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亂糟糟的世界裡，他們是僅有的兩個人」|95歲誕辰懷張愛玲

按：1944年，傅雷先生評價張愛玲小說：「戀愛與婚姻，是作者至此為止的中心題材」。此去經年，如果張愛玲還活著，今天是她95歲生日，這句話依然可算不偏不倚、知根知底。

張愛玲最後一本譯著《少帥》的簡體中文版近期終於出版，《少帥》備受期待，頗多「張迷」等待不及，去年9月份台灣版本一問世便託人帶回，一解數年苦盼。《少帥》是以傳奇人物張學良和趙四小姐為原型，以1925年至1930年軍閥混戰時期的北京為背景寫就的一部愛情小說。

其備受期待的原因，之一是張氏愛情小說的品質——張愛玲如何看待大時代里的小愛情呢？這是否是另一曲變奏的「傾城之戀」？傳說張愛玲受納博科夫作品《洛麗塔》的影響，將小說中周四（趙四小姐）設置為年方十三的小姑娘，愛上了比自己大十歲的有婦之夫……

他湊近看看摺扇上有什麼東西讓她著迷。

靠得這樣近，兩人都有些恍惚。

其實在我看來，要去先讀讀《傾城之戀》，兩部小說是有關聯的。在《傾城之戀》這個愛情故事裡，范柳原和白流蘇其實是沒有前途的，但一場戰爭成全了他們。同樣，少帥與四小姐也是沒有前途的，他們之間可以有一段情，但不可能過一生，結果因為一場事變，成全了他們。

——張愛玲遺產執行人 宋以朗

其次是小說主題的歷史性，張學良與趙一荻的往事在現代史上廣為人知，《少帥》雖字數不多，卻使國民革命、軍閥混戰、東北易幟等重大事件牽扯入文，成為主人公愛恨情仇的背景與底色。

他吻她，一隻鹿在潭邊漫不經心啜了口水。

她暈眩地墜入黑暗中。

《少帥》是張愛玲嘔心瀝血的「殘作」。彼時張愛玲初移居美國，希望借英文寫作打進美國市場，扭轉時運，自1956年起意寫這部小說開始，她曾回台灣搜集素材，又在美國國會圖書館查閱大量參考資料，1964年她寫信給朋友說，「三年來，我的一切行動都以這小說為中心」。但因書中中國人名繁多、歷史背景複雜，張愛玲的經紀人對開頭幾章評價不高，使張愛玲的信心大受打擊，加之她對主人公張學良興趣漸失，她就此擱筆，這部小說最終只完成了三分之二，現存英文打字稿八十一頁，共七章，約2.3萬字。

《少帥》就是這樣一本深入淺出充滿夾縫文章的書。它每處細節都體現著整部小說的主題，彷彿一個碎形（fractal），一花一宇宙，一字一菩提。在張愛玲筆下，歷史也許只是一場幻影，唯有人的無明愛欲才是永恆。在這層意義上，《少帥》其實已經寫完，卻永遠不可能讀完。

——香港學者 馮睎乾

他順著氣息將她吸進去。即使他們只能有這樣的

剎那又如何，時間緩慢下來，成了永恆。

50多年後，《少帥》由張愛玲遺產執行人宋以朗（主編）、馮睎乾（考證）、鄭遠濤（翻譯）三人耗時3年整理出版。張愛玲死後出版的《小團圓》和《少帥》有兩個共同的特點：一是沒有寫完，二是張愛玲並沒有令其出版的本意。

把中國人用英語寫的書再譯回中文也並非難事，但當這人是張愛玲時，翻譯便不那麼容易。青年譯者鄭遠濤三四個月時間便譯完《少帥》，之後則是無限次的修改——他要考慮的是：如果是張愛玲寫中文小說，她會用這個詞嗎？這個詞像張愛玲的詞嗎？比如「She herself had been in love a long time.」這句，主語並沒有「愛上」的對象，而「墮入愛河」這詞又太似瓊瑤，而不像張氏。

馮睎乾說，「我後來發現，以為『墮入愛河』是瓊瑤才會寫、張愛玲不會用的想法是錯的。她用過，你看看，在《色，戒》這裡：『這樣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墜入愛河，抵抗力太強了。』問題是，《少帥》這處可用嗎？我又覺得不行，因《少帥》里是一個短句直落，這『in love』很重要，不宜用『墮入愛河』這種套語去譯，會很刺眼……」

終於是二十世紀了，

遲到三十年而他還帶著兩個太太，

但是他進來了。中國進來了。

1. 現代史沒有變成史籍，一團亂麻，是個危險的題材，絕不會在他們的時代筆之於書。真實有一千種面相。

2. 他愛她。隨他們說媒去，發生什麼她都無所謂了。他愛她，永遠不會改變。居然還是下午，真叫人驚異。舞台上的鑼聲隱隱傳來。她寂寞得很，只能去觸摸游廊上的每一根柱子每一道欄杆。又拐了個彎，確信他不會看見之後，她的步子跳躍起來，只為了感受兩根辮子熟悉的拍打落在肩膀上，不知為何，卻像那鳴鑼一樣渺茫了。

3. 在一個亂糟糟的世界，他們是僅有的兩個人，她要小心不踩到散落一地的棋子與小擺設。她感覺自己突然間長得很高，笨拙狼犺。

4. 他歷劫歸來，這對於她是他們倆故事的一個恰當結局，從此兩人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童話故事裡往往是少年得志，這種結局自有幾分道理。在那最敏感的年齡得到的，始終與你同在。只有這段時間，才可以讓任何人經營出超凡的事物，而它們也將以其獨有的方式跟生命一樣持久。十七歲她便實現了不可能的事，她曾經想要的全都有了。除了據說是東方女性特有的嫻靜之外，如果所有的少妻都有某種自滿的話，她則更甚，因為她比她知道的任何人都更年青，更幸福。一種不可動搖的篤定感注入了她的靈魂，如同第二條脊樑。她生命中再也不會有大事發生了。

他歷劫歸來，這對於她是他們倆故事的一個恰當結局，

從此兩人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