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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牆鴛鴦散

  【1】 中國論文網 http://www.xzbu.com/5/view-4136049.htm  那一年,撫養我長大的養母因旱災去世。   臨終前,她顫巍巍於我手中寫下我本來姓名:「謝靜言。您本來的名字是謝靜言,我一直稱呼您為阿酣,只是因為這是先皇御賜乳名。」她向我微笑,疲憊面容浮沉半世滄桑,直至望向震驚的我,「您其實是前朝靜妃之女,那甫一出生便擁有無上尊榮的清寧公主。」   我無法相信這事實,驚慌失措,踉蹌後退,而養母突然死死拉住我,並不允許我有絲毫軟弱的機會。她眼裡迸發出的亮光,讓我記起她不平凡的一生歲月。   她顫巍巍地抬手,將她珍惜多年、連餓死都沒有當掉的玉佩塞給我:「這玉佩是如今唯一能夠證明您身份的東西,切記好好保管。」她眼神逐漸渙散,「自我受娘娘所託……已經有十五年了……奴婢總算未曾負您……」   來自手心裡的溫涼觸感,養母含笑而去的慈悲眉眼,腦海中幾欲倉皇的震驚,提醒我這不是夢境。   似乎有寒鴉厲嘯著飛過天空,不是寂靜,只是極致的涼薄。   匆匆掩埋養母后,一路逃荒,身形狼狽,終於隨災民來到長安。卻被阻隔在城外,驚惶憤怒終變為暴亂,過分的飢餓與屈辱使每一個人終於失去理智,易子而食的慘劇這一路上我已經看得太多,眾人相互撕咬,狀如野獸。人間地獄,莫不如此。   正是喧囂時,我倉皇隱藏身形,卻聽見砰的一聲,城門突然打開,十八列粥攤排開,香氣瀰漫,穿著整齊的軍兵立在其後,肅然凌厲。   災民頓時眼前一亮,立時撲過去,奮力搶奪,但很快在刀劍的威壓下排隊領粥。我隨著人流一起排隊,同時驚嘆當權者的謀斷。   大約是因為比常人更敏銳的感知,讓我聽到一聲極輕的嗤笑聲。   我霍然抬頭,有裝飾華麗的馬車駛入,車裡男子挑開黃金掛帘,狹長雙目明亮不可逼視,英俊挺拔,但那傲慢嘲弄彷彿與生俱來,身居高位者的寡淡涼薄,在他身上體現得幾乎淋漓盡致。此刻這無情之人被官兵簇擁,面無表情地接受百姓的感恩戴德。   我不知道這一刻的悲愴與憤怒是從何而來,這冷漠男子為何可以心安理地接受感激?待清醒之時,我已經撲上去,死死咬住了他的手,這恨意如此之深切,竟然已經破血見肉。同時左肩傳來無法言喻的劇痛,我知曉那是侍衛的利刃。男子涼薄眉眼終於溢出了驚訝,止住侍衛想要進一步傷害我的舉動:「不過是個小姑娘。」   我不知道為何會得到他的垂青,在當日便被接到了他的府邸——睿親王府。   當今聖上並無所出,自十五年前暴病,以及孝賢皇后薨逝後,他彷彿失去了年少時征戰天下的英雄壯志,還不到不惑之年,頭髮就已經白了一小半。從此倦政,只在後宮偶有流連,連曾經嗜好的狩獵亦是興趣缺缺。於是從宗族過繼了四名少年,封為皇子,如今皆已開府立業。   而這位睿親王,正是三皇子,容沛。   【2】   我醒來的時候,肩頭的傷口已經敷了葯並細細包紮好,落霞餘暉如同波瀾翻滾的紅,溫暖而又鮮明。   容沛來到我房中的時候,我剛剛梳洗完畢,只著了一件青色薄紗輕裙。他披風而來,見到我的第一眼,愣了愣,許久才轉神,神色複雜:「果然是像極了。」   我愣怔,有點不知所措,大約是未曾料到他擅闖女兒閨中,臉上漲紅。而他微微笑了起來,神色卻溫和:「擅闖姑娘閨房,實在失禮至極。」頓了一下:「姑娘睡了三日多了,聽聞姑娘醒來,沛一時情急,還望恕罪。」   我輕輕地說:「不要緊的。那日冒犯王爺,倒是還請恕罪。」   容沛怔了怔,不自覺地抬起手腕,被我咬入的傷痕已經不太明顯,淺淺的一道白痕,他不由得扶額失笑。我只覺得這氣氛奇怪得緊,而容沛已經輕輕道:「謝靜言。」   我不自覺地嗯了一聲,反應過來的時候,只覺全身如置冰窖,霍然抬首,直直地看向他。   容沛笑得睥睨而溫文:「乳名阿酣,前朝清寧公主,靜妃所生。」他將一塊玉佩舉起,發出透澈光彩,實質卻如他面容一般冰冷涼薄。   我戒備後退:「你想要做什麼?」內心思索,他既然拿住我弱點,卻又不捅出,那必然是另有所圖。這樣想著,忍不住膽子大了些,抬眼看他。   他走過來,睫毛纖長,眼睛漆黑:「我要你為本王做一件事,事成之後,本王不但不會害你,而且還會許你富貴榮華。」   【3】   他要我入宮為妃,去侍奉當今的聖上,容與。   那日容沛話語淡然:「父皇一生,戰功顯著,開疆立業。唯一的弱點不過是先皇后,他宮妃無數,但每一個美人,都有肖似先皇后的地方。而他如今雖然倦政,但開國大帝,沒有人摸得清他在想什麼。我需要在後宮中安插內線,而這人,必須是最得寵的妃子。」   容沛看著我:「而你,長得與先皇后有八分相似,甚至足可以假亂真。」   那日以後,我便在睿親王府住下。並不是我相信他所說,事成之後會許我平安富貴,而是時到今日,我已經別無所託,亦是別無選擇。   容沛請來教習先生,聲樂禮儀,琴棋書畫,偶爾空暇,他亦是來詢問我習書事宜,認真詢問,仔細傾聽。   大約我真是他極重要的棋子。這樣在睿親王府蒙受眷顧,卻不能出長廊半步,只因我是必須要入宮的人,而親王府眼雜,最是不幹凈的地方,若是傳出了風聲,便是不好。   懨懨彷彿籠中鳥。   下人俱是他的心腹,恭恭敬敬,卻無一絲親密,我原本喜笑喜說話,如今眉目間頗添了幾分愁色,紈扇敷面,於亭中中酣然睡去。   這一睡竟睡到黃昏,我睜開眼的時候,夕陽的顏色染在梨花瓣上,如同泣血,我嚇了一跳,正要詢問下人為何不喚醒我的時候,看見容沛。   他一直站在那裡嗎?青衫磊落似風流倜儻,眉眼亦是有化不開的清愁倦意,見我醒來,他微微笑了笑:「吵醒你了?」   自那日後,他一直很溫和,溫和得讓我覺得那日在馬車中低低嗤笑,俯視天下如同螻蟻的親王猶如夢境,但我一直提醒自己,那是真的。於是訕訕整理衣衫,疏離微笑:「我記得曾有令下人喚醒我的,耽誤習藝,罪該萬死。」   容沛淡淡道:「是本王令他們不要叫醒你的。這些天來你也辛苦,何必如此認真。」   我微微垂下臉:「離大選之日只有三個月時間了,阿酣不敢不用心。」   他輕輕地笑,不辨喜怒:「是嗎?」頓了一下又道,「罷了,你且彈首曲子來聽聽。」   我恭恭敬敬地應答,凈手取來箏琴,立架擺好,手下琴音翻飛而出,他似乎疲憊,頭微微地向後仰起,面容在晚霞中更顯得英俊疏朗,身上杜若香淡淡漾出。我看著這人,忍不住有點怔忪,手下慢了一拍,他本是閉著眼睛,睫毛遮在臉頰上,顯出小巧弧度,聽見我琴音微頓,便睜開眼:「怎麼了?」   我微笑:「王爺並沒有在聽,我彈不彈這一首曲子,委實沒有半分意思。」   容沛淺淺露起一絲笑意:「你如何得知本王並無在聽?」見我仍笑吟吟地望著他,終於有點懊惱地說,「國務繁忙,原是想休憩片刻,卻又忍不住思索其上了,本王確實誤了你的琴音。」   我笑道:「王爺若是想聽,阿酣彈下去也是無妨。」   容沛擺擺手:「罷了。與本王說說你舊時經歷吧,暗衛由玉佩雖然調查到你的身份,但畢竟不能事無巨細。」我訝異,不知他如何起了這興緻,但也只得順從他興趣提起童年往事。   其實我幼時清貧,養母待我雖好,卻顛沛流離,不得半分安寧自在,又因為是女子,免不了俗世欺凌,這樣平平講來,實在寡淡至極。而他聽得似是興緻盎然,只是忍不住皺眉道:「世稱清寧公主無上尊貴,甫一降生便得帝王愛憐,日必親為扶掖,堂堂皇家金枝玉葉,卻想不到竟淪落至斯。」   我詫異望他:「我至十六歲才聽聞我身世真相,金枝玉葉,即使我稚兒時曾有萬千尊貴,後來國破家亡,也不過一介平民,這樣的經歷,王爺竟覺得凄慘嗎?那天下百姓千萬,豈不個個悲戚至極。」   他怔了怔,讓我不自覺地暗嘆果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親王,不曉得世態炎涼。容沛輕聲道:「先皇昔時征四方,雖成就不世功勛,但也創下致命重傷,是本王鄙陋了。」   我只是淡笑,並不回應。靜靜地望著手底的琴,有衣袍窸窣聲響,巨大陰影如同男子的懷抱,甘冽地將我籠入,他身上清淡的味道,瞬間蔓延到五臟六腑。   「本王從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女子,清寧,我自認生性涼薄,可是你卻是不同的,若說這不同在哪裡,並不是因為你的美貌,也不是因為你的性格,或許是因為……」   他有點躊躇的模樣,大抵是無法措辭而來的窘迫:「或許是因為,也許你就是你。」   【4】   我為這男人突如其來,接近於愛意的話語而感到詫異。他靜靜地說:「清寧,也許有一瞬間我真的會後悔,要將你送入宮去。」   我突然微笑了:「難道王爺是說,因為王爺的垂憐,我便可以解脫入宮為妃的宿命?」   他便不再說話,而我斂去笑容,淡淡地掙脫他的懷抱,眼睛平靜地看向他挺拔的身姿,那初見便涼薄的皇家貴胄:「如果不是,那王爺的心儀,其實對我並沒有什麼意義。」   我的失去,在他可以承受的範圍內。而帝位不能,那讓他半生為之奮鬥的位置,才是他的歸宿。   我夢想一個人的愛,愛逾生命,若是淺淡心儀,那其實並不值得我傾心以對。   他鬆開我,踩著清冷夜色,沉默注視,這注視並不讓我尷尬,只是坦然相對。良久,他才轉身離去,話語不可分辨意味:「還有一個月,就是進宮之期,你可承我表親身份入宮,必不會有人欺你。」我不做聲,福身目送他遠去。   一個月後,我入宮。   幾乎沒有遇上任何挫折,我見到當今的陛下,容與。   他已經不是年少征戰四方的不羈戰神,年輕不再,但是英俊更勝從前。他是醇香的酒,時光只為他增加白髮與刻紋,卻不曾減少一絲一毫的風華。   容與的年紀足以擔當我的父親,可是淡然目光掃去,令人凜冽。那樣的人,真正可說是一個帝王,有著君臨萬邦的威武霸氣,雄厚的英武氣息,勝過任何英雄。   我隨著一群人福身行禮,宮中位分最高的妃嬪是當今的閔妃,姿態雍容,喚著一個個的女子走上前去,記名或者剔除。而容與,自始至終淡然而清遠。   我終於走上前去,不過一身桃紅大袖褂衣,毫無出挑之處,然而當我抬起頭的時候,閔妃臉色一變,滿堂鴉雀無聲。他慢慢地站起身來,竟然連身軀都顫抖。在這樣不遠不近的地方,我將他的失態看得分明。容與就這麼站起,一步步向我走來。   「月在……」   我忙退後一步,念出我的身份:「睿親王表親謝氏,參見陛下萬福。」   他的神情終於平靜了一點,然而還是死死地看著我,眼中那樣深沉而綿綿的情緒,不該出現在傳說中的這個人身上。閔妃極伶俐,一驚之後急忙令宮人記下我的名字。我在他的眼光中謝恩,忍不住撫上臉頰,到底是和那個人相似的面孔嗎?容沛這步棋果然沒走錯。   記名後,閔妃躊躇片刻,淺淺而笑:「謝氏才德兼備,美貌雙全,不如便冊為佳貴人可好?」   正五品佳貴人,可算是難得的恩典。我正要福身行禮,只聽帝王淡淡道:「不必,直接擢升為佳淑儀,承一宮主位。」   閔妃一驚,忙道:「陛下——」   容與打斷她,話音卻徐徐:「朕心已定,不必多言。」   【5】   我承寵後的隔日,容與恩賜,賞下綾羅綢緞不可計數,堆滿了整個明瑟宮。與此到來的,還有一碗避子湯。   我愣了愣,太監卻急聲催促,灌下是酸澀的味道。我並不能揣摩到帝王的深意,不知曉他不願意擁有子嗣的目的。太監親眼見我喝下,笑眯眯地拱手道喜。依例賞過,太監卻不走,肅然道:「淑儀,奴才有話要說,可請先屏退一下周圍?」   我隨即恍然,令宮人退下,太監隨即淡淡道:「奴才正是睿親王的心腹,睿親王知道淑儀剛剛得寵,地位並不十分穩重。只是讓奴才來囑咐淑儀,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淑儀如今風頭過重了。」   我點點頭:「我清楚的。」   他對我笑:「奴才賤名王喜,淑儀若有要事,可派人傳我。」   宮中並無皇后,去過閔妃宮中,回來時,宮人笑吟吟地迎出來:「陛下來了呢。」   望著步履穩健的常服男子,我忙請了個萬福,已經被輕輕攙起:「不必多禮。」   我徐徐起身,微笑,他拉起我的手,手心有軍旅生活的厚趼,然而讓人溫暖。容與含笑望著我,又彷彿是望著另外的一個人:「令御膳房備好了你喜歡的吃食,看看手藝如何,嗯?」   我一怔,便曉得他是在跟另一個人說,含笑接過,輕抿入口,甘甜綿長,不曉得該是怎樣的女子,才能讓一介傳奇念念不忘。   這樣一想,忍不住抬首望向他,有著屬於薄情的嘴唇,卻情深不悔,宮中那樣多的女子,都有一點似是她的模樣,先皇后,前朝公主蕭月在,我不能窺知她的美好,但她擁有這世上最傳奇的人的愛情。這樣的幸運,不由令人微微忌妒起來。   此後他待我,不可說不好。   賞下奇珍異寶令後宮側目,幾乎專寵。自孝賢皇后薨逝後便廢棄的蓮池重新開鑿,紅蓮肆意開放,不過為我一句戲言。甚至夏日酷暑,親自為我打扇,眉目含笑,帶了點滄桑的英俊,直叫人歡喜而受寵若驚。這樣的人,自是好過容沛千倍百倍,同是父子,容沛卻薄情得多。   我的位置逐漸穩固起來,謹記容沛的命令,對待后妃亦是恭敬有禮,長此以往,風平浪靜。在此期間,也為他達到了不少的目的,甚至為他拿到出兵的軍權。睿親王的風頭一時無兩。   容與待我可謂言聽計從,而這份恩寵,原本是屬於另一個女子。   不久後,帝王生辰大宴,這樣的喜事,我偷偷覷他,他眼中卻殊無笑意。宴未過半,容與便離席,我借故也離開宴席,偷偷隨著他的身影跟過去。   初秋天氣還未涼下來,合歡樹開放如夢境,他輕嘆,手指撫上樹榦:「月在,至今我與你分別,已經有十六載,而距離我初次遇到你,也已經有極漫長的年華了。我知曉你的鬱鬱寡歡,因為你在意的一直是謝韶。可如果不是那樣的誤會,不是我當年的剛愎自用我當初待你好一點,可能,現在便不是這樣的光景。」   他這樣清楚地知曉她的死亡,卻不斷地把身邊的女子以為是她,來尋求那溫暖下極致的冰冷。   「當初我活下來,看見你在我懷中,呼吸微弱,最後一句話是對不住。而我與你半生夫妻,最後不過留了一句對不住。我看見你就在我懷中冷下去,大抵是身體底子好的緣故,讓我得以苟活,可我卻不知道為什麼要活下來。」   帝王肩頭顫動,脆弱且彷徨的模樣,離開國大帝的威嚴相差甚遠,他這纏綿入骨的柔情,卻,是為了那個逝去的人。   卻不是為了我。   待我這樣的好,不過是因為相似的臉頰。我雙手捂臉,這一刻深入骨髓的忌妒。   怎麼可能不動心?這樣的一個男子,情深若許,容沛亦是說動情,卻還執意將我送入宮內,而他卻用一輩子,去緬懷那個女子。他用兵如神,開國功勛,卻獨獨對那一個人,念念不忘。   我愛上他,因為他的深情,而因為這深情,我永遠不能夠得到他。   人生至苦,求而不得。   容與似乎聽到聲響,厲聲道:「誰?!」   我走出來,微笑而凄然的模樣,福身:「陛下。」   「你怎麼在這裡?」他臉色極是不好看。   我輕輕道:「嬪妾見陛下離席,心上挂念,卻不想陛下在此……在此挂念元後……實在是……」喉頭哽咽,我努力不落下淚水來。   他的目光並未軟和,望著我的目光不若方才的軟弱以及從前的朦朧,如同一把利刃,隔斷所有的溫存。我看著他,以畢生最美麗的姿態:「我是不是真的很像先皇后?」   他望著我的目光還是冰寒:「佳淑儀,朕是不是對你,太過放縱?」   我恍若未聞:「先皇后並未真正掛心於您,而嬪妾一顆心,卻全系在您的身上,為什麼,您從來不曾正視過我?」我將手指遮住眼睛,淚水沾濕手掌,「我是真的,深深愛慕著您。」   那晚以容與的拂袖而去和我的失寵作為結局,後來我也想,怎麼會做出那樣不明智的舉動?但那一瞬間發狂的忌妒,令我失去理智。大抵我真的是非常戀慕這個男子,半生年華的差距亦是毫不顧惜。   我的愛恨從來明確。   【6】   因了睿親王府表親的庇護,日子總不算十分難過,但比起往日,自是天上地下。我亦無心梳妝,素麵朝天。宮中再開宴席,親王國戚俱都到齊,我的位置稍微偏遠,穿得也平常,不斷有妃嬪側目看我如今模樣,而我只平淡相望。   而容沛的境況與我恰恰相反。他隨著軍隊大捷越發令天下矚目,容與盛讚,他是馬背上得天下,難免對待容沛更為看重。酒盞推移,宴過半巡,外臣告退。有一妃嬪倚著容與,語意諷刺:「嬪妾的乳名喚作憐兒,陛下可是記得牢牢的。這樣倒想起佳淑儀來,卻不知陛下可知道淑儀乳名?」又嬌笑,「若說這乳名可是一個女子最親密的稱呼,若是陛下這個都不知道,那未免待淑儀也太過涼薄。」   容與淡淡道:「朕不是十分知曉,淑儀?」   他竟然要我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自己的乳名,這無疑算是羞辱。我看他神色,終於有點悲哀地說:「阿酣。嬪妾的乳名,是阿酣。」   此話一出,容與和閔妃的臉色雙雙變了。閔妃更是厲聲道:「大膽,何人教你冒認先皇后小字?」   我愣了愣,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容與怔了許久,卻淡淡道:「閔妃,皇后名姓他人況且不是十分清楚,更何況是小字?你這話,未免牽強。」   他的眼光終於向我看來,帶著久違的溫柔:「阿酣,喚作阿酣嗎?」   這句話無疑使我重新得寵,並且得到我受寵的巔峰。所有妃子望著我的目光都變了個神色,他向我含笑伸出手,我走到他面前,將手遞入他的手中。   「著令內務府擬旨,封佳淑儀謝氏為宸妃,受貴妃八寶印。」   【7】   當夜,容與在我宮中留宿。清晨,他上朝離去,我梳妝時,王喜進入,稟報我:「睿親王來了。」我一驚,親王無御令不得入內……正要發問,他神色躊躇,「王爺昨天根本就沒有走,在院外,立了一夜。」   王喜似是要說什麼,但最後也沒說出口。   我在院中看見容沛,他神色很疲憊,神情冷冽:「近期大哥要逼宮。」   我震驚,睜大雙目,他攥住我的手,俯在我耳邊,低語:「屆時我將制止他,從而在父皇面前聲望達到最高,我要你,在此期間秘密地替我弄到虎符。」   恍然大悟,拿到虎符,這才是我這顆棋子存在的真正用處,有什麼比枕邊人更能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後宮雖不如朝堂,但是權力超出想像。以往的探聽消息,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如果他拿到虎符,或許會對……容與不利吧。   拿到虎符,宮變亦容易許多。   我咬牙:「我不能替你辦這件事。」   容沛詫異地抬起頭來看我,一臉的不可思議。我直直地看向他的雙眼:「除非你在此起誓,你不會傷害陛下。」   容沛臉色突然變了:「你難道……是真正愛上他了?」   他的臉色在我的點頭中越發難看,終於,他將我狠狠地抵上背後枯樹,聲音在耳邊欲碎:「我曾設想種種後果,沒想到你會愛上他,明明你和他差距那麼大……明明他是你的殺父仇人……明明……」   他的聲音逐漸低下去:「明明是我先遇到你。」   我不置可否:「您到底是否起誓?」   容沛怔忪良久,終於點頭:「我應承你,絕不傷他半分。」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他不會說謊,一諾千金我是知曉的。   「一個月後,王爺自可令王喜來取。」   容沛卻沒有走,靜靜地站在那裡望著我:「當我在宴席上再次看見你屬於別人的時候,清寧,我想我是真的後悔了。」   【8】   半個月後王喜即取走虎符。而一個月後,大皇子發動宮變。   刀光劍影,大皇子一路勢如破竹攻到紫宸殿,銀劍似妖蛇一般刺入我的肩頭,我擋在容與面前,為他硬生生地承受了這一劍。疼痛與鮮血蔓延開來,容與抱住我,神色開始複雜。   那場宮變以最後容沛一劍擊殺大皇子為終。   而容沛因護駕有功,於翌年被冊封為太子。   容與待我越發好,卻又不似從前的全心寵溺。偶爾對待先皇后密事亦不避諱,偶爾絮絮與我提及,臉上那樣溫暖的表情,我畢生都不會忘記。   我微笑著聽他訴說,心頭複雜難辨,他的身體隨著年紀越發壞去,人老了,總是愛回憶之前的事,我也總微笑著傾聽。容與怔怔地望著我,突然說:「你還這樣小,糟蹋在我身上,畢竟是不值得。」   我搖搖頭,仰起頭微笑:「只要嬪妾覺得值得就足夠了。」   溫存間他撫上我肩頭傷疤,看我面容怔愣,良久顫抖著撫上我的臉頰,我嘴角掛上笑容,由著他看我,很久很久他說:「這一次,不用喝湯了。」   我一怔,震驚與狂喜洶湧而來:「陛下是說……」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不是一直嚷酸?朕的小阿酣既然不喜歡,那就不喝了吧。」   我最終還是沒有懷上皇嗣,因著我喜歡孩子,容與便只好從旁系過繼了一位小帝姬,那帝姬還未滿月,便抱到我的宮中,長相極是玉雪可愛,十分討人喜歡。容與親自賜名「姝」,封號明瑟。   隨後的日子我便在宮中教養明瑟,看她一歲歲長大,體會到歲月靜好。   【9】   而容與的離世是在第三年九月,其間他已經將所有事安排好,臨終前,龍榻邊不過只有我一人。他的呼吸那樣微弱,握住我的手:「朕一直覺得對不住你,大好年華,卻被迫成了未亡人,朕已經私下令老三敬你為太后。他是你表親,也頗能照拂……只是你終是沒有懷上皇嗣,若你……罷了,老三也不是靠不住……」   我終於握住他的手,喉中哽咽:「陛下,那嬪妾在您的心中,究竟,算什麼呢?您究竟有沒有真心實意地愛過嬪妾?」這樣的體貼打算,溫存體貼,我不敢自作多情,然而此時不問……或許便沒有機會了吧。   他微笑著說:「傻子。」又頓了一下,輕嘆,「痴子……」   他終於閉上雙眼。   武帝容與,崩。   我素衣寡服,披麻戴孝,但這傷心卻並不強烈,也許是愛意稀薄。我面無表情地聽妃嬪哭泣,宮中經歷縞素後,又很快換上新裝,迎接新帝。   半個月後,容沛匆匆登基,冊封閔妃為太后。   我知曉,當初他與我定下約定,如今事情已經完畢,他也該放我出宮。可是第二道旨意一下,我頓時眼前一黑,努力穩住身形,才沒有當眾失態。   前朝清寧公主謝靜言,端莊賢淑,德良兼備,特封為,皇后。   公然冊封前朝公主為後,他是第一個。當年的蕭月在,亦是在我父皇認為義妹後才下嫁容與。   我赤足不顧侍衛攔阻衝進紫宸殿,望著容沛平靜的面容厲聲道:「希望陛下收回成命!」   「聖旨已下,無從更改,更何況是皇后冊立文書,早已傳四部內閣公議。」   我咬牙:「本宮是前朝帝姬,又身為先帝宸妃,先帝屍骨未寒,陛下怎麼能幹如此逆倫之事!難道就不怕天下人唾罵陛下豬狗不如嗎?!」   「朕早就與你說後悔送你入宮,今朝朕絕對不會放手。」他輕輕地笑,「你早知我性情涼薄,天下人怎麼想,又與我何干?」   冊後大典我沒有出席,而此後亦是絕食抗爭,我要為容與守節,這決心早已經定下。而容沛,我已經不願見他任何一面,他知曉我心意,只在晚上才潛入我寢宮,坐在床邊靜靜地注視我的面容。若我驚醒,他抽身便走,絕不相擾半分。   絕食三日後,終於忍不住兩眼昏花,暈在地上。   醒來的時候,聽見太醫顫抖著伏在地上,語氣驚恐:「……娘娘已經有孕三月。」   容沛並沒有碰過我。   手指立即撫上小腹,嘴角抿出微笑,狂喜湧入心間。   我無意識地去看容沛,卻見他臉色極不好看。我心裡咯噔一聲,意識到不好。   這個孩子,自然不會是他的。   而如果先帝有遺腹子……如果這件事傳出去……如果這是位皇子……   容沛啞聲對太醫說:「這件事不可傳出去,若有傳出,無論是誰泄露,朕必要你人頭。」待太醫諾諾謝恩後,他才打起帘子,臉上神色複雜,看著我的小腹,「清寧,這個孩子……」   我跪倒在他腳下:「求求你!孩子是無辜的,你留下他對外稱是你的孩子,絕不會有什麼隱患……」   他看著我,突然笑了:「你是有多愛他?不顧身份這樣哀求我。這是你的孩子,或許便是位皇子,是嫡長,百年後勢必要繼我大位。這樣的話,皇位還是父皇的骨肉相承。」   我一震:「我從未那麼想過。」   「你有沒有那麼想過不重要。」他說,「這個孩子不能留。」   他近乎悲慟一般地望著我:「以後我都會對你好,清寧,你信我。我這一輩子都會對你好,我是真的……愛你。可這個孩子,留不得。」   【10】   我死死地盯著他,他不再看我,避開我的目光。   我大笑,慘笑。他讓我信他?憑什麼!   當年他說愛我,可還是將我送入了皇宮;當年他說愛我,可還是利用我為棋子,不顧我的意願將我留下,甚至將我置於天下炭爐;而如今他還說愛我,卻要殺掉我的孩子。   這樣的愛,怎麼可以稱之為愛?我不信他,一絲一毫都不。宮人強硬地掰開我的嘴,將一碗墮胎藥死死灌入,而我自始至終,以泣血般的神色看著他。   血色在裙擺上逐漸蔓延,他猛地將我箍入懷中,我卻以微弱的力氣掐上他的脖頸:「容沛!我恨你,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我恨你到想要你死!你去死!」   面前逐漸蔓延成黑暗,迷茫間,不斷有淚水滴上我的面頰。再醒來的時候,心灰意冷,不知為何要醒來。手腳無力,調養許久後,才漸漸生出幾分氣力。   容沛來看我。   袖中藏著一把匕首,我拼盡所有,朝他刺過去。容沛怔住,卻本能地一閃,聲音嘶啞:「你竟然……真的想要殺我。」   我仰首,以銳利眼光逼視他,咬牙:「我多麼希望你下地獄!」   他怔怔地注視著我,踉蹌著後退,我不再看他,將那把匕首拾起,橫於頸處:「讓我死在這裡,或者放我離開。」   「我放你走。」   我離去的那天,正下著細雨,我並沒有帶走明瑟,這讓我極為愧疚。可是之後,我富貴不再,女子在俗世所遭受的欺凌,我年少時也體驗得多,怎麼忍心她也承受這種苦楚?   她那年不過七歲,卻早慧,眼睛沉靜美麗,脆生生道:「母妃,您要離開了嗎?」   我點點頭,不敢與她靠近,怕下一刻就會痛哭:「母親要走了,或許再也不會見到你。可是明瑟,你要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她點點頭,卻終於極輕微地哭出聲來,我掩面,匆匆離去。   王喜將所有的事安排妥當,親自送我出宮,景色不斷向後退去,我終於訣別這裡,不知不覺,在這宮中已經度過了極漫長的年華。漫長得如同一輩子。   王喜定定地看著我,突然道:「娘娘,皇上若不是極疼愛您,是絕不會送您走的。」   我頓了一下,啞聲道:「我知道。可是那又怎樣?」   「在那樣漫長的年華中,您確定,從沒有對皇上動過心嗎?」   【尾聲】   容沛的駕崩猝不及防,超乎所有人的想像。後宮中做皇子時納下的幾位妃子,卻並無皇嗣,遺命將皇位留給謝氏的長公子。陳郡謝氏,便是我父皇的家族,雖然是前朝遺族,但是當初容與並沒有趕盡殺絕,再加上家大業大,雖不能和之前相比,但總也有存留。   天下大哀。   短短的五年,他勵精圖治,修復內政,天下隨即大治。我無法想像這個人會是那個逼我灌下墮胎藥、以極哀慟的神色說愛我的男子。   他是一個極偉大的帝王。   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剛剛燒完飯,愣了一愣,腦子轉了一圈,飯碗砰的一聲砸在了地上,劇痛湧上心間,我蹙著眉吐出了一口鮮血。   幾乎是失魂落魄地走到街上,面前便是城門,是我初次遇見他的地方。彼時的冷酷皇子,輕易地激起了我所有的憤怒。我抬頭望著天空,煙灰色的天空,將要落下細雨的前兆。   我想起走的時候,王喜詢問我,我到底曾經有沒有,在我也未曾察覺的時候,對容沛動過心?   我並沒有回答他,湧上腦海的是瞬間的迷茫……如果我對容沛的是愛,那麼對容與的呢?   我欽佩他的情深,為容沛待我的淺薄而不值,這才是我愛意的開端。原來我的一切愛情,源頭都是容沛。原來都是他,原來是這樣。   原來我愛上的人……原來我一直不想愛上拒絕去承認的人……原來是……他。   我終於忍不住慢慢地蹲在地上,將臉埋在手掌中,失聲痛哭。   這樣淺顯的道理,我經歷這樣長的年華,才終於知曉。   一直是恨他,一直是鄙薄他,一直是不屑,從沒想過,其實這都是因為愛。   因為那樣多的事,我與他分離,並且再沒有挽回的餘地,我還記得他身上的杜若香,有清苦的味道……若是再有一次機會……若是……   淚水簌簌地落下來,面前的情景變得越發恍惚,似乎有腳步聲落拓而來,誰的手掌,帶著昔日的溫度與杜若香氣,慢慢地落在我的肩膀上。   是誰的聲音,穿過時光和我思念的聲色,帶著笑意和疼惜清晰地傳到我的耳中。   「清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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