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野：談談馬來西亞和馬哈蒂爾那些事兒

據新華社消息，馬來西亞選舉委員會5月10日凌晨的計票結果顯示，1925年出生的前總理馬哈蒂爾·穆罕默德(Mahathir Mohamad)領導的反對黨陣營希望聯盟在5月9日舉行的議會選舉中贏得國會下議院過半數議席。執政長達61年的國民陣線被趕下台。

關於馬哈蒂爾，年長一點的朋友想必都很熟悉，但是恐怕也不明白為什麼其在退休15年之後的90多歲還要領導這一場政局的巨變。也有些朋友可能會有疑問：這個長期執政的政黨下台對中國有無警示作用？故筆者就在此簡單介紹一下幾十年來馬來西亞政壇與馬哈蒂爾的情況，僅供大家參考。

一、從被開除黨籍到接任總理

1957年馬來西亞獨立的時候是由英國妥協主動退出的，並沒有經過什麼革命運動，所以其一方面保留了西方殖民者的很多特權，另一方面也保留了大量的貴族殘餘勢力。

獨立初期的馬來西亞不僅建立了君主立憲制，而且首任總理東姑·阿都拉曼也是馬來西亞吉達州蘇丹的兒子。只不過由於他是庶出的兒子，沒有王位繼承權，所以少年時代就去英國劍橋大學留學，取得了英國方面的支持才踏上從政的道路。副總理阿都·拉薩則相對比較重視民族獨立，又比東姑小20歲，所以兩人之間一直處於面和心不和的狀態。執政黨也是這兩種勢力的聯合體，在組織形式上是由巫統等多個黨的聯盟。

進入20世紀60年代以後，由於美國入侵越南遭到了普遍的反對，馬來西亞更激進的民族主義者逐漸走上了政治舞台，其代表人物就是馬哈蒂爾。1965年7月21日，馬哈蒂爾在當選國會議員之後第一個重要聲明當中，就做出了當時令整個政壇震驚的表態：

【由於美國對馬來西亞人民表現出不同情與不友善的態度，以及因為在當前之東南亞政治發展中，美國帝國主義在南越行將垮台，所以我國政府應立刻檢討其外交政策。

我們對美國及其他西方國家的政策應作新的評價，我們的外交政策必須更切實際，以符合作為一個獨立亞非國家的榮譽和願望，我們這方面與西方國家作完整的防務安排，乃是莫大愚蠢，甚至法國的戴高樂也發覺到這個愚蠢，結果與強大的社會主義國家建立更密切的關係和諒解，尤其是與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

美國不顧印尼對我們的侵略而把戰略配備售賣給印尼，證實了美國的不可靠及背叛了好朋友。美國在我們與印尼侵略的鬥爭中不知何去何從乃是最明顯不過的了。由於美國人看不出印尼侵略的嚴重性，並對我們表現出自得的態度，致使蘇加諾對我們不妥協：美國人是靠不住的朋友，從最終的分析中，我們知道只要為了它的自私的經濟利益，美國將會與任何國家站在一起。至於與印尼的情形，美國帝國主義及其擴張主義者的政策，是為了謀取更大的利益。

讓我們向阿拉伯聯合共和國、法國、東埔寨、巴基斯坦及迦納等所有亞非進步的國家學習，與美國的關係越疏遠越好，如果我們這樣做，我們將可以避免很多的失望，同時可以加強我們的獨立和主權。

方華,敢於說不馬哈蒂爾,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8年02月第1版,第60頁】

此後，馬哈蒂爾幾乎每次演講中都猛烈抨擊馬來西亞執政當局親美親西方的政策，主張轉向同中國與蘇聯發展友好關係。儘管他是馬來西亞執政黨巫統的黨員，但是執政當局特別是首相東姑極不待見他。後來在1969年的513排華事件當中，馬哈蒂爾公開呼籲東姑下台，結果被開除了黨籍，並撤銷了職務，但是這一事件反而積累了他的聲望。最終1970年東姑被迫宣布退休。副總理阿都·拉薩接任總理之後，於1972年邀請馬哈蒂爾重新回執政黨。

20世紀70年代的馬來西亞先後由現任總理納吉布的父親阿都·拉薩和納吉布的姑父胡先翁擔任總理。兩人年齡與馬哈蒂爾相仿，都是出生於1922年，也都與馬哈蒂爾關係不錯。馬哈蒂爾隨之在政壇上步步高升，先是在阿都·拉薩的內閣中出任教育部長，後來1976阿都·拉薩患白血病去世後，胡先翁選定了馬哈蒂爾擔任副總理。最終在1981年胡先翁宣布辭職，馬哈蒂爾正式接任了總理職務。

二、與馬來西亞王室的鬥爭

很多人可能不明白，為什麼今年年初的時候馬來西亞王室要撤銷馬哈蒂爾的榮譽稱號，現在這次勝選以後又沒有第一時間任命其組閣？事實上，馬哈蒂爾與馬來西亞王室的矛盾與鬥爭由來已久，其任首相的22年中，前十幾年主要就是在與王室進行鬥爭。

前面說過，馬來西亞王室在馬來西亞獨立初期的影響力還是很大的。事實上其也不僅僅限於在政壇上的影響力，在政治體制上王室也具有極大的特權。比如說，馬來西亞的憲法規定元首有權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同時還規定馬來西亞的王室不受批評和起訴，任何人攻擊王室成員屬於刑事犯罪，王室成員無論做任何事都不得追究刑事責任。

正如馬哈蒂爾之所以能夠政壇上迅速崛起主要就是靠抨擊以首任總理東姑為代表的馬來西亞王室勢力起家一樣，在他上台之初就提出要逐漸削弱馬來西亞元首的職權和王室的種種特權，建立起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君主立憲制國家。這在當時國際輿論中，不管是社會主義國家還是資本主義國家都不會進行反對，但是實際操作起來卻並不那麼容易。

1983年，馬來西亞發生了第一次憲法危機。當年6月，馬哈蒂爾提出應該修改憲法第12條中規定國家元首對議會法案享有否決權和第20條中規定國家元首有實行緊急狀態的權力等條款。11月7日的時候，前總理東姑發表公開聲明，攻擊馬哈蒂爾是破壞國家團結，削弱王室權力是想要搞獨裁統治。11月20日，馬哈蒂爾等巫統最高理事會成員和各州王室成員就修憲問題舉行談判，結果不歡而散。隨後，各州王室成員對於聯邦和各州通過的一切法案均拒絕簽署，使得整個政府工作陷於停頓。在這種巨大壓力下，馬哈蒂爾被迫在12月進行讓步，不僅保留了國家元首宣布進入緊急狀態的權力和議會否決權，而且還進一步擴大了王室的權力。也就是把原來的王室否決之後議會可以2/3多數通過改為即使議會以2/3多數通過王室也可以再把法案延期60天。

不過，儘管馬哈蒂爾作出的讓步使王室權力比修憲之前更擴大了，但是其態度仍然引起了王室的警惕與不滿。到1987年時，王室推出了東姑·拉扎利和馬哈蒂爾競爭黨主席。在這次政治鬥爭當中，拉扎利幾乎集合了所有的反馬哈蒂爾力量。既包括首任總理東姑·阿都拉曼，也包括1983年危機時曾經站在馬哈蒂爾一邊的的前任總理胡先翁，還包括長期擔任馬哈蒂爾負手的穆薩和時任國防部長的巴達維。而站在馬哈蒂爾一邊的只有其新提拔的安瓦爾等人，但是選舉的結果仍然是馬哈蒂爾以微弱多數獲勝。

隨後，最高法院宣布馬哈蒂爾領導的巫統是非法團體，其黨代會選舉結果無效。馬哈蒂爾隨即表示，巫統已經不復存在，並且與支持者建立了新巫統，其絕大多數反對派，包括拉扎利和穆薩等人則成立了「46精神」運動（意為馬哈蒂爾背叛了1946年建黨時的精神，自己才是這一精神的代表者）。不過，原來反對馬哈蒂爾的國防部長巴達維則沒有加入反對派，選擇了在政治危機中加入馬哈蒂爾一邊。

經過這次政治危機，馬哈蒂爾雖然仍然控制了議會多數，但是也受到了很大的打擊，甚至因為心臟病發作住進了醫院。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正是這次危機當中幾乎所有反對馬哈蒂爾的勢力紛紛自我爆炸，其領導的馬來西亞由派系共治轉向了大權獨攬。因此在此之後，王室的影響力就大不如從前了。

1992年時，馬來西亞柔佛蘇丹之子在曲棍球比賽輸球後憑藉權勢把對方球隊的守門員打傷，隨後柔佛蘇丹又公開打了一個對於柔佛曲棍球隊不滿的教練員的耳光。這一事件引發了馬來西亞社會各界普遍不滿。1993年馬哈蒂爾藉機又一次提出修改憲法，這一次主要指向是憲法當中王室不得受批評和受指控的條款。同時，其支持新聞媒體曝光了幾十年來各州王室成員大量違法亂紀的事實。一時間王室成為眾矢之的，不少馬來西亞人甚至提出了要廢除君主立憲制建立共和國的口號。

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之下，王室被迫同意修改憲法當中的相關條款，隨即便一蹶不振。1996年，王室所支持的四六精神運動重新併入巫統，事實上接受了馬哈蒂爾的領導權。馬哈蒂爾與王室的鬥爭以馬哈蒂爾的勝利而告終。

現在很多人把安瓦爾視做馬來西亞親西方勢力的代表，但是其早年從政時恰恰是以激進的反西方態度而知名的。那個時候，安瓦爾是馬來西亞反對黨伊斯蘭青年陣線的主席。其鼓吹伊斯蘭社會主義，把埃及的納賽爾和利比亞的卡扎菲視作自己的榜樣。

或許是因為在維護民族獨立方面有共同之處，所以馬哈蒂爾在出任總理之後就向安瓦爾伸出了橄欖枝，不僅讓其加入了巫統，而且不顧黨內元老的普遍反對不斷提拔，把他作為自己的接班人培養。在1993年的時候，馬哈蒂爾正式任命安瓦爾出任副總理，確立了其接班人的地位。

在出任副總理之後，安瓦爾開始時也並沒有改變自身的態度，仍然和馬哈蒂爾亦步亦趨。其一方面表示自己對馬哈蒂爾懷有「兒子對慈父般的感情」，另一方面又和馬哈蒂爾一起猛烈批判西方國家借人權問題干涉別國內政等行為：

【馬來西亞副總理安瓦爾·易卜拉欣說：「在人權和自由問題上，亞洲不需要西方上課，它這樣做是『非常無禮』的。」並進一步指出，如果「允許別人的自由和人權問題給我們上課，對我們進行恐嚇……就等於我們自受其辱。」

游喚民著,愛國主義傳統與當代中國,湖南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06,第316頁】

但是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之後，兩人出現了嚴重的分歧。安瓦爾認為應該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尋求援助，馬哈蒂爾則反對這種做法，認為如果這樣做就會把馬來西亞的經濟命脈交到西方國家手裡。西方媒體頓時就來了個180度的轉彎，把安瓦爾吹捧成馬來西亞民主力量的代表，並且表示希望能夠由安瓦爾取代馬哈蒂爾的地位。1998年時，馬哈蒂爾宣布解除安瓦爾的副總理職務。1999年，安瓦爾因為貪污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六年，2000年時又因為雞姦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九年。安瓦爾也呼籲支持者推翻馬哈蒂爾，曾經親如父子的兩個人走到了勢同水火的地步。

不過，安瓦爾事件的衝擊並未能動搖馬哈蒂爾的地位，反而因為其領導馬來西亞相對平穩的度過了亞洲金融危機而再度贏得了聲望。但是就是在這種情況之下，馬哈蒂爾於2002年的巫統黨代會上突然表示要辭去黨主席職務。當時會場大亂，副總理巴達維等領導人紛紛衝上去前去勸阻，最後馬哈蒂爾雖然表示接受挽留，但是強調要在第二年辭去一切職務，把黨政權力全部交給副總理巴達維。

前面說過，巴達維在馬來西亞的1987年政治危機當中曾經反對馬哈蒂爾，但是最終選擇了和馬哈蒂爾合作。此後的十多年裡，巴達維一直緊跟馬哈蒂爾的步伐，從沒有發表不同意見，特別是在安瓦爾事件中完全支持馬哈蒂爾。這種態度或許是馬哈蒂爾選擇他擔任接班人的主要原因。

不過馬哈蒂爾或許也沒有想到，巴達維剛剛上台就不顧馬哈蒂爾反對提前釋放了安瓦爾，此後又不斷地表達自己要搞「政治改革」。這種做法引發了馬哈蒂爾的強烈不滿，在2008年大選執政黨僅獲得微弱多數之後，兩人的矛盾徹底公開化：

【前任總理馬哈蒂爾統治馬來西亞22年，於2003年下台。執政聯盟上月選舉遭受史無前例的大敗後，他已呼籲巴達維辭職下台。巴達維指責馬哈蒂爾濫用影響力摧毀巫統，馬哈迪則表示不會退縮，一直到巴達維下台為止。巴達維說，馬哈蒂爾炮轟巫統領導層，將可摧毀巫統及削弱政府，「這可能發生，為什麼不會？會的。他(馬哈蒂爾)宣稱自己強大，他的確強大，可是他濫用了這種力量。」

大馬總理巴達維拒辭職 猛烈批評前總理馬哈蒂爾

http://news.sohu.com/20080407/n256127284.shtml】

後來，馬哈蒂爾在2008年5月時宣布退出巫統。巴達維最終於2009年迫於黨內馬哈蒂爾支持者的壓力而辭職，同意由馬哈蒂爾推薦的納吉布接班，馬哈蒂爾也重新回到了巫統。馬哈蒂爾又一次獲得了政治鬥爭的勝利。

前面說過，納吉布是馬哈蒂爾老領導阿拉·都薩的兒子，他的父親和姑父相繼擔任過總理。馬哈蒂爾所以極力提攜他，除了報答老領導的香火之情，還有一個願望是希望他能夠提攜自己的兒子。2013年時，馬哈蒂爾希望納吉布同意自己的兒子擔任巫統副主席，結果未能如願。隨後兩人矛盾逐漸公開化：

【其後在2009年3月巫統黨選中，由馬哈蒂爾看好的納吉布和慕尤丁接任黨主席、署理副主席，並贏得大選分別擔任首任、副總理。納吉布直到2013年10月巫統黨選，馬哈蒂爾希望自己的兒子慕克里茲當選巫統副主席，為未來鋪路，卻並未如願。此後馬哈蒂爾開始公開抨擊納吉布，議題包括民生、腐敗、反恐等。

馬來西亞總理涉700億國資弊案 馬哈蒂爾：趕緊下台

http://news.ifeng.com/a/20150612/43964765_0.shtml】

隨著馬哈蒂爾與納吉布矛盾的加深，其再度與反對派首領安瓦爾攜手。2016年，馬哈蒂爾再次宣布退出巫統轉入反對派，並且多次呼籲當局釋放安瓦爾。附帶說一下，此前安瓦爾又一次因為雞姦罪而二進宮：

【馬來西亞上訴法院7日裁定，反對黨領袖、前總理安瓦爾雞姦罪名成立，將面臨5年有期徒刑。美聯社稱，安瓦爾於2008年因與一名男性助手發生不正當關係遭雞姦罪指控，但法院於2012年以證據不足為由判其無罪。7日，馬來西亞上訴法院法官表示之前的無罪判決是「錯誤的」。

安瓦爾雞姦被判5年

http://www.fx361.com/page/2014/0308/251705.shtml】

在這次大選當中，一般認為馬哈蒂爾和安瓦爾達成協議，首先由馬哈蒂爾出任總理，安瓦爾的妻子出任副總理，然後等到安瓦爾被釋放之後再由安瓦爾出任總理。不過也有人認為，馬哈蒂爾有可能會扶植自己的兒子，不會遵守希望聯盟之前的默契：

【事情至此尚未結束。按照希盟的意思，馬哈蒂爾只是過渡，下一步應該提請最高元首赦免安瓦爾，在其出獄後再接任總理。但讓一直捧兒子慕克力上位的馬哈蒂爾做這些，顯然不會太容易。

馬哈蒂爾上台，很多人低估了選民求變決心

http://epaper.bjnews.com.cn/html/2018-05/11/content_719637.htm?div=-1】

附帶說一下，安瓦爾在搞家族政治方面較之馬哈蒂爾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所在的「公正黨」以反對裙帶關係和家族政治為主要綱領，但是這個黨精神領袖是安瓦爾，主席是安瓦爾的妻子，副主席是安瓦爾年僅34歲的女兒。幾乎完全是安瓦爾一家之天下。這也是對某些把安瓦爾吹捧成「民主鬥士」的西方媒體的絕妙諷刺。

總之，通過馬來西亞歷史和馬哈蒂爾的政治活動可以看出，馬來西亞的執政黨和中國共產黨完全不同，其沒有什麼政治理想，完全是為選舉奪權而生的西方式政黨。在馬來西亞，政治的中心不是政黨而是政治家族，分分合合，進進出出都很正常。所以這個長期執政的政黨下台對中國警示作用不大，如果有的話就是政黨要有政治理想，不能把革命黨改成西方式議會黨。至於馬哈蒂爾本人，其反對西方維護民族利益是主流，但是也存在多變的一面。我們不必因為他歷史上曾注重對華友好就欣喜，也不應因為其競選時有反華言論就憤怒，還要聽其言觀其行。

【鹿野，察網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