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取殘荷：評選今人七絕500首（六）

06-10

寒山子（二首）

花港觀魚

循徑探幽到石磯，舊都晴日映華池。偏安已忘江湖闊，爭逐秋花第幾枝。

殘荷按：無忘本心，永銘初衷，哀哉此魚，但逐花枝。

大荒得勝碑

百戰功成返帝鄉，古碑寂歷守沙場。劫灰已共狼煙滅，斑駁眼溫晴雪光。

殘荷按：著眼溫一詞，便見相憐之意。

秦月明（一首）

堰塞湖（詞韻）

一霎河山改故顏，死生如夢夢猶寒。他年定有觀光客，笑指平湖說汶川。

殘荷按：轉結平淡沉痛，然人性如此，無如之何也。拙作詠賈敬龍事亦云：刀下凝看血欲涼，殘骸鋪路變康莊。他時崛起誰回望，酣飲狂泉琥珀光。

晚成（一首）

戲作賀礆齋新婚

有客滄溟勢未馴，飄飄廣翼拍紅塵。天津忽下纖縴手，擒入巫山作小臣。

殘荷按：起二句大氣，反襯轉結之滑稽可喜。

滄海（一首）

初夏與母親門前小坐談天偶得

輕風小雨燕飛斜，籬外疏疏落楝花。白髮青絲相對坐，蓬門安穩即生涯。

殘荷按：有舍方得，鶩多必失，人生何必飛揚？輕風小雨，籬畔楝花，安穩清和如此，豈不快哉？清和，有存在感。

挹風齋主人（一首）

夏夜讀曹長河先生《野狐禪館雜詩》

百劫難銷鐵漢痴，嘔心吐作掌中詩。一燈明暗無窮夜，吟到天荒地老時。

殘荷按：此燈此吟，正是永恆之人性之光。百劫，點出時代背景。一燈句照應百劫。一二句言其本事，三四句提煉升華。

軍持（二首）

米國紀游選二

舊金山金門大橋

剪取藍綢向我敷，白帆數點綴珊瑚。海風正急能吹帽，一杖虹橋著意扶。

殘荷按：筆法奇峭，海景如在目前。

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

上極星生廣且寒，遙窺古獸步蹣跚。翎鱗山海窮都盡，白黑黃人祗互看。

殘荷按：首句點染，次句想像。轉結拓遠，從遠古躍至未來，靜穆遼闊。

張曉虹（一首）

詠梅

籬邊一樹抱幽姿，疏影清癯月上時。遲秀寒天因待雪，冰懷元不要人知。

殘荷按：首句括寫，次句細描，轉結寫其神，結得端然鄭重。

王翼奇（二首）

六橋與蕙春行

六橋如畫合來頻，湖樹湖雲歲歲新。卻笑春風太懷舊，桃花紅似去年人。（內子田英，字維蕙。）

殘荷按：前半平平寫來，轉語甚奇，不知如何得來。桃花歲歲嬌艷，一如美人，此本自然界常理，然詩人突發奇想，乃謂是春風懷舊，遂欲令人思去年容貌，巧語錦心，見出詩人蕭朗風度。

讀張充和前輩曲人鴻爪

開元天寶事如何，鴻雪痕留歲月多。太息曲終人散盡，陸沈奚止舊山河。

殘荷按：起句設問，次句寫是書之價值。轉結髮出慨嘆。奚止舊山河，正謂一代才人，終付零落，然鴻雪痕微，究向誰說？

藍煙（一首）

相約看梨花

三月春風久已違，千條萬樹裹芳菲。此行先自除妝飾，好賺梨花滿鬢歸。

殘荷按：都市生活亦圍城耳，久居便厭，有此清約加以調劑，盡去妝飾，輕裝上路，不亦樂乎？

步月清宵中（一首）

與晦明夕影

近來詞筆漸無情，愛上湖樓聽水聲。數遍京華詩酒侶，最相思處是劉生。

殘荷按：一片相思，全由次句粼粼撥動。是以絕句雖多賴轉結傳神，起承亦斷不可忽也。

賀蘭吹雪（一首）

北京暴雨

樓外雷聲夢正酣，一窗水墨似江南。京城七月能看海，身在茫茫積水潭。

殘荷按：水墨江南，七月看海，皆是反襯。愈反襯，愈辛辣。

石任之（二首）

夜色

湖聲吹起小橋東。一束蘆花墜晚風。好夜如歡容易別，看星人在月明中。

殘荷按：前半筆觸頗纖細，轉結遂入惝恍空靈，看星句是深悟？是惆悵？

丁香

此恨何曾關紫白，當時著雨下西樓。夢中不許丁香結，解卻開愁是落愁。

殘荷按：滿紙愁緒，如見雨巷女子，亦哀亦怨，總難釋懷。

半夏（一首）

蓮鄉三首選二

家家門對白芙蕖，來去荷風入我廬。叩夜蛙聲連十里，明珠千顆月華舒。

殘荷按：造語自然，結尤華美。

荷花開處不同賞，蓮子熟時君未歸。坐剝蓮心綠芽苦，門前唯見落霞飛。

殘荷按：一片相憐意，何人釋汝懷。苦哉！全詩比興自然，造句沉靜。

鄧水明（五首）

鄉村即興

牧歸牛背一聲簫，吹落斜陽水上飄。任是鷺鷥銜不去，半湖紅擁綠楊橋。

殘荷按：第一句雅過了，屬積習未除。其它三句頗活泛。

玉湖即席

笛聲吹醒玉湖波，萬柳青連雨一蓑。恰似餘杭好風景，個中唯欠老東坡。

殘荷按：「餘杭」者，扣東坡牧杭州事也。結頗有深意。

鄉村白描二首選一

燕子來時蛙鼓敲，老牛行帶笛聲遙。溪雲忽作前村雨，半濕斜陽晾石橋。

殘荷按：筆致精到，結最可喜。然此種詩非簫即笛，亦頗可厭。

湖上漫興

推蓬面面看湘鬟，人在湖雲嶺月間。水是蠻箋船作筆，一篙斜點兩邊山。

殘荷按：面面可見，如美人新妝，真是佳絕。轉結亦精巧。

農家夜話

一溪雲抱兩三家，屋後檐前見月牙。我亦有田歸未得，卻來燈下話桑麻。

殘荷按：文人好發歸田之興，然如淵明者，代有幾人？

矯庵（一首）

賞花三章選一

身前花海香成雨，身後花山舞欲摧。花海花山看不盡，傾心一葉一花來。

殘荷按：此詩為勸誡高三學生而作。花海綿綿不盡，不如傾心一花。可見作者用心。弘忍大師云：棲神幽谷，遠避器塵，養性山中，長辭俗事，目前無物，心自安寧。可以參看。

採薇（一首）

絕句

已慣思君至夜深，儂心落落寂如塵。偶於夢末學飛雪，追顧行人似故人。

殘荷按：那離奇的夢，那不可平息的心。始於相思，終於落落。

山農上人（一首）

鐵匠鋪

晨曉丁當渡口煙，青紅爐火草棚前。常來閑坐三村老，看過行人俱上船。

殘荷按：前二句平實寫來。轉句忽添旁人之眼，看過行人俱上船，此種凝望，大有深意。

恨比春深（一首）

九月初六過安慶陳獨秀墓

寒林遠徑拜荒丘，一笑蘭台論未休。萬疊天風衰草起，當年猶記氣橫秋。

殘荷按：遠徑來拜，蘭台一笑，俱暗示作者態度。萬疊天風衰草起，可見斯人起衰之貌。

碰壁齋主（五首）

茂蘭石上森林山行

開闢以來經幾劫，蒼崖古木未能醒。高蟬涼似山中露，時向行人滴一聲。

殘荷按：此首開篇頗似古風，然何以蒼崖古木未能醒，不免含混，略欠交代，詩前若加一小序便好。高蟬二句大見刻畫，寒意逼人，非親歷者不能寫出。

格凸河苗寨小住小二客舍選二

屋邊橫竹晒衣裳，屋面泥坪曬穀場。剩下青山無一事，盡攤坡坳曬斜陽。

殘荷按：直是粗筆寫來，卻饒有晉人曝褌之風。

叢居三五等蜂窠，稻畦瓜架綠橫坡。夜半蒼山如剪影，奔星無數瀉銀河。

殘荷按：前半聚焦，平平寫來，後半鏡頭忽然推遠，乃見夜景無限壯麗。

同日車行龍源水庫

繚行逼仄如行隧，轉過前磯眼忽寬。斜日入波光怒起，一時焚灼萬重山。

殘荷按：碰壁絕句好用仄起句，然筆多繚繞，內蘊韓孟筆法。斜日入波真是奇壯語，氣勢有若古風。菊花

舉世聞君盡轉頭，伶仃誰敵滿天秋。唯存七尺溫馨土，開向陶家舊墓頭。

殘荷按：以花擬人，故曰舉世。後二句以行踐心，可謂故人情深。

星漢（一首）

巴札逢哈薩克牧人

新貨囊裝握牧鞭，馬韁輕勒跨歸鞍。重逢我問新居地，笑指松青雲起山。

「巴札」是語，「集市」的意思。

殘荷按：前二句寫牧人集市採辦歸來情態，筆墨簡練。新貨自然逗出新居。笑指句設色清麗，可見牧人自得之色。

夢語（三首）

上清宮

上清高殿接斜曛，禮罷玄靈路暫分。回首人天俱浩渺，一聲寒磬數峰雲。

殘荷按：轉結頗驚艷，似頓悟，似慨嘆。

老君閣

上方寶像下方鍾，一騎青牛曠古從。莫訝閣前雲氣紫，萬峰如笏正朝宗。

殘荷按：氣象端肅，措筆穩正。

深巷

霓虹燈彩奪鮮衣，石板蜿蜒客漸稀。別有嫗翁相坐久，默於深巷看花飛。

殘荷按：此種世情之作，《夢雨集》中難得一見。轉結簡淡溫馨。

鄒優添（二首）如是我聞六十則選二房中倏爾降神兵，未及消魂魂已驚。東廠縱多天地網，燈前猶可讀《金瓶》。（四川宜賓男子家中看黃片被罰款三千）殘荷按：個人隱私與法律邊界到底何在，本詩著目於此。作者指出即如耳目眾多之明代，就燈偷讀金瓶梅者亦大有人在。法律與人性之間固須取得某種平衡，否則將人人自危。周退密題《雙鴨圖》春風春水滿池塘，沙岸青青蒲葉香。野鴨一雙游自在，被人遙喚作鴛鴦。殘荷按：觀物但得自在何必分鴛鴦野鴨。然行人感嘆之情，益見野鴨自在本色。

書生霸王（五首）

作文簿

滿篇讓座與歸錢，一個大娘扶九年。靈感偶來書壯志，老師批我太瘋癲。

殘荷按：描寫當下教育中滑稽的脫離實情的一面。這點對後來的金魚頗有影響。例如金魚的：

一幕某國特色的微型劇

台下坐師生，台上坐領導。和諧之禮堂，共戴三塊表。

誰人惡作劇，樓壁畫一「拆」。威武拆遷辦，鏟車隆隆來。

大樓無鋼筋，聞聲顫已頻。驚乍各逃命，情緒尚穩定。

一師擅跑跑，光速脫身早。一官碩腹遲，哭罵敏龘感詞。

一仆急高吼：讓領導先走。一生答未慌：我爸叫李剛。

暮歸，見小區旁有老婦賣毛豆子

殼子青青豆子鮮，夜來猶坐小區邊。先生莫慮人工費，老婦光陰不值錢。

殘荷按：這首筆致流暢，內蘊人文關懷。

新鄰

阿叔單車鎖二輪，阿婆阿嫂話防身。門窗日夜要關緊，隔壁搬來鄉下人。

殘荷按：口語化和矚目世情，是霸王詩兩大鮮明特點。不過霸王往往胸多激憤，是以多譏刺之作。其實城市也有非常和諧和美好的一面，如拙詩所寫：

車上

一黃飛處一車隨，飄蕩公車載夢移。小巷乍停閑一瞥，雪衣人立發齊眉。

途經某建築工地偶得

綠樹繁花兩岸栽，小河流水逝塵埃。三千廣廈無人住，一夜茅棚有雨來。

殘荷按：轉結採取對比，仍持一貫的批判態度，——自然這是一種歷史悠久的寫法。但是也不妨採取另一個角度，如拙詩：

示兒

通衢魚鳥亂縱橫，落日蒼茫括大城。莫倚高樓笑棚戶，高低一一是蒼生。

天涯（五首）

與夫

嫁子尋常百姓家，一身煙火著生涯。於心黯處聽微雪，翻作枝頭清絕花。

殘荷按：既是尋常百姓，生涯豈能不著煙火？然於心黯處聽微雪，可見希冀之心猶存，翻作枝頭清絕花，正是不甘絕俗之處。

早起上班時，一邊騎著單車一邊觀望周邊風景

細雨初停柳正芽，曉煙散處見人家。沿途多少佳風景，猶許當時腳踏車。

殘荷按：天涯詩多傷感，似此種休閑從容者少。然人生本苦，記憶中若無少日之腳踏車，安得閑閑度過？沿途多少佳風景，猶許當時腳踏車。縱使暫許，亦自佳耳。

難得與夫一同休息，閑聊到深夜

一翦春寒屋外侵，雨聲斷續似低吟。尋常茶水尋常話，與子相陪到夜深。

殘荷按：人生來孤獨，而婚姻正是抵抗孤獨之一大法寶。然即今離婚率日益趨高，得如「尋常茶水尋常話，與子相陪到夜深」者又有幾人。約言之，家庭雖有圍城之一面，亦有溫馨安穩之一面。

兒病，往醫院途中

白霧凝珠綴鬢絲，曉風吹夢怕行遲。年來兒病兼吾病，常向床頭一處醫。

殘荷按：曉風吹夢怕行遲，已是憂心忡忡。年來兒病兼吾病，真是慘切人心。

兒肺炎，伴有喘息，四個通宵不敢合眼

冬寒瑟瑟滿申城，經露黃花若斂情。未敢和衣真睡倒，細聽咳嗽到天明。

殘荷按：起二句渲染心境。後二句寫出千古父母心聲，憶昔日父親負我渡江就醫，即欲淚下。

蘇小城的春天（一首）

尋春

擔過煙村第幾橋，賣花人唱舊歌謠。一籬小綠圍春住，不見當年細柳腰。

殘荷按：煙村幾橋，春籬小綠，環顧之下，今柳固非依依舊柳，則賣花之人安在，徒有歌謠罥耳而已。通篇綰合自然。

梅輕顰（一首）

梅風雪蕭蕭未肯顰，猶將疏影立紅塵。獨持清骨三分在，我未開時誰敢春。殘荷按：此詩起筆勁健，整體節奏不錯，脈絡分明。但次句稍有問題，將字可作動詞(攜帶意)介詞(把)，此處應為後者，但句中不通，不如改猶分或仍分疏影立紅塵，清骨接未肯、猶分，脈絡頗順。

惠兒（一首）

踏雪賞梅（折腰體）小城向晚雪翩翩，漸覆亭台凍碧漣。老梅獨立琉璃界，疏蕊瓊枝已入禪。殘荷按：此篇字句總體自然工整，翩翩一詞可見雪之輕盈。私意結句之已字不如改各，更見梅林神態。莫雨涵（一首）

詠梅雪底深藏玉蕊黃，不同桃李競新妝。算無傾國傾城色，自是人間第一香。殘荷按：題目似宜改作詠雪梅，以照應深藏二字，次句復以桃李之張揚反襯，更見張力。布勢已足，轉句復作搖曳，算無，就算沒有，自是人間第一香，呼應首句，評點升華，寫出梅花堅貞標格。

蕭蕭行吟（一首）

詠蠟梅疏枝映月對寒門，雪抱燈籠玉帶溫。冷美人香能蝕骨，陰晴顏色總銷魂。殘荷按：次句頗見神采，臘梅琥珀色澤而形如燈籠，加玉帶溫三字點染，其形其色其質如在目前。轉結亦傳神，如作贈人解，頗耐玩味。聯繫首句之寒門，更見情之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