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談佛 梁啟超
梁啟超談佛梁啟超
佛生滅年
佛之種姓產地及其略
印度把人類分為四階級:一婆羅門,二剎帝利,三吠舍,四首陀羅。我國譯為四種姓。釋迦屬第二級之剎帝利種姓。他的產地是迦比羅城。西藏印度交界有座大雪山,那城即緊靠山麓。他便是城主凈飯王的太子,俗名悉達多。他出世不到一個月便死了母親,靠姨母撫育長成。十九歲便出家學道。相傳未出家前,嘗游四城,碰著生、老、病、死四種人,他發生無限感慨和非常煩懣。刻意對於人生問題求根本的解決。於是拋棄他的王位和一切世間娛樂,不管家人如何勸阻,毅然出家去。出家後到處求師訪道,曾請教過當時有名的兩位大師阿邏羅迦藍和郁陀伽羅摩子。但討論的結果,不能令他滿足。於是跑到深林里苦行六年,每日僅食很少很少的東西維繫著生命,到底無所得。最後他覺得路走得不對,卒拋棄這種無謂的苦行,很舒泰的觀察宇宙實相,到底被他發明這千古不磨的佛法。他確然自信已具「一切智」、能度一切苦厄,不願獨善其身便了,更起而普度眾生。於是巡行說法四十九年,從最初度陳如等五比丘起,到最後度百歲老嫗須跋止,直接受業弟子數千,受感化在家修行者不計其數。他周遊所及約及印度全境之三分一,屢游及常住的為摩竭陀國之王舍城、吠舍離城、拘薩羅國之舍衛城等處。七八十歲時,在拘屍城外婆羅雙樹下作最後之說法,遂入涅磐。
佛出世時婆羅門舊教之形勢
印度文化發源於「四吠陀Veda」。「四吠陀」次第成立,其最大者蓋起自佛前二千年,次則優波尼煞曇Vpanisad或譯為《奧義書》,亦起於佛前五六百年(《奧義書》即第四吠陀。前三吠陀偏重宗教儀式,此多言哲理。近人叔本華曾極口讚歎,謂為人類最高智慧之產物。《奧義書》亦次第成立,最早之部分,蓋起於佛前數百年,然佛時代及佛滅後似尚增補不少)。這都是婆羅門種姓所創造的文化,直到現代,所謂婆羅門教或印度教者,仍是在這一條線上,衍襲出來。即佛教也未嘗不憑藉他做基礎。雖然,當佛出生前後,實印度思想極混雜而革新機運將到之時。我們從佛典中斷片的資料比較考證,可以看出當時有吠陀派與反吠陀運動之兩大潮流。吠陀派中復可分為下列三條: (一)婆羅門傳統思想。他們有三句話:「吠陀是天書」,「婆羅門種姓是人類中最尊貴的」,「祭禮是萬能的。」這種思想,本是一千多年傳襲下來, 到佛生時當然還保持著它的惰力。但是這種頑固專制主義,終不能永束縛方新之人心。況且那時的婆羅門驕奢淫侈,恰如歐洲宗教革命前之羅馬舊教徒,其不能維持社會之信仰明矣。 (二)民間迷信對象之蛻變。吠陀純屬多神教,祭典極繁重,到那時人民漸厭倦那嚴格的儀式,往往在諸神之中擇一神為信仰中心。那時最時髦的神有三個:一、梵天;二、毗紐天;三、濕婆天。信仰對象,漸有由多神趨於一神之勢。 (三)《奧議書》之哲學的研究。《奧議書》雖為四吠陀之一,但其中關於哲學理論方面的話極多。所謂「梵即我,我即梵」之最高理想,以視前三吠陀,實際上已奪胎換骨。與佛教先後並起之數倫Samkhya、瑜伽Yoag兩派哲學,雖仍宗吠陀,精神實已大生變化。 吠陀派本身形勢即已如此,此外不滿於吠陀教義的人,當然是益趨極端了。還有一點應該注意。當佛生前一二百年間,印度始終以恆河上游俱慮地方為文化中心。俱慮文化,純然為婆羅門所造成。到佛生時,東部南部新創立四個王國,就中摩竭陀、拘薩羅兩國尤強(後二百年統一全印的阿育王即摩竭陀王)。這兩國都是最獎勵自由思想的國家,無論何派學者都加保護敬禮。所以「反吠陀派運動」都以這兩國京城——舍衛及王舍城為大本營。自此印度文化中心也隨政治中心而轉移到東南了。自「反吠陀運動」發生以來,印度思想界極燦爛而亦極混雜。佛教即此參加此運動中之一派,而最能應時勢以指導民眾者也。
當時思想界之革新及其混亂
佛時代之印度思想界,恰如戰國時代之中國思想界。寫戰國思想界最有趣味之著作,莫如《莊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篇》。在佛典中求此類性質之作品,則《長阿含》裡頭的《梵動經》和《沙門果經》便是。據《梵動經》所說,當時外道有六十二見(六十二種見解)。就這六十二家歸納起來,可分為八大類:第一類,常見論,主張世界及自我皆常存。第二類,半常半無常論,主張一切現象都一部分常存一部分變滅。第三類,有邊無邊論,專討論世界有限無限之問題。第四類,詭辯論,即不死矯亂論,對於一切問題都不下決定的解答,專為不可捉摸之說,故亦號捕鰻論。以上四類皆就現世立論,故謂之「本劫本見」。分屬此四類者凡十八家。第五類,無因論,主張一切現象皆偶然發生。無因果關係。第六類,死後有想無想論,專討論死後意識是否存在及作何狀態等種種問題。第七類,斷見論,主張死後滅斷。第八類,現法涅磐論,主張現在為最高理想境界。以上四類,皆就未來立論,故謂之「末劫末見」。分屬此四類者凡四十四家。現此,則當時思想界之龐雜,略可概見。 諸家之中當時最有名的六大師,其學說梗概略見於《沙門果經》。 第一,富蘭那迦葉。他是論理的懷疑論者。以為善惡沒有一定標準,不過因社會習慣而得名。社會所謂善惡,未必便是真善惡,故為善為惡不應有業報。 第二,末伽梨拘舍羅。他主張極端的定命論。謂吾人之行為及運命皆為自然法則所支配,非人力所得如何。吾人慾求解脫,只有聽其自然,到你的宿命註定你該解脫的時候,自然會解脫。提倡一種恬淡無為之教,和我們的老莊哲學頗相類。佛家叫他做「邪命外道。」 第三,阿夷多翅舍欽婆羅。他是極端的唯物論者。謂人生由「四大」——地、水、火、風的物質合成,物質外更無生命,死後一切斷滅。故人生之目的,只求現在的享樂,一切嚴肅的倫理道德論皆當排。絕似我們的楊朱派哲學。佛家叫他做「順世外道」。 第四,浮陀迦旃延。他是極端的「常見」。與順世外道之極端的「斷見」正相反對。他主張物心二元不滅論。他說人生由七種要素——地、水、火、風、苦、樂、生命——合成,生死不過七要素之集散離合現象,七要素的本身並不因此而有生滅。例如人被刀殺死,依他說,不過那刀把一時集合的地、水、火、風拆散,於生命存亡無關。他用這種理論來鼓勵人不必怕死。 第五,散惹耶毗羅梨子。他是詭辯派。他是「不死矯亂論者」。他的持論如何我不甚了了,但知道佛的大弟子舍利弗、目健連兩人,當未從佛以前,是散惹耶門下大將。因此可想見他學說在哲學上總該有相當價值了。比方先秦諸子,當是惠施、公孫龍一流。 第六,尼乾子若提子。他是有名的「耆那」教開山之祖。在印度思想史上的所佔地位,幾與釋迦牟尼同一重要。當時佛教徒和耆那教徒接觸最頻繁,佛經中記兩家辯論的話最多。他的教理是標立生命、非生命的二元為基礎,用種種嚴整的範疇來說明他。實踐方面,他主張極端的苦行,很像中國的墨家哲學「以自苦為極」。 以上六大師,其名屢見佛典中,都是當時最有名的哲人。與釋迦尼同為對於吠陀舊教之革命者,同在摩竭提、拘薩羅等新興國召集徒侶宣傳教義,同受那些國王們的敬禮。內中最盛行的為佛教與耆那教,恰如儒、墨兩家在戰國時稱為「顯學」。次則邪命外道,恰似老莊派的地位。更次則順世外道,恰如楊朱。其餘三家似不甚振。 既了解當時思想界形勢之大概,從此可以講到佛教之特色及其價值了。
以中庸實踐為教的佛教
若以各派外道比先秦百家言,則釋迦恰是那時印度的孔子。他在群言淆亂之中,折衷長短,以中庸為教。就修養方法論,一面有順世派之極端快樂主義,一面有耆那派之極端苦行主義。釋迦兩皆不取,以「不苦不樂」為精神修養之鵠。就靈魂問題論,一面有極端常住論者,一面有極端斷滅論者。釋迦兩皆不取,提出「因緣和合」之流動生命觀。就因果問題論,一面有極端的宿命論,一面有極端的無因論,釋迦兩皆不取,以「自業自得」明道德的責任。諸如此類,對於一切問題皆然。故佛家常自稱為中道教Majjhao,和孔子所說「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同一精神。 一般人多以佛教為談玄家,在後此各派佛學誠有此傾向,原始佛教卻不然。釋迦是一位最注重實踐的人。當時哲學界最時髦的問題如「世界有始無始」,「有邊無邊」,「身體與生命是一是二」,「如未死或不死」……等等,有人拿這些問題問佛或佛弟子,大抵皆答以「無記」(無記是佛教術語,中性的意思,或不下斷定的意思)。為什麼無記呢?佛以為不必研究,研究徒耽擱實踐工夫,於人生無益。《中阿含》卷六十有《箭喻經》一篇,說得最痛快。當時有位童子拿這些問題問佛,佛答道:「譬如有人身中毒箭,命在呼吸,做醫生的當然該火急把箭拔出敷上藥來救他。倘使那醫生說:『且慢拔箭!我先要研究病人姓甚名誰,身材面色長短粗細黑白,剎帝利種抑吠舍種、首陀種。且慢拔箭!我要先研究這方是桑做的抑或柘做的、木規做、角做的,弓弦是牛筋還是鹿筋還是絲。且慢拔箭!我要先研究箭羽是什麼毛,箭鏃是什麼金屬。且慢拔箭!我要先研究造箭的人姓甚名誰,那箭來自何處。』如此,不等到你研究清楚,那病人早死了。」這段譬喻,真算得千古妙文快文。因此可見,釋迦說法並不是談空說有鬧著頑。他是一位最忠實的臨床醫生,專講究對症下藥。凡一切玄妙理論,「非梵行本,不趣智,不趣覺,不趣涅磐者,一向不說。」(《箭喻經》原文)就這一點論,和孔子說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正同一態度。
理論與實際之調合
然則釋迦絕對的排斥理論嗎? 不不!當時正是《奧義書》研究極盛的時候,諸家學說,都以哲學的思辨為後盾。釋迦若僅如基督之宣傳直覺的福音,或僅如孔子之提示極簡要的實踐倫理,決不足以光大其學。總況迦之為教,與一般所謂宗教不同。一般宗教,大率建設於迷信的基礎之上。佛教不然。要「解信」,「要悟信」(因解得信,因悟得信)。釋迦惟一目的在替眾生治病。但決不是靠神符聖水來治,決不是靠湯頭歌訣來治。他是以實際的醫學為基礎,生理解剖,病理……等等。一切都經過科學的嚴密考察、分析、批評、然後確定治病方針。不惟如此。他要把這種學識傳給病人,令他們會病前預防,病中對治病後療養,把自己本身力量培養發展用來剷除自己病根,就這一點論,釋迦很有點像康德,一面提倡實踐哲學,一面提倡批判哲學。所以也可以名佛教為「哲學的宗教」。 假使我們認佛教是一派哲學,那麼這派哲學所研究的對象是甚麼呢?佛未嘗不說宇宙,但以為不能離人生而考察宇宙。換句話說,佛教的宇宙論,完全以人生問題為中心。所以佛的徽號亦名「世間解」Lohavidu。再詳細點說,佛教並不是先假定一種由梵天或上帝所命令的,形而上的原理拿來作推論基本。他是承認宇宙間一切事實,從事實裡面用分析綜合工夫觀察其本來之相。——即人生成立活動的真相。然後根據這真相,以求得人生目的之所歸向。所以佛教哲學的出發點,非玄學的而科學的,非演繹的而歸納的。他所研究的問題,與其說是注重本體,毋寧說是注重現象;與其說是注重存在,毋寧說是注重生滅過程。他所以和婆羅門舊教及一切外道不同者在此。 佛經最喜歡用「如實」兩個字,又說「如實知見」,「諸法實相」等等。「如實」者,即「恰如其實際」之謂。對於一切現象,用極忠實的客觀考察法以求得其真相,不容以自己所願望所憎嫌者而加減於其間。為什麼呢?佛以為用「情執」來支配認識,便是致「迷」之根本。佛嘗述自己之經歷,說他未成道以前,在探林中修行,對於夜裡的黑暗而生恐怖,他用當時外道通行「視夜如晝,視晝如夜」的方法來對付他,雖然能暫時將恐怖擺脫,但他以為這種誣衊事實的方法斷斷不可用,必須在「晝即晝,夜即夜」的真實觀念之下,而能擺脫黑暗的恐怖,才算是真無恐怖(見巴利文《中阿合經》卷四。漢譯本漏卻此條。今據木村泰賢《原始佛教思想論》所譯引)。所以宗教上的興奮劑或麻醉劑,虛構設對證的話令信徒因自欺而得安慰,佛所最不取也。佛教徹頭徹尾在令人得「正解」,得「般若」(譯言智慧)以超度自己。正解般若最要的條件便是「如實」。凡非「如實知見」,則佛家謂之邪知、邪見。質而言之,佛教是建設在極嚴密、極忠實的認識論之上,用巧妙的分析法解剖宇宙及人生成立之要素及其活動方式,更進而評判其價值,因以求得最大之自由解放,而達人生最高之目的者也。
從認識論出發的因緣觀
宇宙何以能成立?人生何以能存在?佛的答案極簡單—只有一個字(詞)—「因緣」。因緣這個字(詞)怎麼解呢?佛典中的解釋,不下幾百萬言,今不必繁征博引。試用現代通行的話解之,大約「關係」這個字和原意相去不遠。佛自己解釋「因緣」最愛用的幾句話是:「有此則有彼,此生則彼生;無此則無彼,此滅則彼滅。」(這幾句話《四阿含》裡頭不下百數十見,今不必注出處)這幾句話又怎麼解呢?他是表示宇宙一切現象都沒有絕對的存在,都是以相對的依存關係而存在。依存關係有兩種:一同時的,二異時的。異時的依存關係,即所謂「此生則彼生,此滅則彼滅」。此為因而彼為果。同時的依存關係,即所謂「有此則有彼」無此則無彼」。此為主而彼為從。但是,從某一觀點看,固可以說此因彼果、此主彼從;換一個觀點看,則果又為他現象之因,因又為他現象之果。主從關係亦然。所以不惟沒有絕對的存在,而且沒有絕對的因果主從,一切都是相對的。由此言之,所謂宇宙者,從時間的來看,有無數異時因果關係;從空間的來看,有無數之同時主從關係。像一張大網,重重牽引,繼續不斷,互相依賴而存在。佛教所謂「因緣所生法」,就是如此。 再詳細點講,佛所謂「同時依存關係」者,最主要之點是:」主觀的能認識之識體」,與客觀的所認識之對象相交涉相對待而成世界。佛經里屢說的:「識緣名色,名色緣哀。」這兩句便是因緣論的根據。今引《雜阿含經》卷十二的一段如下: 「佛說:譬如有兩根束蘆(束蘆系印度一種植物,中國像沒有。)互相依倚才能植立。朋友們,緣名色而有識,緣識而有名色。此生則彼生,此滅則彼滅,正復如此。朋友們,兩根束蘆,拿去這根,那根便豎不起來;拿去那根,這根也豎不起來。名色滅則識滅,識滅則名色滅,正復如此。」 我們想了解這段話,不能不先把「名色」兩個字解釋一下。佛說一切眾生之存在,都是由「五蘊」的因緣和合。五蘊者,一色,二受,三想,四行,五識。色蘊謂之「色」,受、想、行、識四蘊謂之「名」。色者指宇宙間一切物質及人身上眼、耳、鼻、舌、身諸器官,名者指心理的現象。這兩項把人生活動之全部,都包含盡了,實為認識之總對象,佛家給他一個總名叫他「名色」。我們何以能認識這些名色呢?那種本能就叫做「識」。主觀的要素——識,與客觀的要素——名色,相對待相接觸,名之曰「因緣」。但最當注意者,主觀客觀兩要素,並非有現成的兩件東西如兩個球獃獃相碰。依佛所說,主觀即構成客觀之一條件,客觀亦即構成主觀之一條件。離主觀則客觀不能存在,離客觀則主觀不能存在。故曰「識緣名色,名色緣識。此生則彼生,此滅則彼滅。」宇宙萬有,皆藉此種認識論的結合,而得有存在之相以供我們研究。佛所謂「因緣所生法」者如此。所以極端的唯物論家說萬有不過物質集散現象,與極端的觀念論家說萬有不過人心幻影構成,由佛看來,都非「如實」之相。 所謂「異時依存關係」者,即佛成道前七日在菩提樹下所發明之」十二因緣觀」——所謂「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名色緣六人,六人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死」。人生一期,到老死而終結。老死總是人世最悲哀的事,故印度所有宗教和哲學,都以脫離老死為目的。——佛教是否亦以此為目的,另一問題。但佛以為若想脫離老死,不可不先知老死之來源,於是即以此為觀察之出發點。「為什麼有老死?有『生』故有老死。為什麼有生」有『有』故有生。……乃至為什麼有識?有『行』故有識。為什麼有行?有『無明』故有行。」如是像剝蕉一般,層層剝進去,剝到盡頭,以「無明」為最初的動因。從無明到老死這十二件,都是以因果連鎖的關係,組織成人生之一期。其中最主要之樞紐,則尤在「識」與「名色」。今列舉十二件之梵文及其略釋,並示其相緣之關係如下: (1)無明(avidya)無意識的本能活動 (2)行(samskara)意志之活動 (3)識(vijnna)能認識之主觀要素 (4)名色(nama-rupa)所認識之客觀要素 (5)六入(sad-ayatana)感覺的認識機關——眼耳鼻舌身意 (6)觸(sparsa)感覺 (7)受(vedana)愛憎的感情 (8)愛(trsna)慾望 (9)取(upadana)執著 (10)有(bhava)世界及各個體之物理的存在 (11)生(jati)各個體之生存 (12)老死(jara-marana)各個體之老死 佛在菩提樹下作如是思惟:(1) 老死及與老死連帶而起的憂悲苦惱,是人類所不能免的。這些都緣何而來?當然因為有這(2)生命。生命從哪裡來呢?這問題便是「緣起觀」(即因緣觀)的出發點。人之所以生,條件很多。依佛說,最主要的條件是「有」。佛家對於有的解釋,所謂「三界有」,指器世界及有情世界(器世界指地球乃至恆星系,有情世界指人類及其他生物),必須有此世界,然後生命有所寄託,故列為第三件。「有」從哪裡來呢?佛說「有緣取」。取者執著之意。佛以為苟無執著,則三界不過物理的存在,和我們不生關係(例如戲場里只管熱鬧,我不打算看戲,那戲場便不是我的世界)。執著從哪裡來呢?佛以為由於有愛——即慾望。慾望即生命活動之發源也。慾望從哪裡來呢?由於領受外界現象而發生愛憎的情感,故「愛緣受」。怎麼能領受而生情感呢?由於與外界接觸而有感覺,故「受緣觸」。必有感覺機關才能感覺,故「觸緣六入」。感覺機關以何為依存呢?由於五蘊和合,故「六人緣名色」。名色便是生命組織體之全部。「名」指受想行識四蘊,包含一切心理狀態,前義已經說過,「識」本是四蘊之一,屬於名之一部分,但佛從認識論的立場特提出出「識」為能認識之主觀要素,其關係略如一家族中有主人,主人本家族之一員,但以主人治家,主人與家便立於對待的地位。佛之別「識」於「名色」,意蓋在此。如此「識緣名色,名色緣識」。如前表所示「名色識」之關係,是為因緣論最主要的關鍵。再往上追求,我們的識——即認識活動,從何而來?由於有意志,佛謂之「行」。行又從哪裡來呢?佛以為是由於無意識的本能活動,叫做「無明」。 以上十二因緣,為佛教一切原理所從出。若詳細解釋,則七千卷《大藏經》皆其註腳。我現在所說,不過粗舉其意而已。要之,佛以為一個人的生命,並非由天所賦予,亦非無因而突然發生,都是由自己的意志力創造出來。現在的生命,乃由過去的「無明」與「行」所構成。當生命存在期間,「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有」,剎那剎那,展轉相緣,增長「無明」的業力,又造出未來的生命。於是乎繼續有「生」,有「老死」。後此說一切有部詳細解釋,謂之「三世兩重因果」。這些道理,要懂得「業」與「輪迴」的意義之後,方能明了。今將三世兩重因果說圖示如下: 過去——無明+行——因—能引系 現在——識+名色+六入+觸——果—所引系 因—能引系+果—所引系——一重因果 現在——受+愛+取+有——未來因—能生系 未來——生+老死——未來果—所生系 未來因—能生系+未來果—所生系——一重因果 一重因果+一重因果——三世兩重因果。
業與輪迴
依一般人的常識,所謂生命者,以出生之日起,到死亡之日止,截頭截尾,無來無去。從佛家的眼光看,人生若果是如此,那麼,我們之出生乃偶然間突如其來,這便是「無因論」;死了之後,什麼都沒有,這便是「斷滅論」。佛以為兩種論都不合理,於是用他的智慧觀察,發明「業力輪迴」之一大原則。 「業」梵名Karma音譯為「羯磨」。用現在的話來解釋,大約是各人憑自己的意志力不斷的活動;活動的反應的結果,造成自己的性格;這性格又成為將來活動的根柢,支配自己的運命。從支配運命那一點說,名曰業果或業報。業是永遠不滅的,除非「業盡——意志活動停止。活動若轉一個方向,業便也轉個方向而存在。業果業報決非以一期的生命之死亡而終了,死亡不過這「色身」——物質所構成的身體循物理的法則由聚而散。生命並不是純物質的,所以各人所造業,並不因物質的身體之死亡而消滅。死亡之後,業的力會自己驅引自己換一個別的方向別的形式,又形成一個新生命。這種轉換狀態名曰「輪迴」。懂得輪迴的道理,便可以證明「業力不滅」的原則。 業的形相究意怎麼樣呢?
無常與無我
佛教三法印:「(一)諸行無常,(二)諸法無我,(三)涅磐寂靜。」什麼是無常?佛說:「凡世間一切變異法、破壞法皆無常。」世界所有一切現象都是變異的破壞的,顯而易見,地球乃至恆星系,天天在流轉變遷中,再經若干千萬年終須有一天毀滅。人生更不消說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如雪。」何止生理上如此,從心理上看,後念甫生,前念已滅,所謂「剎那剎那,念念之間不得停住」。所以後來惟識家下一個妙喻說:「恆轉如瀑流。」拿現在事物作譬,最確切的莫如電影。人之一生,只是活動和活動的關係銜接而成。活動是沒有前後絕對同樣的,也沒有一刻休息,也沒有一件停留。甲活動立刻引起乙活動,乙活動正現時,甲活動已跑得無影無蹤了。白布上活動一旦停息,這一幕電影便算完。生理心理上活動一旦停息,這一期生命便算結束。活動即生命,除卻活動別無生命:「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人生的「如實相」,確是如此。 與無常論連帶而起的便是無我論。尋常人認七尺之軀為我,印度諸外道多說有「神我」。佛則以為一切有情之生命皆由五蘊合成。五蘊復分為二:一、物質方面:即色蘊,亦名為「色」;二、精神方面,即受、想、行、識四蘊,統名為「名」。生命不過物質、精神兩要素在一期間內因緣和合,俗人因喚之為「我」。今試問我在哪裡?若從物質要素中求我,到底眼是我呀,還是耳是我、鼻是我、舌是我。身是我?若說都是我,豈不成了無數的我?若說分開不是我,合起來才成個我,既已不是我,合起來怎麼合成個我?況且構成眼、耳、鼻、舌、身的物質排泄變遷,刻刻不同,若說這些是我,則今日之我還是昨日之我嗎?若從精神要素中求我,到底受是我呀,還是想是我、行是我、識是我?抑或合起來才成我,答案之不可通,正與前同。況且心理活動刻刻變遷,也和物質一樣。此類之說,所謂「即蘊我」說(求我於五蘊中),其幼稚不合理,無待多駁。還有「離蘊我」說(求我於五蘊外)。例如道教所說有個元神可以從口裡或額門裡跑出跑進,又或屍解後成了神仙來往洞天福地,又如基督教說的靈魂永生,當時印度外道所謂神我,亦即屬此類。此類神我論,在事實上既絕對沒有見證,用科學方法去認識推論又絕對不可能。佛認為是自欺欺人之談,不得不嚴行駁斥(欲知佛家對於有我論之詳細辯駁,可讀《成唯識論述記》卷一、卷二)。想明白佛教無我論的真諦,最好還是拿電影作譬。電影里一個人的動作,用無數照片湊成,拆開一張一張的片,只有極微的差異,完全是某板一塊紙;因為電力轉得快,前片後片銜接不停的動,那動相映到看客的眼帘,便儼然成了整個人整個馬的動作。「恆轉如瀑流」的人生活動,背後儼然像有個人格存在,就是這種道理。換句話說,一般人所指為人格、為自我者,不過我們錯覺所構成,並沒有本體。佛家名之為補特伽羅Pudgala譯言「假我」,不是真我。要而言之,佛以為在這種變壞無常的世間法中,絕對不能發見出有真我。既已無我,當然更沒有我的所有物。所以佛教極重要一句格言曰:「無我無所。」 無常、無我,佛用他的如實知見觀察人生實相,灼然見為如此。然則這樣的人生,他的價值怎麼樣呢?佛毅然下一個斷語說是「一切苦」。在無常的人生底下,一切都不得安定。男女兩性打得滾熱,忽然給你一個死別生離;功名富貴震耀一時,轉眼變成一堆黃土。好像小孩子吹胰子泡,吹得大大的五色透明可愛,結果總是一個破滅完事。你說苦惱不苦惱?在無我的人生底下,一切自己作不得主,全隨著業力驅引。雖說是用自己意志開拓自己命運,然自己意志,先已自為過去業力所支配,業業相引。現前的行動又替將來作繭自縛,塵塵劫劫,在磨盤裡旋轉不能自拔。你說苦惱不苦惱?所以佛對於人生事實的判斷,說「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對於人生價值的判斷說「一切苦」。
解脫與涅磐
這樣說來,佛教豈不是純粹的厭世主義嗎?不!不!不!佛若厭世,何必創這個教?且天下也從沒有以厭世為教而可以成一個教團,得大多數人之信仰且努力傳播者。佛教當然不是消極的詛咒人生,他是對於一般人的生活不滿足,自己別有一個最高理想的生活,積極的闖上前去。最高理想生活是什麼?曰涅磐。怎麼才能得到涅磐?曰解脫。 解脫,梵名木叉Moksa,譯言離縛得自在。用現在話解釋,則解放而得自由。詳細點說,即脫離囚奴束縛的生活,恢復自由自主的地位。再詳細點說,這些束縛,並非別人加之於我,原來都是自己找來的,解脫不外自己解放自己。因為束縛非自外來,故解脫有可能性。亦正惟因束縛是自己找的,故解脫大不易,非十分努力從事修養不可。 佛教修養方法,因眾生根器各各不同,隨緣對治。所謂「八萬四千法門」,如三學——戒、定、慧;四聖諦——苦、集、滅、道;八正道——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等等,今不必具述。要其指歸,不外求得兩種解脫。一曰慧解脫,即從智識方面得解放;二曰心解脫,即從情意方面得解放。我們為講解便利起見,可以分智、情、意三項為簡單的說明。 (一)智慧的修養。佛教是理智的宗教,在科學上有他的立場。但卻不能認他是主知主義派哲學。他並非如希臘哲學家因對於宇宙之驚奇而鼓動起研究熱心。「為思辯而思辯」的議論,佛所常呵斥也。佛所謂智慧者,謂對於一切「世相」能為正當之價值判斷,根據這種判斷更進求向上的理想。《心經》說:「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乃至……無掛礙……,無有恐怖。」般若譯言智慧。一面觀察世相,深通因緣和合、無常無我之理,不受世俗雜念之所纏繞;一面確認理想界有高純妙樂之一境,向上尋求。佛家所用各種「觀」全是從這方面著力。 (二)意志的修養。意志修養有消極,積極兩方面。消極方面,主要在破除我執、制御意志,換句話說,要立下決心,自己不肯做自己奴隸。佛以為眾生無明業種,皆由對於我的執著而生,因為誤認五蘊和合之幻體為我。既認有我,便有「我所」,事事以這個假我為本位。一切活動,都成了假我的奴隸。下等的替肉體假我當奴隸,例如為奉養舌頭而刻意求美食,為奉養眼珠而刻意求美色之類。高等的替精神假我當奴隸,例如受一種先入為主的思想或見解所束縛而不能自拔之類。佛以為此等皆是由我執發生的頑迷意志,我們向來一切活動,都為他所左右。我們至少要自己當得起自己的家,如何能令這種盲目意志專橫?非以全力克服他不可。後來禪家最愛說「大死一番」這句話,就是要把假我觀念完全征伏,絕其根株的意思。 但佛家所謂制御意志者,並非制止身心活動使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之謂。孟子說:「人有不為也,然後可以有為。」一方面為意志之裁抑,他方面正所以求意志之昂進。阿難說:「以欲制欲。」(《雜阿含》三十五)佛常說「法欲」,又說「欲三昧」。凡夫被目前小欲束縛住,失卻自由。佛則有一絕對無限的大欲在前,懸以為目標,教人努力往前驀進。所以「勇猛」、「精進」、「不退轉」一類話,佛常不離口。可見佛對於意志,不僅消極的制御而已,其所注重者,實在積極的磨練激勵之一途。 (三)感情的修養。感情方面,佛專教人以同情心之擴大,所謂「萬法以慈悲為本」。慈謂與人同喜,悲謂與人同憂。佛以破除假我故,實現物我同體的境界。對於一切眾生,恰如慈母對於愛子,熱戀者對於其戀人,所有苦樂,悉同身受。佛以為這種純潔的愛他心必須盡量發揮,才算得佛的真信徒。以上所說,算是佛教修養的大綱領。因講演時間太短,只能極簡略的說說罷了。為什麼要修養呢?為想實現我們的最高理想境界。這個境辦,佛家名曰涅磐。 涅磐到底是什麼樣境界呢?佛每說到涅磐,總說是在現法中自證自知自實現。我們既未自證自現,當然一個字也說不上來。依訓詁家所解釋,大概是絕對清涼無熱惱,絕對安定無破壞,絕對平等無差別,絕對自由無系縛的一種境界。實相畢竟如何,我便不敢插嘴了。但我們所能知道者,安住涅磐,不必定要拋離塵俗。佛在菩提樹下已經得著涅磐,然而還說四十九年的法,不厭不倦,這便是涅磐與世法不相妨的絕大憑據。
附錄:說無我
佛說法五十年,其法語以我國文字書寫解釋今存大藏中者垂八千卷,一言以蔽之,曰「無我」。 佛何故說無我耶?無我之義何以可尊耶?「我」之毒害,在「我愛」、「我慢」,而其所由成立則在「我見」。何謂我愛?《成唯識論》(卷四)云:「我愛者,謂我貪,於所執我,深生耽著。」我愛與兼愛不相容,對於我而有所偏愛,則必對於非我之「他」而有所不愛,如是則一切世界不成安立。我身、我妻子、我家族、我財產、我鄉土、我團體、我階級、我國家,如是種種,認為是即我或我所有,從而私之;其他身、他家族,乃至他階級、他國家,以非我故,對之而生貪慳、嫉妒、怨毒、欺詐、賊害、鬥爭,以是之故,一切世界,不成安立。何謂我慢?《成唯識論》云:「我慢者,謂倔傲,恃所執我,令心高舉。」萬事以我為中心,以主我的精神行之,謂環乎我者皆宜受我支配,供我芻狗;其淺狹者,如個人的我慢、階級的我慢、族姓的我慢,國家的我慢,且不必道;其尤普遍而深文者,則人類的我慢,謂我為天帝之胤,為萬物之靈,天地為我而運行,日月為我而明照,含生萬類為我而孳育。以五官所經驗,謂足窮事物之情狀;以意境所幻構,謂足明宇宙之體用,故見自封,習非成是。湮覆真理,增長迷情,我愛我慢,其毒天下如此。至其為個人苦惱之根源,更不必論矣。而其所由起,則徒以有我之見存,故謂之「我見」。不破此我見,則我愛與我慢,決未由蕩滌,此佛所以以無我為教義之中堅也。 所謂「無我」者,非本有我而強指為無也。若爾者,則是為戲論,為妄語。佛所斷不肯出。《大智度論》三十六云:「佛說諸法性常自空,非以『空三昧』令法空。」佛之無我說,其所自證境界何若,非吾所敢妄談。至其所施設以教吾人者,則實脫離純主觀的獨斷論,專用科學的分析法,說明「我」之決不存在質言之,則謂吾人所認為我者,不過心理過程上一種幻影,求其實體,了不可得。更質言之,則此「無我」之斷案,實建設於極隱實、極緻密的認識論之上。其義云何?即有名之「五蘊皆空說」是已。今當先釋五蘊之名,次乃述其與「我見」之關係。 蘊Khandha,舊譯陰,亦譯聚,亦譯眾。《大乘廣五蘊論》云: 問:蘊為何義?答:積聚是蘊義,謂世間相續,品類趣處差別色等總略攝故。如世尊說,比丘所有色,若過去,若未來,若現在,若內若外,若粗若細,若勝若劣,若近若遠,如是總攝為一「色蘊」。 (今譯)問:什麼叫做蘊?答:蘊是積聚的意思,將時間的相續不斷之種種差別現象,分出類來,每類作為一聚,這便是蘊。例如世尊告某比丘說,所有一切物質(色),現在的、過去的、未來的、內的、外的,粗的、細的,勝的、劣的,遠的、近的,總括起來,成為一個「色蘊」。 蘊訓積聚,故凡有積聚義者皆得名蘊(例如篇名亦謂之蘊,《發智論》、《大毗婆沙》皆分八蘊,即八篇也。舊譯取梵音名八犍度)。此所謂蘊者,專就意識活動過程上之類聚而言,凡分為五。 一色蘊Rupa物質物態=感覺之客觀化 二受蘊Vedana感覺………………………… 三想蘊Sanna知覺,聯想,印象………… 四行蘊Sankhara執意,思維……………… }所認識之對象 五識蘊Ninnana了別,集起………………能認識之主體 以上所釋,尚有未明未愜之處,更分釋如下: (一)色蘊《增一阿含經》(廿八)云:「此四大身,是四大所造色,是故名為色陰。……所謂色者,寒亦是色,熱亦是色,飢亦是色,渴亦是色。」《大乘廣五蘊論》云:「云何色蘊?謂四大種及大種所造色——無表色等。」色蘊所攝如下圖: 色— (甲)四大種=====地界堅性,水界濕性, 火界暖性,風界動性。 (乙)四大所造色====={(一)五根=眼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 (二)五境=色境,聲境,香境,味境及觸境之一部分 (三)無表色。 說明:四大種指物質,四大所造色指物質之運動,此二者不容混為一談。最近倡相對論之哀定登ASEddington已極言其分別之必要。「所造色」分三類。第一類五根,即《雜阿含》所謂四大身。第二類五境,即五根所接之對境。第三類無表色,分為極略,極迥、定所生、遍計所起等。極略、極迥,皆極微之意。「極略」謂將木石等有形之物質,分析至極微。「極迥」謂將聲光等無形之物質,分析至極微,甚與現代物理學的分析相似矣。「定所生」謂用定力變成之幻境,如諸大乘經所說「華嚴樓閣」等。「遍計所起」謂由幻覺變現,如空華第二月等。合以上諸種,總名色蘊。 以吾人常識所計,此所謂色者,全屬物理的現象(除無表色中一小部分)。何故以廁諸心理現象之五蘊耶?須知認識之成立,必由主客兩觀相對待,無主觀則客觀不能獨存,外面山河大地,內而五官百骸,苟非吾人認識之,曷由知其存在?既已入吾識域而知其存在,則知其決不能離吾識而獨立,故佛 家之謂此為識所變。論云:「謂識生時,內因緣力變似眼等色等相現,即以此相為所依緣。」(《成唯識論》卷一)又如經所說寒熱、饑渴等,驟現似純屬生理的事實,其實對於此種外界之刺戟,心理的對應先起,而生理的沖射乃隨其後,特此種極微細的心之狀態,素樸思想家未察及耳,故吾總括此選種「色」,名之曰感覺的客觀化。此義在《毗婆沙》、《俱舍》、《瑜伽》、《唯識》諸書,剖之極詳,得近世歐美心理學者一部分的證明,更易了解。 (二)受蘊經雲(《增一阿含》廿八,下同):「受者名覺。覺為何物?覺苦,覺樂,覺不苦不樂。「《廣五蘊論》云:「受,謂識之領納。」與色蘊相應之寒熱、饑渴等,不過受刺激之一剎那間,為純任自然之對應,不含有差別去取作用;再進一步,則在並時所應之無數對境中,領受其某部分,例如冬令,圍爐則覺受「熱色」而起樂感,冒雪則覺受「寒色」而起苦感,是之謂受,當心理學書所謂感覺。 (三)想蘊經云:「云何名想陰,所謂三世共會。……想亦是知,知青、黃、白、黑,知苦知樂。」《阿毗曇雜心論》云:「想者,謂於境界能取像貌。」此所謂想者,不應解作廣義的「思想」,蓋僅能攝取事物之像貌,如照相機而已。然攝取一像貌,必須其像貌能示別於他像貌 ,則非有聯想的作用不為功。經言三世共會者,三謂過去、現在、未來,共會者,即聯想之義。何以能知青、黃、白、黑?前此本有如何是青的概念,現在受某種「表色」則知其與舊所記憶之青的概念相應,而示區別於其他之黃、白、黑,此即所謂知覺。而其所得,則印象也。 (四)行蘊經云:「所謂行者,能有所成,……或成惡行,或成善行。」行蘊所含最廣,心理現象之大部分皆屬焉。今依《大乘五蘊論》及《百法明門》,以百法中之九十四有為法,分配五蘊,列為左(下)表,讀之可以知行蘊內容之複雜焉。 法 有為法= 色蘊 色法十一種(五根五境及無表) 受蘊 心所法中之「受」法 想蘊 心所法中之「想」法 行蘊 (甲)除受想外余心所法 (一)遍行法五種之中三(觸作意思) (二)別境法五種 (三)善地法十一種 (四)煩惱法六種 (五)隨煩惱法二十種 (六)不定不四種 (乙)不相應行法二十四種 識蘊 心法八種(眼耳鼻舌身意識,末那識,阿賴耶識) 無為法…………六種 說明:法字按諸今語,可譯為概念。百法之名,非佛時所有。佛常言一切法,而未舉其數。小乘家如《俱舍論》等,舉七十五法。大乘家如《瑜伽師地論》等,舉六百六十法。此所依《百法明門》,乃天親撮瑜伽為略數。此皆將心理現象綿密分析,近世歐美斯學專家,尚不逮其精審。百法中除六種無為法超絕五蘊外,餘九十四種有為法,大分為四類:一心法,二心所法,三色法,四不相應法,此中復分為二系,心法自為一系,即能認識之體,餘三類合為一系,即所認識之對象。彼三類中,色法即物理的對象。心所法者,謂「心之所有」,即心理之對象也,不相應法者,謂與色與心俱不相應,如生命、語言文字等皆屬之。 此諸法中,心所法與不相應法最為複雜,共佔七十五種。以配五蘊,則除此中兩種分屬受蘊、想蘊外,餘七十三種俱屬行蘊,此可見行蘊之內容矣。 觀右表則知行蘊所攝,殆亘心理之現象之全部。欲概括說明,頗極不易,但其中最要者,為遍行法中之觸、作意、思三種(遍行法有五:一作意,二觸,三受,四想,五思。此據《百法明門》次第)。受、想各分屬其本蘊,餘三屬行蘊,如上表。)依《廣五蘊論》所釋「觸謂眼、色、識等三和合分別」,謂眼根、色境、眼識湊會在一處,乃成為「觸」也(此色字非色蘊之色,此觸字非色、聲、香、味、觸之觸,勿混)。「作意……謂令心、心所法現前警動。」即今語所謂特別注意。「恩,謂令心造作意業,猶如磁石引鐵令動。」是知「行蘊」者,對於想蘊所得之印象加重主觀的分量,經選擇注意,而心境凝集一點,完為一個性的觀念也。故曰「能有所成」。 (五)識蘊 識蘊,小乘謂有眼、耳、鼻、舌、身、意六識,大乘加以第七末那識、第八阿賴耶識,是為八識。《廣五蘊論》云:「云何識蘊?謂於所緣了別為性,亦名心,亦名意,此能採集諸行種子。又此行相不可分別,前後一類相續轉。」《順正理論》(卷三)云:「識謂了別者,是惟總取境界相義,各各總取彼彼境相,各各了別謂彼眼識、雖有色等多境現前,然惟取色,不取聲等,……於其自境,惟總取相。」法相宗書數百卷,不外說明一「識」字,繁征細剖,恐讀者轉增迷惘,且俟下文隨時詮釋。今但以極簡單語略示其概念:識也者,能認識之自體,而對於所認識之對象,了別其總相,能整是統一個個之觀念使不相撓亂,又能使個個觀念繼續集起不斷者也。其實色、受、想、行,皆識所變現,一識蘊即足以包五蘊,所以立五名者,不過施設之以資觀察之便利,謂意識活動之過程,有此五者而已(所謂七十五法、百法乃至六百六十法,皆不外一種方便的施設,但求不違真理,名數不防異同)。試為淺譬如印刷然,色蘊為字模;受、想、行則排字之次第,經過逐段遞進,識蘊則紙上之印刷成品,機器一動,全文齊現。此譬雖未悉真,亦庶近之。 佛典屢用色、名二字,色即指色蘊,名指受、想、行、識四蘊。因其為方便施設之一種名號也。此則前一蘊為一類,後四蘊為一類;若就能所區別論,則前四蘊為一類,後一蘊為一類。
佛教教理在中國之發展
佛教傳自印度,其根本精神為「印度的」,自無待言。雖然,凡一教理或一學說,從一民族移植於他民族,其實質勢不能不有所蛻化,南北橘枳,理固然也。佛教入中國後,為進化,為退化,此屬別問題,惟有一義宜珍重聲明者,則佛教輸入非久,已寢成中國的佛教,若天台、華嚴、禪宗等,純為中國的而非印度所有;若三論、法相、律、密諸宗,雖傳自印度,然亦各糝以中國的特色。此種消化的建設的運動,前後經數百年而始成熟,其進行次第,可略言也。 楚王英、襄楷時代,蓋以佛教與道教同視,或徑認為道教之附屬品,彼時蓋絕無教理之可言也。自世高、迦讖、支謙、法護輩踵興譯業,佛教始漸從學理上得有根據。然初時並不知有所謂派別,並大小乘之觀念亦無有。翹大乘以示別於小乘,似自朱士行適于闐後也(梁啟超原註:《梁高僧傳》卷四《朱士行傳》云:「士行至於闐得《般若大品》梵本,遣弟子弗如檀齎還洛陽。未發之頃,于闐諸小乘眾白王云:『漢地沙門,欲以婆羅門書,惑亂正典,王若不禁,將亂大法。』士行乃求燒經為證……投經火中,火即為滅。……」中國人知有大小乘之爭似自此始。【校者案:《飲冰室專集》本此注文中之引文,與原文略有出入,其義無損,故無改。】)然我國自始即二乘錯雜輸入,兼聽並信,後此雖大乘盛行,然學者殊不以傍習小乘為病,故大小之爭,在印度為絕大問題,在我國則幾無有。其揭小乘之幟與大乘對抗者,惟劉宋時有竺法度其人(梁啟超原註:梁僧佑《出三藏集記》卷五,有小乘迷學竺法度造《異儀記》一篇,略言:「劉宋元嘉中,有外國商人在南康生兒,後為曇摩耶舍弟子,名竺法度,執學小乘,雲無十方佛,唯禮釋迦而已。大乘經典,不聽誦讀。」中國人專效忠小乘以反抗時代思潮者,惟此一人而已【校者案:《飲冰室專集》本此注文中之引文,與原文略有出入,其義無損,故未改。】),此外則慧導《大品般若》,曇樂非撥《法華》,僧淵誹謗《涅磐》(梁啟超原註:慧導、曇樂、僧淵皆東晉劉宋間人,其疑經之事,並見竺法度《異儀記》,及姚秦僧睿之《喻疑篇》。(《出三藏記集》卷五引)),皆可謂在我佛教史中含有懷疑精神之一種例外,然其學說今不可考見,其勢力更絕不足輕重也。 中國北地佛教之開展,不能不歸功於佛圖澄。澄,龜茲人,(以其姓帛知之)之以晉懷帝永嘉四年至洛陽,東晉穆帝永和四年寂,凡在中國三十九年(三一○至三四八),始終皆活動於石趙勢力之下。據本傳(《梁高僧傳》卷九(原誤作「卷十」,今改正。)所記事迹,半帶神秘性,用是能感動石勒父子,起其信仰,《傳》謂「澄知勒不達深理,正可以道術為征」,此殆其不得已之苦衷耶。澄生平未譯一經,未著一論,然不能疑為空疏無學,《傳》稱其「誦經數百萬言,善解文義,雖未讀此土儒史,而與諸學士論辨疑滯,皆暗若符契,無能屈者。」又云:「澄妙解深經,傍通世論……聽其講說,皆妙達精理,研測幽微。」竊意澄對於中國人心理研究最為深刻,故能為我佛教界作空前之開拓,其門徒極盛(梁啟超原註:本傳云:「受業追隨者,常有數百,前後門徒幾且一萬。」澄門下之盛可以概見,今依梁《高僧傳》制澄門傳授表如下。 佛圖澄 道安 法和 竺法汰 法首 法常 法佐 僧慧 道進 法祚 竺佛調(天竺人) 須菩提(康居人?) 竺法雅 竺曇壹 竺道壹 竺曇二 曇翼 法遇 曇徽 道玄 曇戒 慧遠 慧持 慧永 道泓 曇蘭 慧寶 法凈 法領 僧濟 法安 曇邕 僧徹 道汪 道祖 慧要 曇順 曇說 法幽 道恆 道授),而最能光大其業者,則道安也。 使我佛教而失一道安,能否蔚為大國,吾蓋不敢言。安,本姓衛,常山扶柳人(今直隸正定),蓋生於西晉惠帝時,以不晉孝武帝太元十四年(三八九)示寂,年可九十餘(梁啟超原註:本傳記安卒年,而未著其所得壽數,無從推其生年。惟傳稱其年十二出家,三年執勤無怨,數歲後,為師所敬異,遣之遊學,至鄴,遇佛圖澄,發之謁澄,最初亦當十七八歲,故能與澄對語,得其嗟賞。澄入中國,在晉懷帝永嘉四年,下距道安卒時之太元十四年,凡七十九年。若安年十七八,而澄初至即往謁者,即安當生於惠帝元康三四年間,壽蓋九十六七矣。《傳》中又述「安年四十五還冀部」,後乃繼述石虎死(永和五)、冉閔亂(永和六)、慕容俊叛(永和八)等事,又言,「安在樊沔十五載」,惜未列舉年號對照,不能據以作道安法師年譜也。)。早歲績學燕趙間,中年久居襄沔,晚乃入關中,其傳記為一極複雜而極一貫之歷史,其偉大人格之面影隨處發現。佛教之有安,殆如歷朝創業期,得一名相然後開國規模具也。破除俗姓,以釋為氏,發揮四海兄弟之真精神者,安也。制定僧尼軌範,垂為定式,通行全國者,安也(梁啟超原註:本傳云:「安既德為特宗,所制僧尼軌範,佛法憲章,條為三例:一曰行香定座上經上講之法。二曰常日六時行道飲食唱時法。三曰布薩差使悔過等法。天下寺舍,則而從之。」安可謂佛教教會最初之立法家也。)。舊譯諸經,散漫莫紀,安裒集抉擇,創編經錄,自是佛教界始有目錄之學,功侔於劉中壘(梁啟超原註:本傳云:「自漢魏迄晉,經來稍多,而傳經之人,名字弗說,後人追尋,莫測年代,安乃總集名目,表其時人,詮品新舊,撰為《經錄》。眾經有據,實由其功。」案,安所著經錄,今已佚,惟僧佑《出三藏集記》全依據之,此如劉歆《七略》,賴班書《藝文志》以傳矣。)。前此講經,惟循文轉讀,安精意通會,弘闡微言,注經十餘種,自是佛教界始有疏鈔這學,業盛於鄭康成(梁啟超原註:安所注經,其目於《出三藏記》者如下: 《光贊析中解》一卷 《光贊抄解》一卷 《般若折疑准》一卷 《般若折疑略》二卷 《般若起盡解》一卷 《道行集異注》一卷 《了本生死注》一卷 《密跡金剛持心梵天二經甄解》一卷 《賢劫八萬四千度無極解》一卷 《人本欲生經注撮解》一卷 《安般守意解》一卷 藏中現在者僅此書。 《陰持八注》二卷 《大道地經十法句義》廿八卷 《義指注》一卷 《九十八結解》一卷 《三十二相解》一卷 三教圖 丁雲鵬(1547-1628)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此圖繪佛、道、儒三教的創始人釋迦牟尼、老子、孔子三人於一圖之中,似正在辯經論道,體現了明代「三教合一」的社會思潮。畫面中釋氏趺坐於兩株菩提樹下成為畫面主體,老子坐於蒲草之上,與一身士大夫打扮的孔子相對。三人用筆略有差別,以高古遊絲描及鐵線描繪寫衣紋,質感不同。人物形象古拙,色彩明麗,為一幅上品之作。丁雲鵬(1547—1628),字南羽,號聖華居士,安徽休寧人。工畫人物、佛像,得吳道子法, 白描學李公麟,設色學錢選,以精工見長。兼工山水,亦擅花卉,傳世作品有《待朝圖》、《漉酒圖》、《洗象圖》、《六祖像圖》等。 本傳云:「安窮覽經典,鉤深致遠,其所注《般若》、《道行》、《密跡》、《安般》諸經。……凡二十二卷。」上所列者凡十六部十八卷,似尚未盡。又諸書有無後人偽托,尚待考證。要之,注經之業,自安始也。又《出三藏集記》載安所撰諸經序凡十二篇,皆極有價值之文。)。安不通梵文,而對於舊譯本,能匡正其誤點,與原文暗相懸契,彼蓋翻譯文學之一大批評家也(梁啟超原註:本傳云:「初經出已久,而舊譯時廖。……安錄比文句,……析疑甄解……」《魏書·釋老志》云:「(道安)以前所出經,多有舛駁,乃正其乖謬。……道安卒後二十餘載,而羅什至長安,……道安所正經義,與羅什譯出,符會如一,初無乖舛。」【校者案:此段引文與原文略有出入,今據原文改正。】此亦學界一佳話也。安對於翻譯文,力主直譯,翻譯文體之成一問題自安始。余有《古代翻譯文學之研究》一篇,專論此事(見《改造》第三年第十一號)。)。安未嘗自有所翻譯,然大規模之譯業實由彼創設,原始佛教及哲理的佛教之輸入,安其先登也(梁啟超原註:前此經典,以二人對譯為常。道安在苻秦時,與趙文業提攜,於是所謂「譯場組織」者漸可見。例如《增一阿含經》之傳譯,由文業發起,曇摩難提誦出,竺佛念譯傳,曇嵩筆受,安與法和考正其文,僧佑、僧茂助校漏失,此實大規模的譯業之濫觴也,其由安主持譯出之重要經典如下:《中阿含經》、《增一阿含經》、十四卷本《鞴婆沙論》、《阿毗曇心論》、《三法度論》、《尊婆須密所集論》、《僧伽羅剎所集佛行經》。右諸書共二百餘卷,《四阿含》得其三,「說一切有部」之重要論本始輸入焉。中國之有計劃的翻譯事業,此其發端也。)。佛圖澄之法統,由安普傳(梁啟超原註:本傳云:「安至鄴入中寺遇佛圖澄,澄見而嗟嘆與語終日。眾見形貌不稱,咸共輕怪。澄曰:『此人遠識,非爾儔也。』因事澄為師。澄講,安每覆述。」故知安之學實受自澄也。);羅什之東來,由安動議(梁啟超原註:本傳云:「安先聞羅什在西國,思共講析,每勸(苻)堅取之。」後此堅遣呂光伐龜茲迎羅什,實采安議矣。);若南方佛教中心之慧遠,為安門龍象,又眾所共知矣(詳下文)。習鑿齒與謝安書曰:「來此見釋道安,故是遠勝,非常道士,師徒數百,齋講不倦。無變化技術,可以感常人之耳目;無重威大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而師徒肅肅自相尊敬,洋洋濟濟,乃是吾由來所未見。其人理懷簡衷,多所博涉,內外群書,略皆遍睹,陰陽算教,亦皆能通,佛經妙義,故所游刃……」(本傳引)此實絕對一篇道安傳贊也。安遭值亂世,常率其徒千百,展轉遷地就食,其一生事業,與眾共之,而半成於流離顛沛中(梁啟超原註:本傳云:「安避難,潛於護澤。」又云:「冉閔之亂,安謂其眾曰:『今天災旱蝗,寇賊縱橫,聚則不立,散則不可。』遂復率眾人王屋、女林山。」又云:「傾之,復渡河,依陸渾,山棲木食修學。」又云:「南投襄陽,行至新野,謂徒眾曰:『今遭凶年,不依國主,則法難立。』……乃令法汰詣揚州,……法和入蜀,……安與弟子慧遠等四百餘人度河。」安中年遭難流離情形略如是。晚為苻堅所禮敬,稍安適矣。然實目睹苻氏之亡。諸重要經典,多在圍城中宣譯,其所作《增一阿含經序》云:「此年有阿城之役,伐鼓近郊,而正專在斯業之中。」(《出三藏集記》卷九引)《增伽羅剎經序》云:「正值慕容作難。」(同上卷十引)可見其不以世難廢法事也。),非絕大之人格感化力,何以致此!安於宗教上情操至強固,中國人之彌勒信仰,似自彼創始(梁啟超原註:本傳云:「安……於彌勒前立誓願生兜率。」此種信仰為凈土宗之前驅,當於凈土篇詳敘論之。)。然不以此減其學術上批評研究的態度,兩都駢進,故能為佛教樹健全基礎也。 在第二期佛教史中,與道安占同等位置者,則鳩摩羅什也。讀者當已知印度大乘教之建設,首推龍樹,羅什則龍樹之四傳弟子也(梁啟超原註:日本凝然(距今六百四十年前人)《八宗綱要》述三論宗傳授淵源,謂「龍樹授提婆,提婆授羅候羅,羅候羅授莎車王子,王子授羅什三藏」。此王子即須耶利蘇摩也。其根據所出尚待考,但以年代約算,則龍樹四傳至羅什,因屬可信,至教義之一脈相承,則甚顯著矣。)。龍樹性空之教理,在中國最占勢力,什實主導之,其功績及於我思想界者至偉大,當於翻譯事業篇別有所論列。今但略次其傳。什父天竺產,母則龜茲王妹,彼實兩異民族間之混血兒也。其夙慧乃軼恆理,七歲,日誦謁三萬二千言,已洞解毗曇(小乘論也)。九歲,隨母適印度,師大德盤頭達多,受中、長二含四百萬言。十二,返四域,疏勒王禮為國師,於是聲滿蔥左。龜茲王躬往溫宿,迎之還國。年二十始受戒於王宮,蓋昔之國師,僅一沙彌耳。什本宗小乘,旁究四吠陀、五明諸論,靡不精盡。在疏勒時遇莎車王子須耶利蘇摩,始改習大乘,其本師盤頭達多,就詰之,為所折,翻北面拆弟子禮。其文辭辨說之優美,尤一時無對。道安聞其名,勸苻堅迎之,龜茲留不遣,堅遣將呂光滅龜茲,挾以歸。至姑藏而苻氏亡,光自主,稱涼王。什見羈於涼十有八年。姚秦弘始三年(晉隆安五),西四○一),涼降於秦,什乃至長安,姚興待以國師之禮,當道安卒後十一年而法顯西行之次年也。興為辟逍遙園,四事供養,請譯經典,都什所譯三百餘卷,諸部經律論咸有(梁啟超原註:什所譯書,《出三藏集記》著錄三十二部三百餘卷(《高僧傳》同)。《歷代三寶記》著錄九十七部四百二十五卷。《開元錄》著錄七十四部三百八十四卷。),然其主要者乃在般若性空之教,蓋印土大乘,本自此派發軔也。什卒於弘始十四年(晉義熙八,西四一二),則曇無讖至涼之年也。年壽無考,但似非享高壽者(梁起超原註:傳稱什年二十受戒後,其母知龜茲將亡,辭往天竺。什留龜茲二年而盤頭達多至。次敘苻堅建元十三年,遣使往龜茲迎什。次敘十八年呂光滅龜茲。什受戒距建元十三凡幾年,無從確考,但《傳》又云:「呂光見什年齒尚少,乃戲妻以王女。」以是推之,時什年恐未逾三十也。合之在涼十八年,在長安十二年,壽約六十歟。)。什雖邃於學,然持戒不嚴,呂光嘗以龜茲王女逼妻之。姚興復強饋伎女十人。《傳》稱其「每至講說,常先自說譬:如臭泥中生蓮花,但採蓮花,勿取臭泥也」。就此點論,與道安之嚴肅自律殊科矣。什在中國,歷年雖暫,然其影響之弘大,乃不可思議,門下號稱三千,有四聖、十哲之目,北之僧肇、道融,南之道生、慧觀,其最著也(梁啟超原註:本傳云:「沙門僧佑……等八百餘人咨受什旨。」又據諸經序文所記述,則譯《大品》時,集五百餘人。譯《法華》時集二千餘人。譯《思益》時亦集二千餘人。譯《維摩》時集千二百餘人。而《唐僧傳》卷三《波頗傳》亦稱「什門三千」,雖或稍涉鋪張,然其門下之盛,蓋可推見。今依《梁僧傳》可考見者,制什門傳授表,而以其印度學統所自出先焉。 十六羅漢圖 佚名 (日)東海庵藏 這個系列羅漢圖每幅畫一尊羅漢,共十六幅,與常見的元代羅漢圖在表現形式上有所不同,設色沉著,運筆滯緩,線條粗細變化不大,人物表情深沉,整個畫面給人以靜謐肅穆的氣息。本圖畫一白髮長者,雙手合一作前行禮拜狀,神態刻畫極佳。鬚眉、毛髮以粉、墨點寫勾畫,雙目有神,略加暈染,皮膚著筆不多,卻將老人清風瘦骨之態表現的入木三分,真有筆筆傳神之。 龍樹 提婆 羅候羅 須耶利蘇摩 鳩摩羅什 僧佑 最老輩,曾參道安譯事。 道融 什卒後,自長安還彭城說法,弟子常千人。 曇影 助什譯《成實論》,著《法華義疏》。 僧睿 什所翻經,睿並參正,智度、中、十二門諸 論,壑皆有序,今傳。 道恆 道標 二人殆皆有政治才,姚學嘗逼令還俗,欲授以政,什、力請僅免。 僧肇 著《般若無知論》、《不真空論》、《物不遷論》、《涅磐無名論》,所謂肇公四論者是也。蔚然稱什門正統,卒時年僅三十一。 道生 本居廬山,與慧遠同學,什至,乃入關受業,倡頓悟成佛說,開禪宗端緒,所著有《二諦論》、《佛性當有論》、《法身無色論》、《佛無凈土論》等。 慧睿 本居廬山,與道生同入關從什游。 慧嚴 嚴本居廬山,與道生同入關從什游,《南本涅磐》,嚴所再治也。 慧觀 觀本居廬山與道生同入關從什游,著《辯宗論》、《論頓悟漸悟義》。 僧弼 參什譯事。 龍光 曇斡僧苞曇鑒慧安 初入廬山,後從什游。 曇無城 著《實相論》、《明漸論》。 僧導 導著《成實義疏》、《三論義疏》及《空有二諦論》等。 僧因道溫 本慧遠弟子,後從什游。 僧楷僧業 彗詢 二人並從什學律。 曇濟 四傳而至吉藏,為三論宗之初祖。)。佛教從學理上得一健實基礎,而為有系統的發展,自什始也。 道安、羅什,實當時佛教之中心人物。而安公以其高尚之人格,宏遠之規劃,提挈眾流;什公以其邃密之學識,銳敏之辯才創建宗派,可謂相得益彰也矣。兩公弘法之根據也,皆在長安,而其徒侶佈於全國。其在吳者則法汰也,道生、慧觀、僧導也;其在皖者,則道融也;其在鄂者,則曇翼、曇鑒也;其在贛者,則慧遠、慧睿也。沿長江全域,皆兩公宗風所被矣。 於茲有一重要之地點宜特敘者,曰涼域。讀吾書者,當已熟知佛教與西域之關係。夫西涼則西域交通之孔道也。西涼佛教界有兩要人,其一法護,其二曇無讖。兩人功績,皆在翻譯,而護為西行求法之先登者,純大乘的教理之輸入,且先於羅什,但系統未立耳。其在西陲之感化力亦至偉,有敦煌菩薩之號。讖之大業,在譯《涅磐》,與羅針之《般若》,譬猶雙峰對峙,二水中分也,其異同之點,下方論之。 今宜論江南矣。吾不嘗言佛教之初輸入在江淮間耶?自楚王英、安世高以來,此教在南方,已獲有頗深厚之根柢,然以其地非政治中心點所在,發展未充其量也。及孫吳、東晉以迄宋齊梁陳,政治上分立之局數百年,且中原故家遺族,相率南渡,與其地固有之風土民習相結合,粲然成一新文化,與北地對峙,凡百皆然,而佛教亦其例也。江南佛教教理的開展,以優婆塞支謙為首功。謙舊名越,字恭明,本月支人,其大父以漢靈帝世率種人數百歸化,故為中國人焉。謙十三歲學梵書,通文國語,孫權時避地歸吳,譯《維摩詰》、《首楞嚴》、《法句》、《本起》等二十七經,其文最流便曉暢,然喜雜采老莊理解以入佛典,在譯界中實自為風氣(梁啟超原註:僧睿著《思益梵天所問經序》云:「恭明前譯,頗麗其辭,仍迷其旨,是使宏標乖於謬文,至味淡於華艷。」道安著《摩訶缽羅若波羅蜜鈔經序》云:「叉羅、支越,斫鑿之巧者也。巧則巧矣,懼竅成而混沌終矣。」(《出三藏集記》卷八引)觀此可知支謙流之譯風。)。吾固嘗言之矣,江淮間人好談玄,自西漢時已見端,及晉南渡,而斯風大,蓋以中原才慧之民,入江左清淑之地,發揮固有之地方思想,而蛻化之以外來之名理,「中國的佛教」,實自茲發育,而支謙則最足為其初期之代表也。 有一現象宜特別注意者,則東晉宋齊梁約二百餘年間,北地多高僧,而南地多名居士也。此其間,江左僧侶,欲求能媲美北方之道安、法顯、智嚴、寶雲、法勇輩者,雖一無有,慧遠、慧睿輩,皆北產也。而導士中之有功大教者乃輩出。夫支謙則固一導士矣,其尤著者,若與慧遠手創蓮社之彭城劉程之,若注《安般經》之會稽謝敷,若著《喻道論》之會稽孫綽,若以三禮大家而歸心凈土之南昌雷次宗,若著《神不滅論》之南陽宗炳,若對宋文帝問而護法有功之廬江何尚之,及其子何點、何胤,若著《持達性論》之琅琊顏延之,若再治南本《涅磐》之陽夏謝靈運,若難張融《門論》之汝南周,若創造雕刻藝術之會稽戴逵,若作《滅惑論》之東莞劉勰,若作《心王銘》為禪宗開祖之義烏傅翕,若注《法華經》之南陽劉虯,若駁顧歡《夷夏論》之攝山明休烈,皆於佛教所造至深而所裨至大,然而皆在家白衣也。除弘教外,其文學及他種事業,皆足以傳於後。若是者,求諸北地,亦雖一無有也。(?)最奇特者,佐梁元帝翦除凶逆之
佛教心理學淺測
(從學理上解釋「五蘊畢空」義)
中國佛法興衰沿革說略
一 。佛法初入中國,相傳起於東漢明帝時。正史中紀載較詳者,為《魏書·釋老志》。其文如下: 「漢武……開西域 ,遣張騫 使大夏還,傳其旁有身毒國,一名天竺,始聞有浮屠之教。哀帝元壽元年,博士弟子秦景憲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中土聞之,未之信了也。後孝明帝夜夢金人,頂有白光,飛行殿庭,乃訪群臣,傅毅始以佛對。帝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使於天竺,寫浮屠遺範。愔仍與沙門攝摩騰、竺法蘭東還洛陽。中國有沙門及跪拜之法,自此始也。愔又得佛經四十二章及釋迦立像。明帝令畫工圖佛像,置清涼台及顯節陵上,以緘於蘭台石室。愔之還也,以白馬負經而至,漢因立白馬寺干洛城雍關西。摩騰、法蘭咸卒於此寺。」 此說所出,最古者為漢牟融《理惑論》。文在梁僧佑《弘明集》中,真偽未敢斷(《隋書·經籍志》有《牟子》二卷。注云:漢太尉牟撰,今佚。《弘明集》本篇篇目下注云:一名蒼梧太守牟子博傳。然讀其內容,則融乃蒼梧一處出,流寓交趾。不惟一未嘗為太慰,且未嘗為太守也。書凡三十七節,專務擁護佛法。文體不甚類漢人,故未敢置信。若其不偽,則此為論佛法最古之書矣)。其後,文飾附會,乃有永平十四年,僧道角力,宗室妃嬪數千同時出家,種種誕說。又造為摩騰所譯《四十二章經》,編入藏中,流通迄今,殆皆不可信(此等誕說最古者,出《漢顯宗開佛化法本內傳》,見唐道宣《廣弘明集》。注云:未詳作者。據所說,則道士褚善信、費叔才奉敕集白馬寺前,與摩騰等鬥法,道經盡毀云云)。大抵愔、景西使,騰、蘭東來,白馬馱經,雍西建寺,事皆非虛。然所謂提倡佛法者亦僅此。至於創譯經典,廣度沙門,則斷非彼時所能有事也(《四十二章經》真偽,別詳第五章)。然誦習佛法者,早已有人,蓋不容疑。《後漢書》光武十王傳云: 「楚王英喜為浮屠齋戒。永平八年,奉黃縑白紈三十匹詣國相贖愆罪。詔報曰:『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慈,潔齋三月,與神為誓,何嫌何疑,當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因以班示諸國」 漢明遣使事,相傳在永平十年(《釋老志》、《弘明集》、《高僧傳》,皆無年歲。其指為永平十年,自隋費長房之《歷代三寶記》始)。然報楚王英詔,在永平八年,浮屠(佛陀)、伊蒲塞(優婆塞)、桑門(沙門)諸名詞已形諸公牘,則其名稱久為社會所已有可知。有名稱必先有事實,然則佛法輸入,蓋在永平前矣。《釋老志》稱「漢世沙門,皆衣赤布」。則當時沙門,應已不少。然據晉石虎時著作郎王度所奏,謂「漢明感夢,初傳其道,唯聽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其漢人皆不得出家。魏承漢制,亦循前軌」(《高僧傳》卷九《佛圖澄傳》引)。此述漢魏制度,最為明確。蓋我國自古以來,絕對的聽任「信教自由」。其待遠人,皆順其教,不易其俗。漢時之有佛寺,正如唐時之有景教寺,不過聽流寓外人自崇其教,非含有獎勵之意也。然桓帝延熹九年,襄楷上書,有「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一語(《後漢書》本傳)。據此,則其信仰已輸入宮遷矣。桓、靈間,安息國僧安世高、月支國僧支婁迦讖,先後至洛陽,譯佛經數十部,佛教之興,當以此為紀元。 三國時,劉蜀佛教無聞,曹魏稍翻有經典。而潁川朱士行,以甘露二年出家,實為漢地沙門之始(據費長房)《歷代三寶記》卷三)。土行亦即中國西行求法之第一人也。吳孫權因感康僧會之靈異(參觀《高僧傳》會傳)。在建業設建初寺,是為佛教輸入江南之始。而支謙亦在吳譯《維摩》、《泥洹》、《法句》諸經,故後此佛學特盛於江南,謙之功也。 至西晉時,洛下既有寺四十二所(見《釋老志》)。而竺法護遠遊西域,齎經以歸,大興譯事。河北佛教漸以光大。石勒僭號,而佛圖澄常現神通力以裁抑其凶暴(參觀《高僧傳》澄傳)。其於佛教之弘布,極有力焉。 計自西曆紀元一世紀之初,至四世紀之初約三百年間,佛教漸漸輸入中國,且分布於各地。然其在社會上勢力極微薄,士大夫殆不知有此事。王充著《論衡》,對於當時學術、信仰、風俗,皆痛下批評,然無一語及佛教,則其不為社會注目可知。沙門以處,治此學者,僅一牟融。然所著書猶真偽難斷,具如前說。 此期之佛教,其藉助於咒法神通之力者不少,摩騰角力,雖屬誕詞,然康會在吳,佛澄在趙,皆藉此為弘教之一手段,無庸為諱。質言之,則此期之佛法只有宗教的意味,絕無學術的意味。即以宗教論,亦只有小乘,絕無大乘。神通小術,本非佛法所尚,為喻俗計,偶一假途(梁啟超原註:《高僧傳·佛圖澄傳》:「石勒問澄:佛道有何靈驗?澄知勒不達深理,正可以道術為征,即取應器盛水,燒香咒之,須臾生青蓮花……」《續高僧傳·菩提流支傳》:「支咒水上涌,旁僧嘉嘆大聖人。支曰:『勿妄褒賞,斯乃術法,外國共行,此方不習,謂為聖耳。』」)。然二千年米之愚夫愚婦,大率緣此起信,其於佛法之興替,功罪參半耳。 六尊者像 點擊觀圖 二 佛法確立,實自東晉。吾於敘述以前,先提出兩問題。第一,佛法何故能行於中國,且至東晉而始盛耶?第二,中國何故獨尊大乘,且能創立「中國的佛教」耶?此第二題,當別解答之,今先答第一題。 我國思想界,在戰國本極光明。自秦始皇焚書,繼以漢武帝之「表章六藝,罷黜百家」,於是其機始窒。兩漢學術,號稱極盛,攬其內容,不越二途。一則儒生之注釋經傳,二則方士之鑿談術數。及其末流,二者又往往糅合,術數之支離誕妄,篤學者固所鄙棄,即碎義逃難之經學,又豈能久饜人心者?凡屬文化發展之國民,「其學問欲」曾無止息,破碎之學既為社會所厭倦,則其反動必趨於高玄。我國民根本思想,本酷信宇宙間有一種必然之大法則,可以範圍天地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孔子之《易》,老子之五千言,元非欲發明此法則而已。魏晉間學者,亦欲向此方面以事追求,故所謂「易老」之學,入此時代而忽大昌,王弼、何晏輩,其最著也。正在縹緲彷徨,若無歸宿之時,而此智德巍巍之佛法,忽於此時輸入,則群趨之,若水歸壑,固其所也。 季漢之亂,民瘵已甚,喘息未定,繼以五胡,百年之中,九宇鼎沸,有史以來,人類慘遇未有過於彼時者也。一般小民,汲汲顧影,旦不保夕,呼天呼父母,一無足怙恃,聞有佛如來能救苦難,誰不願托以自庇?其稔惡之帝王將相,處此翻雲覆雨之局,亦未嘗不自怵禍害。佛徒悚以果報,自易動聽,故信從亦漸眾。帝王既信,則對於同信者必加保護,在亂世而得保護,安得不趨之若鶩?此一般愚民奉之之原因也。其在「有識階極」之士大夫,聞「萬得無常」諸法無我」三教,還證以己身所處之環境,感受深刻,而愈覺新切有味。其大根器者,則發悲憫心,誓弘法以圖拯拔;其小根器者,則有托而逃焉,欲覓他界之慰安,以償此世之苦痛。夫佛教本非厭世教也,然信仰佛教者,什九皆以厭世為動機,此實無庸為諱。故世愈亂而逃入之者愈眾,此士大夫奉佛之原因也。 前所論者為思想之伏流,此所論者為時代之背景。在此等時代背景之上,而乘之以彼種之思想伏流,又值佛法輸入經數百年,醞釀漸臻成熟,此所以一二大德起而振之,其興也,沛乎莫之能御也。 中國佛教史,當以道安以前為一時期,道安以後為一時期。前此稍有事業可紀者,皆西僧耳(即竺法護亦本籍月支)。本國僧徒為弘教之中堅活動,實自安始。前此佛學為沙門專業,自安以後,乃公之士大夫,成為時代思潮。習鑿齒與謝安書云:「來此見釋道安,故是遠勝,非常道士。師徒數百,齋講不倦。無變化技術,可以惑常人之耳目;無重威大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而師徒肅肅,自相尊敬,洋洋濟濟,乃是吾由來所未見。其人理懷簡衷,多所博涉,內外群書,略皆遍睹,陰陽算數,亦皆能通,佛經妙義,故所游刃。」(《高僧傳》安傳)此敘安威德,蓋能略道一二。安值喪亂,常率弟子四五百人,轉徙四方,不撓不亂。安十五年間,每歲再講《放光般若》,未嘗廢闕。安不通梵文,而扁注諸經,妙達深指,舊譯訛謬,以意條舉,後來新譯,竟與合符。安創著經錄,整理佛教文獻。安制僧尼軌範,佛法憲章,後來寺舍咸所遵守。安勸苻堅迎羅什,間接為太乘開基。安集諸梵僧譯《阿含》、《阿毗曇》,直接為小乘結果。安與一時賢士大夫接納,應機指導,咸使妙悟,大法始
附錄:佛教大事表
表例: 一、表至唐末而止,以後無大事也。 二、年代用西曆,省混雜,便省覽,惟諸帝紀元仍附註於下。 三、年代不能確考者,下附疑號(?)。 二四七 (吳赤烏十)立建初寺,江南有寺之始 二五三 (吳建興二)支謙卒,謙譯經百種 二六○ (魏景元元)朱士行出家,漢地沙門之始 二六六 (晉秦始二) 法護始譯經 二六九 (秦始五)《方等泥洹經》初出(護譯) 二七二 (秦始八)《道行般若》再出(護譯) 二八八 (晉太康九)《法華》初出(護譯)、《光贊般若》初出(護譯) 二九一 (晉元康元)《放光般若》再出(竺叔蘭譯) 三○二 (晉太安元)《維摩詰經》再出(護譯),護卒(?) 三七七 (苻秦建元九)道安入長安 三八四 (晉太元九)惠遠入廬山 三八七 (建元十九)《阿毗曇》初出(道安監譯) 三八九 (建元二十一)道安卒 三九七 (晉隆安元)《中阿含》、《增一阿含》出 三九九 (隆安三)法顯往印度 四○○ (姚秦弘始二)鳩摩羅什至長安 四○二 (晉元興元)智猛往印度 四○三 (秦弘始五)《摩訶般若》三出(什譯) (晉元興二)《阿毗曇毗婆娑》初出(覺鎧譯) 四○四 (弘始六)《百論》出(什譯) 四○五 (弘始七)《大智度論》出(什譯) 四○六 (弘始八)《法華》定本出、《維摩詰》定本出(什譯) 四○八 (弘始十)《小品般若》三出、《十二門論》出(什譯) 四○九 (弘始十一)《中論》出(什譯) 四一一 (弘始十三)《成實論》出(什譯) 四一二 (弘始十四)羅什卒 (涼玄始元)曇無讖至涼 四一三 (弘始十五)《長阿含》出(佛念譯) 四一四 (涼玄始三)《涅磐》定本出(讖譯) (晉義熙十) 惠遠結白蓮社念佛 四一六 (義熙十二)法顯歸國 四一七 (玄始五)《大集》出(?)(讖譯) 四一八 (義熙十四)《大般泥洹》三出(?)(法顯譯) 四二○ (宋永初元) 晉初《華嚴》出(佛馱譯) 四三五 (宋元嘉十二)《楞伽》定本出(求那譯) 四四六 (魏太
佛教之初輸入
外來之佛教,曷為而能輸入中國且為中國所大歡迎耶?輸入以後,曷為能自成中國的佛教耶?此答案非求根柢於歷史焉不可也。 今吾所首欲討論者,第一為佛教最初輸入年代之問題,第二為最初輸入地之問題。 「漢明帝時,始有佛法」(韓愈《論佛骨表》語),此二語殆成為二千年來公認之史實。吾人心目中,總以為後漢一代,佛教已粲然可觀,乃參稽考證,而殊覺其不然。《後漢書·西域傳》論云:「至於佛道神化,興自身毒。而二漢方誌,莫有稱焉……騫、超無聞者,豈其道閉往運,數開叔葉乎?」據此足證兩漢時人,鮮有知佛。官書地誌,一無所載。學者立言,絕未稱引。王充者,後漢學者中學識最賅博而最富於批判精神之人也。其所著《論衡》對於當時社會流行之思想,無一不加以批判矯正,獨於佛教,未嘗一字論列。此即當時此教未行一有力之反證。故語佛教之初紀元,自當以漢末桓、靈以後為斷。但前此史跡,於此間消息,固亦有可窺一二者。 其一,朱士行「經錄」稱:「秦始皇時,西域沙門室利防等十八人,齎佛經來咸陽,始皇投之於獄」(《歷代三寶記》卷一引)。此經錄本不甚可信。此種斷片且傳疑的史實,似無徵引之價值,但最當注意者,秦始皇實與阿育王同時(秦始皇:西紀前二四六——二一○,阿育王:西紀前二六六——二三○)。阿育派遣宣教師二百五十六人於各地。其派在亞洲者,北至俄屬土耳其斯坦,南至緬甸,僅有確證,且當時中印海路交通似已開(法人拉克伯里考據此事頗詳)。然則育王所遣高僧或有至中國者,其事非不可能(佛門掌故稱,育王起八萬四千塔,其二在中國。此雖荒誕,然或是育王與中國有關係之一種暗示)。但藉曰有之,然既與當時被坑之儒同一命運,則可謂與我思想界沒交涉也。 其二,魚豢《魏略·西戎傳》云:「漢哀帝元壽元年,博士弟子秦景憲從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受浮屠經」(《三國志》裴注引,《魏書·釋老志》祖述其說)。此事在歷史上雖為孤證,然其時大月氏王丘就卻,正征服賓,而賓實當時佛教極盛之地,則月氏使臣對於佛教有信仰,而我青年學子之懷抱新思想者,從而問業,亦意中事。但既無著述,亦無傳授,則影響固不及于思想界耳。 其三,《後漢書·楚王英傳》云:「英晚節更喜黃老學,為浮屠齋戒祭祀。永平八年,詔令天下死罪皆人縑贖。英……奉送縑帛,以贖愆罪。……詔報曰:『楚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潔齋三月,與神為誓,何嫌何疑,當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即優婆塞)、「桑門」(即沙門)』之盛饌,因以班示諸國。」此為正史中最古最真之佛教掌故,中國人信仰佛教見於載籍者,自當以英為首。然以帝子之尊(英為光武子),而服其教,則在社會中先已有相當之根柢可知。故教義輸入,不得不溯源於西漢之季也。 其四,《後漢書·襄楷傳》載桓帝延熹九年楷上疏云:「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此語見諸奏牘,必為事實無疑。帝王奉佛,蓋自此始。此蓋在永平百年後矣。 漢明之永平求法說,大略謂明帝感夢金人,遣使西域,齎還經像,創立寺宇。今藏中《四十二章經》,即當時所譯。魏晉後之洛陽白馬寺,即當時所建。甚者演為釋道兩教競技劇談,謂佛教緣此盛弘京邑。雖然,試稍用嚴正的史識一繩之,則茲事乃支離不可究詰。蓋當時西域交通正中絕,使節往返,為事實上所不可能。即茲一端,則此段史跡,已根本不能成立。其所宗據之《四十二章經》,察其文體,案諸經錄,皆可斷為兩晉間人作,絕非漢時所有。至於各書關於茲事所記載,其年月,其所遣之人,所歷之地,所作之事,無一從同,而矛盾罅漏,隨處發現。故以吾之武斷,直謂漢明求法事,全屬虛構。其源蓋起於晉後釋道鬩爭,道家捏造讕言,欲證成佛教之晚出;釋家旋采彼說,展轉附會,謀張吾軍。兩造皆鄉曲不學之人,盲盲相引,其先後塗附之跡,歷然可尋。治佛學史者,須先將此段偽掌故根本祓除,庶以察覺思想進展之路,不致歧謬也。
附錄一:漢明求法說辨偽
漢明求法說,最初見者為西晉王浮之《老子化胡經》。王浮蓋一妖妄道士,造為老子出關西度流沙之說,指彼佛陀為老子弟子也。其書經六朝唐數次禁毀,稍有識者皆知其妄,獨所造漢明求法說,反由佛教徒為之傳播。洵一怪事也。其述此事概略云: 「永平七年甲子,星晝現於西方,明帝夢神人,因傅毅之對,知為胡王太子成佛之瑞應,即遣張騫等經三十六國至舍衛,值佛已涅磐,乃寫其經,以永平十八年歸。」 此種記載之荒謬,一望而知。莫如張騫姓名,蓋以二百年前之人物,插入此劇本中,其固陋太可憐矣。但尤有極強之反證,為世人所罕注意者,則西域交通之歷史也。考《後漢書·西域傳》云: 「王莽篡位,貶易王侯。由是西域怨叛,與中國遂絕,並復役屬匈奴。……永平中,北虜乃脅諸國共寇河西郡縣,城門晝閉。十六年,明帝乃命將帥北征,……遂通西域,……西域自絕六十五載,乃復通焉。」 此記西域通絕年歲,謹嚴詳明。永平七年,正西域受脅匈奴、構亂猖獗之時,下距十六年之復通且十歲,安能有遣使經三十六國入印度之時。其不學杜撰,正與攀引張騫同一愚謬耳。即此一反證,而漢明求法說,已根本推翻,無復成立之餘地。 然則王浮曷為造此說耶?彼不外欲證成其佛陀為老子後學之說。因佛經中言佛出世、成道、涅磐、皆有六種震動等瑞應,因謂恆星晝現,為佛成道之象,強派佛陀為漢明帝時人耳。故又言漢使至而佛已涅磐也。然則彼又曷為必托諸明帝耶?則永平八年賜楚王英之詔書,為其作偽取資之動機,殆可斷言。蓋此詔書,必為當時佛教徒所最樂稱道。因此不知不覺間,將漢明帝與佛教生出關係,偽造故實者,遂因而托之,殊不思彼詔書中,「浮屠」、「伊蒲塞」、「桑門」等新名詞已累累滿紙,豈待聞傅毅之對而始知世間有所謂佛耶! 其次,踵述此說者,為東晉初年石虎著作郎王度奏議,有「漢明感夢,初傳其道」二語(見《高僧傳》卷九《佛圖澄傳》)。又次,則袁宏《後漢紀》(卷十)云: 「帝夢見金人長大,頂有日月光,……而問其道,遂於中國圖其形像。」 其言皆極簡單,不過姑沿俗說而已。又次,則《四十二章經序》記此事漸鋪張擴大矣。此序見梁僧祐《出三藏記》卷六,注云「未詳作者」。然《四十二章經》,實吳晉人偽作(詳下)。其序又當在經後,殆出東晉無疑。序云: 「昔漢孝明皇帝夜夢見神人,……明日問群臣:此為何神也?有通人傅毅曰:臣聞天竺有得道者,號曰佛……殆將其神也。於是上悟,即遣使者張騫、羽林中郎將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至大月氏國寫取佛經《四十二章》,在十四石函中。」 此序當注意者,則於「使者張騫」外,添出秦景、王遵等十二人,又所寫經有《四十二章》之目。奉使之地,乃易印度為月氏,殆作此序者較博雅,知張騫僅曾到月氏,未到印度,故毅然矯正前失耶。秦景之名,蓋影射受經
附錄二:《四十二章經》辨偽
藏中本經,標題云:「《佛說四十二章經》,後漢迦葉摩騰同竺法蘭譯。」《高僧傳》云:「漢地現存諸經,惟此經為始。」此語蓋二千年來佛徒所公認。摩騰之姓,或作竺,或作攝,或作迦葉。此經或雲摩騰譯,或雲法蘭譯,或雲騰蘭同譯。兩人籍貫,或雲月支,或雲天竺。此皆枝末異說,未有從根本上致疑於其偽者。如吾前文所考證,漢明求法,既羌無故實,騰、蘭二人,皆子虛烏有,則此經託命之點,已根本動搖。然則此經果何時代何人所作乎?此問題向佛典目錄學中求之,或可解答一二也。 隋費長房《歷代三寶記》(省稱《長房錄》)本經條下云: 「舊錄云:『本是外國經抄,元出大部,撮要引俗,似此孝經十八章。』……」 此言此經性質最明了,蓋並非根據梵文原本比照翻譯,實撮取群經精要,摹仿此土孝經老子,別撰成篇。質言之,則乃撰本而非譯本也。然則誰實撰之耶?吾以教理及文體衡之,則其撰人應具有下列三條件:(一)在大乘經典輸入以後而其人頗通大乘教理者。(二)深通老莊之學,懷抱調和釋道思想者。(三)文學優美者。故其人不能於漢代譯家中求之,只能向三四兩晉著作家中求之。 現存經錄最古者,為梁僧祐《出三藏集記》(省稱《祐錄》),《四十二章經》之著錄,即始於彼。原注云: 「舊錄云:『《孝明皇帝四十二章》。』安法師所撰錄,闕此經。」 安法師者,即道安。其所撰錄,即所謂《安錄》是也(今佚)。此經既不著於安錄,則可斷言為道安所未見。蓋《安錄》記載極博,雖疑偽之經,猶不闕遺。苟其見之,必當有所論列也。道安與苻堅同時,安既不見此經,則其出固當在東晉之中晚矣。但猶有一事當注意者,《祐錄》、《長房錄》中所引「舊錄」,為何人所撰,撰者在道安前抑在其後?若能得其出處,則《四十二章》之時代可以大明。因此又當牽涉及「經錄研究」。據長房以後諸書所引,有曹魏朱士行著《漢錄》,其書若真,則年代在《安錄》前。然以僧祐博極群書,何以於此《漢錄》一無徵引。《高僧傳·道安傳》云:「自漢魏迄晉經來稍多,而傳之人,名字費說。後人追錄,莫測年代。安乃詮品新舊,撰為經錄,眾經有據,實由其功。」 然則安以前並無著經錄之人,士行《漢錄》之偽托蓋不待辯,而此所謂「舊錄」者,斷非士行錄,更不待辯。然則道安以後、僧祐以前之經錄共有幾種耶?據《大唐內典錄》所記,有東晉竺道祖《眾經錄》回部,有東晉支敏度《經論都錄》一卷,《別錄》一部。有蕭齊王宗《經錄》二卷。此所謂「舊錄」者,總不能出此三種以外。又考《祐錄》「《阿述達經》」、「《大六向拜經》」兩條下引「舊錄」,《長房錄》所引文全同,而稱為《支錄》。則凡僧祐所謂「舊錄」,殆即支敏度之《經論都錄》。若吾所推定不謬,則《四十二章經》之著錄實自《支錄》始矣。支敏度履歷,據《內典錄》云:「晉成帝時豫章沙門。」其人蓋與道安同時,但安在北,而彼在南。然則此書或即其時南人所偽撰,故敏度見之而道安未見也。敏度又嘗將《首楞嚴》、《維摩詰》兩經諸家舊譯,匯而抄之,其序見《尋》中。然則敏度蓋有抄經癖,所謂「撮要引俗」者,實其專長。或此經即出敏度手,亦未可知也。 尤有一點應注意者,《長房錄》於支謙條下,亦 列有《四十二章經》,注云: 「第二出,與摩騰譯者小異,文義允正,辭句可觀,見《別錄》。」 此《別錄》即支敏度之《眾經別錄》(其他經錄,無以「別」名者),然則度所編集,有兩本矣。此經理趣文筆,皆與支謙諸書,系統相近,指為謙作,亦近情理。 要之,此書必為中國人作而非譯自印度,作者必為南人而非北人。其年代,最早不過吳,最晚不過東晉,而其與漢明無關係,則可斷言也。 今當研究佛教初輸入地之問題。——向來史家,為漢明求法所束縛,總以佛教先盛於北,謂自康僧會人吳,乃為江南有佛教之始(《高僧傳》卷一《康僧會傳》)。其北方輸入所取途,則西域陸路也。以漢代與月支、賓交通之跡考之, 吾固不敢謂此方面之灌輸,絕無影。但舉要言之,則佛教之來,非由陸而由海,其最初根據地,不在京洛而在江淮。漢武帝刻意欲從蜀滇通印度,卒歸失敗。然非久實已由海道通印度而不自知。蓋漢代黃支,即《大唐西域記》中西印度境之建志補羅國,時以廣東之徐聞、合浦為海行起點,以彼土之已程不為終點,賈船轉相送致(梁啟超原註:《漢書·地理志》云:「自日南障塞徐聞、合浦(安皆今縣名),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國。又船行可四月,有邑盧沒國。又船行二十餘日,有諶離國。步行可十餘日,有夫甘都盧國。自夫甘都盧船行可二月余,有黃支國……自武帝以來,皆獻見。有譯長……蠻夷賈船,轉送致之。……平帝時,王莽厚遺黃支王,令遣使送生犀牛。自黃支船行可八月到皮宗。船行可八月到日南象林界雲。黃支之南有已程不國,漢之譯使,自此還矣。」右所列國名,除黃支外,皆難確考其今地。大約皆在南洋群島、錫蘭及南印度境也。宮書中記其行程,則交通已頗頻繁,蓋可想見。)。自爾以來,天竺大秦貢獻,皆遵海道(梁啟超原註:《後漢書·西域傳》「天竺國」條下云:「和帝時數遣使貢獻,後西域反畔,乃絕。桓帝延熹二年、四年,頻從日徼外來獻。」又「大秦國」條下云:「桓帝延熹九年,大秦王字遣使自日南徼外獻象牙犀角玳瑁。」安敦即羅馬皇旁Antony也。此皆中國海通最古之史跡。)。凡此皆足證明兩漢時中印交通皆在海上,其與南方佛教之關係,蓋可思也。 楚王英奉佛,固屬個人信仰。然其受地方思想之薰染,蓋有不可誣者。我國南北思想兩系統,在先秦本極著明。北方孔墨之徒,雖陳義有異同,然其重視實、貴實行則一。南方自楚先君熊,相傳已有遺書,為後世道家所祖。老莊籍貫,以當時論,固南人也。其治學則尚談玄,其論道則慕出世。戰國末大文學家屈原,其思想文表現於《遠遊》諸篇者,亦與老莊極相近。蓋江淮間學風與中原對峙,由來久矣。西漢初淮南王安,受封故楚,與其地學者蘇飛、李尚輩講論,成《淮南鴻烈》解傳於今,集道家言之大成焉。然則在全國各地方各民族中,惟江淮人對於 佛教最易感受,對於佛學最易了解,固其所也。中印交通樞紐,本在廣東,但其時粵人太蒙味,未能任此高尚教理之媒介。漢武平南粵後,大遷其人於江淮(《漢書·南粵傳》)此後百數十年中,粵准間交通當甚盛,故渡海移根之佛教,旋即播蒔於楚鄉,此事理之最順者。而楚王英奉佛,即此種歷史事實最有力之暗示也。 尤有一事當注意者,《後漢書·陶謙傳》稱:「丹陽(今鎮江)人笮融,在徐州廣陵(今揚州)間,大起浮屠寺,上累金,下為重樓……作黃金塗像……每浴佛輒多設欽飯,布席於路,其有就食及觀者且萬餘。」融與曹操同時,其人為南人,其所治地為南土。其時佛塔之建造、佛像之雕塗、佛徒之供養,如此奢麗,此雖半由本人之迷信,然以歷史家眼光觀之,謂其不受社會環境幾分之示唆焉,不可得也。 楚王英前後之佛教,度不過極粗淺之迷信談耳。於後此教宗之建設,不能謂有多關係。其真為佛教理的輸入者,不得不首推安世高。世高為譯經之第一人。其書傳於今者,真偽合計,尚三十餘種。其為中國佛教開山之祖,固無待言。舊說皆謂世高譯業在洛陽,然按諸《高僧傳》本傳,則世高在廣州、在豫章、在荊州、在丹陽、在會稽,皆有遺迹,淮以北則無有(梁啟超原註:安世高傳記,幾純屬神話的性質,頗難悉認為史料。即其年代,非無可徵信。通常之說,謂為漢桓帝時入中國,然有謂晉時猶生存者。又有謂彼前身死於廣州,再世為安息王太子重來中國者。《高僧傳》博採眾說,言世高曾兩到州,曾往廬山度亭廟神,曾在荊州城東南隅立白馬寺,丹陽立瓦官寺,最後卒於會稽。其史跡多詭誕,不可盡信。然以情理度之,世高蓋從海道來,在廣東登岸,經江西北上,而在江淮間最久。江左人士受其感化甚深,故到處有其神話也。世高原籍安息(今波斯)。時中印海運業,皆在安息人手。世高遵海來,最近於事實。)。且為高襄譯者,實臨淮人嚴佛調(梁啟超原註:嚴佛調所襄譯事,或雲安世高,或雲安玄。然吾頗疑並無安玄其人者,或即世高之異名耳。)。以吾之武斷,竟欲謂高譯諸經,皆南方也。倘以上所推測不甚謬,則我國佛教,實先從南方得有根據,乃展轉傳播於北方,與舊籍所傳者,適得其反矣。 據上所述,則佛教實產育於老莊學派最發達之地,思想系統聯絡之跡,隱然之尋。故永平詔書,襄楷奏議,皆以黃老、浮屠並舉。蓋當時實認佛教為黃老之支與流裔也。其蔚為大國,則自魏晉以後耳。 然則北方佛教果以何時始發展耶?吾所揣測,則翻譯界第二座明星支婁迦讖,實其濫觴:讖以漢靈帝時至洛陽,各書記載皆無異說。其襄譯者孟福、張蓮,皆洛陽人,更足為其譯業在北之鐵證(看《梁高僧傳》本傳)。即以翻譯文體論,安高略采意譯法,其文較華;支讖純采直譯法,其文極朴。讀高書,則與老莊學每起聯想,覺其易入;讀讖書,苦不易索解,但覺其非我所固有。吾於初期兩大譯家,覘我民族兩種氣分焉。 歐人分印度佛教為南北宗:北宗指迦濕彌羅、犍陀羅所傳者;南宗指錫蘭所傳者。因習聞中國佛教出西域,遂指為北宗所衍。歐人此種分類,吾本不以為然。但即如彼說,吾國亦兩宗兼承,海通傳南,陸通傳北。而南宗之來,且視北為早焉。以現存譯本論,世高所譯,皆《阿含》中單品及上座部所傳禪定法,其與錫蘭之巴利藏同一系統甚明。支讖所譯,皆《華嚴》、《般若》、《寶積》中單品,大乘最昌時那爛陀派誦習也。故初期兩譯師,實足為兩宗代表也。顧吾於兩宗之說,素不心折,但藉此驗時代先後,明彼我思想駢進之狀況而已(梁啟超原註:漢明求法說雖不足信。但其所依附各事迹,自必屬於初期傳說。因此轉可以證明佛教之自南而北。彼言明帝所夢為「金人」。然以近世學者所考證,北印度佛像無塗金者。「金人」說殆因笮融造金像而起,此南印度案達羅派之雕塗也。又言蔡齎來之佛像為「倚像」。倚像明屬西印度系統。若北方犍陀羅所造,則皆立像也。又言「西雍門外之佛寺,千乘萬騎,群象繞塔」。此明屬西印度之圖案也。以上區別,今世印度美術專家多能言之,吾因此益信漢魏間佛教,皆歐人所謂南宗也)。 兩晉以降,南北皆大師輩出(此指中國之南北,非印度之南北)。但衡大勢比相比較,北方佛教,多帶宗教的色彩,南方佛教,多帶哲學的色彩;北人信仰為堅,南人理解力強;北學尚專篤,南學尚調融,在在皆足以表風氣之殊。而各宗派之能紛呈其特色以光飾我思想史,亦未始不由此也。 佛教在漢代,雖漸得一部分人之信仰,然正式出家,猶為功令所禁。苻堅時著作郎王度奏云:「漢初傳其道,唯聽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其漢人皆不得出家。魏承漢制,亦循前軌。」(《梁高僧傳》卷九《佛圖澄傳》引)此與唐貞觀間許景教徒阿羅斯立大秦寺事同一律。蓋我國歷代相傳「懷柔遠人」「不易其俗」之政策也。至於本國人之信仰,則尚加以限制。《歷代三寶記》卷三年表中於魏甘露五年條下注云:「朱士行出家,漢地沙門之始。」甘露五年下距晉之篡魏僅四年耳,則謂此禁至晉始開焉可也。要之,秦景憲為中國人誦佛經之始,楚王英中國人祀佛之始,嚴調為中國襄譯佛經之始,笮融為中國人建塔造像之始,朱士行為中國人出家之始。初期佛門掌故,信而有徵者,不出此矣。 最後尤有一事當置辯者,即所謂《牟子理惑論》也。此書舊題漢牟融撰,若不謬者,則漢代佛教,可雲已極光大。而本章所考證者,皆為多事,但吾終不信此書為漢人著述,故未敢以此遽易吾說也。
附錄三:《牟子理惑論》辨偽
《理惑論》三十七章,全文見梁僧佑《弘明集》卷一,題漢牟融撰,附註云:「一名蒼梧太守牟子博傳。」《隋書·經籍志》子部儒家類,有《牟子》二卷,注云:「後漢太尉牟融撰」,殆即是書。融,字子優,不字子博,《後漢書》有傳。其為太尉,在明帝永平十二年,史不稱其有著書。本書稱「孝明皇帝云云」,其決非太尉融所撰,更不俟辯。即謂漢末有同姓名者,然書中自序,稱「靈帝崩後……牟子將母避世交趾。年二十六,歸蒼梧娶妻,太守謁請署吏」,則蒼梧平民,非太守也。故僅就原書標題論,已支離不可究詰。序中又言笮融事,而文義不相屬。竊疑此書為東晉劉宋間人偽作。初托諸笮融,或以笮字形近轉訛為牟,或因笮融不得其死,傳此書者欲別依託一有令譽之人,偶見後漢名融者有一牟太尉,又事熱心求法之明帝,與佛有緣,遂展轉嫁名於彼。此所推測,雖不敢必當,要之,後漢初之牟融,決未嘗著《理惑論》而後漢末並無牟融其人者,則可斷言也。 此書文體,一望而知為兩晉六朝鄉曲人不善屬文者所作,漢賢決無此手筆。稍明文章流別者,自能辨之。其中更有數點最足證明偽跡者。 (一)原文云:「仆嘗游于闐之國,數與沙門道人相見,」考《後漢書·西域傳》:「于闐自王敬矯命造亂被戕,桓帝不能討,自此與中國絕。」靈獻之交,中國人安得游于闐?此必在朱士行西行求法以後,于闐交通盛開,作偽者乃有此言耳。 (二)原文云:「今沙門剃頭」,「今沙門耽好酒漿,或畜妻子」。漢魏皆禁漢人不得出家,錄獻時安得有中國人為沙門者。據此文所述僧徒風紀已極敗壞,必在石趙姚秦極力提倡舉世風靡之後,始有此現象耳。 (三)原書凡三十七章,自云:「吾覽佛經之要,有三十七品,故法之焉。」佛經皆譯「章」為「品」。作偽者乃竊取斯義,考「三十七品」之名,始見於《維摩詰經》之佛國品,乃四念處、四正勤、四如意足、五根、五力、七覺支、八正道之總名,亦名三十七法,非篇章之謂也。作偽者耳食誤用,殊為可笑,即可證其書出支謙羅什所譯《維摩》盛行之後矣。 (四)原文云:「世人學士,多譏毀佛法,」後漢人著述,亡佚雖多,其傳於今者亦不少,至如單篇零札,裒而錄之,可逾千篇,除襄楷奏議外,吾未有一語及佛法者。王充《論衡》,專以批判為業,亦未齒及。此實漢代士大夫不知有佛學之明證。既無聞見,安有毀譽?此作偽者,道晉宋間情狀耳。 此書辨夷狄之教非不可用,此蓋在顧歡《夷夏論》出世前後,其他辨毀容,辨無後,皆東晉間三教辯爭之主要問題。而作此書之人,頗以調和三教為職志,亦正屬彼時一部分之時代精神。故斷為晉後偽書,當無大過,但理既膚淺,文復靡弱,其價值又出《四十二章經》下矣。 惟有一事足資旁證者,著書之地,托諸交趾。原序云:「時交趾差安,北方異人,咸來在焉。」此或為漢末交趾佛教頗盛之一種暗示,蓋當時中印交通實以日南為孔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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