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25樓殺人事件

1

小翠媽來看閨女，只吃了一頓中午飯，婆婆米老太就覺得親家不是善茬。

米飯太硬了，胃不好。

芹菜炒老了，牙口不好。

咬了一口排骨，媽呀，這是把賣鹽的砸死了嗎？齁咸，高血壓都犯了。

食客對菜品的差評，等於打廚子臉。

米老太心想，要是親家在這住下去，兩家非得打成黃河。所幸，小翠媽的意思，就來閨女家住一晚，明天就土豆子搬家：滾蛋。

午飯沒把親家招待好，米老太問兒媳小翠，晚飯親家母喜歡吃什麼，早點準備。

小翠一天到晚抱著手機，給淘寶刷單，一單好評能返五塊錢。米老太不知兒媳在淘寶事業中賺了多少錢，反正因了這個事，除了當個不合格的奶牛，晚上睡覺孩子勉強嘬兩口，小翠成了甩手掌柜。

小翠說：冰箱里不是還有八爪魚嗎，剁吧剁吧，晚上包餃子。墨汁別扔了，用來和面，飯店裡都這麼吃。

八爪魚，章魚也。秋天在海濱小城大量上市，小翠和她媽都好這一口。

米老太一輩子怕蛇，對所有軟體動物有難以克服的心理障礙，吃過幾次都是兒子米強收拾。包餃子是個大工程，等兒子回來這晚飯也太晚了。

米老太只好把孫子放在客廳的墊子上，那裡有塊彩色的兒童活動區域，就在小翠媽的眼皮子底下。小翠媽一下午霸著遙控器，一會兒聽唱戲的一會兒看古裝片。她說閨女家的電視大，看著過癮。米老太都不好意思吩咐親家幫忙看孩子。

廚房裡，一場老太太和軟體海洋動物的戰鬥無聲打響。

忽然，傳來孫子撕心裂肺的哭聲。

米老太甩著兩隻被章魚先生弄烏黑的手，跑到客廳。

原來，快一歲的孫子從兒童活動中心出走，扶著茶几邊沿走路，不小心摔倒，撞到茶几角上了，額頭鼓個旗幟鮮明的大包。

小翠扔了手機，一手抱孩子一手把茶几拍的啪啪響：打它打它！

孩子不買賬，還哭。

小翠媽這會兒也過來哄孩子，也把茶几拍的啪啪響。

米老太又疼孫子又生氣，忍不住說：倆大人眼皮子底下讓孩子磕著，這要是傷了眼睛，還了得。

說著就來摸孫子的頭，小翠一閃，米老太滿是墨汁的手到了小翠胳膊上，小翠穿了件米色毛衣，瞬間五爪黑印。

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關鍵時候，小翠把黑黢黢的乳房頭放到孩子嘴裡。在乳房這個強大武器面前，孩子馬上不哭了。

潮湧潮退。小翠媽繼續回到古裝片頻道上。米老太繼續在廚房和章魚大戰。

米老太正在梆梆剁餡兒，廚房門一拉，知道是兒媳婦進來，正想問問孫子咋樣了，有沒有睡著。

剛扭過頭來，一盆涼水劈頭蓋臉澆過來，米老太瞬間感覺冰冰爽透心涼。

門口，兒媳小翠一張變形的臉，兩片薄薄的嘴唇一張一合蹦出很多豆子。

那些豆子代表著小翠的憤怒：婆婆良心壞掉了，她媽不過來待個一天半日，就給她顏色看，中午蒸米飯囑咐多放水，偏偏弄成小石子。孩子不小心摔了，說她有責任也罷，憑什麼把媽媽也扯進去一起訓。更難容忍的是，在自己親媽面前施行暴力，魔爪伸向淘寶刷單賺回來的新毛衣......

米老太一聲不吭體驗了一把落湯雞的感覺。然後，她提著刀，徑直往客廳里走。

沙發上，小翠媽聽見了動靜，還在吃著瓜子喝著大茶看著電視。

米老太站在小翠媽身邊，無比悲壯地說：看你閨女乾的好事。

小翠媽眼睛還是盯著電視，嘴裡磕著瓜子。

你閨女乾的好事。

米老太又說。

小翠媽還是穩坐釣魚台。

深秋季節，集體供暖日還不到，天氣像潑婦的臉，沒點熱乎氣。米老太周身滴滴答答下著雨，頭頂像貼了狗皮膏藥。

小翠看見婆婆手裡的菜刀閃閃放光，害怕起來。米老太平時話不多，婆媳相處遇到磕磕絆絆時，小翠耍個小性子她也不吭氣。這次，恐怕是肚裡有牙！

小翠想拿氣勢鎮住婆婆，大聲說：你想幹嘛，還想砍我媽？

一句話提醒了米老太，只見她把刀空中一晃，寒光一閃。

小翠眼裡閃過驚恐的雲彩。

然後，米老太把刀垂下來，繼續站著，站成一棵悲傷的樹。

2

米強下班回家。一看丈母娘來了，茶几上堆著瓜子皮的小山，猜想老娘和丈母娘相談甚歡，瓜子皮和殘茶水都是和諧社會的有力證據。

不見老婆和孩子，就到卧室一看，小翠這個點摟著孩子睡覺。

也不見老媽，於是去老媽常在的廚房陣地看看。灶台上，一場關於海洋軟體動物的謀殺證據確鑿，八爪魚已成肉泥。劊子手不見蹤影。

米強心生好奇，通常他下班的點，晚餐的熱湯熱菜已上桌。今天丈母娘來了，家裡三個婆娘，還冷鍋冷灶，真應了農村那句俚語：雞多了不下蛋，婆娘多了晚了飯。

米強對丈母娘說：晚飯咱們出去吃，天怪冷的，小區附近有家重慶火鍋，媽你要是不能吃辣，就選個鴛鴦鍋。

一向伶牙俐齒的丈母娘也遵守貴人語遲的古訓，只嗯了一聲就變啞巴了。

米強問了句：我媽呢？

說著就推開了米老太的卧室。

米老太一言不發坐在床邊，背對著他。米強走過去，母親是一座濕漉漉的雕像。

這是咋了媽，渾身濕乎乎的，也不換件衣服。米強問。

米老太說：去問問你那好媳婦......

沒等米強去問小翠。小翠自己主動上門了。

小翠倚在門口說：你媽要殺人，我正當防衛，給她潑了一盆水，滅滅她的威風，不對嗎？

米老太沒想到兒媳來了個倒打一耙，整個人像沐浴寒風中的鳥，哆嗦不止。

米強問：殺誰了？都好好的。

小翠說：這就是一盆水的功勞，要不，還真出人命。

這時候，只見米老太站起身，哆嗦著去拿窗台上那把菜刀。

小翠見狀，大聲嚷嚷起來：要殺人了！要殺人了！

米強回過身去，只見米老太舉著菜刀，對著自己的手腕當成蘿蔔，預備切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米強趕緊奪了刀。

米強一手提著刀，一手挾住小翠的身子，往客廳外走去。

小翠媽從假裝淡定的表演中走出來，不淡定地問女婿要幹什麼。她抖擻羽毛，準備和「殺人犯」來一場殊死搏鬥。

米強裹挾著小翠，一手開了門，把哭喊的小翠推到門外。

回到屋裡，又把尖叫的丈母娘一把擼起來，也一起推到門外。

隔著門，米強說：愛滾哪滾哪，這裡不收潑婦。

黃昏時分，防盜門鎖住了家裡的菜香。一個老婦女殺豬般嚎叫：25樓殺人啦！25樓殺人啦！

隨著菜香飄出來，幾個鄰居上到25樓。見一位年輕女人用力拍打著門，一位面相複製版的老婦女負責哭喊殺人。

走路撞見鬼的機會不多，殺人卻讓他們趕上了。人們紛紛詢問案件詳情，有人想當福爾摩斯推理一把，有人擔心因為兇殺案這樓的房價會下跌。

一位禿頂的男人把手裡的拖把一扔，哆哆嗦嗦掏出手機，打了110。

警察來的時候，25樓門口已經空無一人。

3

話說小翠母女倆，那天見有人報警，知道事情鬧大了，趕緊坐著電梯溜了。

娘倆回到城鄉接合部的家。

小翠在娘家住了些日子，開始心裡還憋著口氣。孩子白天幾乎不吃奶，夜裡睡覺還是嘬著奶頭才能睡著。小翠本來奶水不好，到如今乳房像個絲瓜瓤，沒多少水分，不過是孩子的心理安慰而已。

小翠心想，讓婆婆那倆乾癟的狗奶子頂上吧。

她幾乎能想像婆婆潰不成軍的樣子，她等著米強上門磕頭道歉，跪求妻子回去。小翠哪能輕易饒了他。

一個禮拜過去了，婆家那邊杳無音信。小翠開始坐立不安。

小翠爹在附近的建築公司給人家當會計，好幾天回一次家。小翠媽下午兩點去給附近的餐廳做小時工，洗洗盤子碗，一個月賺一千塊。

一個屋檐下，母女兩隻雌窩著。久了，母女關係有了密不透風的緊張。

一次吃飯，小翠撈著碗里的豇豆對八寶粥進行了批評，說她的牙都要被硌掉了，這哪叫八寶粥啊，叫夾生豆子飯算了。

吃了口土豆絲又說：酸辣酸辣全是辣味，是把賣辣椒的砸死了嗎？

小翠媽最初對趕回娘家的閨女陪著小心翼翼，趕忙給她夾塊排骨壓壓驚。

小翠說：最煩拿自己舔過的筷子給別人夾菜了，一點都不衛生。

小翠媽火大：你小時候還吃嘴裡吐的食呢，長大了毛病多啊。

小翠說：還不都跟你學的。

小翠媽啞口無言。

沒孩子可抱，小翠整天抱著手機。淘寶的刷單越來越難了，有些店主承諾的五塊錢遲遲不到賬。為了五塊錢，小翠跟店主打半天嘴官司。

小翠媽不太懂新玩意兒，但知道她閨女玩手機有錢賺。有時候問：今天刷了幾單。

兩單。

十塊錢啊，能買七兩豬肉。

有一單沒到賬。

五塊錢啊，能買一斤八兩西紅柿，三棵大白菜，就屬白菜便宜了。以後天越冷，連白菜也漲價了。

母親幾乎每天都關心她賺了多少錢。小翠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害怕閨女過窮了，成為她的負擔。

小翠媽再問時，小翠就說：國家下來新政策，不讓刷單了，我失業了。

小翠媽臉色陰沉。

5

有天下午，小翠媽出門工作，小翠囑咐她幹完活回來順便把自己的快遞拿回來。

城鄉接合部被稱為土包子上樓，大都沾了城市擴展疆域的功勞，農民脫去一身黃土皮，搖身一變城裡人。不過，這裡的快遞公司不拿村長當幹部，還大老爺做派，居民自取。

小翠來了大姨媽，不愛動彈。

不是失業了嗎，還一天到晚抱著手機，有金子還是銀子。小翠媽扔下這句話就走了。

兩個多小時後，小翠媽回來，果真帶來了快遞。

她問閨女買了什麼。

小翠不說，把快遞麻溜抱回屋裡，一會兒，一個身著米色新毛衣的小翠出在客廳大鏡子前。

小翠媽開始還抱著一絲幻想，覺得嫁出去的女兒住娘家，白吃白喝，一棵菜不買，說不定給她買件禮物呢。眼見閨女穿著新毛衣出來臭美，和上次那件差不多，就批評小翠浪費錢，買兩件同款毛衣。

小翠說：上次那件被我婆婆的魔爪弄髒了，怎麼洗都洗不掉。這款我還沒過癮呢。

小翠媽說：你這次過癮了，孩子不用管，有吃有喝，真享福。

小翠說：孩子不管，還不是你鬧的，你不擺譜，能打出這一腚屎來嗎？

小翠媽一聽閨女怪自己惹出來的禍，這些日子的委屈如滔滔江水，洶湧而來。先是數落親家母城裡人自視清高，又數落閨女脾氣大好吃懶做，娘家住了這些天連棵蔥都不買，白吃白住白眼兒狼。

小翠心中悲涼，她淘寶刷單那倆錢婆婆從來不惦記，還把自己退休金拿出來補貼家用，反倒自己媽跟她算計一棵蔥。

卻原來，婆婆其實比媽還好相處。

她忍不住高腔高調：你不就生氣我沒給你買毛衣嗎，我沒日沒夜給馬雲刷單掙件毛衣錢你都眼紅。有你這樣的媽嗎，回娘家吃碗飯都心疼。我吃的不是你的，我吃我爸的。

小翠媽冷笑一聲，說了一句讓小翠差點笑場的話：馬雲這個婊子。

小翠媽說完，就去陽台了。小翠繼續左照右照，怎麼照鏡子里都是一張因為生氣而扭曲的臉。突然，鏡子里出現了另一張扭曲的老臉，手裡還端著一個不鏽鋼盆子，小翠緊張的問了句：媽，你要幹什麼？

一句話沒說完，一盆曬在陽台上準備澆花的淘米水澆到她頭上。水幕緩緩落去，鏡子里有個女人，頭頂著一貼狗皮膏藥，米色毛衣被淘米水染得絢麗多彩。

小翠體驗了婆婆的洗澡方式。施洗者，是自己的親媽。

小翠覺得她的人生天昏地暗。

6

母女戰爭後的這晚，小翠爹回家來。飯桌上，小翠眼睛腫得像倆鈴鐺，一看就是經過了一場洶湧澎湃的哭。再看小翠媽，頭頂也是烏雲籠罩。

這位整天和鋼筋水泥沙子石子打交道的男人，嗅出了兩隻母老虎互相撕咬的氣息。都快半個月了，閨女舍下孩子常駐沙家浜好像不對勁。

肯定是跟婆家鬧了矛盾離家出走。

沒想到母女馬上結成同盟，一致否認。

小翠爹不信，撥通了女婿的電話。

掛了電話，小翠爹對著家裡的女人們說：你倆，吃著人糧食，不懂人事。

又對小翠說：婆媳婆媳，十年看婆十年看媳。你婆婆過來幫你帶孩子，等於你家兩隻母老虎，你想當大王，得有本事自己帶孩子自己口袋裡能掏出銀子，否則，你就別總想著一山不容二虎。兩隻老虎無窮斗，米強這隻猴子做人難，不對，做猴子難......有話不能好好說，給人家澆盆水什麼意思，你當人家頭頂種樹還是長草？

......巴拉巴拉說了一大通，最後一鎚子定音：明天是禮拜天，米強在家。他不來接你，我和你媽把你送回去。

夜晚，小翠躺在床上烙大餅，她在婆家當鳳凰，在娘家當烏雞，婆媳關係，母女關係，夫妻關係，沒有一種關係是容易的。

第二天，艷陽高照，一家三口奔赴米家。

電梯一口氣到25樓。小翠爹敲門，說：親家，治安拘留十五天是個期限，小翠回娘家反省也是十五天，改造完畢，原路退回。

隔著防盜門，米強說：爹，走錯門了，原路該是退回娘家那條路。

明擺著，米強沒有原諒小翠。

小翠真想掉頭就走，婆家不要，娘家也不呆，她想去天涯海角獨自流浪。忽聽防盜門內傳來小孩子咿呀咿呀的聲音，當娘的心瞬間被偷去。她知道這是婆婆帶著孩子過來了。

但是米家依舊鐵將軍把門。

小翠爹說：親家母，我帶著小翠媽親自來給你賠不是了，小翠做的不對，子不教父母之過。都是我和她媽沒管教好孩子，還請親家母多多擔待。

大門依舊紋絲未動。裡面有人說著什麼。

其實米老太已經心軟，勸兒子：得饒人處且饒人吧，誰都不是聖人，哪有不犯錯的。我早就不記仇了。你做人老公，不要當攪屎棍和打狗棒，要當個緩衝墊子。

米強被媽說的心動，正要去開門，忽聽門外小翠媽哭了起來。

米強心想又來了，上次娘倆在門外又哭又喊，鄰居還真以為米家發生命案，有人好心打了110，結果警察一來，娘倆跑了，米強被警察訓得跟孫子一樣。

丈母娘嗷嚎一嗓子，哭著說：親家母，我給你跪下了，千錯萬錯是我的錯！

米家的防盜門趕緊哐當一聲開了，門口，小翠媽跪在那裡。

小翠一陣心疼，關鍵時候，還是自己的娘，給她擋了一刀。認錯的本該是她，她要是跪了，日後在婆媳關係里，自己也是矮一截的。

風雨過後，又見彩虹，兩家重修舊好。婆媳間的小裂痕，像修補的瓷器，細紋隱藏在雕刻的枝葉間，至少外人看來光滑如初。只是，小翠媽很少走親家了。

到了年底，小區評選五好家庭，米家光榮上榜。小區的宣傳欄里，和諧社會的宣傳標語下，貼著一張張五好家庭的照片。米老太抱著孫子，身邊站著兒子和兒媳婦。一家人嘴角上翹，眉眼彎彎。

據說，評上五好家庭的住戶，居委會給發一個大紅證書和五百塊的紅包。

一片看熱鬧的人頭裡，有個頭頂沒長草的，是小區的保潔員。保潔員一溜看下去，一拍腦門：哎呀，這五好家庭不是前一陣鬧兇殺那個嗎？還欠我五百塊呢，我得要回來！

原來，米家鬧妖那天，他恰好打掃到24樓，一聽喊殺人就火箭般躥到25樓。別人小心翼翼說廢話時，他直截了當報了警。

後來，他打掃到19樓時，被警察截住，以謊報警情罪罰款五百塊。半個月工資沒了。

現在，陽光照得他頭頂閃閃發光，他昂首挺胸向米家所在的樓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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