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綉春刀"看新君登基後官場
明末反腐大戲《綉春刀》上映,有心觀眾不免將崇禎治閹黨與當下聯想。崇禎即位三月就除去了魏忠賢,談資君不禁感嘆:打虎事業,古之易而今之難也!
然而,除掉魏忠賢容易,清除他身後留下的遍布內廷、內閣、六部以至各省督撫的大小閹黨官員,就難上加難了。爪牙既失,魏老虎也再難有作為。在電影里,崇禎還要小心剷除「閹黨」不能虎豹豺狼都一網打盡,讓整個官僚系統人人自危。關於這一點,電影借崇禎帝的一句話道破了玄機:「 難道要把閹黨殺光了,讓我無人可用嗎?」
因此,像魏忠賢之流倒台後的官場切割,就成了古今統治者除舊立新之際最要關心的問題,拆穿了說就是:反腐到底要用什麼方式收場,反到什麼地方為止?
知止而後有定。崇禎如何維護安定團結的朝局呢?這裡電影就和史實有些差距了,且聽談資君細細道來。
崇禎皇帝(葉項明飾)
電影里輔臣韓曠主張對閹黨除惡務盡,而崇禎不允。實際上,韓曠的人物原型就是韓爌,他是袁崇煥的座師,東林黨的領袖,崇禎即位後一度為首輔,後因受袁崇煥之獄連累而去職。崇禎二年,皇帝要他同其他閣臣確定「逆黨」名單,將前此罪狀曝光的閹黨分子昭示天下。但這位韓首輔第一次報上的名單只有四五十人(魏忠賢時有號稱「五虎五彪十孩兒四十孫」等死黨,多為閣部高官,閣部以下根本數不清),顯然是怕樹敵過多。崇禎不滿,要他再廣泛搜求。結果第二次的名單仍然只有幾十人。這次崇禎怒了,便親自將一包為魏忠賢歌功頌德的奏疏交給閣臣,讓他們一一列入逆黨名單。韓爌竟以不熟悉法律為由推脫。最後崇禎只得另找刑部尚書喬允升去辦。
很顯然,與退縮的韓爌相比,真實的崇禎帝才是主張除惡務盡的。這種狠辣與他多年在魏忠賢面前隱忍韜晦的經歷不無關係。史載崇禎入宮即位時,兄嫂天啟張皇后秘囑崇禎不要吃宮裡的食物,崇禎只好袖藏了自家王府的油餅入宮。入宮三月,他靜觀其變,任憑閹黨和東林黨人各自試探帝意,他都不露聲色,直到確認閹黨不敢掀起肘腋之變時,才猝起發難。魏忠賢一倒,他再無顧忌,誅殺由己,性格中剛愎暴戾的一面顯露出來。
因此,崇禎對待閹黨骨幹分子的態度毋寧說是朝堂上最嚴厲的代表,用小平同志的話說就是:抓一批,關一批,殺一批。
崇禎二年三月十九日,歷經兩年多的清查,「欽定逆案」名單公布。此前首惡魏忠賢客氏已死,名單上將逆黨按罪行輕重分為七等:「首逆同謀「6人,」交結近侍「19人,」交結近侍次等「11人,」逆孽軍犯」35人,「諂附擁戴軍犯」15人,「交結近侍又次等」128人,「祠頌」44人,共計258人。
「首逆同謀「按「大逆」律減等,一律擬斬。其中,魏忠賢「五虎」之首,兵部尚書崔呈秀早知難逃一死,就在家中大擺「送終宴」,然後上吊而死。「交結近侍」19人一律論斬,電影開頭沈煉追殺的許顯純就在其中。許顯純在電影中的形象是猥瑣怕死的小人,但是任錦衣衛鎮撫司頭目時,他配合魏忠賢連興大獄,先害死楊漣等東林六君子,後害死黃尊素、周順昌等七君子,黃尊素是明末大儒黃宗羲之父,周順昌則是中學課本《五人墓碑記》的主角,蘇州市民五人以性命保護的忠臣。有趣的是,五人之首名叫顏佩韋,而劇中嚴公子之父名叫嚴佩韋,被誣為閹黨而死。劉詩詩飾演的流落教坊司的周小姐,電影說她本為忠良之後,由此看來周父和嚴父的原型就是周順昌和顏佩韋,以忠臣之子配義民之女,編劇也可謂用心良苦了。
崇禎對魏忠賢死黨固然懲處嚴厲,但對其他趨附閹黨的官員則手下留情。除「首逆同謀」和「交結近侍」外,「交結近侍次等「最重不過發配邊疆,而人數最多的」又次等「懲處更輕,前首輔顧秉謙、光祿寺卿阮大鋮等只是削去官籍,前閣臣黃立極等人只是罷官而已。阮大鋮後在南明政權中更是東山再起,可見當時對閹黨的糾查根本沒有做到「除惡務盡」。對老虎的「十孩兒四十孫」抓、關、殺之後,震懾的作用已經達到,自然就是順理成章的放一批了。
崇禎為何沒像老祖宗朱元璋和朱棣那樣,興起逆黨大獄,株連無數呢?首先當然是因為當初趨附魏忠賢的官員實在是太多了,根本追究不過來,就連袁崇煥也曾請為魏忠賢立生祠。如果深入追究,恐怕牽連太廣,像韓爌這樣的老牌東林黨都不肯當這個出頭鳥。崇禎皇帝雖然性格喜怒無常,是著名二逼青年(他登基時只有18歲),深恨魏忠賢之跋扈,但為顧全朝堂大局,也只得選擇適可而止。
金士傑飾演的魏忠賢
另外,閹黨內部本就不是鐵板一塊,只是當初嘉靖時期遭到東林黨排斥的齊楚浙諸黨,在天啟時團結在以魏忠賢為核心的集團周圍罷了,多系趨炎附勢之輩,即使是魏忠賢死黨,也不敢真正挑戰皇權。天啟六年,京師王恭廠大災,既似地震,又似火藥爆炸,官民恐懼。在天變的刺激下,受過傳統儒家教育的閹黨官員紛紛求去以避天譴,早早與魏忠賢自我切割,足見閹黨迅速崛起的背後,其內部是多麼脆弱。這也是崇禎即位之初,魏忠賢暗地活動圖謀不軌但終於無人響應的原因。返觀周案,從石油到四川到政法,無不深心經營,要徹底拔除其勢力自然曠日持久了。
最根本的,則是明朝官僚體制的弊病。朱元璋廢宰相,其後內閣之權漸重,政務經內閣票擬後交皇帝批紅,但明朝皇帝與朝臣關係始終緊張,只能依賴左右宦官,有時甚至直接交給宦官處理。即使是崇禎,他痛恨的也只是魏忠賢,而不是太監集團。比起文官集團,崇禎帝反以為還是左右宦官最可靠,重新提高東廠局勢,更將先前罷去的各地鎮守太監和太監監軍制度恢復。他對大臣們說得坦白:「你們外臣果肯做事,朕何必用內臣!」這句話反映了崇禎諉過於下的惡習和親宦官疏外臣的心理。
因此,崇禎對閹黨餘孽網開一面也就不奇怪了,除舊的目的只是為了立新,用新黨替代舊黨罷了。至於切割未盡,滋生閹黨和太監干政的制度原因,崇禎是不會追究的。
不提魏忠賢,崇禎以前每次老虎倒下,都無非是後來者聯合太監和言官攻擊前任取而代之罷了。嘉靖朝張璁攻楊一清,夏言攻張璁,嚴嵩攻夏言,徐階攻嚴嵩,前後首輔,都是如此。以後隆慶、萬曆朝高拱攻徐階,以至張居正攻高拱,換來的只是閣權對於內廷的日益衰弱。嘉靖時一個宦官得意地說:「昔日張先生(璁)進朝,我們要打恭,後夏先生(言)我們平眼看他,今嚴先生(嵩)與我們拱手始進去。」三任首輔,對宦官一個比一個軟弱。到張居正時,儘管自己驕奢非常,甚至諸王也都不放在眼裡,但對討好太監馮保卻是無所不至。張居正深知要抓穩權力必須交好內廷不可,然而等他一死,曾經噤若寒蟬的言官們以及早就看馮保不爽的小太監就接連在萬曆面前告發張馮的罪狀,結果張居正屍骨未寒就遭抄家,提拔的親信紛紛被斥逐,改革措施漸次夭折。
官場切割的背後是黨爭不熄,官員們急於改換門庭,以圖再起。今日投閹黨,明日附東林,後日則迎納李自成和滿清的明末士大夫們大有人在。然而換來換去,不變的是官僚體制黨同伐異和維持大局的基本邏輯。
其實黨爭自古都有,嚴嵩黨爭是固私權,張居正黨爭是行改革,然而付諸政治實踐,不過都是爭權奪利而已。還是無兒無女的高拱被張居正鬥倒後看得透。史載他回老家養老後,整天就愛在書案上默寫「精扯淡」三大字,一天連寫了幾百個。這位當年的老虎倒台後,眼看他朝堂上舊黨換新黨,眼看他骨子裡新瓶裝舊酒,這才醒悟當年之黨爭內鬥,今日之慘遭切割,不過是一幕幕鬧劇的重演,「精扯淡」而已。
不知道古今魏忠賢之流倒台之際,能明此理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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