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道法自然--老子的哲學,兼論藝術》(1)
一切生長著的、滋榮著的生命是柔軟的;而一切枯萎著的、死亡的生命是僵硬的。水,平靜而和緩地從深山流出,潤物無聲,澤被遐邇,那是柔和的象徵;然而水卻能無堅不摧,可以載舟,可以覆舟,使巨石危岸崩塌,使日星隱耀、山川變色。當柳條抽絲吐綠,拂面迎人時,你知道這是春消息;而當霜露既降、木葉盡脫時,那蕭條的冬天也將降臨。
老子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看盡人間繁華,探究治亂興亡,從他的宇宙觀出發,提出了他睿智的、全面的判斷。他是包容廣大、萬象森羅的預言家;他是博學雄辯、疏而不漏的政論家;他也是啟迪王侯、心憂社稷的大策士。
天地間的所有事物都在生髮著、變動著、榮枯著,成功中包含著失敗的危機,失敗中也潛藏著成功的吉兆。一切事物都有正反兩面,而這兩面的轉化,則是事物嬗變的原因。老子提出「反者道之動」,即是說相反方向變化,正是體現著那宇宙本體「道」的運作。於是他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在老子的心目中,那獨立不改、周行不殆的道是渾然不辨美醜善惡的。那裡連空間和時間的概念都沒有,屬於人類的美醜善惡判斷則更不可能存在,因為那時候沒有所謂存在。當人們遵循著人道而生活的時候,也就是古樸先民之世,一切還都順理成章,沒有那麼多的是非曲直。為什麼有了美?那是因為大道廢棄了,有了醜陋的恣肆。為什麼有了善?同樣由於大道廢棄,有了惡行的浸淫。所以以老子的宏觀,他不認為美和善的出現是一件好事,他更希望的是丑和惡的根本不出現。這和他的另一個觀點是完全一致的,即所謂「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在老子的心目中,仁義和慧智的出現同樣不是一件好事。為什麼會有仁義?因為大道廢棄,不仁不義之徒出現。為什麼摒棄慧智?因為隨著慧智的出現,與它孿生的大偽也應運而生。老子所希望的是仁義和大偽的根本不出現。
當蒼頡造字的時候,天雨禾粟,神鬼哭泣,因為知道人類從此有了慧智,相應的大偽出現,惰怠取巧,不事耕耘,所以天降下禾粟,知道饑荒會降臨人間,神鬼也為了人類的墮落哭泣。(《淮南子·本經訓》:「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漢王充以為這是因為「文章興而亂漸見」,這文章非指今之作文,而是言社會藻飾華彩,遠離了遠古的淳樸。近世詩人黃侃有句雲「雨粟哭從蒼頡後,散花妙近維摩側」,這雨粟不正是蒼天的哭泣嗎?蒼頡的慧智是人間的小慧智,而演教的維摩則代表著宇宙的大慧智。黃侃之意是遠離人類的小慧智,而去接近宇宙的大慧智。
人類對核能的研究是20世紀30年代的事,那是物理學家在實驗室中發現的宇宙奧秘,純屬慧智的科學家們出於對物質內部結構奧秘的好奇,在1938年發現了重核可以經過裂變而釋放出大量能量。當這能量的魔鬼一旦從魔瓶之中掙脫而出,理論物理學家們就再也無法控制世界各國對它的急劇需求,目的性是再清楚不過的,那是為了正義的或非正義的戰爭。二次世界大戰時所幸美國的科學家(指的是應用物理科學家)比德國的科學家先走了一步,才使原子彈掉在了廣島和長崎,法西斯主義遭到了最後的毀滅性打擊。當然,這期間千萬無辜百姓在轟然一聲中灰飛煙滅,理論物理學家們嚇呆了!「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產生了強烈的罪惡感,他的理論竟有如此慘烈的後果,實出始料之未及。楊振寧先生在論述此事時則說:「作為物理學者,我只能祈求這罪不會導致全人類的滅亡。」讓我們回到老子的「慧智出,有大偽」,人類的慧智還會繼續前進,譬如20世紀50年代之後,基本粒子物理學的真正誕生,那麼它會不會誘發出相應的人類的「大偽」?很難說。
科學的進步,使人類的文明昌盛,生活提高,然則,它也可能導致人類文明的徹底毀滅。人類如果不剋制貪婪的天性,那麼老子在兩千五百年前的危言,仍舊會得到歷史的驗證。 宇宙本來極其美好,極其和諧,我們欣然從理論物理學家那裡得到了近乎神話般的啟示,這些學者和藝術家一樣,他們原來的追逐是了解宇宙的和諧。彭加說:「我的意思是那些更深邃的美,它來自各部分和諧的秩序,而且它能為一種純粹的智慧所掌握。理性的美對自身來說是充分的,與其說是為了人類美好的未來,倒不如說或許是為了理解理性本身,科學家才獻身於漫長和艱苦的勞動。」好了,倘若人類的慧智這樣真誠地趨近著宇宙的大慧智,那麼,我們應受到的啟示正應是老子哲學和諧的追逐,我們所應該做的是對人類的天敵--「大偽」共起討伐。春秋之世,列國爭雄,齊楚晉秦吳越加上諸侯小國的並起,人心不古,世風日下。老子眼看著和諧的失落,不免興悲天憫人之想:宇宙本無事,它自然而然地存在著,本來是「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的。它有著自身的規律,聖人的使命是「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老子·第二章》)。這段話的大意是,宇宙之中有無、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前後,相生相存,相謝相滅,有著本來的井然秩序,那就是大和諧的秩序,不用你聖人操心,不需你有什麼特殊的作為,也不需你滔滔不絕於耳的訓導。萬物的運作,亘古已然,你難道還能為天下先嗎?你不見萬物生長,不屬於任何人所有,它們所企盼於你的是:做了事不自恃儘力,雖有成功也不要居功傲人。唯有這樣的不居功自傲,你才不會被拋棄。
老子的「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老子·第四十八章》)。這段話的標點,歷來之學者作「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使自己的解釋陷入困境。其實老子的意思是必須和前面一章連起來看,才能明白。《老子·第四十七章》講:「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老子十分重視心性的感悟,那種學而知之的「學」,不是老子的追求。苟每天拘於小慧智而學,雖能得益,那是世俗的功名利祿之益;而倘能探求道之所在,那必會有損失,所損者也不過是世俗的功名利祿之損。老子以為,你必須把世俗的功名利祿損失殆盡,就庶幾達致「無為」的境界;也只有在「無為」的境界,才能做到「無為而無不為」。「無為而無不為」是老子陰柔的進取的最典型的命題,是後代不少賢主明君用以治世的大策略,也成了不少昏君「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大遁詞。前者如漢代的文帝、景帝,後者如安史之亂前後的唐明皇、靖康北狩前的宋徽宗。前面我稱老子是春秋的「大策士」,主要是基於他有這樣不凡的思維。
老子陰柔的進取,最有名的話是「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老子·第三十六章》)。這裡老子不僅包含了對自己的警惕性自勵,使自己知道物極必反的道理,也是對敵手的一種策略,促使對方在膨脹之中自行走向反面,而且促使矛盾的轉化。想收縮時,故意地張大它;想削弱它的時候,反使它強大;將廢除它的時候,使它興起;將奪取它的時候,先給予它:這是「無為而無不為」在策略上的論述。這種思想對春秋戰國以後的策略家有重大的影響。
有了「無為而治」的大綱領、大策略,那麼需要有什麼樣素質的統治者或《老子》書中所稱的「聖人」呢?什麼才是強有力的統治術呢?老子又相應地提出了柔弱、不爭、居下的一系列命題加以說明。這些命題的提出,仍舊依據著老子對宇宙萬物的觀察。他說:「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老子·第七十六章》)人活著,筋骨富韌性而肌肉柔軟;人死了,則僵硬挺直不復酥軟。萬物草木欣欣向榮時,迎風搖曳,柔和脆嫩,生機盎然;而一旦死亡,則破敗乾枯,不忍或睹。那麼,堅強是死亡的一類,而柔弱則是生命的一類。老子以水為例說明柔弱的力量,他說:「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老子·第七十八章》)天下最柔弱的莫過於水,而它攻擊堅強的事物,沒有任何東西能戰勝它,它是無與倫比和無可替代的了。柔弱戰勝堅強,天下人都知道,但是沒有一個人甘居柔弱。一個統治者,只有了悟「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老子·第四十三章》)的道理,才能駕馭天下。真正守柔,才能真正強大(「守柔曰強」,見《老子·第五十二章》)。因此聖人必須做到居卑處微,與世無爭,他說:「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老子·第六十六章》)這幾句幾乎是老子對所有統治者的諄諄教導了。他以為江海之所以為天下川流所歸,就是由於它們處於最下游,所以想身居王者之位,必有謙卑之言教;想率領大眾,則必須有退讓之身教。倘若這言教、身教都做到了,雖然他不與任何人爭奪權位,他卻功成名遂,天下臣服,那他所得的尊貴則是無與匹敵的,天下也就沒有任何人能與之爭了。這段話是老子陰柔進取的大策。他所想像的聖人是能遵循天道那種「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即能做到不爭而取得勝利,不費口舌而應對自如;能像天道一般「不召而自來,然而善謀」,不須號召,天下雲集而景從,寬大為懷卻善於謀劃的人。老子談到此,為統治者描畫了天道威力無窮的雄奇瑰麗的畫圖,便是「天網恢恢,疏而不失」(《老子·第七十三章》)。穹宇便是你牢籠天下社稷的無形的網,它寬弛而疏鬆,然而卻無可逃遁。統治者能遵循天道,那他的權力便無所不在、威力便無所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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