極,混亂至極,潦草地結束了一個鬧騰的時代,同時也將自己送上絕路。  另一個是學界的王肅。

  針對鄭學 興而百學消的局面,以及古今雜糅家法的鄭玄之學不可避免地帶來的義理相悖,讖緯怪異附會經說,給純正的儒家學術帶來的一些舛誤與漏洞,王肅以貫通今古文經 學之能,追溯原典,起而校枉,意欲重振儒家雄風。但他卻劍走偏鋒,不惜用偽造經典的方式攻擊鄭玄,假借孔子之名兜售自己的學說,結果使自己成為兩漢經學的 執幡送終人。  開山者的身量固然高大,斷送者的背影同樣不可小覷。打量他,有著更為宏闊的文化史意義。  宋代詩人衛宗武在《偶成》中寫道:「平生夢不遇邯鄲,學道求仙興已闌。旋改詩編入新刻,重尋琴譜發清彈。不慚晚境為寒峻,翻笑當年慕勢官。志業無成年及耄,那知身反誤儒冠。」  於王肅,確實「旋改詩編入新刻,重尋琴譜發清彈」,但他的晚景卻並不寒峻,而且無論在學問還是仕途上,其志業也愈老愈成,但「身反誤儒冠」是成立的。這種「誤」有著濃郁的歪打正著、無心插柳的意味。  也正是因為他篡著經典,援道入儒,開啟了儒學向道學靠攏之路,成為後來正始年間的玄學興盛的重要過渡,為漢學向魏晉學術風氣轉變的首位先導。  東漢末年,由於宦官與外戚交替專權,相互霸政,彼此屠殺,加之桓靈之際的黨錮之禍,終於引發了黃巾大起義,漢家王室由此一步步走向窮途末路。  與此同時,四海豪強並起,八方諸侯擁兵自重,各霸一方,相互殘殺,彼此吞併,競相覬覦王權。從公元一九〇年董卓廢漢少帝,立漢獻帝,經過三十多年弱肉強食的血腥廝殺,天下最後形成以曹魏、劉蜀、孫吳軍事勢力對峙抗衡的三國鼎立局面。  王肅就置身在這個嘈雜紛擾、陰霾遍布、罡風烈烈的大動亂時代。  王肅,字子雍,東海郡郯城人。公元一九五年,漢獻帝興平二年,因父親王朗時任會稽太守而生於會稽。  此時的天下,更像雨季來臨的亞馬遜熱帶雨林,各種兇猛動物蠢蠢欲動,蛇蟒伺機,鱷魚潛行,兵燹四起,亂作一團。  但相對於苦命的漢獻帝,這個躺在會稽太守府內院里的嬰兒已是幸運至極。就在這年,十五歲的漢獻帝被李傕燒宮殿,掠宮人,開始了他終其一生被人挾持、任人牽頸亡命奔波的傀儡帝王之路。   大廈將傾,作為末代帝王,像承平年代裡的皇帝那樣養尊處優、一呼百應,已然完全不可能,現實賦予他的,只有丟棄尊嚴,放下身段,在無情的時代潮流裹挾中 隨波逐流,載浮載沉。如果他感情豐富一些,頂多再蘸淚寫些李煜「往事知多少」的凄楚小詞,或像崇禎女兒發些「奈何生於帝王家」的慨嘆,剩下的,只有被時代 推推搡搡,在歷史中踉踉蹌蹌。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偏安一隅的會稽,很快也被席捲入這場殺聲盈野的軍閥混戰之中。  公元一九六年,袁術攻打劉備奪徐州,曹操詣洛陽挾漢獻帝遷許,孫策則在是年攻取會稽。  通經博文且明於世道的太守王朗,「自以身為漢吏,宜保城邑,遂舉兵與策戰」,結果,被孫策大破,逃到東冶後被俘獲。  《三國志·魏志·王肅傳》引《魏略序》說:「從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懷苟且,綱紀既衰,儒道尤甚。」  一句「儒道尤甚」,道出了士林的諸般尷尬。  相對此前表現在東漢清流黨人身上的諸多持正不屈、慷慨就死、為國赴難的磊落節操,此時在士人身上已然不見。長期的王權旁落,朝廷昏庸,邪佞當道,輿論鉗制,文人遭錮,都使得漢王朝在士人心中漸漸失去威信。  大多數士人在經歷了長久的猶豫彷徨與痛苦思索之後,漸漸淡漠了家國概念,放棄了原本堅守的儒家以身成仁原則,走向了順應時勢、明哲保身的價值之路。其間,他們艱澀的心路歷程,也許只有老舍《茶館》里常四爺那句著名的台詞可以闡發:「我愛大清國,可大清國愛我嗎?!」   這便是王朗被捕後,沒有為漢王朝守節盡忠,而是選擇屈身事敵,立即投降的原因。《三國志·魏志·王朗傳》引《獻帝春秋》記錄下王朗投降後的哀聲告饒: 「朗惶恐不達,自稱降虜。緣前迷謬,被詰慚懼。朗愚淺駑怯,畏危自驚。又無良介,不早自歸,於破亡之中,然後委命下吏。身輕罪重,申脰就鞅,蹴足入絆,叱 吒聽聲,東西惟命。」  也許因為這段發自肺腑的話讓孫策惻隱之心頓起,也許是因為王朗在士林中久負盛名,小霸王不願沾染害賢的惡名,於是「詰讓而不害」。  自然,含著奶嘴無憂無慮的王肅,於是可以繼續生存下去,跟隨父親在亂世里選擇政治大樹,納涼祈福。  公元一九八年,建安三年,招攬賢俊的曹操徵召王朗,拜為諫議大夫,參司空軍事。過了三年流移窮困、朝不謀夕日子的王家父子,終於投入了一個結實的政治懷抱中。  王朗的變節投機所起的示範作用是強大的。比如同時期的豫章太守華歆,在孫策攻打豫章之時,他首先的反應也是效忠漢室,選擇奮力反抗,但功曹劉壹勸他:「王景興既漢朝所用,且爾時會稽人眾盛強,猶見原恕,明府何慮?」華歆聽罷,立即投誠。  那麼,成長於顛沛流離末世,深受乃父影響的王肅,在成年之後慨然不顧王道,拋棄儒家情懷,投機於司馬氏政治集團,就找到了孕育的溫床。  可以說,王朗自投入曹魏集團之始,便仕途亨通,一路扶搖直上。  先是為諫議大夫,參司空軍事,魏國初建時,又以軍祭酒領魏郡太守,遷少府、奉常、大理。到公元二二〇年正月,曹操死後曹丕即王位,他再次遷升為御史大夫,封安陵亭侯。同年十月,曹丕稱帝踐祚後,又改為司空,進封樂平鄉侯。  有這樣的父親做依靠,在四海盪覆、萬國殄瘁的東漢末年,王肅自然有著絕大多數少年難以想像的幸福生活。這給他少年時期靜坐書房,博讀群經,提供了一個絕對安穩舒適的環境。  更何況其父王朗,本身就是一位「以通經,拜郎中」的飽學名儒,而且直接師從著名大儒楊賜。楊賜,不是別人,其爺爺楊震,父親楊秉,皆為一時大儒。楊賜少傳家學,篤志博聞,常退居隱約,教授門徒,不答州郡禮命。  幼承家學的王肅,在父親的影響下,深刻掌握了屬於今文經學的楊氏家學。同時,他自己又「善賈、馬之學」,崇拜古文經學家賈逵、馬融的學說,這又使他深得古文經學的營養,在學養上今古兼收,二學並采。  十八歲時,王肅又向宋忠學習揚雄的《太玄》。  宋忠,東漢末年大儒,曾受命與綦毋闓(字廣明)共同編撰《五經章句》,為漢末魏晉時期律學的發展做出貢獻,後來因替劉琮向曹操上降表,路過新野時死於關羽手中。  揚雄仿《周易》而作的《太玄》,結構上與《周易》有著本質的區別。  《太玄》和《周易》雖然都認為天道神秘崇高,但《太玄》認為天道並非不可認識與把握。  劉歆曾對揚雄說,《太玄》太深奧,百年後可能要被人蓋醬菜缸了。王肅的出現,不僅反擊了劉歆的揶揄,更印證了張衡之判,「漢四百歲,《玄》其興矣!」   關於王肅學《太玄》的經歷,《後漢書·王充王符仲長統列傳》還有另一說法:「充所作《論衡》,中土未有傳者,蔡邕入吳始得之,恆秘玩以為談助。其後,王 朗為會稽太守,又得其書,及還許下,時人稱其才進。或曰:"不見異人,當得異書。』問之,果以《論衡》之益,由是遂見傳焉。」  到底是跟老師宋忠而學,還是跟父親王朗而學,這個可以暫且不論,有一點確鑿無疑,那就是接觸到《太玄》的王肅,立刻為其精深思想所吸引,不僅認真研讀《太玄》原著,而且,「更為之解」,對書中的鴻蒙難解之處重新給以自己的闡釋。  對《太玄》的深研與傾心,決定了王肅一生的學術走向。  當年,張衡因迷醉於《太玄》而援道融儒,他所取的是揚雄學說之中的老子樸素主義自然觀,因而最終使他反對迷信神怪,堅持自然科學立場來抨擊讖緯,成為一個卓越的自然科學家。  王肅也因欽服於《太玄》,同樣援道釋儒,但他所取的卻是揚雄學說之中的道家無為而治思想,因而最終使他走向以老莊理論偽托為孔子所說,成為一個謬托聖言、造假販私的儒家標新立異者。  同樣一塊麵包,被不同的胃消化後,會產生不同的吞食效果。  與此前鄭玄畢生不仕,將人生的全部歲月悉數交付給學習與探研,在披經讀史、覽子觀集中沉澱並豐富自己不同,王肅因父親的緣故,很早就步入了權力階層。  公元二二〇年,曹丕逼迫漢獻帝禪位。新朝之中,王朗貴為御史大夫。翌年,踩著父親肩膀的二十六歲的王肅,便進入曹魏政權集團,擔任散騎黃門侍郎。  在《三國志》中,王朗、華歆、鍾繇三人被列於一傳之中,這不僅僅因為三人同樣才華炳煥,俱負雅望,更重要的是在袞袞諸公環立的魏闕,他們三位最為曹丕器重。  魏文帝曾評價三人:「乃一代之偉人,後世殆難繼矣。」  有意思的是,鍾繇之子鍾毓,華歆之子華表,與王朗之子王肅一樣,均當過散騎黃門侍郎一職,由此可見散騎黃門侍郎絕不可小覷。《三國志·崔林傳》引《魏名臣奏》就說:「今便已參散騎之選,方使少在吾門下知旨歸,便大用之矣。天下之士,欲使皆先歷散騎,然後出據州郡。」  先擔任散騎黃門侍郎,然後就可出據州郡得到大用,這個政治跳板自然非其表面的五品職銜可以框定。  事實的確如此。公元二二六年曹丕死後,魏明帝曹叡嗣位,王肅迎來了自己仕途上的春天。  一路春風駘蕩,一路山花爛漫。公元二二九年,王肅一躍而為散騎常侍,兼任秘書監,崇文觀祭酒。  但在這貌似鶯歌燕舞、拂綠穿花的春光之行中,卻處處暗藏著陰險,布滿了玄機,一步不慎,就有可能跌入萬丈深淵。  因為,從曹爽、司馬懿二人同時成為曹芳的顧命大臣開始,一場以曹爽為代表的曹魏集團與司馬家族之間的角逐已經暗自拉開。或者可以說,此時,老謀深算的司馬氏父子已經做好了鳩佔鵲巢的種種準備,包括他裝瘋賣傻,包括他隱忍病退。  王肅不會不清楚其間潛伏的種種險惡。但他沒有退縮,而是在認真權衡局勢之後,頗有遠見地自我選擇站隊——不顧曹氏家族對王家夫子的知遇之恩,勇敢投身到潛力股司馬集團之中。  身處「天下分崩,人懷苟且,綱紀既衰,儒道尤甚」的大環境,又深受乃父政治投機影響的王肅,在公元二三一年,將女兒王元姬嫁給了司馬昭。  這種政治聯姻,如同系著兩隻螞蚱的一根線繩,使得王肅必須心系司馬集團,否則就可能帶來殺身乃至滅門之禍。  事實上,從曹芳公元二三九年即位後,王肅已經作為司馬集團中的重要一員,受到曹魏集團的清算。   公元二四〇年,曹爽先發制人,於朝廷之中排擠司馬氏。伴隨著司馬懿去官,王肅則被外放為廣平太守,之後被征還,為議郎。此時,大將軍曹爽專權,任用何 晏、鄧颺等人。王肅與太尉蔣濟、司農桓范論及時政,王肅正色曰:「此輩即弘恭、石顯之屬,復稱說邪!」曹爽聞之,為此當面斥責何晏等說:「當共慎之!公卿 已比諸君前世惡人矣。」可見,王肅雖然此時處於曹氏集團對立面,但依然被曹爽重視之程度。  當然,從中也更可見曹爽的無謀、少識與糊塗程度。面對這樣一位豬一樣的對手,司馬懿東山再起,趁曹爽出城,發動政變,一舉剿滅對方,就成了一種歷史的必然。  歷史是這樣走的。  公元二四九年,司馬懿掌權。史書中沒有王肅在高平陵政變中的記述,但他一定做出了自己應盡的貢獻,所以,王肅很快被司馬懿擢升為太常,次年榮升光祿勛。  公元二五四年,司馬師廢曹芳,改立傀儡曹髦為帝。在這個重大政治事件中,王肅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持節兼太常,奉法駕,迎高貴鄉公於元城」。可見其在司馬集團中所佔位置之重。  公元二五五年,司馬師死,司馬昭繼任為大將軍,他將以最後勝家的姿態來接管曹家江山,並收拾三足鼎立的天下,歸於一晉。  此時,作為天下一哥的老丈人,王肅心中應該一定感慨萬千。  如果說王朗委身事吳,大節有虧,但他在最初還有「自以身為漢吏,宜保城邑,遂舉兵與策戰」的起而迎敵、報效漢室的姿態,最後是在孫策強大武力的鎮壓下,為求全而失節。  王肅就不同了,從曹操到曹丕、曹叡,曹氏政權始終對王家父子厚愛有加,尤其是曹叡,對王肅格外重用。明帝太和年間,他更是擔任散騎常侍,參與內廷機要,併兼領秘書監、崇文觀祭酒,為曹魏政權之中負責文化意識形態方面的重要人物。  但後來,王肅卻果斷站立於推翻曹魏政權的司馬陣營中,並為之推波助瀾,搖旗吶喊。從這點看,王肅的人品實在比乃父更等而下之。   投身於司馬集團之名士多為喪失道義、見利忘義之輩,向來被人詬病。房玄齡著《晉書》時,就痛斥賈充「無公方之操,不能正身率下,專以諂媚取容」,荀愷則 是「無質直之操,唯阿意苟合於荀勖、賈充之間」。王夫之在《讀通鑒論》里,對投身司馬集團的士人挨個點名,逐一批評,對之不屑之極:「賈充、任愷、馮勖、 荀忱、何曾、石苞、王愷、石崇、潘岳之流,皆寡廉鮮恥貪冒驕奢之鄙夫。」  很奇怪,怒氣沖沖的他們,都沒直接罵王肅。   陳壽評價王肅:「王肅亮直多聞,能析薪哉!」大名士劉寔說王肅:「方於事上而好下佞己,此一反也。性嗜榮貴而不求苟合,此二反也。吝惜財物而治身不穢, 此三反也。」也均沒有對王肅的人品給予鞭撻。也許,是王肅死於公元二五六年,而此時的司馬師還沒有篡魏,他雖為晉黨,未為晉臣的緣由吧。  但我想,更深層的原因或許在於王肅當時在知識界的巨大貢獻與崇高聲望。   多年烽火蔽日,戰亂頻仍,造成了經學式微,典籍散落,學術大範圍荒蕪。《三國志·魏志·明帝紀》中魏明帝就說:「兵亂以來,經學廢絕,後生進趣,不由典 謨,豈訓導未洽,將進用者不以德顯乎?」統治者從自己的立場上已經為儒學失繼表示了深切的擔憂,以為往聖繼絕學、替萬世開太平為己任的儒家經師們,其焦灼 不安心態更可想見。  王肅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站了出來。  可能與自己主管意識形態的本體角色有關,他認為要治理國家,就不能離開儒學經典作為支撐力量。所以,面對日漸衰微的經學,他一方面兼容眾家,一方面力排成說,先後為《尚書》、《詩經》、《論語》、三《禮》、《左傳》等經典作注。   《三國志·魏書·王肅傳》說:「初,肅善賈、馬之學,而不好鄭氏。采會同異,為《尚書》、《詩》、《論語》、《三禮》、《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 傳》,皆列於學官,其所論駁朝廷典制、郊祀、宗廟、喪紀、輕重,凡百餘篇。時樂安孫叔然,受學鄭玄之門,人稱東州大儒。征為秘書監,不就。肅集《聖證論》 以譏其短玄,叔然駁而釋之,及作《周易》、《春秋例》、《毛詩》、《禮記》、《春秋三傳》、《國語》、《爾雅》諸注,又注書十餘篇。」  而從《玉函山房輯佚書》中所輯的他的十五種二十一卷著作來看,王肅可謂著述浩繁,是繼鄭玄之後又一位遍注群經的大家。  最重要的是,王肅所注眾經全部被列入官學。學界淺薄者流向來以為,這是由於王肅沾了女婿的光,是位高權重、不可一世的司馬昭作用使然。  其實,恰恰相反,是王肅的學說迎合併滿足了司馬集團的現實政治鬥爭需要。這就像馮友蘭的哲學史自延安時期就獨霸大陸學界天空,讓跑到台灣的傅斯年等學人對之大搖其頭。  學術明星有時和娛樂明星沒有本質上的區別,誰最為耀眼,誰最快躥紅,靠的不是閃光燈下的本人實力,而是他背後的擁躉究竟是誰。  王肅學說的全部使命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反駁鄭玄。  他在《孔子家語序》中說:「鄭玄學行五十載矣。自肅成童,始志於學, 而學鄭氏學矣。然尋文責實,考其上下,義理不安、違錯者多,是以奪而易之。然世未明真款情,而謂其苟駁前師以見異於人。乃慨然而嘆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 已也!聖人之門方壅不通,孔氏之路枳棘充焉,豈不得開而辟之哉?若無山之者,亦非予之罪也!是以撰經禮,申明其義;及胡論制度,皆據所見而言。」  聖人之門方壅不通,孔氏之路枳棘充焉,為疏通壅塞,清理枳棘,所以我來了。  鄭玄打破今古文經界限,遍注群經的同時,因兼取眾本,確實存在錯亂今文經典家法與師法,而且時有抵牾之處,存在曲解聖意之嫌。王肅捋袖而出,重塑經典的方法,仍是前輩儒之大者們常用的手法,即搬出原典,從源頭上釐清前輩所說之誤。  但問題是,王肅過於熱衷反駁鄭玄,甚至到了為反駁而反駁的地步。   比如《禮記·檀弓上》中說:「孔子少孤,不知其(孔子之父)墓。」鄭玄對此註解為:「孔子之父郰叔梁紇與顏氏之女征在野合而生孔子,征在恥焉,不告。」 這本是句無關痛癢的平常陳述之句,王肅卻硬是說「無此事,註記者謬」。他認為:「聖人而不知其父死之與生,生不求養,死不奉祭,斯不然矣。」這就將一件簡 單的生活瑣事上升到了道德層面進行討論。 還比如《禮記·祭義》中有「文王之祭也,事死者如事生,思死者如不欲生。忌日必哀,稱諱如見 親,祀之忠也。如見親之所愛,如欲色然,其文王與?」鄭玄註解為:「思死者如不欲生,言思親之深也。如欲色者,以時人於色厚假以喻之。」王肅對此氣憤地指 責說:「如欲見父母之顏色,鄭何得比父母於女色?」這就有點泛道德化的上綱上線味道了。  鄭玄之學匯今古文經於一體,雜取各家之長,時常會用今文觀點解釋古文,或以古文觀點註解今文,不免使得本就彼此存在觀點差異的今古文經典,在其注下,前後多有矛盾,時時存在抵牾。  王肅反駁鄭玄,正該拿起當年鄭玄反駁何休所用的利器,如何休所說的「入吾室,操吾戈,以伐吾」,以今文觀點攻鄭氏今文註解之誤,以古文觀點擊鄭氏古文闡釋之偏,使得絲線分離,各歸其正才對。   但王肅卻走錯了路子,正如皮錫瑞在《經學歷史》中說:「肅嘗習今文,而又治賈、馬古文學。故其駁鄭,或以今文說駁鄭之古文,或以古文說駁鄭之今文,不知 漢學重在顓門,鄭君雜糅今古,近人議其敗壞家法,肅欲攻鄭,正宜分別家法,各還其舊,而辨鄭之非,則漢學復明,鄭學自廢矣。乃肅不惟不知分別,反效鄭君而 尤甚焉。」  這很尷尬,王肅反駁鄭玄,卻使得鄭玄之學更為大倡。  那麼,聖人之門,只能更加「方壅不通」,孔氏之路,也只有更為「枳棘充焉」。  但不能據此完全否定王肅的學術價值。清代的馬國翰在所輯《論語王氏義說》序文中公允地說:「肅好攻駁康成,往往強詞求勝,前儒多非之。然其說如管仲不死糾難,以為君臣之義,未正成實有特識。乃知古人拔幟自樹一壘以與往哲決敵者,夫豈漫無挾持哉?」  一個學者的腳步能走多遠,不光與天分、才幹、學養有關,學術路數有時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皮錫瑞在其《聖證論補評·自序》中說,王肅攻擊鄭玄,「必假聖訓乃足以奪其席」。抬出孔子,請出子思,甚至搬來孟子、荀子為自己助陣,這當然沒什麼不好。問題是,王肅為此不惜使出偽造儒家經典的方式,借孔子之口說自己之話,拉大旗作虎皮,這就比較可笑了。  這很像余秋雨在《十萬進士》中所講的那個笑話:  一個胸無點墨的考生,在答卷時為顯得自己懂得典故多,學問深,將自己前來考試路上,看到的一個村口有兩棵槐樹,中間有口井,生生杜撰出「自兩槐夾井以來」這麼一句,閱卷的考官,看到此處,也陡然一驚,以為是自己不知道的典故,便給予好評,將之取為解元。  王肅沒有這麼幸運。因為現實總比民間傳說靠譜。  可以理解王肅這麼做的良苦用心。  東漢末年,三國紛爭,群雄逐鹿,隨著漢中央政權的名存實亡,曾經佔據主流意識形態的儒學也漸漸淡出,不再讓人對之信奉。   公元二二〇年曹丕上台後推行的九品官人之法,又徹底堵上了讀書人憑藉經學入仕的道路。加之兵燹四起,禍害接連,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嚴酷的生存環境使得 士人於絕望之中開始厭世,道家思潮順勢而入,很快風靡,大有取代儒學之勢。楊樹達在《漢代老學者考》中統計,當時研究《老子》見諸史集的有名有姓之人就多 達五六十家。  儒學,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深刻危機。  正是基於這種危機感,王肅意欲重振儒家昔日雄風。  他清楚知道,無視現實,無視道家學說的興起,只在儒學框架之中尋求儒學的擺脫困境之路,已不可能。只能順應形勢,援道入儒,改造儒學。  荀子、揚雄、王充都曾這樣做過,而且均起到了振衰起弊的效果。王肅也想這樣。  但前者宗師們,是將老子的有益於儒學的樸素主義自然觀請入儒家思想體系之中,豐富並完善儒學。如揚雄就說過,「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捶提仁義,絕滅禮學,吾無取焉耳」(《法言·問道》)。王肅所取的恰恰相反,是老子與儒家積極進取精神相悖的無為觀。  油水不融。  如果硬要將油化入水中,那麼只能加入乳化劑。王肅所用的乳化手段是——篡改經典。  於是,他煞費苦心地編纂了《孔子家語》、《孔叢子》,用紀實的筆法,讓躺倒的孔子、子思們重新站起來,說王肅想說的話。  為了將道家思想名正言順地拉入儒家學說體系,他先要將老子立為孔子之師,藉此為儒道合流尋找依據,進而用道家無為學說來改造儒家的天道觀。  孔子曾訪問過老子,兩位文化巨人有過跨世紀的會晤,史書中有此一筆。  王肅將之大力渲染。在《孔子家語·觀周》中,他頗為形象生動地編造了孔子受教於老子前前後後的具體場面,而且還身臨其境,讓孔子講了很多對老子佩服、讚歎的話:  「孔子謂南宮敬叔曰:"吾聞老聃博古知今,通禮樂之原,明道德之歸,則吾師也,今將往矣。』」  「於是喟然曰:"吾乃今知周公之聖,與周之所以王也。』」   「及去周,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者送人以言。吾雖不能富貴,而竊仁者之號,請送子以言乎!凡當今之士,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譏議人 者也。博辯閎達而危其身者,好發人之惡者也。無以有己為人子者,無以惡己為人臣者。』孔子曰:"敬奉教。』自周反魯,道彌尊矣,遠方弟子之進,蓋三千 焉。」  確立了道家為儒家師之後,王肅接下來用道家無為學說來改造儒家的天道觀。  在《孔子家語·大昏解》中,他讓孔子親口說:「如日月東西相從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閉而能久,是天道也;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之,是天道也。」  經過孔子之口說出,從而老子的天道便混入儒家的天道,「無為」觀名正言順了起來。  於是,這種思想便進入了他的治理國家理念之中。 「故能有天下者,必無以天下為者也;能有名譽者,必無以名譽者也。達此,則其利心外矣。」(《孔叢子·抗志》)告訴皇帝如果能去掉利慾之心,名譽之念,那麼就會利心於外。  在《孔叢子·雜訓》中,他又借子思之口說:「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也。」告訴君王,利慾原屬人的正當需求,「人之可使,以有欲也。故欲多者,其所得用亦多;欲少者,其所得用亦少矣」。無為而治的君王應該盡量順應人們的慾望。  繼之,他用老子的思想來重新解釋孔子的「禮」,而且讓孔子自己說出:   「志之所至,詩亦至焉;詩之所至,禮亦至焉;禮之所至,樂亦至焉;樂之所至,哀亦至焉。詩禮相成,哀樂相生,是以正。明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傾耳而聽 之,不可得而聞。志氣塞於天地,行之充於四海,此之謂五至矣。」「無聲之樂,無體之禮,無服之喪;此之謂三無。」「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  從而,老子的天道觀鳩佔鵲巢,成了孔子的道德觀。  身處儒學被圍困之時,出於對儒家經學沉淪的考慮,王肅以高度的個人文化自覺,希望通過一己之力,挽救頹勢,以道援儒,通過改造儒學,使得儒家學說重居顯要學術地位。  這無疑是積極的。   但他不惜偽造經典,生硬借搬道家學說,更假借聖人之口予以理論上的支撐,卻對儒學帶來了莫大的傷害。道家無為思想的注入,不但無助於儒學的振興,而且對 玄風頓起的東漢末年學界起到了揚帆添力的作用。不僅沒有使儒家經學再現昔日榮光,反而於不自覺間成為兩漢經學的送終人。  由此,他也走向了自己最初意欲抵達的相反方向,而且越走越遠。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   他在無為而治思想下派生的「故能有天下者,必無以天下為者也;能有名譽者,必無以名譽者也。達此,則其利心外矣」、「人之可使,以有欲也。故欲多者,其 所得用亦多;欲少者,其所得用亦少矣」等論斷,因深深符合了正暗自積攢力量,向曹魏王權虎視眈眈,尋找機會圖謀不軌的司馬集團的現實政治需要,使得王肅所 注群經深受司馬氏歡迎,並被立為官學,在當時意識形態領域有著巨大的影響。  公元二五六年,魏甘露元年,司馬昭此時已全面操控曹魏軍政大權,高貴鄉公曹髦徒有天子虛名。   十六歲的曹髦有著極好的學問,他到太學與諸儒探討經義,當談到《尚書·堯典》時,帝問曰:「鄭玄曰:"稽古同天,言堯同於天也。』王肅云:"堯順考古道 而行之。』二義不同,何者為是?」博士庾峻對曰:「先儒所執,各有乖異,臣不足以定之。然洪範稱"三人占,從二人之言』。賈、馬及肅皆以為"順考古道』。 以洪範言之,肅義為長。」帝曰:「仲尼言"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堯之大美,在乎則天,順考古道,非其至也。今發篇開義以明聖德,而舍其大,更稱其細,豈 作者之意邪?」峻對曰:「臣奉遵師說,未喻大義,至於折中,裁之聖思。」  主張鄭玄之學的曹髦,認為堯是效法天,不應該是王肅所說的堯順考古道而行之,但博士庾峻卻堅持說「肅義為長」。當曹髦又用孔子「唯天為大,唯堯則之」來反駁時,張口結舌的庾峻雖知理屈,但仍然「奉遵師說」。   從中不難看出王肅學說的影響力在當時是何等之大。當然,更可以通過對經典的不同解釋,看到帝王與儒生之間在意識形態上存在的巨大差異。這種差異就是帝王 仍然在強調「天命」,天命不可違,要大家順天之意;而儒生卻接受了王肅的思想,「順考古道而行之」,要效法前世的樣子。  這中間隱藏的潛台詞是:前世的漢獻帝將漢家王權禪讓給了曹丕,那麼主張效法前世的王肅,其實已經為司馬家族從曹魏集團手中接受政權,在理論上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果然,司馬家族通過三代四個人的不懈努力,於公元二六五年,司馬炎效法當初的曹丕,一番假得不能再假的推讓之後,志得意滿地受禪,改國號為晉。  王學受到重視,並被立為官學,從本質上說,不是儒學的勝利,而是司馬氏看到恰合己用,可以為自己將來篡位掃清人們觀念障礙的工具。  在敦煌莫高窟的第九十六窟,至今有一尊高達三十五米的彌勒佛像,慈海永航,法相莊嚴。塑像背後,卻隱藏著一個歷史故事:  自唐高宗以後,武則天實際上已掌握朝廷大權,並於公元六八三年臨朝稱制,中宗以後的幾個君主全為傀儡,但她迫切希望自己登上女皇寶座,只是苦於傳統的男尊女卑思想的阻撓。   薛懷義投其所好,及時獻上《大雲經》,經里記載女主統治國家,最後成佛。於是,一部《大雲經》打破了封建正統觀念和世俗男尊女卑思想,為她取得帝位的合 法性製造了必備的輿論。公元六九〇年武則天稱帝,上台後即敕令兩京(長安、洛陽)、各州興建大雲寺,專塑彌勒,並總遣千名僧人到各地講解《大雲經》。  公元二五六年,王肅病逝。  死後,他被司馬昭授意下的朝廷追贈榮譽稱號:衛將軍,謚景侯。箇中原因,大概正如武則天塑彌勒一樣是出於賣力之後的賞賜。  一方面是儒學的捍衛者,另一方面是儒學的掘墓人,他以雙重扮相,在儒學發展史中留下了自己碩大而變形的身影。  也許,就像他以儒宗自認,卻偏偏生下了個不學無術,只知與石崇鬥富炫奢的兒子王愷一樣,都是一萬個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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