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玉屑卷8
詩人玉屑卷8-卷14
【宋】魏慶之 撰
●卷之八
煅 煉 總 論 詩,最難事也。吾於他文不至蹇澀,惟作詩甚苦。悲吟累日,僅能成篇,初讀時未見可羞處,姑置之;明日取讀,瑕疵百出,輒復悲吟累日,反覆改正,比之前時,稍稍有加焉;複數日取出讀之,疵病復出:凡如此數四,方敢示人,然終不能奇。李賀母責賀曰:是兒必欲嘔出心乃已!非過論也。今之君子,動輒千百言,略不經意,真可責哉!唐子西語錄 煉 字 作詩在於鍊字。如老杜「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是煉中間一字。「地坼「坼」原作「拆」,誤,改之——哈哈兒江帆隱,天清木葉聞。」是煉末後一字。酬李都督早春詩云:「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若非「入」與「歸」二字,則與兒童之詩何異!葛常之 煉 格 鍊句不如鍊字,鍊字不如煉意,煉意不如煉格;以聲律為竅,物象為骨,意格為髓。金針格 煉 意 世俗所謂樂天金針集,殊鄙淺;然其中有可取者:鍊句不如煉意,非老於文學不能道此。又云:鍊字不如鍊句,則未安也。好句要須好字。詩眼 煉 韻 陳君節,字明信,言鍊句不如煉韻。余以為若只覓好韻,則失於首尾不相貫穿。王直方詩話 句鍛月煉 唐人雖小詩,必極工而後已。所謂句鍛月煉,信非虛言。小說崔護題城南詩,其始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後以其意未完,語未工,改第三句云:「人面只今何處在?」蓋唐人工詩,大率如此。雖有兩今字,不恤也。取語意為主耳。筆談 句中有眼 汪彥章移守臨川,曾吉甫以詩迓之云:「白玉堂中曾草詔,水晶宮裡近題詩。」先以示子蒼,子蒼為改兩字云:「白玉堂深曾草詔,水晶宮冷近題詩。」迥然與前不侔,蓋句中有眼也。古人鍊字,只於眼上煉,蓋五字詩以第三字為眼,七字詩以第五字為眼也。 詩貴造微 小律詩雖末技,工之不造微,不足以名家。唐人皆盡一生之業為之,至於字字皆煉,得之甚艱,但患觀者滅裂,不見其工耳。若景意縱完,一讀便盡,此類最易為人激賞,乃詩之折楊黃華也。譬若三館楷書,不可謂不精麗,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此病最難為醫也。筆談 求其疵而去之 詩在與人商論,求其疵而去之,等閑一字放過則不可,殆近法家,難以言恕矣。故謂之詩律。東坡云:「敢將詩律斗深嚴」,予亦云:「詩律傷嚴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塗,學者不能強所為,往往舍難而趨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作詩自有穩當字,第思之未到耳。唐子西語錄 剩一字 皎然以詩名於唐,有僧袖詩謁之,然指其御溝詩云:「此波涵聖澤」,「波」字未穩,當改。僧怫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詩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復來,乃取筆作「中」字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復來,云:欲更為「中」字,如何?然展手示之,遂定交。要當如此乃是。又郡閣雅言云:王貞白,唐末大播詩名,御溝為卷首云:「一派御溝水,綠槐相蔭清。此波涵帝澤,無處濯塵纓。鳥道來雖遠,龍池到自平。朝宗心本切,願向急流傾。」自謂冠絕無瑕,呈僧貫休,休公曰:此甚好,只是剩一字。貞白揚袂而去。休公曰:此公思敏,取筆書「中」字掌中。逡巡,貞白回,忻然曰:已得一字,雲「此中涵帝澤」,休公將掌中示之。二說不同,未知孰是。同上 老 杜 「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李商老云:嘗見徐師川說,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跡,其初云:「桃花欲共楊花語」,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厭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鍛月煉之語。漫叟詩話 陵陽謂少陵改詩 賦詩十首,不若改詩一首,少陵有「新詩改罷自長吟」之句,雖少陵之才,亦須改定。室中語 樂 天 冷齋夜話云: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嫗曰,解,則錄之。不解,則又復易之。故唐末之詩近於鄙俚。又張文潛云:世以樂天詩為得於容易,而耒嘗於洛中一士人家,見白公詩草數紙,點竄塗抹,及其成篇,殆與初作不侔。苕溪漁隱曰:樂天詩雖涉淺近,不至盡如冷齋所云,余舊嘗於一小說中曾見此說,心不然之,惠洪乃取而載之詩話,是豈不思詩至於老嫗解,烏得成詩也哉!余故以文潛所言,正其謬耳。 皮日休 百練為字,千練成句。 歐 公 老杜云:「新詩改罷自長吟。」文字頻改,工夫自出。近世歐公作文,先貼於壁,時加竄定,有終篇不留一字者。魯直長年多改定前作,此可見大略,如宗室輓詩云:「天網恢中夏,賓筵禁列侯。」後乃改云:「屬舉左官律,不通宗室侯。」此工夫自不同矣。呂氏童蒙訓 東 坡 東坡作蝸牛詩云:「中弱不勝觸,外堅聊自郛。升高不知疲,竟作粘壁枯。」後改云:「腥涎不滿殼,聊足以自濡。升高不知回,竟作粘壁枯。」余以為改者勝。王直方詩話 清詩要淘練,乃得鉛中銀。坡詩 山 谷 魯直嘲小德,有「學語春鶯囀,書窗秋雁斜。」後改曰:「學語囀春鳥,塗窗行暮鴉。」以是詩文不厭改也。東皋雜錄 山谷與余詩云:「百葉緗桃苦惱人。」又云:「欲作短歌憑阿素,丁寧誇與落花風。」其後改「苦惱」作「觸撥」,改「歌」作「章」,改「丁寧」作「緩歌」,余以為詩不厭多改。王直方詩話 荊 公 王駕晴景云:「雨前初見花間葉,雨後兼無葉里花。蛺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此唐百家詩選中詩也。余因閱荊公臨川集,亦有此詩云:「雨前不見花間葉,雨後全無葉底花,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百家詩選是荊公所選,想愛此詩,因為改正七字,遂使一篇語工而意足,了無鑱斧之跡,真削鋸手也。漁隱 王平甫 嶺下保昌縣沙水村進士徐信,言東坡北歸時,過其書齋,煮茗題壁,又書一帖云:嘗見王平甫自負其甘露寺詩:「平地風煙飛白鳥,半山雲木卷蒼藤。」余應之曰:精神全在「卷」字上,但恨「飛」字不稱耳。平甫沉吟久之,請余易,余遂易之以「橫」字,平甫嘆服。大抵作詩當日煅月煉,非欲誇奇斗異,要當淘汰出合用字。此建中靖國元年正月三日甲子玉局老書,而趙德麟以為陳知默詩,東坡必不誤矣。遺珠 王仲至 王仲至召至館中,試罷作一絕題於壁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賦長楊罷,閑拂塵埃看畫牆。」舊雲「奏罷長楊賦」,亦荊公所改。王直方詩話 韓子蒼 公嘗賦送宜黃丞周表聊詩云:「昔年束帶侍明光,曾見揮毫對御床。將為驊騮已騰踏,不知鵰鶚尚摧藏。官居四合峰巒綠,驛路千林橘柚黃。莫戀鄉關留不去,漢廷今重甲科郎。」表卿既行久之,乃改「對」字作「照」字,蓋子瞻送孫勉詩云:「君為淮南秀,文采照金殿。」注云君嘗考中進士第一人也。改「峰巒綠」為「峰巒雨」,「橘柚黃」為「橘柚霜」;改「莫戀鄉關留不去」作「莫為艱難歸故里」,益見其工。又題辛仲及鬥牛圖詩云:「好事誰如公子賢,斷縑求買不論錢。」後改雲「千金買畫亦欣然」,亦於卷中斷取舊詩別題。室中語 詩不可不改,余在龍安道中,嘗作五言詩,其初云:「雨時萬木翳,雨後群山開。」後改為「未雨萬木翳,既雨群山開。」與其初大段不同。室中語 論用工之過 天下事有意為之,輒不能盡妙,而文章尤然;文章之間,詩尤然。世乃有日煅月煉之說。此所以用功者雖多,而名家者終少也。晚唐諸人,議論雖淺俚,然亦有暗合者,但不能守之耳。所謂「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者,使所見果到此,則「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句,有何不可為!惟徒能言之,此禪家所謂語到而實無見處也。往往有好句當面蹉過,若「吟成一個字,捻斷數莖須」,不知何處合費許多辛苦;正恐雖捻盡須,不過能作「葯杵聲中搗殘夢,茶鐺影里煮孤燈」句耳。人之相去,固不遠哉!蔡寬夫詩話 沿 襲 誠齋論沿襲 句有偶似古人者,亦有述之者。杜子美武侯廟詩云:「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此何遜行孫氏陵云:「山鶯空樹響,壠月自秋暉」也。杜云:「薄雲岩際宿,孤月浪中翻。」此庾信「白雲岩際出,清月波中上」也。「出」「上」二字勝矣。陰鏗云:「鶯隨入戶樹,花逐下山風。」杜云:「月明垂葉露,雲逐渡溪風。」又云:「水流行地日,江入度山雲」此一聯勝。庾信云:「永韜三尺劍,長卷一戎衣。」杜云:「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亦勝庾矣。南朝蘇子卿梅詩云:「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來。」介甫云:「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述者不及作者。陸龜蒙云:「殷勤與解丁香結,從放繁枝散誕春。」介甫云:「殷勤與解丁香結,放出枝頭自在春。」作者不及述者。 誠齋論淵明子美無己詩相似 淵明、子美、無己三人,作九日詩大概相似。子美云:「竹葉於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此淵明所謂「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也。無己云:「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此淵明所謂「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也。 誠齋論東坡介甫詩流麗相似 東坡云:「春宵一刻直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歌管樓台人寂寂,鞦韆院落夜深深。」介甫云:「金爐香盡漏聲殘,剪剪輕風陣陣寒。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干。」二詩流麗相似,然亦有甲乙。 東 坡 歐公自揚州移汝州,作西湖詩云:「綠芰紅蓮畫舸浮,使君那復憶揚州?都將二十四橋月,換得西湖十頃秋。」後東坡復自汝移揚,作詩曰:「二十四橋亦何有,換此十頃玻璃風!」用歐公詩也。侯鯖錄 陵陽論山谷 一日,因坐客論魯直詩體致新巧,自作格轍次,客舉魯直題子瞻伯時畫竹石牛圖詩云:「石吾甚愛之,勿使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斗殘我竹。」如此體制甚新。公徐云:「獨漉水中泥,水濁不見月。不見月尚可,水深行人沒。」蓋是李白獨漉篇也。室中語 誠齋論山谷詩 山谷集中有絕句云:「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零落杏花香。春風不解吹愁卻,春日偏能惹恨長。」此唐人賈至詩也,特改五字耳。賈云:「桃花歷亂杏垂香」,又「不為吹愁」,又「惹夢長」。 山谷取唐人詩 唐朱晝喜陳懿老至詩云:「一別一千日,一日十二憶。苦心無閑時,今日見玉色。」乃知山谷「五更歸夢三千里,一日思親十二時」之句取此。復齋漫錄 山谷仿歐公詩 永叔送原甫出守永興詩云:「酌君以荊州魚枕之蕉,贈君以宣城鼠須之管。酒如長虹飲滄海,筆若駿馬馳平坂。」黃魯直送王郎詩云:「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纍秋菊之英。贈君以黟川點漆之墨,送君以陽關墮淚之聲。酒澆胸中之磊塊,菊制短世之頹齡。墨以傳千古文章之印,歌以寫從來兄弟之情。」近時學者以謂此格獨魯直為之,殊不知永叔已先有也。漁隱 簡 齋 鄭谷蜀中海棠詩一首,前一云:「穠麗最宜新著雨,妖饒全在欲開時。」然歐公以鄭詩為格卑,近世陳去非嘗用鄭意賦海棠云:「海棠默默要詩催,日暮紫綿無數開。欲識此花奇絕處,明朝有雨試重來。」雖本鄭意,便覺才力相去不侔矣。山谷亦有「紫綿揉色海棠開」之句。復齋漫錄 吳 可 韓子蒼喜吳可小詩「東風可是閑來往,時送江梅一陣香。」殊不知張芸叟荼醿詩云:「晚風亦自知人意,時去時來管送香。」吳取此耳。復齋漫錄 同機軸 老杜雨詩云:「紫崖奔處黑,白鳥去邊明。」而「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之句似之。贈王侍御云:「曉鶯工迸淚,秋月解傷神。」而「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之句似之。殆是同一機軸也。葛常之 有家法 杜審言,子美之祖也;則天時以詩擅名,與宋之問相唱和。其詩有「綰霧青條弱,牽風紫蔓長。」「寄語洛城風月道,明年春色倍還人」之句。若子美「林花著雨胭脂落,水荇牽風翠帶長。」又雲「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雖不襲取其意,而語脈蓋有家法矣。麈史 暗合子美 王元之本學白樂天詩,在商州嘗賦春日雜興云:「兩株桃杏映籬斜,裝點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其子嘉祐云:老杜嘗有「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之句,語頗相似。因請易之。元之忻然曰:吾詩精詣,遂能暗合子美耶!更為詩曰:「本與樂天為後進,敢期杜甫是前身!」卒不復易。蔡寬夫詩話 模寫東坡 西清詩話記其父蔡元長喜周邦彥祝壽詩:「化行禹貢山川外,人在周公禮樂中。」乃模寫東坡藏春塢詩:「年拋造物甄陶外,春在先生杖屨中。」復齋 承襲其意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此辭可泣鬼神矣。張子野長短句云:「眼力不知人遠上溪橋。」東坡送子由詩云:「登高回首坡壠隔,惟見烏帽出復沒。」皆遠紹其意。許彥周詩話 用其意 范季隨曰:仆嘗往外邑迎婦,故公有詩見寄云:「萬里投殊俗,餘生老一丘。常憐之子秀,能慰此翁愁。只欲連牆住,胡為下邑留。黃塵詩思盡,乞與四山秋。」孫內翰見謂曰:此詩卒章,豈用「詩思人間盡,今將入海求」之意耶!室中語 取其意 晁元忠西歸詩:「安得龍山潮,駕回安河水。水從樓前來,中有美人淚。」韓子蒼取其意,以代葛亞卿作詩云:「君住江濱起畫樓,妾居海角送潮頭。潮中有妾相思淚,流到樓前更不流。」唐孫叔向有經昭應溫泉詩云:「一道泉迴繞御溝,先皇曾向此中游。雖然水是無情物,也到宮前咽不流。」子蒼末句,又用孫語也。復齋漫錄 意同辭異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此退之早春詩也。「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惟有傲霜枝。一年好處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此子瞻初冬詩也。二詩意同而辭殊,皆曲盡其妙。漁隱 辭同意異 予初喜杜紫微「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語,已乃知出於老杜「千崖秋氣高」,蓋一語領略盡秋色也。然二家言嵓崖間秋氣耳,猶未及江天水國氣象宏闊處。一日雨後,過太湖,泊舟洞庭山下,乃得句云:「木落洞庭秋。」或云:此蹈襲「楓落吳江冷」語,第變「冷」為「秋」則氣象自不同。彼記時耳,是安知秋色之高,盡在洞庭里許乎。此淵源自楚騷中來。九歌云:「洞庭波兮木葉下。」其陶寫物象,宏放如此。詩可以易言哉!休齋 即舊為新 庾信宇文盛墓志銘云:「受圖黃石,不無師表之心;學劍白猿,遂得風雲之志。」牧之題李西平宅詩云:「受圖黃石老,學劍白猿翁。」亦即舊為新之一端也。潘子真詩話 摹 擬 許昌西湖展江亭成,宋元憲留題云:「鑿開魚鳥忘情地,展盡江湖極目天」之句,皆以謂曠古未有此語。然本於五代馬殷據潭州時建明月圃,命幕客徐仲雅賦詩云:「鑿開青帝春風圃,移下姮娥夜月樓。」用古句摹擬,詞人類如此。但有勝與否耳。西清詩話 剽 竊 余舊見顏持約所畫淡墨杏花,題小詩於後,仍題持約二字,意謂此詩必持約所作。比因閱唐宋類詩,方知是羅隱作,乃持約竊之耳。詩云:「暖氣潛催次第春,梅花已謝杏花新。半開半落閑園裡,何異榮枯世上人。」古之詩人如王維,猶竊李嘉祐「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僧惠崇為其徒所嘲云:「河分岡勢司空曙,春入燒痕劉長卿。不是師兄多犯古,古人詩句犯師兄。」皆可軒渠一笑也。漁隱 相 襲 公嘗有詩送李節夫云:「治聲臨潁復臨川,籍甚臨江已預傳。」仆曰正如王介甫「同官同齒復同科,朋友婚姻分最多。」公笑曰:偶爾!室中語 一日,因論詩,珪粹中曰魯直清江引:「渾家醉著篷底眠,舟在寒沙夜潮落。」說盡漁父快活。公曰:「醉著」二字,是用韓偓「漁翁醉著無人喚。」室中語 一日,有坐客問公曰:全用古人一句可乎?公曰:然,如杜少陵詩云:「使君自有婦」,「而無車馬喧」之類是也。室中語 襲全句 東坡送人守嘉州古詩,其中云:「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謫仙此語誰解道,請君見月時登樓。」上兩句全是李謫仙詩,故繼之以「謫仙此語誰解道,請君見月時登樓」之句。此格本出於李謫仙。其詩云:「解道澄江凈如練,令人還憶謝元暉。」蓋「澄江凈如練」即元暉全句也。後人襲用此格,愈變愈工。漁隱 依仿太甚 東坡作藏春塢詩,有「年拋造物甄陶外,春在先生杖屨中。」而少游作俞充哀詞乃云:「風生使者旌旄上,春在將軍俎豆中。」余以為依仿太甚。王直方詩話 屋下架屋 南方浮圖能詩者多,士大夫鮮有汲引,多汩沒不顯。福州僧有詩百餘篇,其中佳句如「虹收千嶂雨,潮展半江天。」不減古人也。苕溪漁隱曰:「此一聯乃體李義山「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所謂屋下架屋者,非不經人道語,不足貴也。古今詩話 著力太過 「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與「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憐宵。」此兩聯雖唐人小說,其實佳句也。鄭谷詩:「睡輕可忍風敲竹,飲散那堪月在花」蓋與此同。然論其格力,適堪揭酒家壁,與為市人書扇耳。天下事每患自以為工處,著力太過,何但詩也。石林詩話 不約而合 退之:「心訝愁來惟貯火,眼知別後自添花。」臨川云:「發為感傷無翠葆,眼從瞻望有玄花。」又「久欽江總文才妙,自嘆虞翻骨相屯。」又云:「久諳郭璞言多驗,老比顏含意更疏。」韓「我今罪重無歸望,直去長安路八千。」永叔「今日始知予罪大,夷陵此去更三千。」柳「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今為嶺外行。」王「十年江海別常輕,豈料今隨寡婦行。」柳「直以疏慵招物議,休將文字趁時名。」王「直以文章歸潤色,未應風月負登臨。」柳「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又「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蘇「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又「五更歸夢三千里,一日思親十二時。」皆不約而合,句法使然故也。溪 古人亦有所祖 樊宗師墓銘云:「惟古於詞必己出」云云,「後皆指前公相襲」,真是如此。子虛大人賦全仿遠遊,而屈子心事,非相如所可窺識,故氣象自別。淵明歸去來辭,千古絕唱,亦是祖歸田賦意。此類甚多,只如退之平淮西碑,全是尚書句法;秋懷詩全是選詩體。漫塘錄 祖習不足道 江淹擬湯惠休詩:「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古今以為佳句,然謝靈運:「圓景早已滿,佳人猶未適。」謝玄暉:「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即是此意。嘗怪兩漢間所作騷文,初未嘗有新語,直是句句規模屈宋,但換字不同耳。至晉宋以後,詩人之辭,其弊亦然。若是,雖工亦何足道!蓋當時祖習,共以為然,故未有譏之者耳! 述者工於作者 詩惡蹈襲古人之意,亦有襲而愈工,若出於己者。蓋思之愈精,則造語愈深也。魏人章疏云:「福不盈身,禍將溢世。」韓愈則曰:「歡華不滿眼,咎責塞兩儀。」李華弔古戰場曰:「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娟娟原文應作「悁悁」心目,寢寐見之。」陳陶則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蓋工於前也。隱居語錄 述者不及作者 梅堯臣贈鄰居詩有云:「壁隙透燈光,籬根分井口。」徐鉉亦有喜李少保卜鄰云:「井泉分地脈,砧杵共秋聲。」此句尤閑遠也。同上玉林云:按唐於鵠有題鄰居詩云:「蒸梨常共灶,澆薤亦同渠。」二公之詩,蓋本乎此。 不沿襲 太白云:「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還憶謝元暉。」至魯直則云:「憑誰說與謝元暉,休道澄江靜如練。」王文海云:「鳥鳴山更幽」,至介甫則曰:「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皆反其意而用之。蓋不欲沿襲之耳。漁隱 不蹈襲 太白俠客行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元微之俠客行云:「俠客不怕死,怕在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二公寓意不同。復齋漫錄 陵陽云:目前景物,自古及今,不知凡經幾人道。今人下筆,要不蹈襲,故有終篇無一字可解者。蓋欲新而反不可曉耳。室中語 奪胎換骨 總 說 山谷言: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規摹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如鄭谷詩:「自緣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此意甚佳,而病在氣不長。西漢文章雄深雅健,其氣長故也。曾子固曰:詩當使人一覽語盡,卻意有餘,乃古人用心處。荊公菊詩曰:「千花百卉雕零後,始見閑人把一枝。」東坡曰:「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又李翰林曰:「鳥飛不盡暮天碧」,又曰「青天盡處沒孤鴻。」其病如前所論。山谷達觀台詩曰:「瘦藤拄到風煙上,乞與遊人眼豁開。不知眼界闊多少,白鳥去盡青天回。」凡此之類,皆換骨法也。顧況詩曰:「一別二十年,人堪幾回別。」其詩簡緩而意精確。荊公與故人詩曰:「一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與塵埃。不知烏石岡頭路,到老相尋得幾回。」樂天詩:「臨風杪「杪」原作「抄」,誤,改之——哈哈兒秋樹,對酒長年身。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東坡詩:「兒童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凡此之類,皆奪胎法也。冷齋夜話 誠齋論奪胎換骨 有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者。庾信月詩云:「渡河光不濕」,杜云:「入河蟾不沒。」唐人云:「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坡云:「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杜夢李白云:「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山谷簟詩云:「落日映江波,依稀比顏色。」退之云:「如何連曉語,只是說家鄉」,呂居仁云:「如何今夜雨,只是滴芭蕉。」此皆以故為新,奪胎換骨。白道猷曰:「連峰數千里,修林帶平津。茅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後秦少游云:「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僧道潛云:「隔林彷彿聞機杼,知有人家在翠微。」其源乃出於道猷,而更加鍛煉,亦可謂善奪胎者也。庚溪 意同辭異 鄭毅夫云:「夜來過嶺忽聞雨,今日滿溪俱是花。」語意清絕。頃在澄江見一詩云:「坐見茅齋一葉秋,小山叢桂鳥聲幽。不知疊嶂夜來雨,清曉石楠花亂流。」狀霽後景物,語不凡也。或云:司馬才叔作,詩選載在可正平詩中。同上 當有別意 杜陵竭玄元廟,其一聯云:「五聖聯龍袞,千官列雁行。」蓋紀吳道子廟中所畫者。徽宗嘗制哲廟輓詞,用此意作一聯云:「北極聯龍袞,西風拆雁行。」亦以「雁行」對「龍袞」,然語意中的,其親切過於本詩。茲不謂之奪胎可乎!不然,則徒用前人之語,殊不足貴。蘇子美云:「峽束滄淵深貯月,岩排紅樹巧裝秋。」非不佳也;然正用杜陵「峽束滄江起,岩排石樹圓」之句耳。語雖工,而無別意。藝苑雌黃 點 化 尤更精巧 詩選雲朱喬年絕句:「春風吹起籜龍兒,戢戢滿山人未知。急喚蒼頭斸煙雨,明朝吹作碧參差。」蓋前人有詠筍云:「急忙且吃莫踟躕,一夜南風變成竹。」喬年點化,乃爾精巧。余觀魯直已先有此句,從斌老乞苦筍云:「煩君更致蒼玉束,明日風雨皆成竹。」前詩並蹈襲魯直也。漁隱 玉林云:按白樂天筍詩云:「且吃莫踟躕,南風吹作竹。」亦襲此語耳。 用古人意 詩家有換骨法,謂用古人意而點化之,使加工也。李白詩云:「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荊公點化之則云:「繰成白髮三千丈。」劉禹錫云:「遙望洞庭湖面水,白銀盤裡一青螺」,山谷點化之云:「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里看青山。」孔稚圭白苧歌云:山虛鐘響徹」,山谷點化之云:「山空響管弦。」盧仝詩云:「草石是親情」,山谷點化之云:「小山作友朋,香草當姬妾。」學詩者不可不知此。 精彩數倍 山谷黔南十絕七篇,全用樂天花下對酒、渭川舊居、東城尋春、西樓、委順、竹窗等詩,餘三篇用其詩,略點化而已。葉少蘊云:詩人點化前作,正如李光弼將郭子儀之軍,重經號令,精彩數倍。此語誠然。韻語陽秋 點化古語 徐陵鴛鴦賦云:「山雞映水那相得,孤鸞照鏡不成雙。天下真成長會合,無勝比翼兩鴛鴦。」黃魯直題畫睡鴨曰:「山雞照影空自愛,孤鸞舞鏡不作雙。天下真成長會合,兩鳧相倚睡秋江。」全用徐陵語點化之,末句尤工。隨筆 句優於古 吳僧錢塘白塔院詩:「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高。」陳後山詩話鄙其語不文,曰:是分界堠子耳。及後山在錢塘,仍有句云:「語音隨地改,吳越到江分。」此如李光弼用郭子儀旗幟士卒,而號令所及,精采皆變者也。程泰之考古編
●卷之九
托 物 取 況 詩之取況,日月比君後,龍比君位,雨露比德澤,雷霆比刑威,山河比邦國,陰陽比君臣,金玉比忠烈,松竹比節義,鸞鳳比君子,燕雀比小人。 誠齋論比擬 白樂天女道士詩云:「姑山半峰雪,瑤水一枝蓮。」此以花比美婦人也。東坡海棠云:「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此以美婦人比花也。山谷酴醿云:「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此以美丈夫比花也。山谷此詩出奇,古人所未有。然亦是用荷花似六郎之意。 托 興 子美登慈恩寺塔詩,譏天寶時事也。山者,人君之象;「泰山忽破碎」,則人君失道矣。賢不肖混淆,而清濁不分,故曰「涇渭不可求」。天下無綱紀文章,而上都亦然,故曰「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於是思古之聖君不可得,故曰「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是時,明皇方耽於淫樂而不已,故曰「惜哉瑤池飲,日宴崑崙丘。」賢人君子多去朝廷,故曰「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惟小人貪竊祿位者在朝,故曰「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三山老人語錄 托物以寓意 詩人詠物形容之妙,近世為最。如梅聖俞「蝟毛蒼蒼磔不死,銅盤矗矗釘頭生。吳雞斗敗絳幘碎,海蚌抉出真珠明。」誦此,則知其詠芡也。東坡「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綃中單白玉膚。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誦此,則知其詠荔支也。張文潛「平池碧玉秋波瑩,綠雲擁扇青瑤柄。水仙宮女斗新妝,輕步凌波踏明鏡。」誦此,則知其詠蓮花也。如唐彥謙詠牡丹詩云:「為云為雨徒虛語,傾國傾城不在人。」羅隱詠牡丹詩云:「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非不形容,但不能臻其妙處耳。蘇黃又有詠花詩,皆托物以寓意,此格尤新奇,前人未之有也。東坡謝杜沂游武昌以酴醿見惠詩云:「凄涼吳宮闕,紅粉埋故苑。至今微月夜,笙簫來絕巘。余妍入此花,千載尚清婉。」山谷詠水仙花詩云:「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盈盈步微月。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寒花寄愁絕。」詠桃花絕句云:「九疑山中萼綠華,黃雲承襪到羊家。真筌蟲蝕詩句斷,猶托余情開此花。」余嘗因庭下黃白菊花相間開,遂效此格,作詩詠之,曰:「何處金錢與玉錢,化為蝴蝶夜翩翩。青絲網住芳叢上,開作秋花取意妍。」金玉錢事見杜陽雜編:唐穆宗時,禁中花開,夜有蛺蝶數萬,飛集花間,宮人以羅巾撲之,無有獲者;上令張網空中,得數百,遲明視之,皆庫中金玉錢也。古人有詠玉簪花詩云:「燕罷瑤池阿母家,飛瓊扶上紫香車。玉簪墜地無人拾,化作東南第一花。」漁隱 托 物 梅聖俞有續金針詩格,張天覺有律詩格,洪覺范有禁臠:此三書,皆論詩也。聖俞金針詩格云:詩有內外意,內意欲盡其理,外意欲盡其象,內外意含蓄,方入詩格。如「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旌旗」喻號令,「日暖」喻明時,「龍蛇」喻君臣,言號令當明時,君所出,臣奉行也。「宮殿」喻朝廷,「風微」喻政教,「燕雀」喻小人,言朝廷政教才出,而小人向化各得其所也。如「島嶼分諸國,星河共一天。」言明君理化一統也。天覺律詩格辯諷刺云:諷刺則不可怒張,怒張則筋骨露矣。若「廟堂生莽草,岩谷死伊周」之類也,未如「花濃春寺靜,竹細野池幽」。「花濃」喻媚臣秉政,「春寺」比國家,「竹細野池幽」喻君子在野,未見用也。「沙鳥晴飛遠,漁人夜唱閑。」「沙鳥晴飛遠」喻小人見用,「漁人」比君子,「夜」,不明之象,言君子處昏亂朝,退而樂道也。「芳草有情皆礙馬,好雲無處不遮樓。」「芳草」比小人,「馬」喻勢利之輩,「雲」喻諂佞之臣,「樓」比鈞衡之地。若此之類,可為言近而意深,不失風騷之體也。其說數十,悉皆類此。覺范禁臠云:杜子美詩,言山間野外事,意在譏刺風俗,如三絕句曰:「楸樹馨香倚釣磯,斬新花蕊未應飛。」言後進暴貴可榮觀也。「不如醉里風吹盡,可忍醒時雨打稀。」言其恩重材薄,眼見其零落,不若未受恩眷時。雨比天恩,以雨多,故致花易壞也。「門外鸕鶿久不來,沙頭忽見眼相猜。」言貪利小人,畏君子之譏其短也。「自今以後知人意,一日須來一百回。」言君子蒙以養正,瑾瑜匿瑕,山藪藏疾,不發其惡;而小人未革面,謟諛不知愧恥也。「無數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人行。會須上番看成竹,客至從嗔不出迎。」言唯守道為歲寒也。前輩多法其意作之。如韓稚圭詩曰:「風定曉枝蝴蝶鬧,雨勻春圃桔槔閑。」又蔡持正詩曰:「風搖熟果時聞落,雨滴余花亦自香。」亦以雨比天恩也。桔槔比宰相功業之就,已退閑矣。時公在相州作,熟果比大臣黜落,時公在安州。覺范舊遊天覺之門,宜其論詩之相似也。余謂論詩若此,皆非知詩者。善乎山谷之言曰:彼喜穿鑿者,棄其大旨,取其發興;於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魚蟲,以為物物皆有所託,如世間商度隱語者。則詩委地矣。漁隱 子美托物 杜子美詩有「冷蕊疏枝半不禁」,語固佳矣,而不若「山意沖寒欲放梅」為尤妙。又「荷葉荷花凈如拭」,此有得於佛書,以清凈荷華喻人性之意。故梅之高放,荷之清凈,獨子美識之。休齋 諷 興 興與訕異 自古工詩,未嘗無興也,睹物有感焉則有興;今之作詩者,以興近乎訕也,故不敢作,而詩之一義廢矣。老杜萵苣詩云:「兩旬不甲拆,空惜埋泥滓。野莧迷汝來,宗山「山」杜集作「生」實於此。」皆興小人盛,而掩抑君子也。至高適題處士菜園則云:耕地桑柘間,地肥菜常熟。為問葵藿資,何如廟堂肉?」則近乎訕矣。作詩者苟知興之與訕異,始可言時矣。古今詩話 戒訕謗 詩者,人之情性也。非強諫爭於廷,怨忿詬於道,怒鄰罵座之為也。其人忠信篤敬,抱道而居,與時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並世而不同,情之所不能堪,因發於呻吟調笑之聲,胸次釋然,而聞者亦有所勸勉;比律呂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詩之美也。其發為訕謗侵陵,引頸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時之忿者,人皆以為詩之禍;是失詩之旨,非詩之過也。山谷 詩有補於世 錢惟演為洛師留守,置驛貢花,識者鄙之。蔡君謨加法造小團茶貢之。富彥國嘆曰:君謨乃為此也!坡作荔枝嘆云:「我願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雨順風調百穀登,民不饑寒為上瑞。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後蔡相籠加。吾君盛德豈在此,致養口腹何陋耶!又不見洛陽丞相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黃花。」補世之語,不能易也。嘗愛李敬方汴河直進舡詩云:「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為害亦相和。東南四十三州地,取盡膏脂是此河。」此等語皆可為炙背之獻也。溪 有三百篇之旨 聶夷中,河南人,有詩曰:「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孫光憲謂有三百篇之旨,此亦為詩史。詩史 歐陽公詩 慶曆中,西師未解,晏元獻公為樞密使,會大雪,置酒西園。歐陽永叔賦詩云:「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餘萬屯邊兵。」晏曰:昔韓愈亦能作言語,赴裴度會但云:「園林窮勝事,鐘鼓樂清時。」不會如此合鬧。孔溪談苑 荊公詩 荊公送呂望之赴臨江詩云:「黃雀有頭顱,長行萬里余。想因君出守,暫得免苞苴。」詩才二十字耳,崇仁愛,抑奔競,皆具焉。何以多為!能行此言,則虐生類以飽口腹,刻疲民以肥權勢者,寡矣。 秋後竹夫人詩 呂居仁詠秋後竹夫人詩云:「與君宿昔尚同床,正坐西風一夜涼。便學短檠牆角棄,不如團扇篋中藏。人情易變乃如此,世事多虞只自傷。卻笑班姬與陳後,一生辛苦望專房。」晁無咎詩「不見班姬與陳後,寧聞衰落尚專房。」居仁用此語也。漁隱 聞蟬詩 吳興陸蒙老,嘗為常之晉陵宰,頗喜作詩。時州幕官有好讒謗同列者,一日同會,忽聞蟬聲,幕官謂陸曰:君既能詩,可詠此也。陸辭之不可,因即席為之曰:「綠陰深處汝行藏,風露從來是稻粱。莫倚高枝縱繁響,也應回首顧螳螂。」因以是譏之,其人愧而少戢。庚溪詩話 歸燕詩 張九齡為相,有謇諤匪躬之誠,明皇怠於政事,李林甫陰中傷之。方秋,明皇令高力士持白羽扇賜焉,九齡作賦以謝曰:「苟效用之得所,雖殺身而何忌!」又曰:「縱秋氣之移奪,終感恩於篋中。」又作歸燕詩貽林甫曰:「海燕雖微眇,乘春亦暫來。豈知泥滓濺,只見玉堂開。棲戶時雙入,華堂日幾回。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林甫知其必退,恚怒稍解。明皇雜錄 啄木詩 治平中,有吉州吉水令,忘其姓名,治邑嚴酷,有野人馬道,為啄木詩諷之曰:「翠翎迎日動,紅嘴響煙蘿。不顧泥丸及,唯貪得食多。才離枯朽木,又上最高柯。吳楚園林闊,茫茫爭奈何!」令見其詩,稍緩刑。時人目曰馬啄木。翰府名談 贈釣者詩 范希文有贈釣者詩曰:「江上往來人,盡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濤里。」不徒作也。同上 紅梅詩 毗陵薦福寺紅梅閣,士大夫多留題,惟程給事致道嘗有詩,其略曰:「春風如醇酒,著物物不知。居然北枝後,迨此白日遲。春風日浩蕩,醉色回冰肌。所恨培雪根,向來歲寒枝。差池弄芳晚,坐令顏色移。顏色固嫵媚,清香無故時。」意新語妙,又有規戒,不苟作也。庚溪詩話 御柳詩 陳恭公執中,以衛尉寺丞知梧州,驛遞上疏乞立儲貳,真宗嘉其敢言,翌日臨朝,袖其疏以示執政,嘆獎久之,召為右正言。然為王冀公所忌。一日,真宗賦御溝柳詩,宣示宰相,兩省皆和進。恭公因進詩曰:「一度春來一度新,翠光長得照龍津。君王自愛天然色,恨殺昭陽學舞人。」東軒筆錄 夏雲詩 章子厚謫雷州,過小貴州南山寺,有僧奉忠,子厚見之,已而倚檻看雲,曰:「夏雲多奇峰」,真善比類。忠曰:曾記夏雲詩甚奇,曰:「如峰如火復如綿,飛過微陰落檻前。大地生靈干欲死,不成霖雨謾遮天。」 初月詩 夏鄭公竦評老杜初月詩:「微升紫塞外,已隱暮雲端。」以為意主肅宗也。鄭公善評詩者也。吾觀退之「煌煌東方星,奈此眾客醉。」其順宗時作也,東方謂憲宗在儲也。隱居詩話 於瀆詩 於瀆為詩,頗干教化。對花詩云:「花開蝶滿枝,花謝蝶還稀。唯有舊巢燕,主人貧亦歸。」盧懷抒情 唐備詩 詩曰:「天若無雪霜,青松不如草。地若無山川,何人重平道。」題路傍木云:狂風拔倒樹,樹倒根已露。上有數枝藤,青青猶未悟。」又曰:「一日天無風,四溟波盡息。人心風不吹,波浪高百尺。」皆協騷雅。同上 溫厚之氣 作詩不知風雅之意,不可以作詩。詩尚譎諫,唯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乃為有補;而涉於毀謗,聞者怒之,何補之有!觀東坡詩只是譏誚朝廷,殊無溫柔崇厚之氣,以此人故得而罪之。若是伯淳詩,聞者自然感動。因舉伯淳和溫公諸人禊飲詩云:「未須愁日暮,天際乍輕陰。」又泛舟詩云「只恐風花一片飛。」何其溫厚也。龜山語錄 規 誡 子美詩 杜子美送嚴武還朝詩:「公若登台輔,臨危莫愛身。」勸以伏節死義也。三山老人語錄 魏野詩 魏野贈王文正公詩:「西祀東封都了畢,好來相伴赤松游。」贈寇萊公詩:「好去上天辭將相,卻來平地作神仙。」勸之使退也。近世士人與上官詩,無非諛辭,未聞有規勸之語如此者。同上 又啄木詩云:「千林啄如盡,一腹餒何妨!」有詩人規誡之風。歐公詩話 規 勸 韓魏公初罷相,出鎮長安,或獻詩云:「是非莫問門前客,得失須憑塞上翁。引取碧油紅旆去:鄴王台畔醉春風。」公以為然,即請守相州。苕溪漁隱曰:先君有言,近世士人與上官詩,無非諛詞,未聞有規勸之語者。或者獻詩於魏公,勸其辭分陝之重,而為晝錦之榮,可謂能規勸矣。幕府燕閑錄 白 戰 禁體物語 詩禁體物語,此學詩者類能言之。歐公守汝陰,與客賦雪詩於聚星堂,舉此令,往往坐客皆閣筆,但非能者耳。若能者,則出入縱橫,何可拘礙!鄭谷:「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非不去體物語,而氣格如此之卑。蘇子瞻:「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超然飛動,何害其言「玉樓」「銀海」。退之兩篇力欲去此弊,雖冥搜奇譎,亦不免「縞帶」「銀杯」之句。杜子美:「暗度南樓月,寒深北渚雲。」初不避雲月字。若「隨風且開葉,帶雨不成花。」則退之兩篇,殆無以過之也。石林詩話 歐蘇雪詩 六一居士守汝陰日,因雪會客賦詩。詩中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等事,皆請勿用。詩曰:「新陽力微初破萼,客陰用壯猶相薄。朝寒稜稜風莫犯,暮雪緌緌止還作。驅馳風雪初慘淡,炫晃山川漸開廓。光芒可愛初日照,潤澤終為和氣爍。美人高堂晨起驚,幽士虛窗靜聞落。酒壚成徑集瓶罌,獵騎尋蹤得狐貉。龍蛇掃起斷復續,猊虎團成呀且攫。共貪終歲飽麰麥,豈恤空林飢鳥雀。沙墀朝賀迷象笏,桑野行歌沒芒履。乃知一雪萬人喜,顧我不飲胡為樂。坐看天地絕氛埃,使我胸襟如洗淪。脫遺前言笑塵雜,搜索萬象窺冥漠。潁雖陋邦文士眾,巨筆人人把矛槊,自非我為發其端,凍口何由開一噱。」其後東坡居士出守汝陰,禱雨張龍公祠,得小雪,與客會飲聚星堂,忽憶歐陽文忠公作守時,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於艱難中特出奇麗,爾來四十餘年,莫有繼者。仆以老門生繼公後,雖不足追配先生,而賓客之美,殆不減當時。公之二子,又適在郡,故輒舉前令,各賦一篇。詩曰:「窗前暗響鳴枯葉,龍公試手行初雪。映空先集疑有無,作態斜飛正愁絕。眾賓起舞風竹亂,老守先醉霜松折。恨無翠袖點橫斜,只有孤燈照明滅。歸來尚喜更鼓暗,晨起不待鈴索掣。未嫌長夜作衣稜,卻怕初陰生眼纈。欲浮大白追余賞,幸有回飈驚落屑。模糊檜頂獨多時,歷亂瓦溝裁一瞥。汝南先賢有故事,醉翁詩話誰續說。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不許持寸鐵。」自二公賦詩之後,未有繼之者。豈非難措筆乎!漁隱 溪堂雪詩 西南地溫少雪,余及壯年,止一二年見之。自退居天國溪堂,山深氣嚴,陰嶺叢薄,無冬而不雪。每一賞玩,必命諸子賦詩為榮。既而襲蹈剽略,不免涉前人余意。因戲取聲、色、氣、味、富、貴、勢、力數字,離為八章,止四句,以代一日之謔。且知余之好,不在於世俗所爭,而在於雪也。仍效歐陽公體,不以鹽、玉、鶴、鷺為比,不使皓、白、繁、素等字。聲:「石泉凍合竹無風,夜色沉沉萬境空。試向靜中閑側耳,隔窗撩亂撲春蟲。」色:「閑來披氅學王恭,姑射群仙邂逅逢。只為肌膚酷相似,繞庭無處覓行蹤。」氣:「半夜欺凌范叔袍,更兼風力助威豪。地爐火暖猶無奈,怪得山村酒價高。」味:「兒童龜手握輕明,漸碾槍旗入鼎烹。擬欲為之修水記,惠山泉冷釀泉清。」富:「天工呈瑞足人心,平地今聞一尺深。此為豐年報消息,滿田何止萬黃金。」貴:「海風吹浪去無邊,倏忽凝為萬頃田。五月京塵渴人肺,不知價直幾多錢。」勢:「高下橫斜薄又濃,破窗疏戶苦相攻。莫言造物渾無意,好醜都來失舊容。」力:「萬石千鈞積累成,未應忽此一毫輕。寒松瘦竹本清勁,昨夜分明聞折聲。」玉局文 蒲鞋詩 劉章子克明,江左人,事湖南馬氏,有蒲鞋詩云:「吳江浪浸白蒲春,越女初挑一樣新。才自綉窗離玉指,便隨羅襪上香塵。石榴裙下縱容久,玳瑁筵前整頓頻。今日高樓鴛瓦上,不知拋擲是何人?」 誠齋霰詩 雪花遣汝作前鋒,勢頗張皇欲暗空。篩瓦巧尋疏處漏,跳階誤到暖邊融。寒聲帶雨山難白,冷氣侵人火失紅。方訝一冬喧較甚,今宵敢嘆卧如弓!
●卷之十
含 蓄 總 說 篇章以含蓄天成為上,破碎雕鏤為下。如楊大年西昆體,非不佳也;而弄斤操斧太甚,所謂七日而混沌死也。以平夷恬澹為上,怪險蹶趨為下,如李長吉錦囊句,非不奇也;而牛鬼蛇神太甚,所謂施諸廓廟則駭矣。珊瑚鉤詩話 尚 意 詩文要含蓄不露,便是好處。古人說雄深雅鍵,此便是含蓄不露也。用意十分,下語三分,可幾風雅;下語六分,可追李杜;下語十分,晚唐之作也。用意要精深,下語要平易,此詩人之難。漫齋語錄 句含蓄意含蓄 詩有句含蓄者,老杜曰:「勛業頻看鏡,行藏獨倚樓。」鄭雲叟曰:「相看臨遠水,獨自上孤舟。」是也。有意含蓄者,如宮祠曰:「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又嘲人詩曰:「怪來妝閣閉,朝下不相迎。總向春園裡,花間笑語聲。」是也。有句意俱含蓄者,如九日詩曰:「明年此會知誰健,更把茱萸子細看。」又宮怨曰:「賓仗平明宮殿開,暫將紈扇共徘徊。玉容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是也。又白樂天云:「淚滿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 子美含蓄 戲作花卿歌云:「成都猛將有花卿,學語小兒知姓名。用如快鶻風火生,見賊唯多身始輕。綿州刺史著柘黃,我卿掃除即日平。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李侯重有此節度,人道我卿絕世無。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細看此歌,想花卿當時在蜀中,雖有一時平賊之功,然驕恣不法,人甚苦之;故子美不欲顯言之,但云:「人道我卿絕世無,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語句含蓄,蓋可知矣。山谷云:花卿塚在丹稜之東館鎮,至今有英氣,血食其鄉。漁隱 元微之詩 嬉笑之怒,甚於裂眥;長歌之哀,過於慟哭:此語誠然。元微之在江陵聞白樂天降江州,作絕句云:「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起坐,暗風吹雨入寒窗」,樂天以為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仆心哉!隨筆 語意有無窮之味 長恨歌、上陽人歌、連昌宮詞,道開元、天寶宮禁事最為深切。然微之有行宮絕句,云:「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語少意足,有無窮之味。隨筆 詩 趣 天 趣 王摩詰山中詩曰:「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舒王百家衣體曰:「相看不忍發,慘淡暮潮平。語罷更攜手,月明洲渚生。」此得天趣。問曰:何以識其天趣?曰:能知蕭何所以識韓信,則天趣可解。余竟不能詰。冷齋 奇 趣 東坡曰: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讀有奇趣。如曰「日莫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又曰:「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曰:「藹藹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才意高遠,造語精到如此,如大匠運斤,無斧鑿痕;不知者疲精力至死不悟。東坡則曰:「山中老宿依然在,桉上楞嚴已不看。」細味之無齟齬態,對甚的而字不露,得淵明遺意耳。 柳子厚詩曰:「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東坡云: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之,此詩有奇趣。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欸乃,三老相呼聲相應也。 野人趣 閑居云:「妻喜栽花活,童誇鬥草贏。」得野人趣,非急務故也。又云:「燒葉爐中無宿火,讀書窗下有殘燈。」有嫌「燒葉」貧寒太甚,改「葉」為「葯」,不唯壞此一句,並下句亦減氣味,所謂求益反損也。歐公詩話 登高臨遠之趣 山谷言庾子山云:「澗底百重花,山根一片雨。」有以盡登高臨遠之趣。喜晴應詔,全篇可為楷式。其卒章云:「有慶兆民同,論年天子萬。」不獨清新,其氣韻尤更深穩。潘子真 詩 思 總 說 詩之有思,卒然遇之而莫遏;有物敗之,則失之矣。故昔人言覃思、垂思、抒思之類,皆欲其思之來,而所謂亂思、盪思者,言敗之者易也。鄭棨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唐求詩,所遊歷不出二百里。則所謂思者,豈尋常咫尺之間所能發哉!前輩論詩思,多生於杳冥寂寞之境,而志意所如,往往出乎埃溘之外。苟能如是,於詩亦庶幾矣。謝無逸問潘大臨:近曾作詩否?潘云:秋來日日是詩思,昨日捉筆,得「滿城風雨近重陽」之句,忽催租人至,令人意敗。輒以此一句奉寄。亦可見思難而易敗也。 有佳思 余舊見郵亭壁間題云:「山月曉仍在,林風涼不絕。殷勤如有情,惆悵令人別。」亦有佳思,不知何人詩。後讀王維集,乃王縉別輞川別業詩,附在集中。漁隱 詩思凄惋 忠愍詩思凄惋,蓋富於情者。如江南春云:「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江南春盡離腸斷,蘋滿汀洲人未歸。」又云:「杳杳煙波隔千里,白蘋香散東風起。日落汀洲一望時,愁情不斷如春水。」觀此語意,疑若優柔無斷者。至其端委廟堂,決澶淵之策,其氣銳然,奮仁者之勇,全與此不相類。蓋人之難知也如此!漁隱 詩思不出二百里 唐求臨池洗硯詩云:「恰似有龍深處卧,被人驚起黑雲生。」又「漸寒沙上路,欲暝水邊村。」早行云:「沙上鳥猶睡,渡頭人已行。」詩思不出二百裡間。北夢瑣言 詩 味 杜「爐煙消盡寒燈晦,童子開門雪滿松。」子厚云:「日午獨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秀老云:「夜深童子喚不醒,猛虎一聲山月高。」閑棄山中累年,頗得此數詩氣味。溪 詩 境 韓愈寄孟刑部聯句云:「美君知道腴,逸步謝天械。」或問:道果有味乎?余曰:如介甫「午雞聲不到禪林,柏子煙中坐擁衾。」「竹雞呼我出華胥,起滅篝燈擁燎爐。」「各據槁梧同不寐,偶然聞雨落階除。」澹泊中味,非造此境,不能形容也。溪 體 用 十不可 一曰高不可言高,二曰遠不可言遠,三曰閑不可言閑,四曰靜不可言靜,五曰憂不可言憂,六曰喜不可言喜,七曰落不可言落,八曰碎不可言碎,九曰苦不可言苦,十曰樂不可言樂。陳永康吟窗雜序 言用勿言體 嘗見陳本明論詩云:前輩謂作詩當言用,勿言體,則意深矣。若言冷,則云:「可咽不可漱」,言靜,則云:「不聞人聲聞履聲」之類。本明何從得此!漫叟詩話 言其用而不言其名 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而不言其名。此法惟荊公、東坡、山谷三老知之。荊公曰:「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此言水、柳之名也。東坡答子由詩曰:「猶勝相逢不相識,形容變盡語音存。」此用事而不言其名。山谷曰:「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又曰:「語言少味無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又曰:「眼看人情如格五,心知外物等朝三。」「格五」,今之蹙融是也。後漢注云:常置人於險惡處也。苕溪漁隱曰:荊公詩云:「繰成白雪桑重綠,割盡黃雲稻正青。」「白雪」即絲,「黃雲」即麥,亦不言其名也。余嘗效之云:「為官兩部喧朝夢,在野千機促婦功。」蛙與促織,二蟲也。冷齋 不名其物 臨川云:「蕭蕭出屋千尋玉,靄靄當窗一炷雲。」皆不名其物。然子厚「破額山前碧玉流,」已有此格。溪 如詠禽須言其標緻只及羽毛飛鳴則陋矣 眾禽中唯鶴標緻高逸,其次鷺亦閑野不俗。又嘗見於六經,後之詩人,形於賦詠者不少,而規規然只及羽毛飛鳴之間。如詠鶴云:「低頭乍恐丹砂落,斂翅常疑白雪銷。」此白樂天詩;「丹頂西施頰,霜毛四皓須。」此杜牧之詩;皆格卑無遠韻也。至於鮑明遠鶴賦云:「鍾浮曠之藻思,抱清迥之明心」;杜子美云:「老鶴萬里心」;李太白畫鶴贊云:「長唳風宵,寂立霜曉」;劉禹錫云:「徐引竹間步,遠含雲外情」,此乃奇語也。如詠鷺云:「拂日疑星落,凌風訝雪飛。」此李文饒詩;「立當青草人先見,行近白蓮魚未知。」此雍陶詩;亦格卑無遠韻。至於晚晴賦云:「忽八九之紅芰,如婦如女,墮蕊黦顏,似見放棄;白鷺潛來,邈風標之公子,窺此美人兮,如慕悅其容媚。」雖語近於纖艷,然亦善比興者。至於許渾云:「雲漢知心遠,林塘覺思孤」;僧惠崇云:「曝翎沙日暖,引步島風清。照水千尋迥,棲煙一點明。」此乃奇語也。庚溪詩話 胡五峰謂晦庵此詩有體而無用 先生送胡藉溪有詩云:「瓮牗前頭列翠屏,晚來相對靜儀刑。浮雲一任閑舒捲,萬古青山只么青。」胡五峰見之,因謂其學者張敬夫曰:吾未識此人,然觀其詩,知其庶幾能有進矣。特其言有體而無用,故吾為是詩以箴警之,庶其聞而有發也。五峰詩云:「幽人偏愛青山好,為是青山青不老。山中出雲雨太虛,一洗塵埃山更好。」晦庵 風 調 高古為難 古人作詩,正以風調高古為主;雖意遠語疏,皆為佳作。後人有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李希聲詩話 薛能劉白 薛能,晚唐詩人,格調不高,而妄自尊大。有柳枝詞五首,最後一章曰:「劉白蘇台總近時,當初章句是誰推。纖腰舞盡春楊柳,未有儂家一首詩。」自注云:劉、白二尚書,繼為蘇州刺史,皆賦楊柳枝詞,世多傳唱;但文字太僻,宮商不高耳。能之大言如此。但稍推杜陵,視劉、白蔑如也。今讀其詩,正堪一笑。劉之詞云:「城外春風吹酒旗,行人揮袂日西時。長安陌上無窮樹,惟有垂楊管別離。」白之詞云:「紅板江橋青酒旗,館娃宮暖日斜時。可憐雨歇東風定,萬樹千條各自垂。」其風流氣概,豈能所可彷彿哉!隨筆 平 淡 先組麗而後平淡 欲造平淡,當自組麗中來;落其紛華,然後可造平淡之境。如此,陶、謝不足進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詩,而自以為平淡者,未嘗不絕倒也。梅聖俞和晏相詩云:「因令適情性,稍欲到平淡。苦詞未聞圓,刺口劇菱芡。」言到平淡處甚難也。所以贈杜挺之詩,有「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平淡而到天然處,則善矣。韻語陽秋 非力所能 作詩到平淡處,要似非力所能。東坡嘗有書與其侄云: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澹。余以謂不但為文,作詩者尤當取法於此。竹坡詩話 卒造平淡 余少攻歌詩,欲與造物者爭柄,遇事輒變化不一,其體裁始則陵轢波濤,穿穴險固,囚鎖怪異,破碎陣敵,卒造平淡而已。陸魯望文 晦庵雲 梅聖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 閑 適 苕溪漁隱詩 余卜居苕溪,日以漁釣自適,因自稱苕溪漁隱。臨流有屋數椽,亦以此命名。僧了宗善墨戲,落筆瀟洒,為余作苕溪漁隱圖。覽景攄懷,時有鄙句,皆題之左方,既久益多,不能盡錄。聊舉其一二云:「溪邊短短長長柳,波上來來去去舡。鷗鳥近人渾不畏,一雙飛下鏡中天。」「秋雲漠漠煙蒼蒼,蓮花初白蓮葉黃。釣舡盡日來往處,南村北村粳稻香。」「捲起綸竿撇棹歸,短篷斜掩宿漁磯。日高春睡無人喚,撩亂楊花繞夢飛。」漁隱 車蓋亭絕句 蔡持正守安州,夏日登車蓋亭,作十絕句,為吳處厚箋注,得罪謫新州。其間一絕云:「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睡起莞然成獨笑,數聲漁笛在滄浪。」殊有閑適自在之意。 自 得 要到自得處方是詩 詩吟函得到自有得處,如化工生物,千花萬草,不名一物一態。若摸勒前人,無自得,只如世間剪裁諸花,見一件樣,只做得一件也。漫齋語錄 變 態 縛虎手 薛許昌答書生贈詩云:「百首如一首,卷初如卷終。」譏其不能變態也。大抵屑屑較量,屬句平勻,不免氣骨寒局;殊不知詩家要當有情致,抑揚高下,使氣宏拔,快字凌紙;又用事皆破觚為圖,挫剛成柔,如為有功者,昔人所謂縛虎手也。西清詩話 韓文公 韓昌黎醉贈張秘書詩云:「君詩多態度,藹藹春空雲。」 唐扶詩 子美題道林嶽麓寺詩云:「宋公放逐登臨後,物色分留與老夫。」宋公,之問也。此語句法清新,故為傑出。其後唐扶題詩,復云:「兩祠物色採拾盡,壁間杜甫真少恩。」意雖相反,而語亦秀拔。乃知文章變態,初無窮盡,惟能者得之。 不能變態 僧祖可作詩多佳句。如「懷人更作夢千里,歸思欲迷雲一灘。」「窗間一榻篆煙碧,門外四山秋葉紅。」等句,皆清新可喜。然讀書不多,故變態少。觀其體格,亦不過煙雲、草樹、山川、鷗鳥而已。而徐師川極稱其詩,不知何也!丹陽集 圓 熟 好詩如彈丸 謝脁嘗語沈約曰: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故東坡答王鞏云:「新詩如彈丸」,及送歐陽弼云:「中有清圓句,銅丸飛柘彈。」蓋謂詩貴圓熟也。余以謂圓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乾枯。能不失於二者之間,可與古之作者並驅。王直方詩話 詞 勝 小石調 鍾嶸稱張茂先:惜其兒女情多,風雲氣少。喻鳧嘗謁杜紫微不遇,乃曰:我詩無綺羅鉛粉,宜不售也。淮海詩亦然,人戲謂可入小石調。然率多美句,但綺麗太勝爾。子美:「並蒂芙蓉本自雙」,「水荇牽風翠帶長」,退之:「金釵半醉坐添春」,牧之:「春風十里揚州路」,誰謂不可入黃鐘宮耶!溪 元祐中,秘閣上巳日集西池,王仲至有詩,張文潛和最工,云:「翠浪有聲黃傘動,春風無力彩旗垂。」秦少游云:「簾幕千家錦繡垂。」仲至笑曰:又待入小石調也。孔氏談苑 綺 麗 不可以綺麗害正氣 世俗喜綺麗,知文者能輕之;後生好風花,老大即厭之。然文章論當理與不當理耳,苟當於理,則綺麗風花,同入於妙;苟不當理,則一切皆為長語。上自齊梁諸公,下至劉夢得、溫飛卿輩,往往以綺麗風花,累其正氣,其過在於理不勝而詞有餘也。老杜云:「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亦極綺麗,其模寫景物,意自親切,所以絕妙古今。至於言春容閑適,則有「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落花遊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言秋景悲壯,則有「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並兩峰寒。」「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袞袞來。」其富貴之詞,則有「香飄合殿春風轉,花覆千官淑景移。」「麒麟不動爐煙轉,孔雀徐開扇影還。」其弔古,則有「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皆出於風花,然窮盡性理,移奪造化。又云:「絕壁過雲開錦繡,疏鬆隔水奏笙簧。」自古詩人,巧即不壯,壯即不巧;巧而能壯,乃如是也。溪 富 貴 富貴佳致 溫飛卿晚春曲云:「家臨長信往來道,乳燕雙雙拂煙草。油壁車輕金犢肥,流蘇帳曉春雞報。籠中嬌鳥暖猶睡,簾外落花閑不掃。衰桃一樹近前池,似惜容顏鏡中老。」殊有富貴佳致也。漁隱 非窮兒家語 存中云:山谷稱晏叔原:「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里風。」定非窮兒家語。王直方詩語 詩原乎心 歐陽文忠曰:詩原乎心者也,富貴愁怨,見乎所處。江南李氏鉅富,有詩曰:「簾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徹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微聞簫鼓奏。」與「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異矣。摭遺 善言富貴 歸田錄云:晏元獻喜評詩,嘗曰:「老覺腰金重,慷便玉枕涼」,未是富貴語,不如「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此善言富貴者也。人皆以為知言。漫叟詩話 寒 乞 乞兒相 江為有詩云:「吟登蕭寺旃檀閣,醉倚王家玳瑁筵。」或謂作此詩者,決非貴族。或人評「軸裝曲譜金書字,樹紀花名玉篆牌」乃乞兒口中語。苕溪漁隱曰:青箱雜記亦載此事。晏元獻云:此詩乃乞兒相,未嘗識富貴者。故云:言富貴不及金玉錦繡,惟說氣象。若「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之類是也。公曰:窮人家有此景否?雲齋廣錄載近時人詩一聯云:「珠簾繡戶遲遲日,柳絮梨花寂寂春。」雖用「珠」「綉」,其氣象豈不富貴,不害其為佳句也。漫叟詩話 無神氣 如曰:「一千里色中秋月,十萬軍聲半夜潮。」又曰:「蝴蝶夢中家萬里,子規枝上月三更。」又曰:「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皆寒乞相,一覽便盡。初如秀整,熟視無神氣,以其字露也。東坡 貧眼所驚 唐人作富貴詩,多紀其奉養服容之盛,乃貧眼所驚耳。如貫休詩云:「刻成箏柱雁相挨」,此下里鬻彈者皆有之。韋楚老詩云:「十幅紅綃圍夜玉。」十幅紅綃,為幬不及四五尺,如何伸足,所謂不曾近富家兒。古今詩話 知 音自薦附 李義府 唐李義府初召見,太宗令詠飛鳥詩曰:「日里颺朝彩,琴中聞夜啼。上林多少木,不得一枝棲。」太宗曰:我當全林借汝,豈惜一枝也。左右羨之。小說舊聞 任 濤 任濤,豫章人。詩名早著,有「露溥沙鶴起,人卧釣舡流。」他皆仿此。數舉,敗於垂成。李常侍騭廉間江西時,與放鄉里之役。民俗互有論列。騭判:江西界內,風有詩得似濤者,即與免放色役,不止一任濤矣。摭言 馮道明 雍陶知簡州,自比謝宣城、柳吳興,賓至則挫辱,投贄者少得見之。馮道明下第請謁,紹閽者曰:與太守故舊。及見,呵責曰:與公昧平生,何故舊之有。道明曰:誦公詩得相見,何隔平生。遂吟雍詩曰:「立當青草人先見,行傍白蓮魚未知。」「閉門客到常疑病,滿院花開未是貧。」「江聲秋入峽,雨氣夜侵樓。」雍厚之。古今詩話 韓 翃 唐德宗時制誥闕人,中書兩進人,御筆不點。又請之,上批曰:與韓翃。時有與翃同姓名者,為江淮刺史,又具二人同進。上復批曰:「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青煙散入五侯家」,與此韓翃。本事詩 項 斯 楊祭酒嘗見江表士人項斯詩,贈之詩云:「度度見君詩句好,及觀標格過於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相逢說項斯。」由是四方知名。古今詩話 白樂天 樂天初舉,名未振,以歌詩投顧況,況戲之曰:長安物貴,居大不易。及讀至原上草云:「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曰:有句如此,居亦何難?老夫前言戲之耳!古今詩話 趙倚樓 杜紫微覽趙渭南早秋詩云:「殘星幾點雁橫寒,長笛一聲人倚樓。」因目之為趙倚樓。古今詩話 謝蝴蝶 謝學士吟蝴蝶詩三百首,人呼為謝蝴蝶。其間絕有佳句,如「狂隨柳絮有時見,舞入梨花何處尋!」又曰:「江天春晚暖風細,相逐賣花人過橋。」古詩有「陌上斜飛去,花間倒翅回。」又云:「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韓壽愛偷香。」終不若謝句意深遠。古今詩話 鮑孤雁 鮑當為河南府法曹,嘗忤知府薛映,因賦孤雁詩,所謂「天寒稻粱少,萬里孤難進。不惜充君廚,為帶邊城信。」薛大稱賞,因號鮑孤雁。司馬文正詩話 夏英公 夏鄭公竦以父歿王事,得三班差使,然自少好讀書,攻為詩。一日,攜所業,伺宰相李文靖沆退朝,拜於馬首而獻之。文靖讀其句,有「山勢蜂腰斷,溪流燕尾分」之句,深愛之。終卷皆佳句。翊日,袖詩呈真宗。及敘死事之後,乞與換文資,遂改潤州金壇主簿。東軒筆錄 王文穆 王文穆欽若未第時,寒窘,依幕府家。時章聖以壽王尹開封,一日晚過其家,左右不虞王至,亟取紙屏障風,王顧屏間一聯云:「龍帶晚煙歸洞府,雁拖秋色入衡陽。」大加賞愛曰:此語落落有貴氣,何人詩也?對曰:某門客王欽若。王遽召之,一見欽其風素;其後信任頗專,致位上相,風雲之會,實基於此焉。西清詩話 王 琪 晏元獻公赴杭州,道過維揚,憩大明寺,瞑目徐行,使侍史誦壁間詩板,戒其勿言爵里姓名,終篇者無幾。又俾別誦一詩云:「水調隋宮曲,當年亦九成。哀音已亡國,廢沼尚留名。儀鳳終陳跡,鳴蛙只廢聲。凄涼不可問,落日下蕪城。」徐問之,江都尉王琪詩也。召至同飯,又同步游池上。時春晚,已有落花,晏云:每得句書牆壁間,或彌年未嘗強對;且如「無可奈何花落去」,至今未能也。王應聲曰:「似曾相識燕歸來。」自此辟置,薦館職,逐躋侍從。遺珠 薛簡肅公 薛簡肅公舉進士時,摯謁馮魏公,首篇有「囊書空自負,早晚達明君」之句。馮掩卷而謂之曰:不知秀才所負何事?讀至第三篇春詩云:「千林如有喜,一氣自無私。」乃曰:秀才所負者如此!東齋記事 荊公以三詩取三士 復齋漫錄云:王公韶少日,讀書於廬山東林裕老庵,庵前有老松,因賦詩云:「綠皮皴剝玉嶙峋,高節分明似古人。解與乾坤生氣概,幾因風雨長精神。裝添景物年年別,擺捭窮愁日日新。惟有碧霄雲里月,共君孤影最相親。」王荊公為憲江東,過而見之,大加稱賞,遂為知己。苕溪漁隱曰:蔡寬夫詩話云:盧龍圖秉少豪逸,熙寧初游京師,久不得調,嘗作詩曰:「青衫白髮病參軍,旋糶黃糧置酒樽。但得有錢留客醉,那須騎馬傍人門!」荊公一見曰:此定非碌碌者。即薦用之,前此蓋未嘗相識也。又石林詩話云:劉季孫初以右班殿直監饒州酒,荊公為憲江東,巡歷至饒,按酒務,始至廳事,見小屏間有題小詩曰:「呢喃燕子語梁間,底事來驚夢裡閑!說與傍人應不解,杖藜攜酒看支山。」大稱賞之。即召與語,嘉嘆久之。升車而去,不復問務事。荊公以三詩取三士,其樂善之心,今人所未有也。吾故表而出之。 葛敏修 山谷南遷,還,至南華竹軒,亦令侍史誦詩板。有一絕云:「不用山僧供帳迎,世間無此竹風清,獨拳一手支頤卧,偷眼看雲生未生?」稱嘆不已,徐視姓名曰,果吾學子葛敏修也。復齋 賀方回 賀方回題一絕於定林寺云:「破冰泉脈漱籬根,壞衲遙疑掛樹猿。蠟屐舊痕尋不見,東風先為我開門。」舒王見之,大稱賞,緣此知名。王直方詩話 蘇後湖 蘇伯固之子名庠,字養直,作清江曲云:「屬玉雙飛水滿塘,菰蒲深處浴鴛鴦。白蘋滿棹歸來晚,秋著蘆花一片霜。扁舟系岸依林樾,蕭蕭兩鬢吹華髮。萬事不理醉復醒,長占煙波弄明月。」坡曰:若置在李太白集中,誰疑其非!王直方詩話 曹 翰 曹武毅公翰平江南歸環衛,數年不調。一日內宴,侍臣皆賦詩,翰以武人獨不預,乃陳曰:臣少亦學詩,乞應詔。太宗曰:卿武人,以刀字為韻。因以寄意曰:「三十年前學六韜,英名常得預時髦。曾因國難披金甲,不為家貧賣寶刀。臂健尚嫌弓力軟,眼明猶識陣雲高。庭前昨夜秋風起,羞見蟠花舊戰袍。」青箱雜記 伍 喬 伍喬、張洎,少相友善。張為翰林學士,眷寵優異;伍為歙州通判,作詩寄張,戒去仆曰:張游宴時投之。一日,張與僚友近郊會燕歡甚,仆投詩,詩云:「不知何處可消憂,公退攜壺即上樓。職事久參侯伯幕,夢魂長繞帝王州。黃山向晚盈軒翠,黟水含春繞郡流。遙想玉堂多暇日,花時誰伴出城游!」得詠動容久之,為言於上,召還為考功員外郎。詩史 劉子先 章子厚嘗與劉子先定有場屋之舊,又頗相厚善。隔闊十年,子厚拜相,亦不通問,寄書誚其相忘遠引之意。子先以詩謝曰:「故人天上有書來,責我疏愚喚不回。兩處共瞻千里月,十年不寄一枝梅。塵泥自與雲霄隔,弩馬難追德驥才。莫謂無心向門下,也曾終夕望三台。」公得詩甚喜,即召為宰屬,遂遷戶部侍郎。高齋詩話 龍太初 郭功父方與荊公坐,有一人展刺云:詩人龍太初。功父勃然曰:相公前敢稱詩人,其不識去就如此!荊公曰:且請來相見。既坐,功父曰:賢道能作詩,能為我賦乎?太初曰:甚好。功父曰:只從相公請個詩題。時方有一老兵,以沙捺銅器。荊公曰:可作沙詩。太初不頃刻誦曰:「茫茫黃出塞,漠漠白鋪汀。鳥去風平篆,潮回日射星。」功父閣筆。太初緣此,名聞東南。王直方詩話 姚嗣宗 華州狂子張元,天聖間坐累終身,每托興吟詠。如雪詩:「戰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詠白鷹詩:「有心待搦月中兔,更向白雲頭上飛。」怪譎類是。後竄夏國,教元昊為邊患,朝廷方厭兵,時韓魏公撫陝右,書生姚嗣宗獻崆峒山詩,有云:「踏碎賀蘭石,掃清西海塵。布衣能辦此,可惜作窮鱗。」顧謂僚屬曰:此人若不收拾,又一張元矣。因表薦官之。西清詩話 白馬詩 王曾獻金陵牧薛大夫白馬詩:「白馬披絲練一團,今朝被絆欲行難。雪中放去唯留跡,月下牽來只見鞍。向北長鳴天外遠,臨風斜墜耳邊寒。自知毛骨還應異,更請王良子細看。」雲溪友議 毛國英 毛國英,澤民之從子也,以詩自鳴。嘗經岳侯駐兵之地,江禁方嚴,國英投詩云:「鐵鎖沉沉截碧江,風旗獵獵駐危檣。禹門縱使高千尺,放過蛟龍也不妨。」侯曰:詩人也,委舟以渡之。
●卷之十一
詩 病 詩病有八沈約 一曰平頭 第一、第二字不得與第六、第七字同聲。如「今日良宴會,歡樂莫具陳。」「今」、「歡」皆平聲。 二曰上尾 第五字不得與第十字同聲。如「青青河畔草,鬱郁園中柳。」「草」「柳」皆上聲。 三曰蜂腰 第二字不得與第五字同聲。如「聞君愛我甘,竊欲自修飾。」「君」、「甘」皆平聲,「欲」、「飾」皆入聲。 四曰鶴膝 第五字不得與第十五字同聲。如「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來」、「思」皆平聲。 五曰大韻 如「聲」、「鳴」為韻,上九字不得用「驚」、「傾」、「平」、「榮」字。 六曰小韻 除本一字外,九字中不得有兩字同韻。如「遙」、「條」不同。 七曰旁紐,八曰正紐 十字內兩字疊韻為正紐,若不共一紐而有雙聲,為旁紐。如「流」、「久」為正紐,「流」、「柳」為旁紐。 八種惟上尾、鶴膝最忌,余病亦皆通。 細較詩病 聖俞語予曰:嚴維詩「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則天容時態,融和怡盪,如在目前。又劉貢父詩話云:此一聯細細較之,「夕陽遲」則系「花」,「春水慢」不須「柳」也。如老杜「深山催短景,喬木易高風」,則了無瑕颣。苕溪漁隱曰:「春水慢」不須「柳」,此真確論;但「夕陽遲」則系「花」,此論殊非是。蓋「夕陽遲」乃繫於「塢」,初不系「花」。以此言之,則「春水慢」不必「柳塘」,「夕陽遲」豈獨「花塢」哉!余嘗愛西清詩話載吳越王時,宰相皮光業每以詩為己任,嘗得一聯云:「行人折柳和輕絮,飛燕銜泥帶落花。」自負警策,以示同僚。眾爭嘆譽,裴光約曰:二句偏枯,不為工。蓋柳當有絮,泥或無花。此論乃得詩之膏肓矣。六一居士詩話 至寶丹 王岐公詩喜用金玉珠碧,以為富貴。而其兄謂之至寶丹也。後山詩話 點鬼簿算博士 王、楊、盧、駱有文名,人議其疵曰:楊好用古人姓名,謂之點鬼簿;駱好用數對,謂之算博士。玉泉子 倒用字 和東坡金山詩云:「雲峰一隔變炎涼,猶喜重來飯積香。」維摩經云:維摩詰往上方,有國號香積,以眾香缽盛滿香飯,悉飽眾會。故今僧舍廚名「香積」,二字不可顛倒也。漁隱 狂 怪 石介作三豪詩,略云:「曼卿豪於詩,永叔豪於文,杜默豪於歌」也。永叔亦贈默詩云:「贈之三豪篇,而我濫一名。」默之歌少見於世,初不知之。後聞其篇云:「學海波中老龍,聖人門前大蟲。推倒楊朱墨翟,扶起仲尼周公。」皆此等語。甚矣,介之無識也!永叔不欲嘲笑之者,此公惡爭名,且為介諱也。吾觀杜默豪氣,正是京東學究,飲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飽後發者也。作詩狂怪,至盧仝、馬異極矣。若更求奇,便作杜默。東坡 金山詩 陳無己詩話謂:平甫以楊蟠金山寺詩為庄宅牙人話,解量四至,詩云:「天末樓台橫北固,夜深燈火見揚州。」然余觀荊公金山詩前四句亦類此:「天末海雲橫北固,煙中沙岸似西興。已無舡舫猶聞笛,遠有樓台只見燈。」苕溪漁隱曰:平甫游金山詩云:「北固山連三楚盡,中泠水入九江深。」平甫譏楊蟠詩,反自作此等語,何耶。復齋漫錄 方池詩 西頭供奉官錢昭度曾詠方池,詩云:「東道主人心匠巧,鑿開方石貯漣漪。夜深卻被寒星映,恰似仙翁一局棋。」有輕薄子見而笑曰:此所謂「一局黑全輸」也。遯齋閑覽 櫻桃詩 唐自四月一日寢廟薦櫻桃後,頒賜百官各有差。摩詰詩:「歸鞍競帶青絲籠,中使頻傾赤玉盤。」退之詩:「香隨翠籠擎初重,色映銀盤瀉未停。」二詩語意相似。摩詰詩渾成,勝退之詩。櫻桃初無香,退之以香言之,亦是語病。漁隱 水仙詩 水仙花詩云:「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暗香已壓酴醿倒,只比寒梅無好枝。」第水仙花初不在水中生,欲形容水字,反成語病。漁隱 竹 詩 東坡有言:世間事忍笑為易,惟讀王祈大夫詩不笑為難。祈嘗謂東坡云:有竹詩兩句,最為得意。因誦曰:「葉垂千口劍,干聳萬條槍。」坡曰:好則極好,則是十條竹竿,一個葉兒也。王直方詩話 中秋月 陳純字元朴,莆田人。因游桃源,中秋夜遇玉源、靈源、桃源三夫人。玉源令純舉中秋月詩,純言一聯云:「莫辭終夕看,動是隔年期。」桃源曰:意雖佳,但不見中秋月,作七月十五夜亦可。桃源因作詩曰:「金吹掃天幕,無雲方瑩然。九秋今夕半,萬里一輪圓。皓彩盈虛碧,清光射玉川。瑤樽休惜醉,幽意正綿綿。」青瑣 孤雁詩 鮑當吟孤雁云:「更無聲接續,空有影相隨。」當時號為「鮑孤雁」。凡物有聲而孤者皆然,何獨雁乎。漢皋張君詩話 雪詩蛙詩 雪詩押「檐」字一聯云:「敗履尚存東郭指,飛花又舞謫仙檐。」「東郭指」正用雪事,出史記滑稽傳。「謫仙檐」蓋取李太白詩所謂「飛花送酒舞前檐」者,即無雪事矣。贈王子直詩云:「水底笙歌蛙兩部,山中奴隸橘千頭。」雖愛其語之工,然南史:孔德璋門庭之內,草萊不剪,中有蛙鳴;或問之曰:欲為陳蕃乎?曰:我以此當兩部鼓吹,何必效陳蕃!即無笙歌之說。藝苑雌黃 近 似 高英秀者,吳越國人。與贊寧為詩友。口給好罵,滑稽,每見眉目有異者,必噂短於其後,人號惡喙薄徒。嘗譏名人詩病云:李義山覽漢史云:「王莽弄來曾半破,曹公將去便平沉。」定是破船詩。李群玉詠鷓鴣云:「方穿詰曲崎嶇路,又聽鉤輈格磔聲。」定是梵語詩。羅隱云:「雲中雞犬劉安過,月里笙歌煬帝歸。」定是鬼詩。杜荀鶴云:「今日偶題題似著,不知題後更誰題。」此衛子詩也,不然,安有四蹄。贊寧笑謝而已。西清詩話 程師孟知洪州,於府中作靜堂,自愛之,無日不到。作詩題於石曰:「每日更忙須一到,夜深長是點燈來。」李元規見而笑曰:此乃是登溷之詩乎!東軒筆錄 羅隱題牡丹云:「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曹唐曰:此乃詠子女障子耳。隱曰:猶勝足下作鬼詩。乃誦唐漢武要王母詩云:「樹底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豈非鬼詩耶!丹陽集 聖俞嘗云:詩句義格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本謂詩之好句難得耳,說者云:此是人家失貓兒,人以為笑。歐公詩話 文潛賦虎圖詩,末云:「煩君衛吾寢,振此蓬蓽陋。坐令盜肉鼠,不敢窺白晝。」或云:此卻是貓兒詩也。又大旱詩云:「天邊趙盾益可畏,水底武侯方醉眠。」時人以為幾於湯燖右軍也。王直方詩話 鵝腿子 有舉人以詩謁汴帥王智興,智興曰:「莫有鵝腿子否?」謂鶴膝也。盧氏雜說 漫塘評劉啟之詩病 劉啟之以詩自許,漫塘先生得其詩,讀至韓蘄王廟詩中兩句云:「皇天有意存趙孤,蘄王登壇鬼神泣。」先生掩卷曰:此未識作詩法也。詩家以杜少陵稱首,正謂其無一篇不寓尊君敬上之意,如北征詩云:「桓桓陳將軍,仗義奮忠烈。都人望翠華,佳氣向金闕。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洗兵馬云:「成王功大心轉小,郭相謀深古來少。司徒清鑒懸明鏡,尚書氣與秋天杳。」先後重輕,非苟作也。今顧指高宗為趙孤,謂皇天眷命,有意存趙孤,而蘄王登壇,鬼神便泣,氣勢卻如此其盛!毋乃抑君父之太過,而揚臣子之已甚乎!語錄 礙 理 害 理 澧陽道傍有甘泉寺,因萊公、丁謂曾留行記,從而題詠者甚眾,碑牌滿屋。孫諷有「平仲酌泉曾頓轡,謂之禮佛遂南行。高堂下瞰炎荒路,轉使高僧薄寵榮」。人獨傳道,余獨恨其語無別,自古以直道見黜者多矣,豈皆貪寵榮者哉!又有人云:「此泉不洗千年恨,留與行人戒覆車。」害理尤甚。萊公之事,亦例為覆車乎!因過之,偶為數韻,其間有云:「已憑靜止鑒忠精,更遣清冷洗讒喙。」蓋指二公也。溪 句好而理不通 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如「袖中諫草朝天去,頭上宮花侍燕歸。」誠為佳句矣,但進諫必以章疏,無用稿之理。唐人有云:「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說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撞鐘時!如賈島哭僧云:「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身。」時謂之燒殺活和尚,此尤可笑。若「步隨青山影,坐學白塔骨。」又「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皆是島詩,何精粗頓異!歐公詩話 礙 理 潘大臨,字邠老,有登漢陽高樓詩曰:「兩屐上層樓,一目古本作日略千里。」說者以為著屐豈可登樓!又嘗賦潘庭之清逸樓詩,有云:「歸來陶隱居,拄頰西山雲。」或謂:既已休官,安得手板而拄之也!王直方詩話 長恨歌古柏行 白樂天長恨歌云:「峨眉山下少人行。」峨眉在嘉州,與幸蜀全無交涉。杜詩云:「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四十圍乃是徑十尺,無乃太細長乎!皆文章之病也。 鷓鴣詩 林逋云:「草泥行郭索,雲木叫鉤輈。」鉤輈格磔,謂鷓鴣聲也。詩話筆談皆美其善對,然鷓鴣未嘗棲木而鳴,惟低飛草中。孫莘老知福州,有荔枝十絕,句云:「兒童竊食不知禁,格磔山禽滿院飛。」蓋譜言荔枝未經人摘,百禽不敢近;或已經摘,飛鳥蜂蟻競來食之;或謂鷓鴣既不登木,又非庭院之禽,性又不嗜荔枝,夏月即非鷓鴣之時。語意雖工,亦詩之病也。 鷺鷥詩 張仲達詠鷺鷥詩云:「滄海最深處,鱸魚銜得歸。」張文寶曰:佳則佳矣,爭奈鷺鷥嘴腳太長也。荊湖近事 邑人詩 方諤有贈邑令詩云:「琴彈永日得古意,印鎖經秋生蘚痕。」句雖佳,但印上不是生蘚處,不若前輩詩云:「雨後有人耕綠野,月明無犬吠花村。」思清句雅,又見令之教化仁愛,民樂於耕耨,且無盜賊之警也。翰府名談 考 證 少陵與太白,獨厚於諸公,凡言太白十四處,至云:「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其情好可想。遯齋閑覽謂二人名既相逼,不能無相忌。是以庸俗之見而度賢哲之心也。予故不得不辨。 古詩十九首,非止一人之詩也。「行行重行行」,樂府以為枚乘作,則其他可知矣。 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玉台作兩首,自「越鳥巢南枝」以下,別為一首,當以選為正。 文選長歌行只有一首「青青園中葵」者,郭茂倩樂府有兩首,次一首乃「仙人騎白鹿」者。「仙人騎白鹿」之篇,予疑此詞「岧岧山下亭」以下,其義不同,當又別是一首。郭茂倩不能辨也。 文選「飲馬長城窟」,古詞無人名,玉台以為蔡邕作。 古詞之不可讀者,莫如巾舞歌,文義漫不可解。 又古將進酒、芳樹、石榴、豫章行等篇,皆使人讀之茫然,又朱露、雉子班、艾如張、思悲翁、上之回等,只二三句可解,寧非歲久文字訛舛而然耶! 木蘭歌「促織何唧唧」,文苑英華作「唧唧何切切」,又作「嚦嚦」,樂府作「唧唧復唧唧」,又作「促織何唧唧」,當從樂府也。 「願馳千里足」,郭茂倩樂府「願借明駝千里足」,酉陽雜俎作「願馳千里明駝足」,漁隱不考,妄為之辨。 木蘭歌,文苑英華直作韋元甫名,考郭茂倩樂府有兩篇,其後篇乃元甫所作也。 木蘭歌最古,然「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之語,已似太白,必非漢魏人也。 班婕妤怨歌行,文選直作班姬之名,樂府以為顏延年作。 諸葛孔明梁甫吟:「步出齊東門,遙望盪陰里。」樂府解題作「遙望陰陽里」,今青州有陰陽里。「田疆古冶子」。解題作「田疆固野子」。 南北朝人,惟張正見詩最多,而最無足省發。所謂雖多亦奚以為。 西清詩話載晁文元家所藏陶詩,有問來使一篇云:「爾從山中來,早晚發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幾叢菊。薔薇葉已抽,秋蘭氣當馥。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熟。」予謂此篇誠佳,然其體制氣象,與淵明不類。得非太白逸詩,後人謾取以入陶集耶? 文苑英華有太白代寄翁參樞先輩七言律一首,乃晚唐之下者。又有五言律三首,其一送客歸吳,其二送友生歸峽中,其三送袁明甫任長江,集本皆無之。其家數在大曆、正元間,亦非太白之作。又有五言雨後望月一首,望夫石一首,冬日歸舊山一首,皆晚唐之語,又有「秦樓出佳麗」四句,亦不類太白,皆是後人假名也。 文苑英華有送史司馬赴崔相公幕一首云:「崢嶸丞相府,清切鳳凰池。羨爾瑤台鶴,高樓璚樹枝。歸飛晴日好,吟弄惠風吹。正有乘軒樂,初當學舞時。珍禽在羅網,微命若遊絲。願托周周羽,相衘漢水湄。」此或太白之逸詩也。不然,亦是盛唐人作。 太白集中少年行,只有數句類太白,其他皆淺近浮俗,非太白之作,必誤入也。 「酒渴愛江清」一詩,文苑英華作暢當,面黃伯思注杜集,編作少陵詩,非也。 「迎旦東風騎蹇驢」,決非唐人氣象,只似白樂天言語。今者世俗圖畫,以為少陵詩,漁隱亦辨其非矣。而黃伯思編入杜集,非也。 少陵有避地逸詩一首云:「避地歲時晚,竄身筋骨勞。詩書逐牆壁,奴僕亦旌旄。行在近聞信,此生隨所遭。神堯舊天下,會見出腥臊。」題下公自注云:至德二載丁酉作。此則真少陵語。今書市諸本,並不見有。 舊蜀本杜詩並無注釋,雖編年而不分古、近二體,其間略有公自注而已。今豫章庫本,以為翻鎮江蜀本,雖無雜注,又分古律,其編年亦且不同。近寶慶間南海漕台新刊杜集,亦以為蜀本雖刪去假坡之注,亦有王原叔以下九家,而趙注比他本最詳,皆非舊蜀本也。 杜集注中「坡曰」者,皆是託名假偽。漁隱雖嘗辨之,而人尚疑之,蓋無至當之說,以指其偽也。今舉一端,將不辨而自明矣:如「楚岫千峰翠」,注云:景差蘭台春望:「千峰楚岫翠,萬木郢城陰。」且五言始於李陵、蘇武,或雲枚乘,則漢以前五言古詩尚未有之;寧有戰國時已有五言律句耶?觀此,可以一笑而悟矣。亦幸其有此漏逗也。 杜注中有「師曰」者,亦「坡曰」之類,其間半偽半真,尤為殽亂惑人。此深可嘆。然具眼者,自默識之耳。 崔灝渭城少年行,百家選作兩首。自「秦川」以下,別為一首。郭茂倩樂府止作一首,文苑英華只作一首,當從樂府、英華為是。 玉川子「天下薄夫苦耽酒」之詩,荊公百家選只作一篇,本集自「天上白日悠悠懸」以下,別為一首,當從荊公為正。 太白詩「斗酒渭城邊,壚頭耐醉眠」者,乃岑參之詩,誤入公集。 太白塞上曲「騮馬新跨紫玉鞍」者,乃王昌齡詩,亦誤入。昌齡本有二篇,前篇乃「秦時明月漢時關」者也。 孟浩然集,有贈孟郊一首,按東野乃正元、元和間人,而浩然終於開元二十八年,時代懸遠;其詩亦不似浩然,必誤入,不可不辨也。 杜詩「五雲高太甲,六月曠摶扶。」「太甲」之義,殆不可曉。得非高太乙耶?「乙」誤為「甲」,蓋亦相近。以「星」對「風」,庶從其類也。 「杳杳東山攜漢妓,泠泠修竹待王歸。」「攜漢妓」,無義理,疑是「攜妓去」,蓋子美於絕句每喜對偶耳。臆見如此,更俟宏識。 荊公百家詩選,蓋本於唐人英靈、間氣集,其初明皇、德宗、薛稷、劉希夷、王適、韋述之詩,無少增損,次序亦同;孟浩然但增其數;儲光羲後,方是荊公自去取。前卷讀之盡佳,非其選擇之精,蓋盛唐人之詩,無不可觀者。至於大曆以後,其去取深不滿人意;況唐人如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張曲江、賈至、王維、獨孤及、韋應物、孫逖、祖詠、劉眘虛、綦毋潛、劉長卿、李長吉諸公,皆大名家;李、杜、韓、柳、元、白,以家有其集,故不載,而此集無之。荊公當時所選,但據宋次道家之所有耳。其序乃言:觀唐詩者觀此足矣,豈不誣哉!今人但以荊公所選,斂衽而莫敢議,可嘆也! 荊公有一家但取一二首而不可讀者。如曹唐二首,其一首云:「年少風流好丈夫,大家望拜漢金吾。閑眠曉日聽鶗鴂,笑倚春風仗轆轤。深院吹笙從漢婢,靜街調馬任奚奴。牡丹花不鉤簾看,獨憑紅肌捋虎鬚。」此不足以書屏幛,但可與閭巷小人為文背之詞。又買劍一首云:「青天露拔雲霓泣,黑地潛擎鬼魅愁。」但可與巫師念誦也。 唐人類集一代之詩,不特英靈、間氣、極玄、又玄也。顧陶作唐詩類選,竇常有南薰集,韋縠有才調集,又有正聲集,不記何人。有小選、集選、詞苑瓊華、雅言系述,其他必尚有之也。 予嘗見方子通墓誌,言唐詩有八百家,子通所藏有五百家,今則世不見有。惜哉! 柳子厚「漁翁夜傍西岩宿」之詩,東坡刪去後二句,使子厚復生,亦必心服。 謝脁「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雲去蒼梧野,水還江漢流。停驂我悵望,輟棹子夷猶。廣平聽方藉,茂陵將見求。心事俱已矣,江上徒離憂。」予謂「廣平聽方藉,茂陵將見求」一聯,亦可削去,只用八句,尤為渾然。不知識者以為如何?
●卷之十二
品藻古今人物古今詩人雖各有評,而總論諸賢,不容類析者,復萃於此。 韓 詩 周詩三百篇,雅麗理訓誥。曾經聖人手,議論安敢到!五言出漢時,蘇李首更號。東都漸瀰漫,泒別百川導。建安能者七,卓犖變風操。逶迤晉宋間,氣象日凋耗。中間數鮑謝,比近最清澳。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興得李杜,萬類困陵暴。後來相繼生,亦各臻閫奧。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驁。冥觀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紆餘,奮猛卷海潦。韓薦士詩 諸公品藻相如 舉人過失難於當,其尤者,臧孫之犯門斬關,惟孟椒能數之。臧紇謂國有人焉,必椒也。其難如此!司馬相如竊妻滌器,開巴蜀以困苦鄉邦,其過已多,至於封禪書,則諂諛蓋天性,不復自新矣。子美猶云:「竟無宣室召,徒有茂陵求。」李白亦云:「果得相如草,仍余封禪文。」和靖獨不然,曰:「茂陵他日求遺稿,尤喜曾無封禪書。」言雖不迫,責之深矣。李商隱云:「相如解草長門賦,卻用文君取酒錢。」亦舍其大,論其細也。舉其大者,自西湖始;其後有譏其諂諛之態,死而不已。正如捕逐寇盜,先為有力者所獲,搤其亢而騎其項矣,餘人從旁助捶縛耳。溪 六 代 顏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如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南史顏延之傳「范雲婉轉清便,如流風回雪,丘遲點綴映媚,似落花依草。」南史梁丘遲「江總傷於浮艷。」南史本傳 初日芙蓉彈丸脫手 古人論詩多矣,吾獨愛湯惠休稱謝靈運為「初日芙蓉」,沈約稱王筠為「彈丸脫手」兩語,最當人意。「初日芙蓉」,非人力所能為,而精彩華妙之意,自然見於造化之外。然靈運諸詩,可以當此者,亦無幾。「彈丸脫手」,雖是輸寫便利,動無違礙;然其精圓快速,發之在手,筠亦未能盡。石林 評鮑謝諸詩 為詩欲詞格清美,當看鮑照、謝靈運;渾成而有正始以來風氣,當看淵明;欲清深閑淡,當看韋蘇州、柳子厚、孟浩然、王摩詰、賈長江;欲氣格豪逸,當看退之、李白;欲法度備足,當看杜子美;欲知詩之源流,當看三百篇及楚詞、漢、魏等詩。前輩云:建安才六七子,開元數兩三人。前輩所取,其難如此。予嘗與能詩者論書止於晉,而詩止於唐;蓋唐自大曆以來詩人,無不可觀者,特晚唐氣象衰薾耳。雪浪齋日記 品藻古今勝語 「池塘生春草,園林變夏禽。」世多不解此語為工。蓋欲以奇求之耳。此詩之工,正在無所用意,卒然與景相遇,備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之所能到。詩家妙處,當須以此為根本。而思苦言艱者,往往不悟。鍾嶸詩評,論之最詳,其略云:「思君如流水」,既非前所即目;「高台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若無故實;「明月照積雪」非出經史。古今勝語,多非假補,皆由直尋。顏延之、謝庄尤為繁密,於時化之。故大明、太始中,文章殆同書鈔,近任昉、王元長等,辭不貴奇,競須新事,邇來作者,寢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牽聯補衲,蠹文已甚;自然英旨,罕遇其人。余每愛此言簡切明白易曉,但觀者未嘗留意耳。自唐以後,既變以律體,固不能無拘窘;然苟大手筆,亦自不妨削鋸於神志之間,斫輪於甘苦之外也。石林詩話 歷論諸家 詩之興作,兆基邃古:唐歌、虞詠,始載典謨;商頌、周雅,方陳金石。其後研志緣情,二京彌甚;含毫瀝思,魏晉彌繁。李都尉怨鴦之詞,纏綿巧妙;班婕妤霜雪之句,發越清迥。平子桂林,理在文外,伯喈翠鳥,意盡行間。河朔人物,王、劉為稱首,洛陽才子,潘、左為覺先。乃若子建之牢籠群彥,士衡之藉甚當時,並文苑之羽儀,詩人之龜鑒。駱賓王為詩,格高指遠,若在天上物外,神仙會集,雲行鶴駕,想見飄然之狀。李太白集 左太沖詩 「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使人飄飄有世表意。宋子京 鮑照淵明 鮑照詩華而不弱,陶潛詩切事情,但不文耳。 論子厚樂天淵明詩 子厚之貶,其憂悲憔悴之嘆,發於詩者,特為酸楚。閔己傷志,固君子所不免,然亦何至是!卒以憤死,未為達理也。樂天既退閑,放蕩物外,若真能脫屣軒冕者;然榮辱得失之際,銖銖校量而自矜其達,每詩未嘗不著此意,是豈真能忘之者哉!亦力勝之耳。惟淵明則不然,觀其貧士、責子與其他所作,當憂則憂,遇喜則喜,忽然憂樂兩忘,則隨所遇而皆適,未嘗有擇於其間;所謂超世遺物者,要當如是而後可也。觀三人之詩,以意逆志,人豈難見!以是論賢不肖之實,亦何可欺乎!蔡寬夫詩話 韓 杜 杜之詩,韓之文,法也。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耳。蘇子瞻曰:子美之詩,退之之文,魯公之書,皆集大成者也。學詩當以子美為師;有規矩,故可學。退之於詩,本無解處,以才高而好耳。淵明之為詩,寫其胸中之妙耳。學杜不成,不失為工;無韓之才,與陶之妙,而學其詩,終為樂天耳。後山詩話 四家集 王荊公以李太白、杜子美、韓退之、歐陽永叔詩編為四家集,以歐公居太白之上。公曰:太白詞語迅快,然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冷齋夜話 李杜諸人 作詩者陶冶物情,體會光景,必貴乎自得。蓋格有高下,才有分限,不可強力至也。譬之秦武陽氣蓋全燕,見秦王則戰掉失色;淮南王安雖為神仙,謁帝猶輕其舉止:此豈由素習哉!余以謂少陵、太白,當險阻艱難,流離困躓,意欲卑而語未嘗不高;至於羅隱、貫休,得意於偏霸,誇雄逞奇,語欲高而意未嘗不卑。乃知天稟自然,有不能易也。西清詩話 詩人各有所得 詩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此李白所得也。「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此老杜所得也。「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此韓愈所得也。荊公 老杜之仁心優於樂天 老杜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云:「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樂天新制布裘云:「安得萬里裘,蓋裹周四垠。穩暖皆如我,天下無寒人。」新制綾襖成:「百姓多寒無可救,一身獨暖亦何情。心中為念農桑苦,耳里如聞飢凍聲。爭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皆伊尹自任一夫不獲之辜也。或謂子美詩意,寧苦身以利人,樂天詩意,推身利以利人。二者較之,少陵為難。然老杜,饑寒而憫人饑寒者也。白氏,飽暖而憫人饑寒者也。憂勞者易生於善慮,安樂者多失於不思,樂天疑優。或人又謂曰:白氏之官稍達,而少陵尤卑。子美之語在前,而長慶在後。達者宜急而卑者可緩也。前者唱導,後者和之爾。同合而論,則老杜之仁心差賢矣。溪 詩句偉麗 七言之偉麗者:子美云:「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爾後寂寥無聞焉。直至永叔云:「蒼波萬古流不盡,白鳥雙飛意自閑。」「萬馬不嘶聽號令,諸番無事樂耕耘。」可以並驅爭先矣。小生亦云:「令嚴鐘鼓三更月,野宿貔貅萬灶煙。」又雲「露布朝馳玉關塞,捷書夜到甘泉宮。」東坡 氣象雄渾句中有力 七言難於氣象雄渾,句中有力而紆餘,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與「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等句之後,當恨無復繼者。韓退之筆力最為傑出,然每苦意與語俱盡。和裴晉公破蔡州所謂「將軍舊壓三司貴,相國新兼五等崇。」非不壯也,然意亦盡於此矣。不若劉禹錫賀晉公留守東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雨會中州。」遠而大體也。石林 評唐人詩 唐自景雲以前,詩人猶習齊梁之氣,不除故態,率以纖巧為工。開元後格律一變,遂超然度越前古。當時雖李杜獨據關鍵,然一時輩流,亦非大曆、元和間諸人可跂望。如王摩詰,世固知之矣。獨賈至未深稱者。予嘗觀其五言,如:「極浦三春草,高樓萬里心。楚山晴靄碧,湘水暮流深。忽與朝中舊,同為澤畔吟。停杯試北望,還欲淚沾襟。」又「越井人南去,湘川水不流。江邊數杯酒,海內一孤舟。嶺嶠同遷客,京華即舊遊。春心將別恨,萬里共悠悠。」如此等類,使置老杜集中,雖明眼人恐未易辨也。蔡寬夫詩話 裴迪丘丹 王摩詰、韋蘇州集載裴迪、丘丹唱和,其語皆清麗高勝,常恨不多見。如迪:「安禪一室內,左右竹亭幽。有法知不染,無言誰敢酬。鳥飛爭向夕,蟬噪竟先秋。煩暑自茲退,清涼何處求。」如丹:「賣葯有時至,自知往來疏。遽辭池上酌,新得山中書。步出芙蓉府,歸乘觳觫車。猥蒙招隱作,豈愧班生廬。」其氣格殆不減二人,非唐中葉以來嘐嘐以詩鳴者可比。乃知古今文士堙滅不得傳於子孫者,不可勝數。然士各言其志,其隱顯亦何足多較。觀兩詩趣尚,其胸中殆非汲汲於世者。正爾無聞,亦何所恨。其姓名偶見二人集,亦未必不為幸也。蔡寬夫詩話 唐 人 王右丞、韋蘇州澄淡精緻,格在其中,豈妨於道哉!賈浪仙誠有警句,視其全篇,意思殊餒。大抵附於寒澀,方可致才,亦為體之不備也。司空圖 方 干 方干詩清潤小巧,蓋未升曹劉之堂,或者取之太過,余未曉也。王贊嘗稱之曰:鋟肌滌骨,冰瑩霞絢,嘉殽自將,不吮余雋,麗不葩芬,苦不癯棘,當其得志,倏與神會。孫郃嘗稱之曰:其秀也仙蕊於常花,其鳴也靈鼉於眾響。其所作登靈隱峰詩云:「山疊雲霞際,川傾世界東。」送喻坦之詩云:「風塵辭帝里,舟楫到家林。」此直兒童語也。寄喻鳧云:「寒蕪隨楚盡,落葉渡淮稀。」而送喻坦之下第又云:「過楚寒方盡,浮淮月正沉。」贈路明府詩云:「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而贈喻鳧又云:「才吟五字句,又白幾莖須。」稱心寺中島云:「雲接停猿樹,花藏浴鶴泉。」而寄越上人又云:「窗接停猿樹,岩飛浴鶴泉。」其語言重複如此,有以見其窘也。至於「野渡波搖月,空城雨翳鍾。」「白猿垂樹窗邊月,紅鯉驚鉤竹外溪。」「義行相識處,貧過少年時」等句,誠無愧於孫、王所賞。韻語陽秋 苦吟句蹈襲句 陳去非嘗謂余言:唐人皆苦思作詩,所謂「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句向夜深得,心從天外歸」;「蟾蜍影里清吟苦,舴艋舟中白髮生」之類者是也。故造語皆工,得句皆奇,但韻格不高,故不能參少陵之逸步。後之學詩者,倘能取唐人語而掇入少陵繩墨步驟中,此速肖之術也。余嘗以此語少蘊,少蘊云:李益詩云:「開門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沈亞之詩云:「徘徊花上月,虛度可憐宵。」皆佳句也。鄭谷掇取而用之,乃云:「睡輕可忍風敲竹,飲散那堪月在花。」真可與李、沈作仆奴。由是論之,作詩者興緻先自高遠,則去非之言可用;倘不然,便與鄭都官無異。 欲識為詩苦,秋霜苦在心。杜牧之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杜詩 搜天乾地覓詩情。元稹白集序 擅 場 唐人燕集必賦詩,推一人擅場。郭曖尚昇平公主盛集,李端擅場;送劉相巡江淮,錢起擅場。李肇國史補 詩中有助語 詩中有助語:若「床頭曆日無多子」,「借問別來太瘦生」之句,「子」與「生」字初不當輕重。漫叟詩話 詩言志 孫少述栽竹詩曰:「更起粉牆高百尺,莫令牆外俗人看。」晏臨淄曰:「何用粉牆高百尺,任教牆外俗人看。」處士之節,宰相之量,各言其志。 蕭 愨 蕭愨有秋詩云:「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其蕭散宛然在目。何遜詩清巧,多形似之言,恨其每病苦辛,饒貧寒之氣,不及劉孝綽之雍容也。孝綽以謝脁詩置几案間,動輒諷味。簡文愛陶淵明文,亦復如此。顏氏家訓 蔡伯衲詩評 柳子厚詩雄深簡澹,迥拔流俗,至味自高,直揖陶謝,然似入武庫,但覺森嚴。王摩詰詩渾厚一段,覆蓋古今,但如久隱山林之人,徒成曠淡。杜少陵詩自與造化同流,孰可擬議。至若君子高處廊廟,動成法言,恨終欠風韻。黃太史詩妙脫蹊逕,言侔鬼神,唯胸中無一點塵,故能吐出世間語,所恨務高,一似參曹洞下禪,尚墮在玄妙窟里。東坡公詩天才宏放,宜與日月爭光,凡古人所不到處,發明殆盡,萬斛泉源,未為過也。然頗恨方朔極諫,時雜滑稽,故罕逢蘊藉。韋蘇州詩如渾金璞玉,不假雕琢成妍,唐人有不能到。至其過處,大似村寺高僧,奈時有野態。劉夢得詩法則既高,滋味亦厚,但正若巧匠矜能,不見少拙。白樂天詩自擅天然,貴在近俗,恨如蘇小雖美,終帶風塵。李太白詩逸態凌雲,照映千載,然時作齊梁間人體段,略不近溫厚。韓退之詩山立霆碎,自成一法,然譬之樊侯冠佩,微露粗疏,與柳州詩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非輕盪也。薛許昌詩天分有限,不逮諸公遠矣。至合人意處,正若芻豢,時復咀嚼自佳。王介甫詩雖乏風骨,一番去清新,似方學語小兒,酷令人愛。歐陽公詩溫麗深穩,自是學者所宗,然似三館畫手,未免多與古人傳神。杜牧之詩風調高華,片言不俗,有類新及第少年,略無少退藏處,固難成一唱而三嘆也。右此十四公,皆吾平生宗師,追仰所不能及者,留心既久,故間得以議之。至若古今詩人,自是珠聯玉映,則又有不得而知也已。西清詩話 評本朝諸賢詩 芸叟嘗評詩云:永叔之詩如春服乍成,醱醅乍熟,登山臨水,竟日忘歸。王介甫之詩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人皆聞見,難可著摸。石延年之詩如飢鷹夜歸,岩木春拆。蘇東坡之詩如武庫初開,矛戟森然,一一求之,不無利鈍。梅舜俞之詩如深山道人,草衣木食,王公見之,不覺屈膝。郭功甫之詩如大排筵席,二十四味,終日揖遜,求其適口者少矣。芸叟之論公否未敢必。然觀東坡所記芸叟西征途中詩,止雲;張舜民通練西事,稍能詩而已。則東坡蓋不以善詩待芸叟耶。復齋漫錄 溫公忠義之志 溫公居洛,當初夏,賦詩曰:「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當戶轉分明。更無柳絮因風起,惟有葵花向日傾。」愛君忠義之志概,見於詩矣。東坡 王蘇黃杜 詩欲其好,則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而杜子美之詩,奇、常、工、易、新、陳,莫不好也。後山集 王黃晚年詩 東坡嘗以所作小詞示無咎、文潛,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對云:少游詩似小詞,先生小詞似詩。陳無己雲;荊公晚年詩傷工,魯直晚年詩傷奇。王直方詩話 蘇 黃 晦庵云:蘇、黃只是今人詩,蘇才豪,黃費安排。 韓無咎 晦庵云:韓無咎詩,做著者盡和平,有中原之舊,無南方啁哳之音。 蘇子美呂吉甫 子美詩:「笠澤鱸肥人膾玉,洞庭橘熟客分金。」呂吉甫詩:「魚出清波庖膾玉,菊含寒露酒浮金。」蘇勝於呂,蓋「人」、「客」兩字,雖無亦可。 慈母溪 徐師川言作詩自立意,不可蹈襲前人,因誦其所作慈母溪詩;且言:慈母溪與望夫山相對,望夫山詩甚多,而慈母溪古今無人題詩。末兩句云:「離鸞只說閨中事,舐犢那知母子情。」呂氏童蒙訓 四 雨 介甫云:「梨花一枝春帶雨」,「桃花亂落如紅雨」,「朱簾暮卷西山雨」,皆警句也。然不若「院落深沉可花雨」為佳。予謂「杏花雨」固佳,然而「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卻於風月上寫出柳絮梨花,尤有精神。然嘗欲轉移兩句,作「溶溶院落梨花月,淡淡池塘柳絮風」,此老杜「紅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格也。休齋 先得之句 曼卿一日春初,見階砌初生之草,其屈如鉤,而顏色未變,因得一句云:「草屈金鉤綠未回」,遂作早春一篇,旬日方足成。曰:「檐垂冰箸晴先滴,草屈金鉤綠未回。」其不逮先得之句遠甚。始知詩人一篇之中,率是先得一聯或一句,其最警拔者是也。桐江詩話 謝伯景 歐陽文忠公詩話,稱謝伯景之句如「園林換葉梅初熟」,不若「庭草無人隨意綠」也。「池館無人燕學飛」,不若「空梁落燕泥」也。蓋伯景句意凡近,似所謂西昆體,而王胄、薛道衡峻潔可喜也。隱居詩話 田舍翁火爐頭之作 沈彬好評詩,李建勛匿孫魴於齋中,伺彬至,以魴詩訪之。彬曰:此非有風雅,但得田舍翁火爐頭之作爾。魴遽出,讓彬曰:非有風雅,固聞命矣;擬田舍翁,無乃太過乎!彬笑曰:子夜坐句云:「劃多灰漸冷,坐久席成痕。」此非田舍翁火爐上所作而何?闔坐大笑。 詩可以觀人 呂獻可誨嘗云:丁謂詩有「天門九重開,終當掉臂入」,王元之禹偁讀之曰:入公門猶鞠躬如也,天門豈可掉臂入乎!此人必不忠。後果如其言。高齋詩話 古 詩 晦庵之論 古詩須看西晉以前,如樂府諸作皆佳。 誠齋之論 五言古詩,句雅淡而味深長者,陶淵明、柳子厚也。如少陵羌村、後山送內,皆有一唱三嘆之聲。 誠齋評五言長韻 五言長韻古詩,如白樂天游悟真寺詩一百韻,真絕倡也。 誠齋評五言長韻要典雅重大 褒頌功德五言長韻律詩,最要典雅重大,如杜子美云:「鳳歷軒轅紀,龍飛四十春。八荒開壽域,一氣轉洪鈞。」又「碧瓦初寒外,金莖一氣旁。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李義山云:「帝作黃金闕,天開白玉京。有人扶太極,是夕降元精。」 誠齋評七言長韻 七言長韻古詩,如杜少陵丹青引、曹將軍畫馬、奉先縣劉少府山水障歌等篇,皆雄偉宏放,不可捕捉。學詩者於李、杜、蘇、黃詩中求此等類,誦讀沈酣,深得其意味,則落筆自絕矣。 律 詩 陵陽論王介甫律詩 王介甫律詩甚是律詩,篇篇作曲子唱得。蓋聲律不止平側二聲,當分平上去入四聲,且有清濁,所以古人謂之吟詩,聲律即吟詠乃可也。仆曰:魯直所謂詩須皆可弦歌,公之意也。室中語 金針詩格 第一聯謂之「破題」,欲如狂風卷浪,勢欲滔天,又如海鷗風急,鸞鳳傾巢,浪拍禹門,蛟龍失穴。第二聯謂之「頜聯」,欲似驪龍之珠,善抱而不脫也。亦謂之「撼聯」者,言其雄贍道疑遒字誤勁,能捭闔天地,動搖星辰也。第三聯謂之「警聯」,欲似疾雷破山,觀者駭愕,搜索幽隱,哭泣鬼神。第四聯謂之「落句」,欲如高山放石,一去不回。 誠齋非金針 誠齋以為不然。詩已盡而味方永,乃善之善也。子美重陽詩云:「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夏日李尚書期不赴云:「不是尚書期不顧,山陰野雪興難乘。」 誠齋評七言律 七言褒頌功德,如少陵、賈至諸人倡和早朝大明宮,乃為典雅重大。和此詩者,岑參云:「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最佳。 絕 句 誠齋之論 五七字絕句,最少而難工,雖作者亦難得四句全好者。晚唐人與介甫最工於此。如李義山憂唐之衰云:「夕陽無限好,其奈近黃昏。」如「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如「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如「鶯花啼又笑,畢竟是誰春。」唐人銅雀台云:「人生富貴須回首,此地豈無歌舞來。」皆佳句也。如介甫云:「更無一片桃花在,為問春歸有底忙。」「只是蟲聲已無夢,五更桐葉強知秋。」「百囀黃鸝看不見,海棠無數出牆頭。」「暗香一陣連風起,知有薔薇澗底花。」不減唐人。然鮮有四句全好者。杜牧之云:「清江漾漾白鷗飛,綠凈春深好染衣,南去北來人自老,夕陽長送釣舡歸。」唐人云:「樹頭樹尾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韓渥雲;「昨夜三更雨,臨明一陣寒。薔薇花在否,側卧捲簾看。」介甫云:「水際柴門一半開,小橋分路入青苔。背人照影無窮柳,隔屋吹香並是梅。」東坡云:「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四句皆好矣。
●卷之十三
三百篇 晦庵謂學詩者必本之三百篇 詩之為經,人事浹於下,天道備於上,而無一理之不具。學詩者當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參之列國以盡其變,正之於雅以大其規,和之於頌以要其止,此學詩之大旨也,於是乎章句以綱之,訓詁以紀之,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察之德性顯微之間,審之言行樞機之始。則修身及家,平均天下之道,其亦不待他求而得於此矣。 三百篇,情性之本。離騷,詞賦之宗。學詩而不本於此,是亦淺矣。 晦庵論讀詩看詩之法 詩須是沉潛諷誦,玩味義理,咀嚼滋味,方有所益。 須是先將詩來吟詠四五十遍了,方可看注。看了又吟詠三四十遍,使意思自然融液浹洽,方有見處。 詩全在諷誦之功。 看詩不須著意去裡面分解,但是平平地涵泳自好。 因論詩曰:古人情意溫厚寬和,道得言語自恁地好。 看詩義理外,更好看他文章。 詩,古之樂也。亦如今之歌曲,音各不同。 晦庵論國風雅頌 大率國風是民庶所作之詩,雅是朝廷之詩,頌是宗廟之詩。 晦庵論六義 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此一條乃三百篇之綱領管轄。風、雅、頌者,聲樂部分之名也。風則十五國風、雅則大小雅、頌則三頌也。賦、比、興則所以製作風、雅、頌之體也。賦者直陳其事,如葛覃、卷耳之類是也。比者以彼狀此,如螽斯、綠衣之類是也。興者托物興詞,如關雎,兔罝之類是也。蓋眾作雖多,而其聲音之節,製作之體,不外乎此。故大師之教國子,必使之以是六者三經而三緯之,則凡詩之節奏指歸,皆將不待講說,而直可吟詠以得之矣。 溪論四始六義 古今論四始、六義者多矣,無若伊上老人之說當也。若如鄭說,則二者相亂:風、雅、頌既重出,賦、比、興終無歸著。四始者,言風、賦、雅、頌之四種。六義則凡詩中皆有此六義也。一曰風,非國風之風;五曰雅,六曰頌,非大雅、小雅之雅,商頌、周頌之頌也。詩固云:風、風也,教也。凡風化之所系,皆風也。賦者鋪陳其事,比者引物連類,興者因事感發,雅者陳其正理,頌者美而祝之。以詩考之,則「采采卷耳,不盈傾筐」為興,「天上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原誤作尋好是懿德」為雅也。自漢以來,各自立一家之體,則詩人之風,如建安之風豪健,晉宋之風放蕩,齊梁之風流麗,其餘隨其所長,各自為一家之風。然古人不必指事言情,而後鑒戒。其剛柔、緩急、喜怒、哀樂之間,風教存乎其中矣。所以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感人也遠,入人也深。自詩人之後失其本。餘五者古今甚同,不可移易。立此六義,該括盡矣。毛公解詩,多云:興也,與鄭說便自不同。然則古人之論殆如此。自鄭氏以來,遂汨之也耶。 陵陽發明思無邪之義 仆嘗論為詩之要。公曰:詩言志,當先正其心志,心志正,則道德仁義之語、高雅淳厚之義自具。三百篇中有美原誤作羞有刺,所謂「思無邪」也。先具此質,卻論工拙。室中話 楚 詞 晦庵論楚詞 楚詞平易,後人學做者反艱深了,都不可曉。 離騷初無奇字,只恁說將去,自是好。後來如魯直恁地著氣力做,只是不好。 古賦須熟看屈、宋、韓、柳所作,乃有進步處。入本朝來,騷學殆絕。秦、黃、晁、張之徒,不足學也。 詩音律是自然如此,這個與天通。古人音韻寬,後人分得密,後隔了。離騷句中,發兩個例在前:「朕皇考曰伯庸」、「庚寅吾以降洪」、「又重之以修能耐」、「紉秋蘭以為佩」,後人不曉,卻謂只此兩韻如此。某有楚辭叶韻,作子厚名氏,刻在漳州。 荀卿所作成相,凡三章,雜陳古今治亂興亡之效,托聲詩以風時君,若將以為工師之誦於賁之規者。其詞亦托於楚而作,頗有補於治道。 越人歌乃楚王之弟鄂君,泛舟於新波之中,榜枻越人擁棹而歌此詞。其義鄙褻不足言。特以其自越而楚,不學而得其餘韻,且於周師六詩之所為興者,亦有契焉。知聲詩之體,古今共貫,胡越一家,有非人之所能為者。 司馬相如之文,能侈而不能約,能謟而不諒。其上林、子虛之作,既以夸麗而不得入於楚詞。大人之於遠遊,其漁獵又泰甚,然亦終歸於諛也。特長門賦、哀二世賦為有諷諫之意。而哀二世賦所為作者,正當時之商監,尤當傾意極言,以寤主聽。顧乃低徊局促,而不敢盡其詞焉,亦足以知其阿意取容之可賤也。不然,豈其將死,而猶以封禪為言哉。 顧況詩有集,然皆不及其見於韋應物詩集者之勝。歸來子錄其楚詞三章,以為可與王維相上下,予讀之信然。然其朝上清者有曰:「利為舟兮靈為馬,因乘之觴於瑤池之上兮,三光羅列而在下。」則意非維所能及。然他語殊不近也。獨日晚歌一篇,亦以為氣雖淺短,而意若差健雲。 韓愈所作十操,如將歸、龜山、拘幽、殘形四操近楚詞,其六首似詩。愈博學群書,奇辭奧旨,如取諸室中物,以其所涉博,故能約而為此也。夫孔子於三百篇,皆弦歌之操,亦弦歌之辭也。其取興幽眇,怨而不言,最近離騷,本古詩之衍者,至漢而衍極,故離騷亡。操與詩賦同出而異名,蓋衍復於約者。約故去古不遠。然則後之欲為離騷者,惟約猶迨之。 柳宗元竄斥,崎嶇蠻瘴間,堙阨感郁,一寓於文,為離騷數十篇。懲咎者,悔志也。其言曰:「苟余齒之有懲兮,蹈前烈而不頗。」後之君子欲成人之美者,讀而悲之。 邢居實自少有逸才,大為蘇黃諸公所稱許,而不幸早死。其作秋風三疊時,年未弱冠。然味其言神會天出,如不經意,而無一字作今人語。同時之士,號稱前輩,名好古學者,皆莫能及。使天壽之,則其所就,豈可量哉。 滄浪論楚詞 楚詞惟屈宋諸篇當熟讀,外此惟賈誼懷沙、淮南王招隱、嚴夫子哀時命宜熟之,其它亦不必。九章不如九歌。九章哀郢尤妙。前輩謂大招勝招魂,不然。讀騷之久,方識其味。須歌之抑揚,涕洟滿襟,然後為真識離騷,否則如戛釜撞瓮耳。 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騷學,退之、李觀皆所不及。若皮日休九諷不足為騷。 兩 漢 古詩十九首 古人渺邈,人代難詳;推其文體,固是炎劉之制,非衰周之唱。鍾嶸詩評 讀古詩十九首,及曹子建詩如「明月入高樓,流光正徘徊」之類詩,皆思深遠而有餘意,言有盡而意無窮也。學者當以此等詩常自涵養,自然下筆高妙。呂氏童蒙訓 蘇 李 蘇子卿、李少卿之徒,工為五言,雖文律各異,雅鄭之音亦雜,而詞意簡遠,指事言情,自非有為而為,則文不妄作。唐元稹撰子美墓誌 秦少游云:蘇李之詩,長於高妙。 酶庵論垓下帳中之歌 項羽所作垓下、帳中之歌,其詞慷慨激烈,有千載不平之餘憤。若其成敗得失,則亦可以為強不知義者之深戒。 晦庵論大風歌 文中子曰:大風安不忘危,其霸心之存乎!美哉乎其言之大也。漢之所以有天下,而不能為三代之王,其以是夫!然自千載以來,人主之詞,亦未有若是其壯麗而奇偉者也。嗚呼,雄哉! 晦庵論賈誼 賈誼以長沙卑濕,自恐壽不得長,故作鵩賦以自廣。太史公讀之,嘆其同死生,輕去就,至為爽然自失。以今觀之,凡誼所稱,皆列禦寇、莊周之常言,又為傷悼無聊之故,而藉之以誑者。夫豈真能原始及終,而得夫朝聞夕死之實哉。誼有經世之才,文章蓋其餘事。其奇偉卓絕,亦非司馬相如輩所能彷彿,而揚雄之論,常高彼而下此。而韓愈亦以馬、揚廁於孟子、屈原之列,而無一言以及誼,余皆不識其何說也。 晦庵論班倢伃蔡琰 班倢伃所作自悼賦,歸來子以為其詞甚古,而侵尋於楚人,非特婦人女子之能言者,是固然矣。至於情雖出於幽怨,而能引分以自安,援古以自慰,和平中正,終不過於慘傷,又其德性之美、學問之力,有過人者,則論者有不及也。嗚呼賢哉!柏舟、綠衣,見錄於經。其詞義之美,殆不過此雲。 蔡琰所作胡笳,雖不規規於楚語,而其哀怨發中,不能自已之言,要為賢於不病而呻吟者也。范史乃棄此而獨取其悲憤二詩。二詩詞意淺促,非此詞比。眉山蘇公,已辨其妄矣。蔚宗文下固有不察,歸來子祖屈而宗蘇,亦未聞此,何耶。琰失身胡虜,不能死義,固無可言,然猶能知其可恥。則與揚雄反騷之意,又有間矣。 建 安 總 論 建安詩辯而不華,質而不俚,風調高雅,格律遒壯。其言直致而少對偶,指事情而綺麗,得風、雅、騷人之氣骨,最為近古者也。一變而為晉、宋,再變而為齊、梁。唐諸詩人,高者學陶、謝,下者學徐、庾,惟老杜、李太白、韓退之早年皆學建安,晚乃各自變成一家耳。李太白多建安句法,而罕全篇,多雜以鮑明遠體。東坡稱蔡琰詩筆勢似建安諸子。前輩皆留意於此,近來學者遂不講耳。詩眼 魏文帝 魏文帝其源出於李陵,頗有仲宣之體則。新歌百許篇,率皆鄙直如偶語。惟「西北有浮雲」十餘首殊美,體贍可觀,始見其功矣。不然,亦何以銓衡群英,對揚厥弟之美。詩評 曹子建 子建詩其源出於國風,骨氣高奇,辭采華茂,情兼雅怨,體備文質,粲然溢古,卓爾不群。嗟乎!陳思王之於文章也,譬如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爾懷鈆吮墨之士,宜乎拘篇章而景慕,仰餘輝以自燭。故孔氏之門如用詩,則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於廊廡間矣。鍾嶸詩評 王仲宣 仲宣詩,其源出於李陵,若發愀愴之辭,文秀而質羸;在曹、劉間別構一體。方陳思不足,比魏文有餘。詩評 劉公幹 公幹詩,其源出於古詩,仗氣愛奇,動多振絕;貞骨陵霜,高風跨俗。但氣過其文,然陳思已往,稍稱獨步。詩評 六 代 總 論 漢魏後陵遲衰微,訖於有晉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然復興,踵武前王,流風末派,亦文章之中興也。永嘉時貴黃老,尚虛談,於時篇什,理過其辭,淡然寡慾。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以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於是郭景純用俊上之才,變創其體;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然彼眾我寡,亦未動俗。逮義熙中,謝益壽斐然之作;永嘉有謝靈運,才高辭盛,富艷難蹤,固以含劉跨郭,凌轢潘、左。故知陳思為建安之傑,公幹、仲宣、陸機為輔,此皆五言之冠冕,文辭之命世也。詩評 晦庵云:齊梁間人詩,讀之使人四肢皆懶慢不收拾。 褒貶不同 六朝諸人之詩,不可不熟讀。如蕭愨「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鍛煉至此,自唐以來,無人能及也。退之云:「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此語吾不敢議,亦不敢從。許彥周詩話 五言之警策 阮籍詠懷,子卿雙鳧,嵇康雙鸞,茂先寒食,平叔單衣,安仁倦暑,景陽苦雨,靈運鄴中,士衡擬古,越石感亂,景純遊仙,王微風月,謝客山水,叔元離燕,明遠戍邊,太沖詠史,顏延入洛;陶公詠貧之制,惠連搗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謂篇章之珠澤,文彩之鄧林乎。鍾嶸詩評,下同 阮嗣宗 嗣宗詩,其源出於風雅,無雕蟲之巧,而詠物詠懷,可以陶性靈,發幽思;言猶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外。洋洋乎源於風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遠大。詩評 張茂先 茂先詩,其源出於王粲,其體浮艷,興托多奇,巧用文字,務其妍冶,雖名高曩代,而敦亮之士,猶恨兒女情多,風雲氣少。謝康樂云:張公雖復千箱,猶一體耳。今置之甲科疑弱,乙之中品恨少,在季孟之間耳。詩評 潘安仁 安仁詩,其源出於仲宣,翰林嘆其翩翩弈弈,如翔禽之羽毛,衣帔之綃縠,猶尚淺於陸機,則機為深矣。謝混云:潘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如披沙揀金,往往得寶。余嘗言陸才如海,潘才如江。詩評 張景陽 景陽詩,其源出於王粲,文體華凈,少病累,有巧構形似之言;雄於潘岳,靡於太沖,風流調達,實曠代之高才。其辭蔥蒨,音韻鏗鏘,使人味之,亹亹不絕。詩評 陸士衡 士衡詩,其源出於陳思,才高辭贍,舉體華密。氣少於公幹,文劣於仲宣,但尚規矩,不貴綺錯;有傷直寄之奇也,然且咀嚼英華,厭飫膏澤,故文章之源泉也,張嘆其大才,信矣。人云古詩其源出於國風,陸機擬詩十二首,文溫以麗,意悲而切,驚心動魂,幾於一字千金。詩評 劉越石 越石詩,其源出於王粲,善為凄戾之辭,且有清拔之氣。琨既體良才,又離厄運;故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言。詩評 晦庵曰:劉琨詩高,東晉詩已不逮前人,齊、梁益浮薄矣。 郭景純 景純詩憲潘岳,文體相輝,彪炳可玩。變中原平淡之體,故稱中興第一。翰林以為詩首。遊仙之作,辭多慷慨,垂玄遠之宗。詩評 文選注云:遊仙之制,文多自敘,志狹中區,而辭無俗累。 三 謝 唐子西語錄云:三謝詩,靈運為勝。當就選中寫出熟讀,自見其優劣也。又云:江左諸謝詩文,見文選者六人:希宋本此下脫三葉逸無詩,宣遠、叔源有詩不工,今取靈運、惠連、元暉詩合六十四篇,為三謝詩;是三人者,詩至元暉,語益工,然蕭散自得之趣,亦復少減,漸有唐風矣。於此可以觀世變也。又云:靈運在永嘉因夢惠連,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元暉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凈如練」之句;二公妙處,蓋在於鼻無堊,目無膜爾。鼻無堊,斤將曷運;目無膜,鎞將曷施?所謂混然天成,天球不琢者歟!靈運如「矜名道不足,適己物可忽。」「清暉能娛人,遊子澹忘歸。」元暉詩如「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語,皆得三百篇之餘韻。是以古今以為奇作。 靈 運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世人多不解此語為工。蓋欲以奇求之爾。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備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之所能到。詩家妙處,當須以此為根本。而思苦言艱者,往往不悟。石林詩話 惠 連 二謝才思富健,恨其蘭玉早凋,長轡未聘。秋懷、搗衣之作,雖靈運銳思,何以加焉!詩評 元 暉 元暉詩,其源出於謝琨,微傷細密,一章之中自有玉石。然奇章秀句,足使叔原失步,明遠變色。詩評 靖 節 清淡之宗 淵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詩家視淵明,猶孔門視伯夷也。西清詩話 蕭統論淵明 鍾嶸評淵明詩,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余謂陋哉斯言,豈足以盡之!不若蕭統云:淵明文章不群,詞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道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此言盡之矣。漁隱 不可及 淵明詩所不可及者,沖澹深粹,出於自然,若曾用力學,然後知淵明詩非著力之所能成。龜山語錄 悠然見南山 東坡以淵明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而無識者以「見」為「望」,不啻碔砆之與美玉。予觀樂天效淵明詩,有云:「時傾一樽酒,坐望東南山。」然則流俗之失久矣。惟韋蘇州答長安丞裴稅詩,有云:「採菊露未晞,舉頭見秋山。」乃知真得淵明詩意,而東坡之說為可信。復齋漫錄 晦庵論歸去來辭 歐陽公言:兩晉無文章,幸獨有歸去來辭一篇耳,然其詞義夷曠蕭散,雖托楚聲,而無其尤怨切蹙之病雲。 歐陽公論歸去來辭 六一居士惟重陶淵明歸去來,以為江左高文,當世莫及。涪翁云:顏、謝之詩,可謂不遺爐錘之功矣;然淵明之牆數仞,而不能窺也。東坡晚年尤喜淵明詩,在儋耳遂盡和其詩。荊公在金陵,作許多用淵明詩中事,至有四韻詩,全使淵明詩者。遯齋閑覽 李格非論歸去來辭 李格非善論文章,嘗曰:諸葛孔明出師表,劉伶酒德頌,陶淵明歸去來辭,李令伯乞養親表;皆沛然如肝肺中流出,殊不見斧鑿痕。是數君子在後漢之末,西晉之間,初未嘗欲以文章名世,而其詞意超邁如此!冷齋夜話 休齋論歸去來辭 陶淵明罷彭澤令,賦歸去來,而自命曰辭。迨今人歌之,頓挫抑揚,自協聲律,蓋其詞高甚。晉宋而下,欲追躡之不能。漢武帝秋風詞盡蹈襲楚辭,未甚敷暢;歸去來則自出機杼,所謂無首無尾,無終無始,前非歌而後非辭,欲斷而復續,將作而遽止;謂洞庭鈞天而不淡,謂霓裳羽衣而不綺,此其所以超然乎!先秦之世,而與之同軌者也。 詞簡理足 飲酒詩云:「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山谷云:此是西漢人文章,他人多少言語,盡得此理。溪詩話 詩人以來無此句 荊公嘗言:其詩有奇絕不可及之語,如「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由詩人以來,無此句也。然則淵明趣向不群,詞彩精拔,晉宋之間一人而已。苕溪漁隱曰:荊公詩云:「先生歲晚事田園,魯叟遺書廢討論。問訊桑麻憐已長,按行松菊喜猶存。農人調笑追尋壑。稚子歡呼出候門。遙謝載醪祛惑者,吾今欲辨已忘言。」所謂四韻全使淵明詩者,即此詩是也。 得此生 東坡云:「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笑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靖節以無事為得此生,則見役於物者,非失此生耶! 酒 詩 飲酒詩云:「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寶不過軀,軀化則寶亡矣。人言靖節不知道,吾不信也。 知 道 東坡拈出淵明談理之詩,有曰:「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曰:「笑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三曰:「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皆以為知道之言。蓋絺章繪句,嘲風弄月,雖工何補!若觀道者出語,自然超詣,非常人能蹈其軌轍也。韻語陽秋 悟 道 彭澤歸去來辭云:「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是此老悟道處。若人能用此兩句,出處有餘裕也。許彥周詩話 辨詩品所論淵明詩 魏晉間人詩,大抵專攻一體,如侍宴、從軍之類。故後來相與祖習者,亦但因所長而取之耳。謝靈運擬鄴中七子與江淹雜擬是也。梁鍾嶸作詩品,皆云:某人詩出於某,人亦以此為然。論陶淵明,乃以為出應璩。此語不知其所據。應璩詩不多見,惟文選載其百一詩一篇,所謂「下流不可處,君子慎厥初」者,與陶詩了不相類。五臣注引文章錄云:曹爽多違法度,璩作詩以刺在位,若百分有補於一者。淵明正以脫略世故,超然物外為適,顧區區在位者,何足累其心哉!且此老何嘗有意欲以詩自名,而追取一人而模仿之?此乃當時文士與進取而爭長者所為。何期此老之淺!蓋嶸之陋也。石林詩話 坡谷嘆淵明之絕識 山谷云:東坡在潁州時,因歐陽叔弼讀元載傳,嘆淵明之絕識,遂作詩云:「淵明求縣令,本緣食不足。束帶向督郵,小屈未為辱,翻然賦歸去,豈不念窮獨!重以五斗米,折腰營口腹。云何元相國,萬鐘不滿欲?胡椒銖兩多,安用八百斛。以此殺其身,何翅抵鵲玉!往者不可悔,吾其反自燭。」淵明隱約栗里、柴桑之間,或飯不足也,顏延年送錢二十萬,即日送酒家,與蓄積不知紀極,至藏胡椒八百斛者,相去遠近,豈直睢陽蘇合彈與蜣蜋糞丸比哉! 東坡論淵明詩 東坡云: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於東坡。吾於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 山谷論淵明詩 山谷云: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寧用字不工,不使語俗,此庾開府之所長也,然有意於為詩也。至於淵明,則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雖然巧於斧斤者,多疑其拙;窘於檢括者,輒病其放。孔子曰:寧武子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淵明之拙與放,豈可為不知者道哉!道人曰:如我按指,海印發光;汝暫舉心,塵勞先起。說者曰: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淵明之詩,要當與一丘一壑者共之耳。 秦太虛效淵明挽辭 淵明自作挽辭,秦太虛亦效之。余謂淵明之辭了達,太虛之辭哀怨。淵明三首,今錄其一云:「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魂氣散何之,枯形寄枯木。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太虛云:「嬰釁徒窮荒,茹哀與世辭。官來錄我橐,吏來驗我屍。藤束木皮棺,藁葬路傍陂。家鄉在萬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昔忝柱下史,通籍黃金閨。奇禍一朝作,飄零至於斯。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時?修途繚山海,豈免從闍維。荼毒復荼毒,彼蒼那得知!歲晚瘴江急,鳥獸鳴聲悲。空濛寒雨零,慘淡陰風吹。殯宮生蒼蘚,紙錢掛空枝。無人設薄奠,誰與飯黃緇!亦無輓歌者,空有輓歌辭。」東坡謂太虛齊死生,了物我,戲出此語。其言過矣。此言惟淵明可以當之,若太虛者,情鍾世味,意戀生理,一經遷謫,則不能自釋,遂怏忿而作此辭,豈真若是乎!漁隱 貧士詩 貧士詩云:「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近一名士作詩云:「九十行帶索,榮公老無依。」余謂之曰:陶詩本非警策,因有君詩,乃見陶之工。或譏余貴耳賤目,後錯舉兩聯,人多不能辨其孰為陶,孰為今詩也。則為解曰:榮啟期事近出列子,不言榮公可知;九十,則老可知;行帶索,則無依可知;五字皆贅也。若淵明意謂:至於九十,猶不免行而帶索,則自少壯至於長老,其饑寒艱苦宜如此,窮士之所以可深悲也。此所謂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古人文章,必不虛設耳。詩眼 止酒詩 止酒詩云:「坐止高蔭下,步止蓽門裡。好味止園葵,大歡止稚子。」余嘗反覆味之,然後知淵明之用意,非獨止酒,而於此四者,皆欲止之。故坐止於樹蔭之下,則廣廈華堂吾何羨焉?步止於蓽門之里,則朝市聲利吾何趨焉?好味止於噉園葵,則五鼎方丈吾何欲焉?大歡止於戲稚子,則燕歌趙舞吾何樂焉?在彼者難求,而在此者易為也。淵明固窮守道,安於丘園,疇肯以此而易彼乎?漁隱 責子詩 山谷云:陶淵明責子詩曰:「白髮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觀淵明此詩,想見其人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肖,而淵明愁嘆見於詩耳。又云:杜子美詩:「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篇,頗亦恨枯槁。達士豈是足,默識蓋不早。生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子美困頓於三川,蓋為不知者詬病,以為拙於生事;又往往譏議宗文、宗武失學,故聊解嘲耳。其詩名曰「遣興」,可解也。俗人便為譏病淵明,所謂痴人前不得說夢也。
●卷之十四
謫 仙 千載獨步 李陽冰云:太白不讀非聖人之書,恥為鄭衛之作,故其言多似天仙之辭。凡所著述,言多諷興。自三代以來,風騷之後,馳驅屈宋,鞭撻揚馬,千載獨步,惟公一人。故王公趨風,列岳結軌,群賢翕集。盧黃門云:陳拾遺橫制短波,天下質文翕然一變至今朝。詩體尚有梁、陳宮掖之風,至公大變,掃地並盡,古今文集,遏而不行。唯公文章,橫被六合,可謂力敵造化歟。 論太白人物 東坡云:李太白,狂士也,又嘗失節於永王璘。此豈濟世之人哉,而畢文簡公以王佐期之,不亦過乎。曰:士固有大言而無實,虛名不適於用者,然不可以此料天下士。士以氣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爭事之,而太白使脫靴殿上,固已氣蓋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權幸以取容,其肯從君於昏乎。夏侯湛贊東方生云:「開濟明豁,包含宏大。陵轢卿相,嘲哂豪傑。籠罩靡前,蹈藉貴勢。出不休顯,賤不憂戚。戲萬乘如僚友,視儔列如草芥。雄節邁倫,高氣蓋世。可謂拔乎其萃,遊方之外者也。」吾於太白亦云。太白之從永王璘,當由迫協。不然,璘之狂肆寢陋,雖庸人知其必敗也。太白認郭子儀之為人傑,而不能知璘之無成,此理之必不然也。吾不可以下辨。 驚動千古 六一居士云:「落日欲沒峴山西,倒著接蘺花不迷。襄陽小兒齊拍手,大家齊唱白銅鞮。」此常言也。至於「明月清風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然後見太白之橫放。所以驚動千古者,固不在此乎。 氣蓋一世 如「曉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一萬里,吹度玉門關。」及「沙墩至梁苑,二十五長亭。大舶夾雙櫓,中流鵝鸛鳴。」之類,皆氣蓋一世。學者能熟味之,自然不淺矣。童蒙訓 論太白作詩 太白以峭訐矯時之狀,不得大用,流斥齊魯。眼明耳聰,恐貽顛踣。故狎弄杯觴,沈溺麴櫱,耳一淫樂,目混黑白。或酒醒神健,視聽銳發,振筆著紙,乃以聰明移於月露風雲,使之涓潔飛動;移於草木禽魚,使之妍茂褰擲;移於閨情邊思,使之壯氣激人,離情溢目;移於幽岩邃谷,使之遼歷物外,爽人精魄;移於車馬弓矢,悲憤酣歌,使之馳騁決發,如睨幽並,而失意放懷,盡見窮通焉。沈光李白酒樓記 見古人用意處 山谷言:學者不見古人用意處,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遠。如「風吹柳花滿店香」,若人復能為此句,亦未是太白。至於「吳姬壓酒勸客嘗」,「壓酒」字他人亦難及。「金陵子弟來相送,欲飲不飲各盡觴」,益不同。「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至此乃真太白妙處,當潛心焉。故學者先以識為主。禪家所謂正法眼,直須具此眼目,方可入道。詩眼 百世之下想見風采 太白歷見司馬子微、謝自然、賀知章。或以為可與神遊八極之表,或以為謫仙人,其風神超邁英爽可知。後世詞人狀者多矣,亦間于丹青見之,俱不若少陵「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熟味之,百世之下,想見風采。此與李白傳神詩也。西清詩話 人中鳳凰麒麟 太白豪放,人中鳳凰麒麟。譬如生富貴人,雖醉著暝暗啽藝中作無義語,終不作寒乞聲。山谷 歌 詩 李白歌詩,度越六代,與漢魏樂府爭衡。黃魯直 逸 詩 新安水西寺,寺倚山背,下瞰長溪,太白題詩斷句云:「檻外一條溪,幾迴流碎月。」今集中無之。漁隱 奇 語 東坡云:「湘中老人讀黃老,手援紫藟坐碧草。春至不知湘水深,日暮忘卻巴陵道。」唐末有人見作是詩者,詞氣殆是李謫仙。予都下見有人攜一紙文書,字則顏魯公也。墨跡如未乾,紙亦新健。其詩云:「朝披夢澤雲,笠釣青茫茫。」此語非太白不能道也。苕溪漁隱曰:太白此詩中復云:「暮跨紫鱗去,海氣侵肌涼。」亦奇語也。 雲煙中語 太白仙去後,人有見其詩,略云:「斷崖如削瓜,嵐光破崖綠。天河從中來,白雲漲川穀。玉案敕文字,世眼不可讀。攝身凌青霄,松風吹我足。」又云:「舉袖露條脫,招我飯胡麻。」真雲煙中語也。西清詩話 晦庵謂太白聖於詩 李太白非無法度,乃從容於法度之中,蓋聖於詩者也。 晦庵論太白詩 李太白天才絕出,尤長於詩,而賦不能及魏晉。獨鳴皋歌一篇近楚詞。然歸來子猶以為白才自逸盪,故或離而去之者,亦為知言云。 陳光澤見示所藏廣成子畫像,偶記李太白詩云:「世道日交喪,澆風變淳原。不求桂樹枝,反棲惡木根。所以桃李樹,吐華竟不言。大運有興沒,群動若飛奔。歸來廣成子,去入無窮門。」因寫以示之。今人捨命作詩,開口便說李杜,以此觀之,何曾夢見他腳板耶。 瀑布詩 太白望廬山瀑布絕句云:「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長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東坡美之,有詩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然余謂太白前篇古詩云:「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磊落清壯,語簡而意盡,優於絕句多矣。漁隱 夜懷詩 李白廬山東林寺夜懷詩:「我尋青蓮宇,獨往謝城闕。霜清東林鐘,水白虎溪月。天香生虛空,天樂鳴不歇。宴坐寂不動,大千入毫髮。湛然冥真心,曠劫斷出沒。」予因思靜勝境中,當有自然清氣,名曰天香,自流清音,名曰天樂。予故以聞靈響自為天簧,亦取天籟之義。此蓋唯變所適,不可致詰也。法藏碎金 辨集中有非李白之作 今太白集中,有歸來乎、笑矣乎及贈懷素草書數詩,決非太白作。蓋唐末五代間學齊己輩詩也。余舊在富陽,見國清院太白詩,絕凡近。過彭澤興唐院,又見太白詩,亦非是。良由太白豪俊,語不甚擇,集中亦往往有臨時率然之句,故使庸妄者敢耳。若杜子美,世豈復有偽撰耶。余嘗舟次姑熟堂下,讀姑熟十詠,怪其語淺近,不類李白。王平甫云:此李赤詩也。赤見柳子厚集,自比李白,故名赤。其後為廁鬼所惑以死。今觀其詩止此,則其人心疾久矣,豈廁鬼之罪也。苕溪漁隱曰:東坡此語,蓋有所譏而雲。東坡 不主故常 余評李太白詩,如黃帝張樂於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槧人所可擬議。山谷 太白之學本出縱橫 太白之從永王璘,世頗疑之。唐書載其事甚略,亦不為明辨其是否。獨其詩自序云:「半夜水軍來,潯陽滿旌旃。空名適自誤,迫協上樓船。從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煙。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然太白豈從人為亂者哉。蓋其學本出從橫,以氣俠自任。當中原擾攘時,欲藉之以立奇功耳。故其東巡歌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之句。至其卒章乃云:「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亦可見其志矣。大抵才高意廣如孔北海之徒,固未必有成功。而知人料事,尤其所難。議者或責以璘之猖獗,而欲仰以立事,不能如孔巢父、蕭穎士察於未萌,斯可矣。若其志亦可哀已。蔡寬夫詩話 白不識理 李白詩類其為人,俊發豪放,華而不實,好事喜名,不知義理之所在也。語用兵則先登陷陣,不以為難;語遊俠則白晝殺人,不以為非:此豈其誠能也。白始以詩酒奉事明皇,遇讒而去,所至不改其舊。永王將去江淮,白起而從之不疑,遂以放死。今觀其詩固然。唐詩人李杜稱首,今其詩皆在。杜甫有好義之心,白所不及也。漢高祖歸豐沛,作歌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高帝豈以文字高世者,帝王之度固然,發於中而不自知也。白詩反之,曰:「但歌大風雲飛揚,安用猛士守四方。」其不識理如此。老杜贈白詩有「重與細論文」之句,謂此類也哉。蘇子由 李 杜 誠齋謂李神於詩,杜聖於詩 詩人之詩,唐雲李、杜,宋言蘇、黃。蘇似李,黃似杜。蘇、李之詩,子列子之御風,無待乎舟車也。黃、杜之詩,靈均之乘桂舟、駕玉車,有待而未始有待也。無待者神於詩歟?有待而未嘗有待者,聖於詩歟。文集 一世冠 唐三百年,言詩則杜甫、李白卓然以所長為一世冠。文藝傳序 杜甫光掩前人,後來無繼 或問王荊公云:公編四家詩,以杜甫為第一,李白為第四,豈白之才格詞致不逮甫也。公曰:白之歌詩,豪放飄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於此而已,不知變也。至於甫,則悲歡窮泰,發斂抑揚,疾徐縱橫,無施不可。故其詩有平淡簡易者,有綿麗精確者,有嚴重威武,若三軍之帥者,有奮迅馳驟,若泛駕之馬者,有淡泊閑靜,若山谷隱士者,有風流醞藉,若貴介公子者。蓋其詩緒密而思深,觀者苟不能臻其閫奧,未易識其妙處,夫豈淺近者所能窺哉。此甫之所以光掩前人,而後來無繼也。元稹以謂兼人所獨專,斯言信矣。或者又曰:評詩者謂甫期白太過,反為白所誚。公曰:不然。甫贈白詩,則雲「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但比之庾信、鮑照而已。又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鏗之詩又在鮑、庾下矣。飯顆之嘲,雖一時戲劇之談。然二人者,名既相逼,亦不能無相忌也。遯齋閑覽 二公優劣 太白:「辭粟卧首陽,屢空飢顏回。當代不飲酒,虛名安在哉。」「君不見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尊酒中。梁王已去明月在,黃鶴怨解啼春風。分明感激眼前事,莫惜醉卧桃園東。」又「平原君安在,科斗生古池。坐客三千人,而今知有誰。」「君不見孔北海,英風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藜居。」此類者尚多。愚謂雖累千萬篇,只是此意,非如少陵傷風憂國,感事觸景,忠誠激切,寓蓄深遠,各有所當也。子美除草云:「草有害於人,曾何生阻修。芒刺在我眼,焉能待高秋。」其憤邪嫉惡,欲芟夷蘊崇之以肅清王所者,懷抱可見。臨川有「勿去草,草無惡,如此世俗俗浮薄。」此方外之語,異乎農夫之務去也。游山寺云:「雖有古殿存,世尊亦蒙埃。山僧衣藍縷,告訴棟樑摧。」本即所賦事,自然及於乘興蒙塵,股肱非材之意,忠義所感,一飯不忘君耶。溪詩話 思賾深遠 元稹作李杜優劣論,先杜而後李。韓愈不以為然,作詩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何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為微之發也。元稹自謂知老杜矣,其論曰:「上該曹、劉,下薄沈、宋。」至退之則曰:「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夫高至於酌天漿,幽至於拔鯨牙,其思賾深遠宜如何,而詎止於曹、劉、沈、宋之間耶。隱居詩話 文章心術 世俗誇太白賜床調鼎為榮,力士脫靴為勇。愚觀唐宗,渠於白豈真樂道下賢者哉。其意急得艷詞媟語,以悅婦人耳。白之論撰,亦不過為「玉樓」、「金殿」、「鴛鴦」、「翡翠」等語,社稷蒼生何賴。就使滑稽傲世,然東方生不忘納諫,況黃屋既為之屈乎。說者以謀謨潛密,歷考全集,愛國憂民之心如子美語,一何鮮也。力士閨闈腐庸,惟恐不當人主意,挾主勢驅之,何所不可,脫靴乃其職也。自退之為「蚍蜉撼大木」之喻,遂使後學吞聲。余竊謂如論其文章豪逸,真一代偉人。如論其心術事業,可施廊廟,李杜齊名,真忝竊也。溪詩話 草 堂 墓志銘元稹作 余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古人之才,有所總萃焉。始唐虞時,君臣以賡歌相和,是後詩人繼作。歷夏、商、周千餘年,仲尼緝拾選練,取其干預教化之尤者三百篇,其餘無聞焉。騷人作,而怨憤之態繁;然猶去風雅日近,尚相比擬。秦漢以來,采詩之官既廢,天下俗謠民謳,歌頌諷賦,曲度嬉戲之詞,亦隨時間作。至漢武帝賦柏梁詩,而七言之體具;蘇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為五言,雖句讀、文律各異,雅鄭之音亦雜;而詞意闊遠,指事言情,自非有為而為,則文不妄作。建安之後,天下之士遭罹兵戰,曹氏父子鞍馬間為文,往往橫槊賦詩,故其遒壯抑揚,怨哀悲離之作,尤極於古。晉世風概稍存;宋、齊之間,教失根本,士以簡慢矯飾相尚,文章以風容色澤、放曠精清為高,蓋吟寫性靈,流連光景之文也,意義格力無取焉。陵遲至梁、陳,淫艷刻飾,佻巧小碎之極,又宋、齊之所不取也。唐興,學官大振,歷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練精切,穩順聲勢,謂之律詩。由是而後,文變之體極焉;而又好古者遺近,務華者去實;效齊、梁則不逮於晉、魏,工樂府則力屈於五言;律切則骨格不存,閑暇則纖穠莫備。至於子美,所謂上薄風雅,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如使仲尼考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苟以為能,無可不可,則詩人已來,未有如子美者。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余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以差肩於子美,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奮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苕溪漁隱曰:宋子京作唐史杜甫贊,秦少游作進論,皆本元稹之說,意同而詞異耳。 宋子京贊 唐興,詩人承陳隋風流,浮靡相矜;至宋之問、沈佺期等,研揣聲音,浮切不差,而號律詩,競相沿襲。逮開元間,稍裁以雅正,然恃華者質反,好麗者壯違;人得一概,皆自名所長。至甫,渾涵汪茫,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他人不足,甫乃厭余,殘膏剩馥,沾丐後人多矣。故元稹謂: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甫又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昌黎韓愈,於文章少許可;至歌詩獨推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誠可信雲。 少游進論 杜子美之於詩,實集眾家之長,適當其時而已。昔蘇武、李陵之詩,長於高妙;曹植、劉公幹之詩,長於豪逸;陶潛、阮籍之詩,長於沖澹;謝靈運、鮑照之詩,長於峻潔;徐陵、庾信之詩,長於藻麗。子美者,窮高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沖澹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麗之態,而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諸子之長,子美亦不能獨至於斯也。豈非適當其時故耶!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嗚呼,子美亦集詩之大成者歟! 冷齋魯訔序 騷人雅士,同知祖尚少陵,同欲模楷聲韻,同苦其意律深嚴難讀也。余謂少陵老人,初不事艱澀左隱以病人,其平易處,有賤夫老婦初可道者。至其深純宏妙,千古不可追跡,則序事穩實,立意渾大;遇物寫難狀之景,紓情出不說之意;借古的確,感時深遠,若江海浩溔,以沼切,大水貌風雲盪汨,蛟龍黿鼉,出沒其間,而變化莫測,風澄雲霽,象緯回薄,錯峙偉麗,細大無不可觀。又云:其夐邈高聳,則若鑿太虛而噭萬籟;其馳驟怪駭,則若仗天策而騎箕尾;其直截峻整,則若儼鉤陳而界雲漢。樞機日月,開闔雷電,昂昂然神其謀,挺其勇,握其正,以高視天壤,趨入作者之域,所謂真粹氣中人也。公之詩,支而為六家:孟郊得其氣焰,張籍得其簡麗,姚合得其清雅,賈島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陸龜蒙得其贍博,皆出公之奇偏爾,尚軒然自號一家,赫世烜俗。後人師擬不暇,矧合之乎!風雅而下,唐而上,一人而已。是知唐之言詩,公之餘波及爾。 王彥輔序 唐興,承陳、隋之遺風,浮靡相矜,莫崇理致。開元之間,去雕篆,黜浮華,稍裁以雅正,雖絺句繪章,人得一概,各爭所長。如太羹玄酒者,則薄滋味;如孤峰絕岸者,則駭廊廟;穠華可愛者,乏風骨;爛然可珍者,多玷缺。逮至子美之詩,周情孔思,千匯萬狀,茹古涵今,無有端涯。森嚴昭煥,若在武庫見戈戟布列,盪人耳目。非特意語天出,尤工於用字;故卓然為一代冠,而歷世千百,膾炙人口。 半山老人畫像贊 吾觀少陵詩,謂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壯顏毅色不可求。浩蕩八極中,生物豈不稠!丑妍巨細千萬殊,竟莫見以何雕鎪。惜哉命之窮,顛倒不見收。青衫老更斥,餓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後,穰穰盜賊森戈矛。吟哦當此時,不廢朝廷憂。嘗願天子聖,大臣各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颼颼。傷屯悼屈止一身,嗟時之人我所羞。所以見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願起公死從之游。 三百篇之後便有子美 六經之後,便有司馬遷;三百五篇之後,便有杜子美。六經不可學,亦不須學;故作文當學司馬遷,作詩當學杜子美。二書亦須常讀,所謂不可一日無此君也。唐子西語錄 老杜似孟子 孟子七篇,論君與民者居半,其欲得君,蓋以安民也。觀杜陵詩云:「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又云:「誰能叩君門,下令減征賦。」寄梅學士詩:「幾時高議排金門,長使蒼生有環堵。」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安得眼前突兀見此屋,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見其志,大庇天下,仁心廣大,真得孟子之所存矣。東坡問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馬遷,但能名其詩耳;吾謂老杜似孟子,蓋原其心也。溪 晦庵論杜詩 杜詩初年甚精細,晚年曠逸不可當,如自秦川入蜀諸詩,分明如畫,乃其少作也。 杜甫夔州以前詩佳,夔州以後,自出規摹,不可學。 陵陽論詩能盡寫物之工 杜少陵詩云:「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王維詩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極盡寫物之工。後來唯陳無己有云:「黑雲映黃槐,更著白鷺度」,無愧前人之作。室中語 用詩書語 子美多用經書語,如曰:「車轔轔,馬蕭蕭」,未嘗外入一字。如曰:「濟潭鱣發發,春草鹿呦呦。」皆渾然嚴重,如入天陛赤墀,植璧鳴玉,法度森嚴。然後人不敢用者,豈所造語膚淺不類耶!黃常明詩話 詩 史 先生以詩鳴於唐,凡出處去就,動息勞佚,悲歡憂樂,忠憤感激,好賢惡惡,一見於詩,讀之可以知其世。學士大夫謂之詩史。孫僅序 唐書列女傳:王珪微時,母盧氏嘗云:子必貴,但未知汝與游者?珪一日引房玄齡、杜如晦過之,母曰:汝貴無疑。所載止此而已。質之少陵詩,事未究也。送重表侄王砅云:「我之曾老姑,爾之高祖母。爾祖未顯時,歸為尚書婦。」則珪母杜氏,非盧氏也。又云:「隋朝大業末,房杜俱交友。長者來在門,荒年自糊口。家貧自供給,客位但箕帚。俄傾羞頗珍,寂寞人散後。入怪鬢髮空,吁嗟為之久。自陳剪髻鬟,鬻市充沽酒。上雲天下亂,宜與英俊厚。向竊窺數公,經綸亦俱有。次問最少年,虯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下雲風雲合,龍虎一吟吼。願展丈夫雄,得辭兒女丑。秦王時在坐,真氣驚戶牖。及乎貞觀初,尚書踐台斗。夫人常肩輿,上殿稱萬壽。六宮師柔順,法則化妃後。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其上下詳締如此。且一婦人識真主於側微,尤偉甚。史缺失而謬誤,獨少陵載之,號詩史,信矣。桐江詩話云:西清詩話辨王珪母姓杜,不姓盧,引少陵詩為證。今觀其詩,不特不姓盧,乃王珪之妻,非母也。史氏之訛如此。少陵詩云:「我之曾老姑,爾之高祖母。爾祖未顯時,歸為尚書婦。」即知王珪之妻也。西清詩話 胸中吞幾雲夢 洞庭天下壯觀,自昔騷人墨客,題之者眾矣。如「水涵天影闊,山拔地形高。」「四顧疑無地,中流忽有山。」「鳥飛應畏墮,帆遠卻如閑。」皆見稱於世。然未若孟浩然:「氣蒸雲夢澤,波動岳陽城。」則洞庭空曠無際,氣象雄張,如在目前。至讀子美詩,則又不然:「吳楚東南坼,坼原作拆,改之。下條同。——哈哈兒注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幾雲夢也。同上 學老杜之法 老杜詩,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類如此,皆拙固無取,使其皆工,則峭急無古氣,如李賀之流是也。然後世學者,當先學其工,精神氣骨皆在於此。如望岳詩云:「齊魯青未了」,洞庭詩云:「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語既高妙有力,而言東嶽與洞庭之大,無過於此。後來文士極力道之,終有限量,益知其不可及。望岳第二句如此,故先雲「岱宗夫何如」;洞庭詩先如此,故後云:「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使洞庭詩無前兩句,而皆如後兩句,語雖健,終不工。望岳詩無第二句,而雲「岱宗夫何如」,雖曰亂道,可也。今人學詩,多得老杜平慢處,乃鄰女效顰耳。詩眼 工妙至到人不可及 詩人以一字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無窮,殆不可以形跡捕詰。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則其遠數千里,上下數百年,只在「有」與「自」兩字間,而吞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皆見於言外。滕王亭子「粉牆猶竹色,虛閣自松聲」,若不用「猶」與「自」兩字,則餘八字,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獨雍容閑肆,出於自然,略不見其用力處。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仿用之,偃蹇狹陋,盡成死法,不知意與境會,出言中節,凡字皆可用也。石林詩話 一飯未嘗忘君 太史公論詩,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以予觀之,是特識變風變雅耳,烏睹詩之正乎!昔先王之澤衰,然後變風,發乎情,雖衰而未竭,是以猶止於禮義,以為賢於無所止者而已。若夫發於性,止於忠孝者,其詩豈可同日而語哉!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東坡 妙絕古今 有問荊公:老杜詩何故妙絕古今?公曰:老杜固嘗言之,「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東皋雜錄 古今絕唱 杜子美詩,古今絕唱也。李伯紀杜工部集序 高雅大體 山谷嘗言,少時曾誦薛能詩云:「青春背我堂堂去,白髮欺人故故生。」孫莘老問曰:此何人詩?對曰:老杜。莘老云:杜詩不如此。後山谷語傳師云:庭堅因莘老之言,遂曉老杜詩高雅大體。傳師云:若薛能詩,正俗所謂欺世耳。詩眼 優柔感諷 劉攽詩話載子美詩云:「蕭條六合內,人少虎狼多,少人慎勿投,虎多信所過。飢有易子食,獸猶畏虞羅。」言亂世人惡,甚於虎狼也。予觀老杜潭州詩:「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與前篇同意。喪亂之際,人無樂善喜士之心,至於一將一迎,曾不若岸花檣燕也。詩在優柔感諷,不在逞豪放而致詬怒也。隱居詩話 高 深 讀少陵詩,如馳騖晉楚之郊。以言其高,則鄧林千岩,楩楠杞梓,扶疏摩雲。以言其深,則溟波萬頃,蛟龍黿鼉,徜徉排空,拭眥極目;方且心駭神悸,莫知所以。若其甄別名狀,實難為功。韓退之推其「光焰萬丈長」,殆謂是矣。鄭卬序 詩有近質處 子美之詩詞有近質者:如「麻鞋見天子」、「垢膩腳不襪」之句,所謂轉石於千仞之山,勢也。學者尤效之而過甚,豈遠大者難窺乎!王琪序 大雅堂 予謫居黔州,盡書子美兩川夔峽詩,以遺丹稜楊素翁,俾刻之石,使大雅之音,久湮沒而復盈三巴之耳。素翁又欲作高屋廣楹庇此石,因請名焉。予名之曰大雅堂。仍為作記,其略云:由杜子美以來,四百餘年,斯文委地,文章之士,隨其所能,傑出時輩,未有升子美之堂者,況室家之好耶!余嘗欲隨欣然會意處,箋以數語,終以汩沒世俗,初不暇給。雖然,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於文;夫無意而意已至,非廣之以國風、雅、頌,深之以離騷、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闖然入其門耶!故使後生輩自求之,則得之深矣。使後之登大雅堂者,能以余說而求之,則思過半矣。彼喜穿鑿者,棄其大旨,取其發興,於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魚蟲,以為物物皆有所託,如世間商度隱語者,則子美之詩委地矣。山谷 三種句 禪宗論雲門有三種語:其一為隨波逐浪句,謂隨物應機,不主故常。其二為截斷眾流句,謂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為函蓋乾坤句,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伺其深淺。以是為序,余嘗戲為學子言老杜詩亦有此三種語。但先後不同,以「波漂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為函蓋乾坤句;以「落花遊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為隨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為截斷眾流句。若有解此,當與渠同參。石林詩話 畫山水詩 畫山水詩,少陵數首,無人可繼者;惟荊公觀燕公山水詩前六句,東坡煙江疊嶂圖一詩差近之。苕溪漁隱曰:少陵題畫山水數詩,其間古風二篇,尤為超絕。荊公、東坡二詩,悉錄於左,時時哦之,以快滯懣。少陵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云:「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聞君掃卻赤縣圖,乘興遣畫滄洲趣。畫師亦無數,好手不可遇。對此融心神,知君重毫素。豈但祁岳與鄭虔,筆跡遠過楊契丹。得非玄圃裂,無乃瀟湘翻。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清猿。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滿城鬼神入。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泣。野亭春還雜花遠,漁翁暝踏孤舟立。滄浪水深青溟闊,欹岸側島秋毫末。不見湘妃鼓瑟時,至今斑竹臨江活。劉侯天機精,愛畫入骨髓。自有兩兒郎,揮灑亦莫比。大兒聰明到,能添老樹顛崖里。小兒心孔開,貌得山僧及童子。若耶溪,雲門寺,吾獨胡為在泥滓,青鞋布襪從此始。」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云:「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壯哉崑崙方壺圖,掛君高堂之素壁。巴陵洞庭日本東,赤岸水與銀河通。中有雲氣隨飛龍,舟人漁子入浦漵,山木盡亞洪濤風。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松半江水。」荊公題燕侍郎山水圖云:「往時濯足瀟湘浦,獨上九疑尋二女。蒼梧之野煙漠漠,斷壠連岡散平楚。暮年傷心波浪阻,不意畫中能更睹。燕公侍書燕王府,王求一筆終不與。奏論讞死誤當赦,全活至今何可數。仁人義士埋黃土,只有粉墨歸囊楮。」東坡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云:「江上愁心千疊山,浮空積翠如雲煙。山耶雲耶遠莫知,煙空雲散山依然。但見兩崖蒼蒼暗絕谷,中有百道飛來泉。縈林絡石隱復見,下赴谷口為奔川。川平山開林麓斷,小橋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喬木外,漁舟一葉江吞天。使君何從得此本,點綴毫末分清妍。不知人間何處有此境,徑欲往買二頃田。君不見武昌樊口幽絕處,東坡先生留五年。春風搖江天漠漠,暮雲卷雨山娟娟。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豈必皆神仙。江山清空我塵土,雖有去路尋無緣。還君此畫三嘆息,山中故人應有招我歸來篇。」許彥周詩話 詞氣如百金戰馬 老杜陷賊時,有哀江頭詩曰:「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墜雙飛翼。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忘城北。」予愛其詞氣如百金戰馬,注坡驀澗,如履平地。得詩人之遺法。如白樂天詩詞甚工,然拙於紀事,寸步不遺,猶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 有抔土障黃流氣象 凡人做詩,中間多起問答之辭,往往至數十言,收拾不得,便覺氣象委帖。子美贈衛處士詩略云:「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若使他人道到此下須更有數十句,而甫便云:「問答未及已,兒女羅酒漿。」此有抔土障黃流氣象。謾齋語錄 九日詩 孟嘉落帽,前人以為勝絕。子美九日詩云:「羞將短髮還吹帽,笑倩傍人為正冠。」其文雅曠達,不減昔人。故謂詩非力學可致,正須胸中度世耳。後山詩話 送人詩 劉路左車為予言:嘗收得唐人雜編時人詩冊,有送惠二歸故居詩云:「惠子白駒瘦,歸溪惟病身。皇天無老眼,空谷滯斯人。崖蜜松花熟,山杯竹葉新。柴門了生事,黃綺未稱臣。」真子美語也。白駒或作「驢」字。洪駒父詩話 八哀詩紀行詩 八哀詩在古風中最為大筆,崔德符嘗論斯文可以表裡雅頌,中古作者莫及也。兩紀行詩:發秦州至鳳凰台,發同谷縣至成都府,合二十四首,皆以經行為先後,無復差舛。昔韓子蒼嘗論此詩筆力變化,當與太史公諸贊並駕。學者宜常諷誦之。少陵詩總目 夔州後詩 好作奇語,自是文章一病。但當以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觀子美到夔州後詩,退之自潮州還朝後文,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山谷 貴其備 以子美之忠厚,疑若無愧於論交。其投贈哥舒翰開府詩:「開府當朝傑,論兵邁古風。先鋒百勝在,略地兩隅空。」其美之可謂至矣。及潼關吏詩,則曰:「哀哉桃林戰,百萬化為魚。請囑防關將,謹勿學哥舒。」何其先後之相戾若是哉!概以純全之道,亦未能無疵也。藝苑雌黃 村陋句 解憂詩云:「減米散同舟,路難思同濟。向來雲濤盤,眾力亦不細。呀帆瞥眼過,飛櫓本無蒂。得失瞬息間,致遠思恐泥。百慮視安危,分明曩賢計。茲理庶可廣,拳拳期勿替。」杜詩固無敵,然自致遠以下句,真村陋也,此取其瑕瓋,世人雷同,不復譏評,過矣。然亦不能掩其美也。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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