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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為最正確的父母,培養著最不正確的孩子

1

嚴苛的法官父親和沉迷網癮的孩子

這是我那一天的第 5 個訪客,也是最後一個。

夫妻二人因兒子沉迷網路遊戲而尋求心理幫助。

就像很多類似的家庭,他們 19 歲的兒子並不願意走進諮詢室。

畢竟「沉迷」一詞同時意味著,網路之外,一切已經毫無吸引力。

那是2010 年夏天的傍晚,綠油油的龜背竹紋絲不動地凝固在窗前,悶悶地籠罩著熱氣,與馬先生陰沉的臉形成了令人煩躁的反差。

而來訪者馬先生對於心理學、哲學等知識的廣泛涉獵,讓他在陳述時反應敏銳、邏輯嚴密、見聞廣博。

「我們都是在法院工作,平時看管也較嚴,孩子卻還是出了很多品行問題。

高一輟學,我們好不容易求人托關係重新讀高一。現在19 歲了,我們以為他會懂事一些。

可是,3 年前開始,孩子沉迷網路遊戲,逃課、打架鬥毆,所有科目都不及格,學校下了最後通牒,要麼再次轉學,要麼退學。」

馬先生敘述的時候,語氣十分平靜,像暴風驟雨前掠過山巒的風。

或許他的憤怒,早已在重嵐疊嶂的挫敗防禦中,沉入了陰深的谷底。

母親忍不住插話:

「什麼辦法都想了,甚至送到專門矯治網癮的學校,可是他以死要挾,我們實在沒有辦法。

我們也認識到教育中有很多的問題,也想重新跟他好好溝通,可是他除了要錢,我們之間沒有多少話可說。好幾次我都跪了下來求他,他還是無動於衷。」

我咬咬牙,看著眼前有些哽咽的母親,說:

「你們對孩子沉迷網路有了一些反思,此前也諮詢過好幾個治療師,我想聽聽你們是怎樣想的?」

「正如您所說,我們在教育中確實存在很多問題,之前也諮詢過好幾個心理醫生。」

馬先生停頓了一下:

「我一直在司法系統工作,天天面對誤入歧途的罪犯,因此對孩子管教很嚴格。出於職業的敏銳,我能一眼就看穿兒子的心思,準確發現他有沒有在說謊。」

馬先生說完,妻子神情黯然地說道:

「他最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非打即罵。只要一犯錯、一說謊,衝上去就是一耳光,有時候抬腳就踢。那時候孩子還很小,不懂事,他就這樣,有話總不能好好說。當然,我也有責任,又太溺愛,要什麼給什麼。

本以為他爸爸唱黑臉,我唱紅臉,可誰知道,現在把我們的臉都丟盡了。實在沒有辦法才咬咬牙,在 15 歲時送去勞教所,本來我們完全可以走走關係、找人說說情的,可是偷東西、搶同學、打架鬥毆、沉迷網路,已經沒法再管了。」

「也就是說,你們經過反思,正在學習如何用更為統一、但卻與過去不同的方式去改變與孩子的關係……」

我停頓了一下,還是決定把他們這樣做的動機直接揭示出來,畢竟他們此前有過一些求助心理諮詢的經驗:

「當然,你們這樣做的目的也十分明確,試圖讓孩子擺脫網路。」

「是的,但他好像遺傳了我,看人很敏銳……嗯……不,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像警察,他像慣偷,進去的次數多了,他也摸出了我們的套路……」

馬先生也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精心挑選措辭:

「我想,您是心理醫生,也許有比犯罪心理學更高明的方法,能夠提供給我們。」

我感受到對方的表達中有維護自尊而自鳴得意的糾結與嫌疑。

「是的,我們也認識到,在教育中講了太多正確的大道理。」母親說。

馬先生顯然並不同意妻子的觀點:

「難道我們還要去認可他做錯的地方嗎?我真是不懂!」

「似乎,你們還是沒有達成一致。」我回應道。

2

問題不是問題,如何解決問題才是問題。

長久的沉默之後,馬先生微微抬起下頜掃視了諮詢室,像在法庭上他經常表現的樣子,只不過稍稍顯露出一絲謙遜。

他的妻子長長地嘆了氣,整個人都塌陷而深深地跌入柔軟的沙發里。

「您說我們現在到底要怎麼做呢?」

馬先生首先打破了沉寂,卻帶著幾分挑釁的語氣。

作為一種投射,我感到他正在把「挫敗感」像燙手山芋般「丟」給我。

如果我正面回應,意味著我也必然和他一樣沒轍。

如果我迂迴而繞開問題,我也會同樣陷入治療性的無價值感之中。

最終我決定直面問題,認同來自馬先生的投射,但試圖最大限度地重構問題,並從中尋找解決問題的資源。

因為問題不是問題,如何解決問題才是問題。

於是我回應道:「網路沉迷與之前的各種問題類似,都是橫亘在你們與孩子之間的衝突,就像你們觀點上的衝突一樣。」

馬先生點點頭,他的妻子也回應道:「是的。」

「你們在彼此的衝突中,一方面感到對立,另一方面發現彼此的不同,於是逐漸感覺自己是與對方不同的個體——無論想法、情感還是行為。而你們夫妻雙方是這樣,孩子與你們之間也是這樣的。」

「當然,孩子不僅與我們不同,與其他走正途的孩子也不同。我們從小到大,會知道父母的艱辛,會……」

馬先生開始了試圖彰顯自我優越感的長篇敘述。

我打斷了馬先生:

「所以,我想聽聽你們,就是現在,去體會一下對方都有怎樣的想法和情感體驗,以彰顯他是有別於他人的獨立個體。

是的,這很重要,所以要慢一點!」

一方面,他表達了至少兩次——「我會怎麼樣」;

另一方面,孩子恰恰正是這種迷之自戀的繼承者,只是走的路是另一個極端而已。

「什麼?您是說我妻子還是孩子?」馬先生對我這種慢騰騰的建議顯得有些急迫不安。

「都可以。」我退了一步,畢竟這只是第三次面談。

然而,這種重構舉步維艱、困難重重。

我竭盡所能地引導他們從認識、看法、情感的層面進行廣泛聯結,試圖讓他們擺脫相互之間對教育觀的膚淺轉述與攻擊。

3

無效的探索,

當事人試圖用對待兒子的那一套來應付我

「哎!我們還是無法理解他為什麼沉迷網路世界,難道要氣死我們才罷休嗎?」

妻子在丈夫乾巴巴的、缺乏情感體驗的敘述尚未停止時,把話題拉回到原點。

「我很高興聽到,至少衝突讓你們聽到了來自內心的聲音。你們感覺到——孩子想要氣死你們。」

我努力認同著「挫敗感」,試圖進一步重構,以揭示衝突背後隱藏的意義,也希望能轉化他們對於「網路沉迷」這個標籤,所持的缺陷性關注。

否則,心理治療便無法深入關係重建。

「他就是想氣死我們!」馬先生附和著。

「好的!那麼,你們彼此的關係、以及和兒子的關係,是如何造成孩子有了要氣死你們的想法與行動的?」我不能輕易放棄,繼續努力的去引導他們。

而我更願意聽他們談一談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兒子是如何在關係困境中建構起——「想要氣死父母」這一「心理符號」的。

「他就是不願意去面對現實,更不能去面對困難。我們都是為他好呀!」父母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

然而,這種回答卻是一種循環論證,用結果解釋結果。

此時此刻,我感覺他們再一次成功地挫敗了我。

我的反移情體驗里有了一些憤怒,想要抽身離開!

我想我體會到了孩子的感受,認同了孩子的情感。

事情就是這樣慢慢展開的,在這個家庭中的不幸就是這樣,而人們總是難於意識到。

「你們感到孩子的所作所為是想要氣死你們,那極有可能在你們相處的關係中確實有一些標誌性的互動方式,進而讓你們有了這種心理體驗。」

我繼續澄清,試圖努力推動治療性的解構進程。

同時,那個「心理上的觀察者自我」也提醒我:

在對方還沒有體會到足夠情感體驗的時候,如果我暴露了我所體會到的、來自於孩子體會到的憤怒,可能會把我過早地投擲於家庭三角關係的衝突地帶。

接下來,假如他們認同了我的觀點,卻不去體會這種轉移而來的、被投射出來的憤怒,那麼治療性的擾動便會流失。

假如他們不認同我的觀點,並與我產生說理似的辯論,又會把來自孩子的情緒排擠出治療關係。

「不,不,我認為只有堅忍不拔的意志努力才能走向成功,我當年……」

馬先生又開始得意洋洋地講述他的成功歷史。

「妻子聽丈夫不斷用成功經歷來教育孩子的時候,感覺怎麼樣?」我不得不打斷他,並且往後退一步。

「嗯,我感覺有些不舒服,但是……他爸爸說的很有道理……」妻子說。

我轉頭對馬先生說: 「你聽到妻子認同你的做法,有什麼感覺?」

「我認為她不應該說不舒服,你知道,她如果再溺愛兒子,就沒救了。」

我試著再次引入另一個不在場的外置客體——孩子,作為心理符號:

「如果孩子在場,並且假設他對你們剛才的互動給出了一些意見和建議。他會說些什麼?」

「嗯哈,其一,我敢肯定,就我們對他的了解,他根本就不關心我們說什麼。」馬先生輕蔑地回應道。

「我理解陳醫生的意思,如果一定要這樣假設的話,孩子可能會認為我們還是老生常談。」馬先生的妻子稍微停頓了一下,補充道。

「既然是老生常談,那麼我想,假設他真的在場,給一點建議,他希望你們說點什麼不同的東西。」我緊追不放。

「讓他繼續玩遊戲嗎?」

馬先生的回答輕率而帶有幾分調侃。

「讓我們別管他?可要是真把我們氣死了,他養活得了自己嗎?」

馬先生的妻子用慣有的教訓孩子的口吻回應道。

「我感覺,你們的回答好像平時教育孩子的口吻與方式。而解決問題的關鍵恰恰是尋求一些不同的途徑。

我還是願意先聽聽看,假如孩子在場,你們覺得,他會對你們剛才的這種互動方式有怎樣的感覺?」

我抬頭看看牆上的掛鐘,第四次訪談已經過去 35 分鐘。

夫妻倆相視搖頭,我再讓他們說說兒子會有怎樣的感受,結果還是搖頭。

等待幾分鐘之後,妻子才勉強插話:

「我兒子其實很聰明,他只要稍微努力一點,也不至於這樣。」

這又是一次無效的探索,當事人試圖用對待兒子的那一套來應付我——藉助諮詢和心理醫生的認同,來樹立自己是一對良好父母的形象。

嘴上承認失誤,卻從不肯分化出一個足夠具有心理洞察力的豐富自我,來進行自我觀察——即便在我把這種意圖及策略,建立在我反覆解釋過的基礎之上。

4

我終於明白,

他們早已在內心世界裡,

徹底放棄了這個孩子

時間彷彿凝固了下來:「大家都認真思考一下,既然兒子如此聰明,父母如此成功,那今天的問題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好吧,那現在談一談你們認為的失誤在哪裡?」

「你說的道理我們都懂,之前也有醫生提出過類似的觀點。我們都承認,我們是有失誤。可是,我們到底該怎麼辦呢?向那個小混蛋承認錯誤?誰能保證這樣做,他就能改變?」馬先生絲毫不動搖。

我幾乎差一點被激怒了!

「陳醫生,我跟你說,我的父母對我,比我對兒子嚴厲多了,可我就沒有像我兒子那個鬼樣子。就算是像你們說的,我錯了,但作為一個父親,教給孩子正確的道理,有問題嗎?」

馬先生的固執顯然超出了我的預期。

我長長舒了口氣,稍稍排解了內心的鬱悶,說道:「正確的道理並不是導致問題的原因,而我們的溝通方式與態度更值得我們反思。試想一下,如果有人對你們用一種固定的方式來說教,動輒打罵,你們會有怎樣的感受?」

「你的意思是說,感覺不舒服?可是我還是經常表揚他很聰明的呀?」

妻子對我的觀點表現出明顯的反感。

我在他們前方放置好一把空椅:「現在,我希望你們各自寫出孩子的十個優點。想像兒子就坐在對面,直接表達你們的欣賞和表揚。」

「什麼?優點!哼,他還有優點?」

馬先生看了一眼沉默走神的妻子,對我的建議不屑一顧地冷笑了幾聲。

「父母去欣賞孩子的優點,表達情感上的理解,這是孩子能夠獲得認同感的重要途徑,從而能幫助孩子減少上網的時間。因為網路遊戲中,級別越高越能帶來這些類似的感受。」

「遊戲能帶來什麼成就感!難道他要靠打遊戲生活一輩子?」

馬先生夫婦顯得十分憤怒。

我感覺前所未有的疲憊,決定暫時放棄這個話題。

既然重構暫時無法完成,那麼,有時候直截了當地給一些教育性的信息也是迫不得已,於是我陳述道:

「網路遊戲既然滿足了孩子的情感需求,那麼走入他的內心世界,就需要你們也認真地去玩玩這些遊戲,體驗他沉迷其中的心理狀態,並以遊戲內容作為溝通的開始,直到重新建立情感關係,才有轉變的契機。

因為你們帶孩子去過網癮矯治學校,軍事化的行為管理是暫時失效的,至少在目前確是如此。」

顯然我的建議讓他們感到難堪,馬先生站了起來:

「現在到處都是網吧,國家又管不下去,有時候,我甚至想把那些網吧給砸了!」

言下之意,父母壓根不願意修通與孩子的情感關係,我提醒自己冷靜:

「你的意思是,只有待會兒我們一起去把外面的網吧都砸了,才能改變孩子。這是你們認為問題能夠得到處理的唯一辦法嗎?」

「嘿,你還別說,我還真想這麼做呢!」

馬先生的憤怒里透露出幾分不屑。

妻子則似乎剛剛回過神來:

「陳醫生,你相信命嗎?」

她不等我回答,立刻接著說:

「我本來是個唯物主義者,但自從生了這個兒子。我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不瞞您說,我看了『循環因果』論,還真有道理!我肯定是上輩子欠他的,或者做了什麼錯事,上天在懲罰我。他就是我命中的剋星!」

馬先生也很沮喪,說:「真是因果報應,這輩子來索命的。最近我發現,因果報應確實是普遍存在的,比如……」

「我信或不信,能解決孩子沉迷網路的問題嗎?」 我打斷了他的話。

看著他們答非所問地沉浸、糾結其中的樣子,我終於明白他們早已在內心世界裡,徹底放棄了這個孩子,全然不顧時鐘指針滴滴答答在走的事實。

「我能感覺你們的失望和痛苦,但我不得不承認,你們已經從宿命論中,找到徹底擺脫焦慮的方法。

這個孩子無論如何,將不會再讓你們產生任何的反思,因為一切似乎早已註定。那我不明白你們此行真正的目的。」

「也許吧,只是還想最後努力一次,讓您幫著判斷一下,是不是無藥可救了?」

「矯治上癮的孩子,往往需要父母在重建情感關係的過程中投入大量的精力,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特別對於那些伴有人格問題的青少年,由於積壓的情緒在逆反期突然爆發,而缺乏主動改變與求助的願望。」

「好吧,也只能暫時這樣了。」馬先生不置可否地表示。


結果,第四次諮詢應證了我的預感,他們不告而別,電話再也無法接通。

而我只能按照馬先生夫婦提供的孩子在網上的信息,給孩子一些建議。

不過,就像我對馬先生夫妻所說的:

孩子的問題只是表達了家庭關係的問題,關係層面——特別是情感接納的擾動,沒有打開重建之門之前,一切便如同日升日落間不知不覺流逝的時光,杳無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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