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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見!卡利古拉,歷史上見!

這是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於1944年創作的戲劇《卡利古拉》(Caligula)的結尾,他筆下的羅馬暴君卡利古拉在其臨終前說了這句意味深長的話。這話後面還跟著一句:「我還活著」。

乍看這部戲劇,會覺得這個結尾與劇情似乎關係不大,甚至有些不明就裡。加謬此舉,有什麼含義呢?

▲《卡利古拉》

作者:(法)阿爾貝·加繆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時間:2013

01.

「 暴君」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這個人是歷史上臭名昭著的人物,甚至可以說是暴君的典型代表。

▲卡利古拉雕像(約公元一世紀)

再現了暴君卡利古拉偏執、陰鬱的豐富內心世界

文學和影視作品都塑造了卡利古拉的暴君形象,比如1979年,義大利導演丁度·巴拉斯(Tinto Brass)為此拍攝了情色電影《卡利古拉》(又稱《羅馬帝國艷情史》),巴拉斯通過卡利古拉的暴政,展現羅馬帝國的肉慾、享樂和墮落。

▲《羅馬帝國艷情史》中的卡利古拉由著名演員馬爾科姆·麥克道威爾

(Malcolm McDowell)飾演

加繆的戲劇則比這些千篇一律的敘事深刻得多,天才得多。加繆沒有受限於卡利古拉的歷史原型,其志不在此。這部四幕劇的天才之處,在於加繆完全跳出了歷史中卡利古拉的形象,他吸收帕斯卡、尼採的觀點,將他對人的思考糅合在卡利古拉的身上,去探討價值虛無的理想主義者所會走向的結局:瘋狂與毀滅。

戲劇開始於卡利古拉愛人德魯西婭(也是他的妹妹,兩人亂倫)的去世,卡利古拉因此消失很久。當他終於從外面回來,卻變得「神態異常,衣衫骯髒不堪」,並「咕嚕著說了幾句含混不清的話」,儼然是一個「瘋子」形象。面對其他情人、帝國貴族、官員的目光,他似乎突然看破紅塵,對世俗的享樂失去了興趣。他聲稱自己找到了真理:世上的人註定一死,而且他們並不幸福。如果不想辦法毀棄尋常邏輯,那麼現狀便不可能改變,人們繼續在謊言與自欺之中生活,要「迫使所有人思考,把人置於朝不保夕的處境」。

在帝國貴族和民眾看來,卡利古拉變了個人,從前的賢能君主不見了,如今的他加收重稅,姦汙大臣的妻子,殺人如麻……總而言之,凌駕諸神,扮演命運,是個十惡不赦的暴君。但在這些瘋狂的行為背後,人們漸漸發現,他的行為遵循著一套邏輯,這套邏輯牢不可破。最終,他們因為忍受不了卡利古拉的「真理」,將其殺死。

儘管卡利古拉自認為不是暴君,因為暴君是為了野心進行戰爭、犧牲人民,而他殺人不是出於野心,而是平等看待自己與別人的生命,扮演冷酷無情、毫無道理的荒謬命運。卡利古拉的殘暴,不在於卡利古拉淫穢、墮落,而在於他迫使別人接受他的「真理」。他扮演命運,判決他人命運,結果是對世界造成毀滅。這種行徑,無異於希特勒。

02.卡利古拉的「高級自殺」

加繆對希特勒式的毀滅,無疑是反對的。《卡利古拉》這部戲首演於1945年,這一年4月,阿道夫·希特勒剛剛用自殺的方式完結了第三帝國的法西斯統治,二戰也即將結束。我們有理由相信,加繆寫這部劇,不會不對披著「超人哲學」外衣而走向種族主義和國家主義的希特勒有所感觸,他似乎想用文學去描述瘋狂與毀滅,從而超越虛無主義,以一種人道主義的方式去反抗整個人類境況。

這種反抗,最先體現在自殺上。正如加繆在《西西弗神話》的開篇中說的那樣:「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判斷人生值不值得活,等於回答了哲學的根本問題」。而《卡利古拉》(1944年)連同《局外人》(1942年)、《西西弗神話》(1943年),一同構成了加繆的「荒誕三部曲」,它們都創作於同一時期,都圍繞著荒誕人的自殺。

▲加繆1943年的假護照,化名Albert Mathe

「荒誕三部曲」是環環相扣、一脈相承、相互補充的一個整體。它們分別以小說、散文、戲劇的方式從三個方面向存在主義的命題展開深刻地挖掘和拷問。某種意義上,《卡利古拉》是三部里最成熟的一部;在對荒誕人的邏輯自殺的描繪上,《卡利古拉》又是最精妙的一部。

「荒誕人」幾乎可以說是加繆哲學的核心概念,它代表著受虛無主義困擾的現代人的一種處境。這種人認識到了人的生存毫無意義可言,就如大海之上的無舵之船,漫無目的地走向死亡。在「荒誕三部曲」中,加繆描述了三種荒誕人的生存方式。《局外人》中,默爾索的死是一種自殺,一種用冷漠將自己殺死的自殺。他始終抱有一種事不關己的狀態:他是墮入死亡的,是枯萎的。

至於《西西弗神話》,西西弗這一象徵含義是在不斷重複的荒誕中走向死亡的,相比之下,他更能品嘗到一絲反抗的幸福,他用持之以恆來對抗不利的處境。

而在美國版《戲劇集》中,加繆自己則說:「《卡利古拉》是一種高級自殺的故事,這是謬誤的最富人性的、也最悲慘的故事。卡利古拉忠於自己而不忠於別人,以死來換取一個明白:任何人都不可能單獨拯救自我,也不可能得到反對所有人的自由。」

戲劇中的卡利古拉與歷史記載一樣,死於長矛和刀劍。但這只是表面上的死亡。卡利古拉之死,是他將死亡變成實現反抗的一個棋子,就像卡利古拉自己說的:「我之所以草菅人命,正因為我自己就視死如歸」。他不怕死,他「要讓人們生活在真實當中」,要「剷除自相矛盾和矛盾」。

加繆自己也認為,卡利古拉不但不是被謀殺的,反而是自己主動走向邏輯終局,他是自殺而亡。正因如此,這種對於荒誕的反抗,非但沒有讓讀者對卡利古拉更加仇恨,甚至反而讓讀者對他的行為有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激賞。

▲《卡利古拉》首演時演員表

左上為飾演卡利古拉的錢拉·菲利普

右上為飾演卡索尼婭的瑪爾戈·利翁

左下為飾演西皮翁的喬治·加米埃

右下為飾演老貴族的喬治·薩雅爾

四人都是當時的著名戲劇和影視演員

03.卡利古拉的反抗在《卡利古拉》中,不只是卡利古拉一個人了解荒誕的世界,但卻只有他自己在反抗。舍雷亞、埃利孔、西皮翁等人在不同程度上也了解到了一些世界荒誕的「真理」:「人必有一死,他們的生活並不幸福」。

「人必有一死」,這是人人知道卻不願面對的真理,而對「生活並不幸福」這一點,人們恐怕各有各的看法。我們通常認為的幸福:金錢、愛情、權力、生活等等,在這部戲劇中都被卡利古拉用邏輯證明為虛假。他所追求的幸福是邏輯上的終極自由,因此,他對大臣們說:「這個世界並不重要,誰承認這一點,誰就贏得自由」。

▲《卡利古拉》劇照,錢拉·菲利普飾演

在劇里,西皮翁(Scipio)問:

在生活中,所有的人都有一段溫情,這能幫助人生活下去。人在感到心灰意冷的時候,就緬懷那段溫情。」

「在你的生活中,難道就沒有一點兒類似的東西嗎?凝聚欲出的珠淚啦,寂靜的寄託之所啦……」

卡利古拉平靜地回答:

「怎麼沒有呢。」

「蔑視。」

這樣的卡利古拉對自己有著極高的要求,又同時對其他人有極高的要求。他想要「迫使人思考,迫使所有人思考,把人置於朝不保夕的處境」,他威脅到了人們內心「更深一層的東西」。

這「更深一層的東西」就是世界的荒誕與無目的,他渴望人們悟到這個道理,不再關注那些無關痛癢的現實問題,從而同他一道反抗荒誕的世界。然而這是一種錯誤,卡利古拉因深陷虛無主義而追求自己無從定義的自由,必然走向毀滅。

加繆在《反抗者》中指出:「一個完美的借口:哲學,它可以被用於任何目的——甚至把殺人犯變成法官。」這也許是對卡利古拉行為的最好解釋。

因此,對於那些並不想要反抗的人,正如我們每一個普通人一樣,慣於沉溺在自欺之中,寧可永遠被命運所奴役,也不願一刻接受世界荒誕、虛無、無意義的事實。他們對於卡利古拉的態度並不是在道理上不理解,而是「在無法駁斥的時候,就必須動用武力」。

他們無法容忍生活沒有意義,人類沒有目的這一大前提。就像劇中人物舍雷亞所說的那樣:「人生在世,不能毫無緣由」。他們只能選擇除掉卡利古拉,繼續他們「恐懼與戰慄」的生命,並從中找到樂趣。

這樣的人類處境在加繆看來,人們唯一能做的即是反抗。

什麼是反抗?

加繆在《反抗者》中說:「反抗是意識到自己的權利並已覺醒的人們的行動」。這種反抗不僅是對命運和壓迫的反抗,說穿了,是對虛無的反抗。

04.卡利古拉的兩面性

加繆對卡利古拉的判詞是:「他的真理就是反抗命運,他的謬誤在於否定人」。如此,加繆筆下的卡利古拉就具有兩面性:真理與謬誤同在。

「反抗命運」是他賦予卡利古拉的反抗,一種哲學意義上的反抗。在加繆的哲學中,認識世界的荒誕本質不可怕,可怕的是成為世界的局外人,或是如卡利古拉一般將這一真理強加給別人,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對反抗的每一個個體的忽視是卡利古拉最大的殘暴。加繆贊同卡利古拉的個人反抗,雖然他最終沒有成功,他依然值得讚賞。

在加繆的作品中,《卡利古拉》代表著理想主義的一個案例,他藉此告訴讀者,如果我們只承認虛無主義、荒誕的世界,卻不認可人本身的價值,以及歷史的價值,將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將是怎樣的錯誤。

加繆思想最光彩奪目之處,就在於他不滿足對反抗行為本身,他超越虛無主義,超越荒誕的世界,他向世人展現了人道主義的可能性。

加繆的人道主義是有別於同時期其他知識分子的。他出生於阿爾及利亞的貧民窟,及至弱冠才來到巴黎發展。他的平凡的、甚至是低微的出身令他天生地接近社會底層,對人類本身持有積極的態度。和薩特相比,加繆更關心每一個平凡的個體,就算在政治活動上,加繆也在做著一些更實在、更具體、更平凡的事。他像尼采與卡利古拉一樣,是以身作則的思想家,是推己及人的教育家。

▲加繆與友人,難得一見的彩照

「歷史上見!卡利古拉,歷史上見!」與「我還活著」都詮釋了加繆思想的兩方面,即荒誕哲學與人道主義。「歷史上見!」一方面在警示世人,就如《鼠疫》的結尾那樣,告誡人們同樣的災難、同樣的殘暴者總會再次出現,這是在暗示卡利古拉的「希特勒」的一面。他希望通過《卡利古拉》的故事驚醒人們小心身邊的「暴君」,他們擅長忽視人的多樣性和自然權利,將自己的意志灌輸給他人,毀滅他人。

更重要的一層含義,是一種積極的人道主義期望,這也如《鼠疫》的結尾一樣,鼓勵世人像卡利古拉一樣與荒誕世界不斷地鬥爭,不斷地爭取自由,對抗命運,最終得到生命的意義,通過一代代荒誕人的反抗創造出承載人類尊嚴的歷史。這樣,「我還活著」就更像是一種集恐嚇與憧憬於一身的雙關語。

加繆把《卡利古拉》當成一封給未來「自由精靈」的信。他為他的後人指出了一條對抗虛無與荒誕,飽含人道主義、富有激情的道路,並滿含希望在未來的歷史上能見到他筆下不再「否定人」的卡利古拉:

那種理解虛無卻不恐懼虛無,消解價值卻能重建價值,認識自己又能超越自己的勇者;

那種聰明到能夠正視歷史的偶然,同時又能肯定歷史的價值的智者;

以及那種以自我為中心,又進而走向博愛的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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