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驥千里與瓦釜雷鳴——與齊威王、乾隆皇帝論人才之用與不能用(與古人對話之一)

與古人對話之一:

良驥千里與瓦釜雷鳴

——與齊威王、乾隆皇帝論人才之用與不能用

天下之國,莫不有英俊才士,但在用與不用罷了。君主為什麼要用人才,又為什麼很難做到用人才?本章從四個方面說了人才的作用,以及人才不能見用的六個原因。

王二:各位觀眾晚上好!從今晚開始,「聊齋」節目將圍繞用人特別是用官這個問題,進行系列的對話與討論。我們邀請的佳賓,都是一些歷史上的名人。今晚做客的是春秋戰國時代的齊威王和清王朝的乾隆皇帝。二位晚上好!

齊威王:主持人好,觀眾朋友好。

乾隆:諸位愛卿好。

王二:為了稱呼的方便,我們在節目前已與二位嘉賓商量好,齊威王田因齊先生我們就稱呼他為田老,乾隆皇帝我們稱呼他為乾先生。乾老本來的名字叫弘曆,叫先生好像不大合適。

乾隆:其實叫乾隆挺好的,我不大明白王二先生為什麼非得給我們換個稱呼。我看你們的電視劇,什麼《戲說》,什麼《鐵齒銅牙》,什麼《格格》,還有《羅鍋》,已然弄得我乾隆名滿海內外,紅透新時代。哈哈,老田,我的知名度比你大多了嘛!

齊威王:那也不盡然。你我俱已作鬼,不過你離他們近,我離他們遠,新鬼大,故鬼小也。

選賢任能在理論上和實踐中往往是背離的

王二:二位不必爭論。雖然時代不同,遠近不一,但你們都是所處時代的君主,國家的最高統治者。今天是我們這個系列討論話題的開篇,第一個話題,我想請二位談一下,為什麼要用人才?您二位作為領導者,是怎麼看待這個問題的?請田老先談。

齊威王:呵呵,為什麼要用人才?這難道是一個問題么?人才不用,難道要用狗才、混蛋?

王二:是呀,覽之歷史,為什麼許多統治者用的都是狗才、混蛋?

齊威王:唔,這裡頭就有一個矛盾:理論上我們很容易回答為什麼用人才,但實際情形我們卻很難做到用人才。

王二:先別管實際情形,我們先從理論上討論。

齊威王:那就比較容易了。為什麼用人才?這是君主統治全國的需要。以一人馭天下,其力不逮,必須設官分職,訪賢求能,量材使用,委任責成。

乾隆:然也。漢宣帝時,讓大臣王褒寫了一篇文章,叫《聖主得賢臣頌》。那上頭說:「夫賢者,國家之器用也。所任賢,則趨舍省而功施普;器用利,則用力少而就效重。……賢人、君子,亦聖王之所以易海內也。昔周公躬吐渥之勞,故有圉空之隆;齊恆設庭燎之禮,故有匡合之功。由此觀之,君人者勤於求賢而逸於得人。」[1][1]

王二:我來翻譯。王褒說:「有才幹的人,是國家的工具啊!所任用的是個賢人,那麼國家可以很容易地就走向安定繁榮,就如同工具銳利了,干起活來就省力而功效大。……賢人、君子就是聖王用來改造天下的利器。從前周公一飯三吐脯、一沐三握髮,來禮賢下士,所以能教化人民,達到刑措不用、民不犯法,監獄都空了;齊桓公用火燭在庭中照明,接待賢士,因此成就了一匡天下的事業。從這點來看,君主應當辛勤地訪求賢者、任用能人,而在選賢任能後就可以安逸地過日子了。」

君用人如器,以人為寶

齊威王:通俗地說吧,就是君主要統治天下,或者說,諸侯要治理本國,都要依靠各種人才為輔佐。這些人才,在不同的位置上,發揮著不同的、彼此不可替代的作用。「治國之道,首在得人。百官稱職,則萬物咸理。」用人如器。人才,就是國家的器用。得人,就是得到了良器。

在堯當君主時,以舜作司徒,契作司馬,禹作司空,后稷管農業,夔管禮樂,垂管工匠,伯夷管祭祀,皋陶判案,益專門負責馴化用於作戰的野獸。這些具體的事堯一點也不做,悠悠然地只做他的帝王。而這九個人怎麼會心甘情願地做臣子呢?這是因為堯懂得這九個各自有什麼才能,然後量才使用,而且讓他們各自都成就了一番事業。堯憑藉他們成就的功業而統治了天下。

乾隆:而舜有臣五人,天下治。武王有賢臣十人,三分天下有其二。孔子說:「人才難得啊!武王的賢人中,還有一個是他的夫人,周之德,可以說是至德了。」所以說君主「勤於求賢而逸於得人」呢。人才為第一要緊,得人者昌,失人者亡。這是千百年不易之理。

齊威王:可惜這一點,在我們那個時代,並不是每個君主都明白的啊!有一次我和魏惠王會面。惠王問:「你們齊國有些什麼國寶?」我說:「無有。」 惠王曰: 「那太糟了,我們魏國雖小,尚有直徑一寸大的珍珠十枚,這些珍珠的光芒能照亮我坐的車子前後十二輛車。齊國是一個大國,難道真沒有寶?」 我說:「我認為的寶與您有點不一樣。我的大臣有叫檀子的,鎮守南部邊城,則楚國不敢進犯,泗水流域十二個較小的諸侯都來齊國朝拜;我的大臣有叫田盼的,鎮使西部高唐,則趙國人不敢東來黃河打漁;我的大臣有叫黔夫的,鎮守徐州,則燕國人在北門焚香祈禱,趙國人在西門焚香祈禱,祈禱准予他們移民到齊國的快樂國土,最後收容了七千餘家;我的大臣有叫種首的,使他管治安,則道不拾遺。這四位臣子的光芒,照亮千里,豈止十二輛車子啊!」惠王聽了面有慚色。

王二: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齊威王以人為寶。下面我想請乾先生具體說說賢臣的作用。

賢臣的效用具體有四個

乾隆:用人如器,這是一個總綱。事情不同,器用也就不同。概而言之呢,賢臣即人才的作用有四:

一曰出謀劃策。世間萬事,有常有變,平常的事咱們就建立規章制度、制定政策或法律管著它,但是新問題、新事物就必須用創新的思路和辦法。治之難,不在守常,而在應變,在創新。說句實話,能夠到達皇帝這兒的問題,都是邏輯和理性無法解決的問題。皇帝要做的決策,都是非程序性、非規範性、無先例可循的決策。這麼大的國家,新問題、新事物層出不窮,有時問題嚴重還會出現危機。面對這些新情況、新問題,你怎麼看待?怎麼應對?這裡頭小則關係成敗利鈍,大則關係治亂興衰。統治者的本事,全在這處理新問題、應付新挑戰的能力上。應變怎麼應?首先是謀略。帝王之腦,一人之腦也,你就是天才,能有多大的智慧?所以要利用「外腦」,他人的智慧。這種人就是智囊。漢之張良、陳平,三國時之諸葛亮之流是也。

齊威王:我和田忌賽馬的故事,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你看,同樣的三匹馬,不過經孫臏調換了一下出場的順序,田忌就由一貫的輸家變成了贏家,而我就從一貫的贏家變成了輸家。這就是謀略的作用。

乾隆:但是這種人才比較難得。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種人材,實際可以稱之為「帝師」,我們都要以「師」事之哩。劉備三顧茅廬,很尊敬哩。

王二:這種人我們也叫他搖鵝毛扇的,軍師,參謀長。

乾隆:二曰任事。就是具體辦理各種事務。事務各有不同,需有專業人員去做。事情要辦得好,也要有得力之人。我朝頗有幹吏,就是能辦事。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去辦,會有不同的效果。

王二:我想起了我們當代的一則小故事。兩個皮革推銷員,都來到一個海島上。這個海島上的人傳統上是不穿鞋的。於是兩個人回來後分別向老闆打了報告。一個說:「此島的人居然都不穿鞋,我們的產品沒有銷路。」一個說:「此島上的人竟然都不穿鞋,我們的產品市場廣闊。」

乾隆:我常說要辦好一件事,要具備四個條件:一識見,二品行,三能力,四幹勁。你剛才舉的這個例子,主要表現的是識見。其他三者也是不可或缺的。這方面的例子甚多,我說一個先帝雍正爺的大臣鄂爾泰的例子。父皇最寵幸鄂爾泰、田文鏡、李衛三人,並把他們稱為地方督撫之模範。其中鄂爾泰又更受器重,被稱為「當代第一良臣」。此人一生事迹甚多,其最大功績,就是建議並主持了西南幾省的改土歸流,革除了大批土司,而代之以流官的統治,並於該地區實行與內地一樣的地方行政制度,從而加強了中央政府對邊疆地區的統治,有利於我們多民族國家的進一步鞏固,促進了西南地區經濟、文化的發展。由此可見,那些只會等因奉此的人,不能幹好事情。

王二:田老,您賞即墨大夫、烹阿大夫的故事也很有名。

齊威王:啊,有一年,我把即墨縣長(那時叫大夫)召到首都,對他說:「自從你到即墨任事,我每天都接到誹謗你的報告。然而我派人去即墨秘密調查,發現你開荒闢田,農作物遍野,人民生活富庶,官吏清廉,齊國東部,得到平安。你之所以口碑不好,我了解,是你沒有巴結我的左右那些當權派而已。」增加他一萬戶人家封邑,作為獎勵。又把阿邑縣長召來,對他說:「自從派你到阿邑,我幾乎每天都聽到對你的讚揚。可是,我派人秘密前去調查,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田野荒蕪,農民貧困。前些時,趙國攻擊鄄城,你不率軍增援,衛國佔領薛陵,你假裝不知道。我了解,我所聽到的那些捧你場的話,都是你拿錢買來的。」於是下令,把他以及平常讚揚他的一批官吏,全都用大鍋烹掉。

王二:全國大為震動,官員悚然戒懼,不敢再弄玄虛,大家改變態度,認真做事,齊國大治,成為強國。

齊威王:要干好事,關鍵是選用得人。子思曰:「聖明的君主用人為官,猶如木匠用木材,取其所長,棄其所短。」從前伊尹蓋房子,使背力強健的人來背土,獨眼的人來推車,駝背的人來塗抹。「各有所宜,」而每個人的作用都發揮得很好。

萬金油幹部無時無代無之

乾隆:這個道理雖然已經很普及,但是還是要引起重視。哎,王二先生,我發現你們現在的許多幹部都是「萬金油」幹部,擦到哪兒都行。還有一個現象讓我很不解,就是為什麼高級領導人中學理工科的人很多,而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的人反而很少?我們過去的經史子集不學也罷,怎麼弄了一批匠人治國?

王二:說到「萬金油」幹部,其實無時無代無之。就拿你剛才讚不絕口的鄂爾泰來說吧,在出任地方大員之前,在禮部也做過小官,也是頂呱呱的幹吏。特別是他在雍正還為皇子時,曾以「皇子不可交結外臣」為理由,拒絕了雍正要他為其辦事的要求,雍正反而認為他忠於職守。再說曾國藩吧,本一個文官,最後卻做成了軍事上的大功業,誰能說曾不是一個「萬金油」呢?至於你說到的第二個問題,也並非問題,現代中國強調專家治國,尊重科學,尊重人才。由於國家在文革以前重視理工科,所以理工科學歷的領導幹部多一些。我想今後會有一個知識結構的優化的。

乾隆:當可憂者是或許多了術,少了道;多了短期行為,少了長遠打算;多了科學技術,少了人文關懷。罷了,接著說。

三曰安民。安民是統治者的一個目標,又是一個手段。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得人心者得國,失人心者失天下,當然,說到底,我們重視民心,不過是擔心載舟之水,亦能覆舟。任官得人,廉政勤政,發展經濟,興辦教育,公正司法,可以安民,可以讓百姓甘心地當牛做馬,可以使朕穩坐天下。從來為政之道,安民必先察吏。任官不得人,魚肉百姓,貪臟枉法,以權謀私,殘民以逞,就會破壞帝國的統治基礎,甚至弄到揭竿而起的地步。你說,一個包青天,寄託了多少代老百姓的希望!而林沖逼上梁山,誰逼的?不正是高俅那廝嗎!

王二:所以毛主席批評《水滸》只反貪官,不反皇帝。

乾隆:反皇帝幹什麼?皇帝是好皇帝,只是被貪官們蒙蔽了。你們現在不是也常說「中央政策是好政策,只是被下面這些官把經念歪了」。又說什麼「中梗阻」。

齊威王:君言大善!舜說:「臣哉,臣哉!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女輔之。」大臣啊,大臣啊!你們是我的臂膀耳目。我想統治人民,你們幫助我。

乾隆:幫助什麼呢?唐太宗對房玄齡說:「飭兵備寇固是要事,然朕唯欲卿等存心理道,務盡忠貞,使百姓安樂,便是朕之甲仗。」準備武器備戰固然是重要的大事,但是我的最大願望是希望你們這些大臣盡忠盡責,使百姓安居樂業,這樣你們就是我的最好的武器啊。

王二:特別是地方官,為親民之官,其賢與不賢,對百姓影響更直接,更大。漢宣帝是從民間成長的,知民事之艱難。常說:「庶民所以安其田裡而無嘆息仇恨之心的原因,在於政治清平,訴訟公正。與我共為此努力的,正是優秀的郡守啊!」所以郡守有治理功效,就以璽書勉厲,增加俸祿,賜給金銀,或封爵至關內侯;朝廷的公卿有了缺位,則從優秀的地方官中加以選拔。因此漢世良吏,於是為盛,稱中興焉。

乾隆:不光是州縣官,總督、巡撫這些省級幹部也很重要。督撫有表率封疆之任,身系一方國計民生,責任實在是重大啊。

王二:沒錯。漢時的二千石即太守,也就是清朝的督、撫。

乾隆:一個地方官有德政,你看老百姓對他的感恩戴德,又是送匾,又是送萬人傘,立生祠。調走的時候,萬人空巷,灑淚相別。多好!

王二:不過我們時代的一些人認為清官有害,清官比貪官更壞。

齊威王:此何言哉!何以言之?

王二:因為清官緩和了階級矛盾,延緩了統治者的滅亡。

乾隆:這等奇談怪論,似也可用在你們的周恩來總理身上。

王二:此話怎講?

乾隆:鄧小平先生在評論周恩來先生在文革中——我說「文革」這個詞還有點拗口,全稱是「文化大革命」是吧——的作用時,說了兩句話,一句話是:如果沒有周總理,文革造成的損失會更大;一句話是:如果沒有周總理,文革延續的時間不會那麼長。

王二:我們不談論今人吧。

乾隆:王二先生似乎是有點忌諱談論當代人和事。

王二:主要是離得太近,看不清楚也說不清楚。另外,也還真的怕象您老那樣的搞文字獄。

乾隆:以言獲罪?不會了吧?這都什麼年代了。

王二:我們不談論今人吧。請乾先生續言之。

乾隆:四曰敦教化。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用好人不光是能把事情做好,還能維持社會綱常,敦化風俗,讓老百姓們少鬧事,不造反。

好官能維持社會綱常,讓百姓不造反

王二:請述其詳。

乾隆:這個竅門,一般我是不說的,今天高興,不妨透露一二。不管是什麼樣的統治者,都必須使社會有秩序。而自漢武帝始,幾千年中國封建社會之所以選擇了儒學即孔孟之道作為全社會的思想與行為規範,就是要保證一個有利於統治者的秩序。而賢臣即人才,是這個綱常的承載者、代言人、實踐者和捍衛者,是這個秩序的保證力量。關於這一點,董仲舒說的很明白:「道者,所由適於治之路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政亂國危甚眾,所任者非人而所由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滅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1

齊威王:要而言之,好官在這方面的作用有三,一是在中央政府的最高級官員中,一定要有道德高尚、博學多聞、並能闡經釋道的好官,以為天下楷模和導師。我們那時朝廷里最大的官是三公。「坐而論道,謂之三公;作而行之,謂之卿大夫。」比如你們的周恩來,以道德品質、人格力量為天下楷模。二是一些好的地方官在平時興辦教育,教化百姓,並廉潔自律,以身作則,這樣來提高百姓的道德水平,移風易俗。三是在社會矛盾尖銳化的時候,有幾個好官,可以成為朝廷的門面和點綴,麻痹一下老百姓的精神,抒解一點百姓的怨恨,以維護社會起碼的綱常和秩序。所以只要不是太昏的君主,不是悖謬已極,都要標榜道德,尊道讀經,都要在表面上尊重人才和用幾個好官裝點門面。還說那個宋代包青天,寄託了多少代老百姓的理想,承載了多少位冤曲悲憤者的一線希望,也起到了多麼大的穩定社會的作用啊!

王二:中國傳統的政治體系,也是三權分立的,即天命、聖人言、君權。天命是至高無上的,君主是天之子,應天命而統治天下,這是取得統治的合法性。聖賢之道次之。有人說:聖賢之道完全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它強調的是一種秩序,即君臣、父子、夫妻之間絕對服從的關係。其實不盡如此。聖賢之道也宣傳「公天下」,講民本。這對君主也是一個約束。儒生是聖人言的解釋人。最後是君權。君權把聖賢之道即倫理綱常作為維持統治的一件法寶。

乾隆:那當然。說老實話,我是皇帝,我最希望社會安定了,但光說「穩定壓倒一切」,卻聽任貪官污吏滿天下,何來穩定!

王二:老乾你真可以。反觀時下,時序遷流至今天,我們的錯誤之一也許是在打倒了孔孟之道、不承認宗教信仰、摒棄了神化的主義思想之後,未能及時建立全社會新的道德規範和人生信仰,官場卻日益腐敗,包青天、劉羅鍋這樣的好官太少了,遂使人心沉淪,行為無范,風氣澆漓,秩序大壞。當此之時,固然應當樹根本而重建道德,但也必須通過擢用一批真正德才兼備的人才,任用一些好官,如孔繁森,通過其表率任用、人格力量,來匡補時弊,激濁揚清,整頓秩序,統一人心。

乾隆:看來古今統治的路子差不多。

王二:以上兩位嘉賓已從理論上就好官的作用談了精闢的看法。下面,我們是不是轉入第二個問題:為什麼在實際上好官少而壞官多?

(兩位嘉賓笑而不語)

王二:這樣,我們還是請田老先說。

智商高的君主也可能是政治上的白痴

齊威王:任用賢能有十難:一曰不知,二曰不進,三曰不任,四曰不終,五曰以小怨棄大德,六曰以小過黜大功,七曰以小失掩大美,八曰以訐奸傷忠正,九曰以邪說亂正度,十曰以讒嫉廢賢能。十難不除,則賢臣不用。用臣不賢,則國非其國也。

乾隆:是啊,為政之重,莫過任人;用人最難,莫過知人!為了發現人才,我除了科舉之外,還要求在朝大臣和地方大員推薦保舉人才;對於在任的官,也不大相信三年一次的考核,而是親自面談考核,凡文官知縣以上、武職守備以上官員,我都輪流接見面談,對每個人的印象,密加記載,以便隨時黜陟。有時一天接見一百多人,雖弄得我疲憊不堪,但不敢懈怠。在官員的使用中,我功過分明,嚴加賞罰,絕不因此人過去有大功而不罰其罪,也不因此人有過而略其功。我這一朝中,大臣沒有受過處分的人簡直是沒有,賜死、殺頭的軍機、九卿、督撫也不下幾十人。但就是這樣,綜觀我一朝,好官雖多,但貪官不絕,特別是晚年用了和珅這樣的大貪官。知人最難也!

王二:田老的十難和乾先生的最難概括得都很好,但我以為都是表面現象。十難和最難的根兒在什麼地方呢?

齊威王:當然,當然,這個情況的根兒,還在君主這邊。但其中原由比較複雜。我想第一個原因,是確實有一些昏君,昏憒之極。如晉惠帝,即「何不食肉糜」那一位。

乾隆:不過此人是一個白痴,一個特例,不能說明什麼問題。

齊威王:有的君主智力倒很高,但在政治上仍然是白痴。如殷紂王。《史記》載:「帝紂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但這位老兄更壞,橫徵暴斂,民不聊生,而他自己,起高台,築華梁,什麼酒池肉林啦,人裸夜飲啦,驕奢淫逸可謂登峰造極。又重用費中、惡來這樣的奸臣,用炮格之法來對付進諫的忠臣,三公中九侯、鄂侯被殘殺,死後被做成肉脯,西伯被囚禁。忠臣比干被剖心,箕子、微子都給嚇跑了。歷史上一說到昏君,就是桀、紂。智力高的君主昏起來,猶勝白痴。

王二:不過象桀、紂、晉惠帝這樣極昏的君主,歷史上也不多。更多的是智力、才情都是中等的,他們也想把國家治理好,也想進賢退佞。問題出在哪裡呢?

齊威王:第二個原因,是自身素質不夠。或判事不明,或識人不清,或不務正業,或優柔寡斷,以至忠不能進,邪不能退。

漢元帝是政治上的糊塗蟲

乾隆:漢元帝是個典型的例子。元帝既非常器重他的師傅、三朝老臣並且是託孤大臣的蕭望之,又親信宦官、奸臣弘恭、石顯。在忠良奸佞的鬥爭中,奸臣利用元帝的無知、猜疑、猶豫、好面子以及不諳人情,愣是假元帝之手,把蕭望之活活逼死。而元帝事後對弘恭、石顯雖然氣憤,但在其「誠惶誠恐」地檢討之後,也就罷了。司馬光感慨地評論元帝的「易欺而難悟」說:元帝雖然涕泣不食以傷望之,但終於不能懲治弘恭、石顯,如此,是使奸臣得以「肆其邪心而無復忌憚者也!」

齊威王:甚矣!難道沒有人來指點元帝,使其明白嗎?

乾隆:怎麼沒有。一個叫京房的人在一次宴席上見到元帝,他們之間的對話很有意思。京房問元帝: 「周幽王、周厲王這樣的君主何以危險?他們任用的是什麼人呢?」元帝曰:「君主不明而所用者都是巧佞之人。」京房問:「當時幽王、厲王是知其巧佞而用之呢,還是以為賢而用之呢?」 元帝說:「以為賢。」京房又問:「那麼今天何以知其不賢呢?」元帝答:「因為當時出現亂象,君主已有危險而知之。」京房說:「任賢必治,任不肖必亂,必然之道也。既然出現亂象,幽王、厲王為何不覺悟而求賢,反而一直到最後都任不肖呢?」元帝答:「臨亂之君,還是把他的臣子當做賢臣。如果都覺悟清醒了,天下怎麼會有危亡之君呢!」京房說:「齊桓公、秦二世亦嘗嘲笑過幽、厲這些昏君,但是仍然任用豎刁、趙高這樣的佞臣,以致政治日亂,盜賊滿山。他們為什麼不以幽、厲為教訓而覺悟呢?」元帝曰:「唯有有道者能以過去知道未來。」京房免冠頓首說:「《春秋》記二百四十二年災異,以警示後來萬世之君主。今陛下即位以來,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隕,夏霜,冬雷,春凋,秋榮,隕霜不殺,水,旱,螟蟲,民人飢、疫,盜賊不禁,刑人滿市,《春秋》所記災異都齊備啦。陛下視為是治、是亂呢?」元帝曰:「亂極啦,還說啥!」京房問:「那麼今天所任用者是誰呢?」元帝說:「是啊,幸虧我用的人比豎刁、趙高強,我又以為問題不在此人身上。」京房說:「前世之君主,也都這麼看。臣恐後之視今,猶今之視前也!」元帝不吭氣,良久,乃曰:「那麼今天為亂者是誰呢?」京房說:「明主應當自己知道啊。」元帝曰:「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又為什麼用他呢!」京房只好進一步提示說:「那個奸臣就是您最信任,與他圖事於帷幄之中,進退天下之士的人啊。」京房指的是石顯,元帝亦知之,對京房說:「已知道啦。」話說明白了,京房就退出去了,但元帝呢,仍然不能罷退石顯。

司馬光評論這件事說:「人君之德不明,則臣下雖欲竭忠,何自而入乎!觀京房之所以曉孝元,可謂明白切至矣,而終不能悟,悲夫!《詩》曰:『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匪手攜之,言示之事。』又曰:『誨爾諄諄,聽我藐藐。』孝元之謂矣!」1

王二:但君主為什麼總是聽不進忠言,為什麼總是近小人而遠君子呢?難道真是只是和他們的素質有關嗎?說到素質,君主們從小受到最好的教育與訓練,因而一般都有很好的文化教養,寫得好字,拉得硬弓,其中甚至不乏優秀的文學家、詩人、書法家、畫家、武藝高手。但是為什麼他們的整體的表現,卻總是令人失望呢?

君主遠賢近佞的根本原因在君主人性天然的弱點

乾隆:小子問題提得好啊!這就是我下面要說的第三點。奸佞當道而忠臣見斥,亦與人的天性有關,與君主因其所處的特殊地位所放大的人性弱點有關。三國時吳大臣張紘說:「自古有國有家者,咸欲修德政以比隆盛世。至於其治,多不馨香。非無忠臣賢佐也,由主不勝其情,弗能用耳。夫人情憚難而趨易,好同而惡異,與治道相反。《傳》曰:『從善如登,從惡如崩』,言善之難也。人君承奕世之根基,據自然之勢,操八柄之威,甘易同之歡,無假取於人,而忠臣挾難進之術,吐逆耳之言,其不合也,不亦宜乎!離則有畔,巧辯緣間,眩於小忠,戀於恩愛,賢愚雜錯,黜陟失序,其所由來,情亂之也。」2

王二:這段話我翻譯一下:自古國家的統治者,都是想修德政以創盛世的。但是他們實際的統治結果,大多是不好的。不是沒有忠臣賢佐,而是由於人主不能戰勝自己的性情,不能用他們啊。人的常情是畏難而趨易,好同而惡異。這與治國之道正好相反。《左傳》說:「從善如登,從惡如崩」,說的是為善之難。君主繼承祖先好幾代留下來的基業,據有天下所有的財富,掌握著八種駕馭臣下的手段——這八種手段是什麼?

齊威王:爵、祿、予、置、生、奪、廢、誅。

王二:反正就是生殺予奪吧。我接著翻譯——滿足於所有人對自己的隨聲附和、唯唯諾諾,簡直說君主沒有什麼可以求別人的。而忠臣呢,他憑著難以被君主喜歡的忠正剛直之術,說著逆耳之言,他的不合君主之意,被君主疏遠,不是很正常么。而忠臣一遠,與君主的關係有了裂痕,小人就趁機上前了,花言巧語,挑撥離間,君主迷惑於小人的偽忠,貪圖於與小人的恩愛,這樣愛憎都發生了錯亂,罷免和任用都失去了次序。以上這些情況的產生,都是由於情亂的緣故啊!

乾隆:我朝大臣孫嘉淦更有一篇奏文,說透了為什麼奸佞易進而忠臣難當的道理,大意是:君主有三習一弊。三習是:

一曰「喜諛而惡直」。君主德清則臣心服而頌,仁政行則民身受而感,出一言而盈廷稱聖,發一令而四海謳歌。在臣民本非獻諛,然而人主之耳則熟於此矣。耳與譽化,非譽則逆,始而匡拂者拒,繼而木納者厭,久而頌揚之不工者亦絀矣。是謂耳習於所聞,則喜諛而惡直

二曰「喜柔而惡剛」。上愈智則下愈愚,上愈能則下愈畏,趨蹌謅脅,顧盼而皆然,免冠叩首,應聲而即是。此在臣工以為盡禮,然而人主之目則熟於此矣。目與美化,非媚即觸,固始而倨野者斥,繼而嚴憚者疏,久而便辟不巧者亦忤矣。是謂目習於所見,則喜柔而惡剛。

三曰「喜從而惡違」。敬求天下之事,見之多而以為無足奇也,則高己而卑人;慎辯天下之務,閱之久而以為無難也,則雄才而易事;質之人而不聞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見其所失。於是乎意之所欲,信以為不逾,令之所發,概期於必行矣。是謂心習於所是,則喜從而惡違。

有了這三習,就必然產生一弊:「喜小人而厭君子」。語言奏對,君子訥而小人佞諛,則與耳習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則與目習投矣。即課事考勞,君子孤行其意而恥於言功,小人巧於迎合而工於顯勤,則與心習又投矣。小人挾其所長以善投,人主溺於所習而不沉,審聽之而其言入耳,諦觀之而其顏悅目,歷試之而其才稱乎心也,於是乎小人不約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離。1

王二:孫嘉淦說得深刻!為君者天然近小人而遠賢臣。乾先生,您用和珅是不是也是因為此啊。

乾隆:(笑而不答)

齊威王:鄒忌勸寡人納諫,也是看到了這一點。昏憒正是基於人性的弱點啊!

乾隆:唐太宗晚節還不守呢!

王二:不過孫嘉淦的「三習一弊」,說的還是君呢,一般的君主,恐怕還做不到這一點。

君子常敗於小人也有自身原因

乾隆:君子常敗小人常勝的第四個原因,也由君子自身的思維和行為特點。

宋朝的崔鶠於此有一個概括,十二點,這裡也做一個簡介:

氣類所合,物莫能間。君主與小人相與,必有所謂合者,君子不明白這一點,欲強以口舌折奸人之鋒,勢必不振,一也。

人情逆之則怒,順之則喜,毀之則怒,譽之則喜;小人性便諛佞,志在詭隨,而君子任道直前,有犯無隱,老讓君主不高興,二也。

君子正直,不妄說人,不結朋黨,而小人竊爵祿以植朋黨,竭智力以市內援,三也。

君子難進而易退,小人易進而難退;易進則常在上以制人,難進則常在下而為人所制,四也。

君子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虐幼殘,不畏高明;而小人之於人,失勢則鼠伏以事之,得勢則虎步以凌之,五也。

君子窮則以命自安而不尤人,達則以恕存心而不害物;小人在下則不安,而懷毒以伺上,居上則快意,而肆虐以害人,六也。

君子一有不安於心,則畏君畏親,畏天畏人;而小人慾濟其奸,則欺君欺親,欺天欺人,無不可者,七也。

君子重名譽,守廉潔;小人苟獲其欲,則天下賤之而不羞,萬世非之而不辱,八也。

君子於言欲訥,於行欲敏,有過則改,見義則服;而小人矜利口以服人,喜奸言而文過,九也。

天下善人少,不善人多,故君子為國,求人難於選拔;而小人一呼,千百為群,十也。

君子不念舊惡,以德報怨;而小人忘恩背義,以怨報德,十一也。

君子有若無,實若虛,有功不矜,有善不伐;而小人無而為有,虛而為盈,露巧而揚能,矜功而賣善,以惑君主,以冀僥倖,十二也。

有了這十二點,崔鶠的結論是:「君子小人之不敵,亦明矣。」

齊威王:一言以蔽之:君子道德束縛太多,小人根本沒有道德束縛。為什麼君主都願意行霸道而不行王渞?也是王道的道德束縛太多。道德這玩意,沒有不行,太多也不行。人都是急功近利的,君子打不過小人,自己也要總結教訓。

乾隆:道德與功利之辯,是個複雜的問題,姑且不論。我們接著說第五點,就是君主有私心私慾。取人不求合道,而求合己,也就是崔鶠所說的君主與奸臣小人相合。武則天為什麼用許敬宗、李義府這些小人,周興、來俊臣這些酷吏,張昌宗兄弟和懷義這些王八蛋呢?前兩者是為了她奪位專權,改朝換代,維護自己來之不正的統治;後一種人,是因為這些人滿足了她的生理需要,就以公器徇私情了。

君主的私慾造就了小人的得勢

王二:這種私情、私慾,特別地容易為奸臣、小人利用。歷史上這種例子簡直多極了。我大體歸納一下,有勸君主奢侈享受、大興土木的,如蔡京於宋徽宗;有教唆君主微行出遊的,如張放之於漢成帝;有挑動君主行苛政的,如趙高於秦二世;有教唆皇子弒君父的,如潘崇之於商臣;有教唆君主骨肉相殘的,如蕭遙光之於齊明帝;有甘為君主狎客的,如江總、孔范之於陳後主;有助君主保位而犧牲國家與民族利益的,如秦檜之於宋高宗;還有君主進房中術的,如哈麻之於元寧宗……實在是不勝枚舉!當然,這些壞蛋也在幫助君主滿足私慾的同時,得到了君主的寵幸和與忠臣鬥爭的勝利。

乾隆:也別光說我們,你說你們現在的許多領導人,不也是因為私心、私慾,過不了房子、票子、兒子、車子、美女這幾關嗎?你們現在難道不是腐敗問題越來越嚴重嗎?什麼叫腐敗嚴重,不就是當權的、或者說在各級領導崗位上的好人越來越少,壞人越來越多嗎?人家說,你們的縣級以上領導幹部站成一排,挨個槍斃,可能有冤枉的,隔一個斃一個,肯定有漏網的。另外,你們的官,都是靠什麼上來的呢?除了普遍的花錢買之外,不也有什麼靠陪領導打牌打球啊,給領導家送小保姆啊,替領導墊賭資啊,送領導子女出國留學啊,為領導及領導子女提供上學機會和文憑啊,給領導當刀手寫專著啊,給領導玩女人拉皮條啊,送領導偉哥啊……總之,花樣翻新,猶勝我朝。咱們誰也別說誰,五十步笑百步。

齊威王:哈哈,你我相差兩千餘年,可知天不變道亦不變。制度環境不改變,即「天」不變,那麼當官的路數即「道」也不變。

王二:我們不說這個了。還有第六個原因嗎:

齊威王:有之。其實也很簡單,這是一種統治術。劉向說:「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御臣之術也。」所謂「善御者,必識六轡盈縮之間;善治者,必審官方控帶之宜。」忠臣、奸臣,勢不兩立,打得熱火朝天,正好讓君主來控制。君主最恐懼的是自己的君位不安,大臣一派坐大,輕則專權,把持朝綱,重則篡逆,取我而代之。你看春秋時,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多少臣篡君位的。

王二:好象您老人家的齊國就是您的曾祖父田和篡奪而來的。

齊威王:慚愧。我取可以,彼取不行。所以要讓大臣打架,君主在其中就是把握平衡,誰也不能太佔上風。

君子小人相鬥有利於君主的控制

乾隆:這才說到要害上了!太阿在握,威柄不移。先生你以為我用和珅就是因為他會取悅於我啊?錯!我就是讓他和王傑、劉墉、紀曉嵐掐,我在上頭掌控之。《呂氏春秋》說:「庖人調和而不敢食,故可以為皰人矣。若使皰人調和而食之,則不可為皰矣。」我用廚子本來是讓他做飯的,結果做好飯他自己吃了,這個廚子我還敢要嗎?蘇軾說:「禍莫大於權之移人。」君主最擔心的就是君權旁落,君主要求臣子的第一條,還不是能力,而是忠誠。但是在君主「孤家寡人」的位置上,以一人對天下,不能只相信大臣的個人品質,而是要有對大臣的控制能力。你看我剛上台時,對付鄂爾泰和張廷玉這兩個權傾朝野的幫派集團,我在自己的力量還不具備將其徹底粉碎時,也是讓他們互相鬥爭,我在上頭一會打這邊一板子,一會打那邊一榔頭。

王二:古語說「正邪自古同冰炭」,又說「忠奸不兩立」。難道君主可以既用忠良又用奸臣嗎:

乾隆:你肯定是《資治通鑒》看多了吧!帝王的統治之道,豈是那麼簡單的!「以正理國,以奇用兵」,治國不以正不行,但太正也不行。不是還有王道、霸道之分嗎?治國亦如用兵,用人也如用兵。兵者,詭道也。韓非早在兩千年前就提出君主駕馭臣下的法、術、勢,其目的是如何來控制臣子。誰說忠奸不能兩立?如果朝里都是忠臣,還讓我們皇帝活不活了?你看唐太宗,喜歡玩個鳥,得了個好鳥,不想魏徵進來奏事,嚇得太宗把鳥藏在懷裡,但魏徵這個老東西故意磨蹭,等魏徵走了,太宗把鳥拿出來一看,早就嗚呼哀哉了也。再說了,都是忠臣,忠臣就不變壞了?說權力缺少制約,君主少制約,大臣們的制約就夠了?不夠的。鄂爾泰、張廷玉、于敏中、福康安不都變壞了嗎?

齊威王:你看那個勸我納諫的鄒忌,是個君子吧?最後不正是由於他忌恨田忌功高,造謠田忌謀反,把田忌逼走他國了?

乾隆:總的說來,日月雨露,澤沐天下萬物,不分香花毒草;君主用人,也要涵養忠奸賢愚,使各得其所。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我說的這種帝王術,也可證之以你們的偉大領袖毛澤東。毛澤東用康生,非不知其奸酷也;用林彪,非不知其虛詐也;用江青,非不知其野心也,但均用之,以其為刀棒,彈壓另一派政治力量也。無論是當皇帝,還是做領導,都是要讓手下分成幾派,他在上面行抑揚之術,取得平衡。

王二:乾先生你看你又扯到今人了。不過聽了您二位以上的分析,我有一點感想:就是,為什麼歷史上多奸臣當道,實在是一個複雜的問題。如果不能從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上解決根本問題,歷史總會重演。

好了,今天的時間差不多了。下面我們進行現場交流,回答觀眾提出的問題。

現場答問

王二:噢,這是一位觀眾提出的問題:請乾先生回答:人才的作用是不是還有一個,即匡正君主的錯誤?

乾隆:啊,從道理上講不錯。君主雖名「天子」,其實也是人,當然就會有缺點毛病。由君主所處的地位,他的失誤弄不好就會危及邦國。所以大臣們重要的職責,是對君主的缺點錯誤進行諫正。堯設誹謗之木,舜置敢諫之鼓,來徵求意見。唐太宗說: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么。

齊威王:君主由於其特殊地位,所以犯錯誤的可能性更大。鄒忌諷我納諫,道理說得很明白:「今齊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於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有求於王;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吾曰:「善。」於是下令:「群臣、官吏和老百姓,凡能當面指出寡人之過的,受上賞;上書諫寡人之過的,受中賞;街頭巷議寡人之過的,傳到我耳中的,受下賞。」命令初下,群臣進諫,門庭若市。數月之後,時有時無。及至一年以後,雖然還有人想提意見,卻不知說點啥了。

燕、趙、韓、魏等國聽說了,皆朝於齊。這就是「戰勝於朝廷。」 什麼叫君呢?就是能聽取臣子的批評意見。

乾隆:但是我為什麼在人才的作用里不提這一條呢?因為這一作用在實踐中不明顯。除了唐太宗、齊威王和我這樣的君,一般的君主是不大會聽取臣子的批評意見的,其中道理似乎前面已講過。雖然君主們在迫不得已的時候可以下「罪己詔」,但在平時大臣們最好還是別「去惹皇帝佬兒。是吧,老田?

王二:但是國家豈不危乎?

乾隆:(笑)……

王二:不回答?無言也是回答。

下面我們看另一位觀眾從網上發來的問題,他說:中國官場歷來就充斥著君子、小人之辨。我認為很無聊。柏楊先生說:「中國傳統上的用人行政,一直繞著這種「才能」、「品德」、「君子」、「小人」的圈圈打轉,……幾個著名的王朝,如宋王朝和明王朝,就是在這種互相指控中,使中央政府陷於癱瘓,終於滅亡。……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防止邪惡,那就是民主制度,用選舉來控制他的邪惡程度,同時用選舉來激發他身上高貴的品德。」這位觀眾說:我擔心你們的對話節目一開始就陷入這種君子小人的圈圈,會誤導觀眾。

乾隆:柏楊先生,我知道的。不就是在台灣坐了幾年大牢,沒事幹,在獄中注《資治通鑒》的那位么。其實柏楊先生的這段話,自己就把自己否定了。他說只有民主制度才能解決問題。不錯,很好。問題是民主制度什麼時候才到來呢?在真正的民主制度沒有到來之前,還是中國幾千年的規則在起作用。柏楊低估了中國數千年封建專制社會的強大的影響力,也看不到中國現實社會存在著大量的、深厚的讓封建專制社會苟延的土壤。這種土壤在某些方面甚至是主導性或決定性的。我在地下就納悶,為什麼在我死後近二百年,在經歷了這麼多的革命、改良、改革之後,專制力量還如此強大?

王二:人民對皇帝還是這麼感興趣,特別是對君還是這麼熱愛。乾先生您看您都成了我們熒屏的大紅人了。

乾隆:哈哈,瀟洒走一回。至於說到君子、小人,那就更無需一駁了,所有有生活閱歷的人,都明白什麼是君子,什麼是小人。與柏楊先生的觀點相反,君子、小人之辯在今天仍然還有著現實意義,特別是在用人行政上。對這點我很悲哀。不過柏楊先生有兩點說得對,一是在君子、小人之間,還有一種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的人。這種人用好了,能幹好事,用不好,能幹壞事。什麼人都有,什麼人都得用。二是官場上的君子極其容易變成壞蛋。

齊威王:我聽了半天,聽出一點名堂。什麼專制啊,民主啊,我不大明白。我只想說一點,只要權力沒有受到有效的制約,那麼其他的都不會大變。

王二:好了,好了,今天時間已到。我們的對話不得不至此結束。謝謝二位嘉賓。謝謝觀眾朋友們。

乾隆:結束啦?我猶言之未盡矣。明天是怎麼安排的?

齊威王:明天安排咱們參觀人民大會堂。

乾隆:啊,那就算了吧,退朝。

齊威王: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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