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藏傳佛教有那麼多恐怖相?—泛談法相藝術與內涵(上)

前 言

清玩雅集曾經邀請我做一場關於藏傳藝術的演講,希望能簡單有趣深度又夠。這難度實在很高,若講藝術,這些頂級藏家什麼精美作品沒見過?若談佛學,恐怕還沒把空性講明白就已經人去樓空。後來想到曾有其中藏家問過我關於忿怒相和雙身相的問題,或許這是不錯的切入點。藏傳佛教造像中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奇怪圖騰和形象,其大膽表現遠超當代前衛,性愛、屍體、器官和各種恐怖景象幾乎無所忌諱(圖一)。這些既是藏傳佛教的特色,也是西藏藝術創作張力的泉源。文化人很感興趣,但漢地佛教徒卻很不解。所以講講這個題目,大家應該會有興趣,而且絕對沒聽過。

圖一:吉祥天母,內蒙古,18世紀,黃銅彩繪,17.5公分。

根據儀軌的描述,吉祥天母形象非常醜惡,騎著騾子,殺人無數,賓士在腥風血水之中。眼露忿怒之火,張開血盆大口,還咬個小孩。身上掛著人頭,以人皮為坐墊。就藝術來說,她幾乎表現了極度的邪惡與誇張,簡直就是邪惡教主;就佛教方法來說,她卻是密教表現主義的典範,也是藏傳佛教最重視的女護法尊。西藏寺院很少為銅像上彩,通常這種是蒙古作品。

學習佛教的心路歷程與發現

「你是佛教徒嗎?」經常有人這樣問我。「你有修行嗎?」也有不少人這樣問。我覺得我是佛教徒,因我奉行佛陀的教誨如實面對自己的心。不過當我面對這問題時,我還真是不知道。許多自認為是佛教徒的甚至是名僧,在我的認知中都不是佛教徒;但佛陀沒親自教過我,所以我也不確定。我以前會猶豫很久,現在則會馬上回答:「按我的標準,是;按您的標準,不是!」。至於修行,我的回答都是「無修」。

我從小就接觸佛教,三十年前開始閱讀各種經書,二十年前有系統地研究佛學,最近十多年全心鑽研藏傳佛教藝術,每個階段我對「什麼是佛教」的理解都大不相同。小時候印象中佛教的神都是古老的,像佛祖、觀音祖;中學愛看書,老家祖先牌位桌上有幾本佛經也拿來看,很多字看不懂,但經書中仙境般的描述開啟了我對天外有天、人外有神的想像,每次在這裡拜拜的時候媽媽都叫我們不要亂講話,所以我想擺在這裡的書也一定不會亂寫;大學時期有朋友參加佛學社,話題都是法華、金剛,經常「無我相、無人相、無壽者相…」的搞得我們頭暈腦漲,為了不讓自己像白痴,我開始有系統地閱覽群經,這時候我發現,古人真厲害,竟然可以把簡單的文字反覆堆砌得這麼優美,這麼有境界。

進入社會後事業和感情都幾經波折,每次低谷的時候佛經和咒語就會成為我的心靈支柱,隱約知道它們應是良師,但體悟不夠,就只能把它們當益友。有次我搭飛機去成都,因沒別的事情可做,就看了一本隨手拿的南傳佛教介紹四聖諦、十二因緣的入門小冊。看完閉眼思索,當我睜開眼睛望向窗外,微縮的地景竟然和腦中的十二因緣圖動態地結合起來,我好像被閃電擊中,過去景象和所讀經書同時浮現於前,淚流不止直到下機。之後我更深更廣地閱讀經論,很多以前不理解的突然都看懂了,佛學對我來說已經不再是文學或精神寄託,它更像睿智的長者,引導我勇敢面對問題,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幸福。

我大學是學音樂作曲的,雖然畢業後就放棄了,不過一些作品到現在還是經常被國內外樂團演奏。畢業後,我開過音樂、出版、企管、投資顧問、餐廳、古董藝廊等許多不同性質的公司,如遊子般涉獵過文化藝術、民族學、商業、工業、農業、政治、社會甚至娛樂等各種領域。最後,我放下之前的事業,深入研究藏傳佛教及其文化藝術,別人從佛教出家,我則當佛教回家。這十多年接觸過很多寺院和修行團體,經手上萬件藏傳文物,寫過幾本書,也教過不少學生,除了家人,佛教文化藝術幾乎是我生活的全部。形態上,現在的生活好像跟以前無關;但實際上,過去的經驗對我深入理解佛教文化很有幫助,而佛教義理也讓我能真正反芻了過去的經驗。

以上有點像是自我介紹,但我真正要介紹的是佛教的義理與藝術,是我用生命去體會的經驗。總結自己的體驗,有幾項值得大家參考:一、佛教的宗旨是人生幸福,幸福指數是修行的唯一檢驗標準,脫離這點都是走偏了;二、佛法是方法論,集合了系統學、心理學、生命學與文化學,對大家的事業也非常有幫助;三、藏傳佛教體系完整,但文化差異容易誤解,藝術是進入佛教的捷徑;四、目前佛教的傳播不論漢藏都有很大的偏差,而大眾對佛教的理解也大有問題。大家的佛教背景可能多是漢地顯教,但收藏的過程所遇到的精品卻多是藏傳文物,而且很多題材是不宜擺在客廳的兇惡相或雙身相,這確實會讓大家在收藏的路上裹足不前,非常可惜。佛教的宗旨、方法、文化和個人理解是四個不同面向,只有將之區隔看待才能深入其精髓。

藏傳佛教的法相藝術與內涵

既然佛教的宗旨是人生幸福,那為何佛教界講的儘是出家和出離,絕少提及幸福?經書上描述的都是佛國、凈土,或者是比神還神的諸佛、菩薩和力士等,很少提到人及人間!密續里幾乎都是忿怒、醜陋甚至噁心的形象,這些豈不離幸福人生更遙遠?佛教經過千年的演化和傳播,目前可以分成小乘、大乘顯教和密教三大體系,各體系又分出數種派系,各派系又有許多不同傳承。既然這些都是佛教,那麼就應該有共同的核心思想和價值觀。而為了傳播的方便與適應性,因文化差異和對象的背景不同,各自發展出不同的教法和文化體系是可以理解的。一般人以為藏傳佛教就是密教,這是誤解;其實它兼容了全部的三大體系,這是藏傳佛教的特色,也是特別重要的原因,當然也因此容易讓人困惑。

圖二:十二因緣圖,康區八邦畫派,現代,棉布膠彩

作品中央的蛇、雞、豬代表貪、嗔、痴;其外是六道輪迴圖(天、阿修羅、人、禽獸、餓鬼和地獄);最外圍是十二因緣圖,無名、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業有、生、老死。這種圖案又叫六道輪迴圖,在西藏已經被當成是民間的吉祥圖,一般不太去探討其含義和原理。

釋迦牟尼在世所講授的四聖諦(苦、集、滅、道)其實就是在講述如何過幸福人生,其理論和修行體系已經相當完備。後來不斷衍生的經典和修行理論只不過是在做細化闡述或異文化的轉譯,或個人感想的論述而已。佛教認為,所謂幸福,就是能平和持續的快樂,而快樂則是當下沒有痛苦所自然顯現的精神狀態。釋迦牟尼說,現實的人生是充滿痛苦的,苦分肉體感官、心理和本質上的三種層面,所以苦無處不在(苦諦)。因為十二因緣的因果作用,各種苦受不斷現起,所以快樂難以持續(集諦)(圖二)。只有通過正道的正確修行(道諦),才能得到幸福,徹底解脫世間之苦(滅諦)。止到釋迦牟尼逝世後的600年,這樣樸實的觀念和方法一直被實踐著。這段期間,佛教除了一些像法輪、蓮花、獅子等寫實性圖像以外,幾乎沒有人形法相。

圖三:釋迦牟尼 ,西藏中部,18世紀,薄胎鑄造部分錘碟,紅銅鎏金,45公分

佛陀的造像是公元二世紀左右從犍陀羅地區開始,一直到5世紀前,不管是立姿、端坐姿或盤坐姿,看到的作品都是佛陀釋迦牟尼。但5世紀以後各種概念性的佛紛紛出現,而且所有的佛都是以佛陀為藍本,因此不同姿勢或手勢的佛像就很難單獨判斷是哪尊佛。本件作品端坐,雙手結說法印,這種造型在早期阿姜塔石窟都可以看到。但在藏傳佛教法相系統,端坐的佛像經常被視為未來佛(彌勒)。所以本件作品兩者都是。作品臉相莊嚴沉靜,總體氣質華貴,袈裟刻花華麗卻仍能表現出柔軟褶紋。體態非常自然而優雅。蓮瓣具明代風格,但袈裟刻花具清代特色,故判斷是17世紀或18世紀早期作品。

公元2世紀之後,佛陀釋迦牟尼開始被神格化,佛教思想的人生觀被擴大為宇宙觀,其宗旨從幸福人生變成更積極的救度眾生,這種以大願力作為發心的佛教就自稱為大乘,以前相對保守的教派被稱為小乘。追求自己的人生幸福或許遵照釋迦牟尼的教誨就能做到,但要拔除眾生之苦恐怕得有很大能耐和很高智慧,還得不斷自創新法才能應付眾生根器和文化差異。四聖諦的滅諦不再是「解脫」或「離苦」,而解釋為「成佛」,也就是證悟最高智慧。對於大乘宗旨的要求,世間智慧是不夠用的,需要超越世間的智慧,稱為「般若」,「般若」遂成為大乘的核心思想。一般信徒難以理解,而且需要具體概念才能皈依和信仰,禪宗怕誤導,所以乾脆說:佛曰不可說。凈土宗則說:西方有清凈國土,教主名號阿彌陀佛,你們就老實念佛,不用再問了。唯識宗說:凈治五毒可生五智如來。信徒還是無法理解,乾脆要求一個可禮拜的形象,於是,各種佛的造型就紛紛出現了,但大家不敢造次,所有佛的造型還都是保持釋迦牟尼穿著袈裟的形象(圖三),只是手勢和顏色有不同。

對於道諦,大乘覺得原本的八正道(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實在太保守,何況缺少救助他人最重要的布施和智慧,於是改為布施、持戒、辱忍、精進、禪定、般若,稱為六波羅蜜,據此為修行的信徒則稱為菩薩。大乘佛教的信徒很多,但只要入門的都可稱為菩薩,因為素質和程度的不同,菩薩分很多階級(如十地菩薩),為了鼓勵和表揚菩薩的奉獻精神,菩薩也被神格化和形象化,成為佛的協侍。在大乘佛教中期以後,菩薩在佛教傳播上的重要性已經超過佛。

圖四:極樂世界,康區,19世紀,棉布礦物膠彩,79×51公分

主尊阿彌陀佛,兩側是八大菩薩。和一般的極樂世界唐卡相比,本件作品的構圖比較簡潔,重點突出八大菩薩,這部分的畫工也確實比較精美,可能畫家特別喜歡菩薩。其構圖和上彩技法都有明顯的康區德格特點,但用色卻很不同,背景故意放淡,讓尊相的濃厚色彩更為突顯,墨綠色的草地像昌都色調,但色調又調出多種變化,這種畫風的作品相當少見。

大乘佛教經典的編寫都是以某佛為中心,伴隨眾菩薩的簇擁和問答,諸佛、菩薩已形成一套制式化的體系。形象上佛著袈裟,菩薩著瓔珞裝,各自有其代表性的顏色和手持物。臉相基本上都顯現寂靜相(慈悲相或善相)。在法義上,佛代表境界或智慧;菩薩代表法門或德行。在藏傳佛教中,較常見的佛有三世佛、千佛、藥師七佛、五方佛及西方極樂世界的阿彌陀佛等(圖四)。常見的菩薩是八大菩薩(觀音、文殊、大勢至、彌勒、普賢、地藏、虛空藏、除蓋障),其中又以觀音等前面三尊最被重視,在德行上,觀音代表慈悲;文殊表智慧(圖五);大勢至(金剛手)表無畏或勇氣。

圖五:文殊菩薩,大明宣德,銅鎏金,26.8公分

永樂宣德佛像是漢藏文化交流下的代表性作品,真品的鎏金和工藝都相當精美,市場價格不菲,唯一遺憾是缺少一點作者個人的創作個性。永宣佛中最常見的題材除了佛就是觀音、文殊和大勢至。本件作品雙手結說法印,兩側肩花有劍和經書,形體雍容華貴。除肩花局部斷裂,其它基本完整。

公元5世紀後,大乘佛教逐漸轉向密教方向。在觀念上,密教將大乘佛教帶回即身即佛和即生成佛的實踐路上,更加深刻地在自我問題上下功夫。在方法上則吸收了大量印度教的瑜伽術,同時文化上也接納了印度各種信仰的神祇和圖像。密教最重要的方法是本尊法,通過一尊相作為自他交換的觀想訓練,藉以感知自我的虛幻性,從而達到精神的解放,並獲得真正的自由和快樂。相對於密法的流行,以前的大乘就稱為顯教。修習本尊法有兩件重要的事情,一是必須有合格上師的教導,二是修護法,所以上師、本尊、護法被稱為密教三根本。由於本尊法是以觀想法相為基礎,因此三根本的法相隨著本尊的發展而配套設計出來,並形成密教琳琅滿目的法相文化。早期密法是以觀音、文殊、金剛手為三個主要本尊,西藏稱為「三依怙」(圖六),其法相開始是援用顯教的造形,後來各自發展出許多不同的本尊法,形象也開始變化。例如觀音就有自在觀音(顯教形式)、四臂觀音、十一面觀音、不空罥索觀音、千手觀音、佛海紅觀音、金剛法佛觀音等數十種,而文殊、金剛手也都各有數十種。

圖六:千手千眼觀音,康區郎卡傑畫派,18世紀,棉布膠彩,126×88公分

作品主題是合稱「三依怙」的觀音、文殊和金剛手,有趣的是千手千眼觀音是密教的事續本尊,但這種站立的文殊和金剛手是顯教形式,而且觀音的腳前還坐了一位羅漢,顯然作品的定製者刻意要體現兼容小乘、大乘顯教和密教三者。作品畫工精美,布局大氣,用線細膩,法相優雅,尺幅又相當大,應該是出自後藏或藏中地區的大寺院。

經過200年的演化,密法本尊法體系變得相當複雜,但根據本尊觀修方式的不同,總體上可以分成事續、行續、瑜伽續和無上瑜伽續等四大類,其法相設計也有一定的規律,事續、行續的本尊有男尊也有女尊,但都是單尊;瑜伽續的本尊是男女雙尊,但女尊坐在男尊側腿;無上瑜伽都是男女雙身性愛姿勢。在臉相上,早期密教開始出現一些半忿怒相和少數忿怒相,顯教的大勢至菩薩原是寂靜相,轉變成密教的金剛手是變成忿怒相,這很可能是忿怒相化的開始。隨著密教發展,忿怒相也越來越多,到了後期的無上瑜伽,幾乎所有的本尊都是忿怒相。雖然同是密教,但不同的本尊體系對於寂靜相和忿怒相的設計和定義不盡相同,通常寂靜相與智慧、德行和心法有關;忿怒相則與五毒、降服或色法有關。護法類一部分代表資糧,但大部份代表降服業障,所以只有少數是寂靜相,大多數是忿怒相,而且和本尊一樣,越是後期的密法的護法越是忿怒,稱為極忿相。

圖七:金剛法佛,清宮,乾隆,黃銅局部泥金,19公分

本件作品從法國巴黎拍賣迴流,明顯是清宮六品佛樓的其中一件,三面六臂雙身相,但女尊側搭在男尊的左腿側,這種女尊側搭或側坐的雙身相一定瑜伽續本尊。蓮座下方刻款「金剛法佛」,其全名應該是「金剛妙法觀世音」,是觀音的瑜珈續本尊。本件作品做工相當精緻,神態也生動,和常見的六品佛樓粗曠作品不太一樣,其刻字也明顯較細,很有可能是第一批六品佛樓的作品(下落不明,目前不知是否已經毀壞或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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