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舊書情緣
收到「夫子書話」編輯給我發的信,說上海大學電視編導系的幾位大三學生,想來採訪我。信中說,這些學生想做有關讀書的節目,他們從「夫子書話」的作者中發現了你,想專程趕到台州來採訪。我對編輯說,如果同學們僅僅做書面採訪,他們可以列幾個題目,我一一作答,這是可以做到的。但如果是電視採訪,我就不敢從命了,因為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只想安靜地讀書。編輯答應向這幾位熱心的同學轉達我的意思。
其實,他們計劃向我提出的問題,比如,你怎麼看待舊書?你在閱讀舊書中的體會?你為什麼要閱讀或者收藏舊書?都是我樂於討論、交流的話題。
我是什麼時候開始愛上舊書的呢?這個問題看似很簡單,但細琢磨起來,似乎又很不確定,很難回答。或許可以追溯到很遙遠的少小鄉居時期。雖然我們村大多是不識字或識字很少的農民,但有些村民家裡也家傳藏著幾本舊小人書。它們不是當下(文革時期)突出宣傳革命英雄人物的所謂「紅光亮」連環畫,而都是歷史上的俠義故事。具體的故事,現在自然都不記得了,但我還能記得的是這些提槍掄棒、騎馬追風的古代豪傑,古時的山莊,那些虎虎有生氣的人物和線條簡練的山川,畫頁上標示的人物對話,尤其是那已經泛黃變脆的畫頁,都讓我深深沉醉。我還記得我曾在我叔公家裡讀到過幾本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出版的關於蘇聯集體農莊的翻譯小說。紙頁也都舊了,而且都是豎行排列的繁體字本。那時我還是年級不高的小學生吧,雖然有一些繁體字我不會念,尤其是蘇聯的地名和人名翻譯過來都很長,我不但不覺得讀起來費勁彆扭,還覺得怪有趣的。或許,就在這幼小的年紀,舊版的小人書和蘇聯小說的譯本,就已經潛移默化地在我心中種下了對於舊書的獨鍾之情?
後來就是一段不算短的從小學到大學的求學時期。大學之前的中小學,所讀都是教科書,課後有很多農活要做。到了大學時代,學校的圖書館有很多藏書,大閱覽室里有很多新出期刊,都讓人應接不暇了。令人鬱悶甚至痛苦的一段很不短的時期,是畢業後分配回家鄉的小城工作,那個年代出版業和圖書流通都極不發達,縣城裡就一個小小的新華書店,可能幾個月不見有新書上架。我這個時候有了自己的工資收入,雖然也就那麼一點,但在自己生活、回報辛苦的父母貼補家用外,自己一個月買幾本書,應該是沒問題了。上學時在杭州,城裡有書我卻沒有錢,現在有了小錢卻沒地方買書。那時,後來普遍被稱為「特價書店」的民營書店,還沒有出現。
好在那個年頭,不但我們這座小城,全國其它地方可能也一樣,「城管」這個機構和這支隊伍都還沒建立,所以街頭巷尾時見賣舊書刊的或固定或流動的攤販。尤其是周末,我喜歡騎著自行車亂竄大街小巷。竄行本身,就是一件趣味無窮的事情。我的妻子從小就在城裡長大,但她對本城大街小巷的熟悉程度卻遠不如剛到城裡沒幾年的我。
但我在街巷裡騎行,還有個目的,就是希望遇上流動書攤。這些書攤這個周末可能在小東門路,下個周末可能就去了西江橋頭。他們的行頭說來也簡單,就是一輛腳踏三輪車,一塊大油布,一堆舊書刊。
那些年,我的藏書量的有限增長,主要來自兩個渠道:一是一些出版社讀者服務部的郵購業務;二就是這些舊書攤。
如果要我一一細數那些年淘到的舊書,一是沒必要,二是太費事(時)。但我可以略略顯擺一下,民國年間萬有文庫的一些書,創刊初期乃至文革前的《人民文學》、《新華月報》(包括新華文摘的前身)、創刊初期的《詩刊》以及不少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新中國開國前十年)的版本書等,我都是從書攤上陸續淘到的。
舊書的概念,應當是非常寬泛的。新華書店自然賣的都是新書,噹噹等網站賣的也是新書。除了這些專營新書的實體店和網店,其它實體書店、網店和各地城鎮的舊書集市和流動書攤上所賣的,出刊年代有早有遲,但都可歸之於舊書刊範疇。當然,距今一百多年前的舊書,是不能籠統稱之為「舊書」,它們應該有更貼切的名字:古書。
有些書可能僅僅是八年、十多年之前的版本,但在各地新華書店和噹噹等網店裡肯定是買不到了的,我們都可能在專營舊版書的孔夫子舊書網及其它網店裡淘到,甚至可能在舊書攤上偶爾遇及。
我的書架上的成套十本很小巧精緻的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的孫犁先生《耕堂劫後十種》,並不是一次性買到的,而是在好幾年內,在不同的地方,從不同的渠道,才好不容易配齊的。當然現在要配齊任何一部叢書都很方便,只好上網去搜就是。但我配齊這些書的時候,孔夫子舊書網可能已誕生,也可能還沒誕生,反正是在我上孔網淘書很多年之前。記得最早是在我們小城的一家書店,買到其中的五本,然後有一年出差到泉州,在一家舊書店,又買到其中的三本。最後是在我們小城的為期半個月的一場書市上,淘到了最後的兩本。我曾經焦慮,我以為不一定能配齊這十種,但沒想到竟然讓我給配齊了。當時興奮之餘,我專門寫過一篇淘書《完壁記》以誌喜,我認為這是上天對我愛書之誠的鼓勵。
類似的淘書驚喜很多。也不一一細說了。
總之,我對於舊書的熱愛,有一個從自然到自覺的一個過程。
如何描述自覺的狀態呢?在自然狀態下,我是被動的,遇上了舊書攤,在舊書攤上發現了喜愛的書,才掏錢去買。在現在我已不滿足於這種狀態了。但這也是互聯網時代才有這種便利。一是我把舊書情味上升為、強化為日常生活的主調,把淘舊書和閱讀舊書,作為日常生活的主要內容,流連忘返,樂此不疲。二是主動出擊,按照自己所列的一些目標或方向,上網搜索。比如,我特別懷念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也就是中國改革開放之初這些年的出版物。我本人就是那個年代的大學生,文學青年。我認為那些年中國文學的全面復甦和勃興,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又一次文藝復興。我就是跟蹤著那個年代如雪花般紛飛的文藝新作而成長的。所以這些年上孔網,我淘了那些年份出版的很多舊書,不僅是那些我所喜歡的作家作品,還有那些年創刊的文學文化類期刊的創刊號。我在搜創刊號的時候,才更體會到這時期文藝復興的旺盛生動的景象。
可能人上了點年紀就容易懷舊。淘那些年的舊書,自然是懷舊的一種表現。另一個表現,就是愛搜恩師們的舊書。我很欣慰,當年考大學,我把杭州大學中文系填為我的第一志願。雖然我是他們不成器的學生,但從我這個角度來說,我是很感恩先生們的。所以在淘舊的時候,只要我見到先生們的書,我都要毫不猶豫地買下的。後來則主動去搜索。這些年,我淘到的恩師們的舊作不少,可以說是我的藏書中的一個小專項了。
但要讓我談談讀舊書的收穫,或者談為什麼對舊書一往情深,我還是覺得無法用幾句話能說得清的。有人說,舊書讓人有親切感。又說,舊書讓人有年代感或滄桑感。又說,紙質書,尤其是舊書,拿在手裡有一種質感,儀式感,這是讀屏所無法體會的。
這些說法我都有同感。或許,我們的這些對紙質書的體驗和感情,是我們的孩子們所無法完全理解的。他們出生在網路時代,他們是在讀屏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當然,今後隨著科技的進一步發展,電子屏的閱讀將更加精彩,今後的一代又一代,將暢享更便捷的、融媒介的、今天的人們所無法想像的屏讀體驗,而我們這一代人將可能是紙質書所培養而對紙質書情有獨鐘的末一代人。對我們來說,打開手機屏或別的電子屏幕,即使用來閱讀,也不過是消遣性的休閑瀏覽,只有在手握一卷的時候,我們才認為自己在真正讀書,我們才會覺得自己的心靈或情感有了安頓的最合適的地方,我們才會和文字(包括紙上的所有圖片、符號),建立起一種心心相印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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