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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原文及譯文

《荀子》

荀子勸學

【原文】君子曰: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1〕;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木直中繩〔2〕,輮以為輪〔3〕,其曲中規〔4〕,雖有槁暴〔5〕,不復挺者,鞣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6〕。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7〕,則知〔8〕明而行無過矣。【註解】〔1〕青:靛青。藍:植物名,其葉可制藍色染料。〔2〕中(zhònɡ):符合。繩:木匠用來測定直線的墨線。〔3〕輮(róu):扭使屈曲。指用火烤使木材彎曲。輪:圓如車輪。〔4〕規:量圓的工具。〔5〕槁暴(pù):晒乾,枯乾。暴,太陽曬。〔6〕金:金屬。這裡指用金屬做成的刀或劍。礪:磨刀石。利:鋒利。〔7〕參:通"三"。這裡指多。省:反省。〔8〕知:同"智"。【譯文】君子說:學習是不能停止的。靛青從藍草中提取,卻比藍草的顏色更青。冰由水凝結而成,卻比水更寒冷。筆直的木材,合乎墨線的要求,如果把它煨烤,就可以彎成車輪,彎曲的程度能夠合乎圓的標準了,這樣即使再暴晒,木材也不會再變直,原因就在於被加工過了。所以,木材經過墨線量過才能取直,刀劍經過磨礪才能變得鋒利。君子廣泛地學習,每天多多反省自己,就會聰明智慧,行為就沒有過錯了。

【原文】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谿〔1〕,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2〕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3〕,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詩》曰:"嗟爾君子,無恆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4〕"神莫大於化道,福莫長於無禍。【註解】〔1〕谿(xī):山澗。〔2〕先王:指上古帝王。〔3〕干、越:春秋時的兩個諸侯國,干國小,為吳國所滅。這裡通指吳越地區。夷:古代對異族的稱呼,多指東方民族。貉(mò):古代北方民族名。〔4〕"嗟爾"六句:此處引詩出自《詩經·小雅·小明》。恆,常,總是。靖共爾位,謹守其職位。靖共,即靖恭,恭謹地奉守。介爾景福,幫助你獲得大的福氣。介,佐助,幫助。景,大。【譯文】所以,不登上高山,就不知道天有多高;不親臨深澗,就不知道地有多厚;不懂得先代帝王的遺教,就不知道學問有多麼博大。吳國、越國、東夷、北貉之人,剛生下來啼哭的聲音都是一樣的,長大後風俗習慣卻各不相同,就是教育使他們如此的。《詩經》上說:"唉,君子啊,不要老是想著安逸。恭謹地對待你的本職,愛好正直之道。神明聽到這一切,就會賜給你巨大的幸福"。精神修養沒有比受道的教化更大的,福分沒有比無災無禍更長遠的。

【原文】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1〕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2〕也,而聞者彰〔3〕。假輿馬者〔4〕,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5〕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註解】〔1〕跂(qì):踮起腳。〔2〕疾:這裡指聲音洪大。〔3〕彰:清楚。〔4〕假:憑藉,借用。輿馬:車馬。〔5〕絕:渡過。【譯文】我曾經整天思索,卻不如片刻學到的知識多;我曾經踮起腳遠望,卻不如登到高處看得廣闊。登到高處招手,手臂並沒有加長,遠處的人卻看得到;順著風呼叫,聲音並沒有加大,聞者卻聽得很清楚。藉助車馬的人,並不是腳走得快,卻可以到達千里之外;藉助舟船的人,並不是水性特別好,卻可以橫渡江河。君子的天性跟一般人沒什麼不同,只是善於藉助外物罷了。

【原文】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1〕,以羽為巢而編之以發〔2〕,系之葦、苕〔3〕。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莖長四寸,生於高山之上而臨百仞〔5〕之淵;木莖非能長也,所立者然也。蓬〔4〕生麻中〔6〕,不扶而直。白沙在涅〔7〕,與之俱黑。蘭槐之根是為芷〔8〕。其漸之滫〔9〕,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擇鄉,游必就士〔10〕,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輥?輯?訛也。【註解】〔1〕蒙鳩:即鷦鵓,體型很小。將自己的巢建在蘆葦上。〔2〕編之以發:用自己的羽毛編織而成。〔3〕葦、苕(tiáo):皆植物名,屬蘆茅之類。〔4〕射干:一種草,可入葯。〔5〕仞:古代八尺為仞。〔6〕蓬:一種草,秋天乾枯後,隨風飄飛,故又稱飛蓬。〔7〕涅:黑泥,黑色染料。〔8〕蘭槐:香草名。即白芷。〔9〕其漸之滫(xiǔ):如果浸泡在臭水中。漸,浸泡,侵漬。滫,淘米水,指臭水。〔10〕游:指外出交往。就:接近。士:有知識、有地位的人。?輥?輯?訛中正:恰當正確的東西。【譯文】南方有一種鳥,名叫蒙鳩,它用自己的羽毛做巢,又用毛髮細細編織,繫於蘆葦之上。大風一來,蘆桿折斷,鳥蛋摔破了,幼鳥也死了。這並不是因為鳥巢做得不完美,而是它所依託的東西使它這樣的。西方有一種草,名叫射干,它的干長四寸,生長在高山上,俯對著百丈深淵;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它的干長,而是它所生長站立的地勢高。飛蓬生長在大麻之中,不用扶持自然就能長直。白沙混雜在黑泥中,自然也會和它一起變黑。蘭槐芳香的根叫白芷。如果用酸臭的髒水浸泡它,君子不願意接近它,普通人也不願意佩戴它,這並不是因為它的本質不美好,而是因為被髒水浸泡的結果。因此,君子定居時一定要選擇鄉鄰,出遊時一定要親近有品學之士,用來防止沾染邪惡的東西,接近正確恰當的思想。

【原文】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1〕其德。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強自取柱〔2〕,柔自取束〔3〕。邪穢在身,怨之所構〔4〕。施薪〔5〕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濕也。草木疇生〔6〕,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是故質的張〔7〕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樹成陰而眾鳥息焉,醯酸而蚋聚焉〔8〕。故言有召禍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9〕乎!【註解】〔1〕象:接近,相應。意思是為善可以獲福,為惡則遇禍,禍福與品德相應。〔2〕強自取柱:意思是大剛則折。柱,通"祝",折斷。〔3〕束:束縛。〔4〕構:集結,連結。〔5〕施薪:布薪,把柴草放在地上。〔6〕疇生:即同類相聚的意思。疇,儔,同類。〔7〕質的:箭靶。的,箭靶的中心。張:張設。〔8〕醯(xī):醋。蚋(ruì):蚊子。〔9〕君子慎其所立:君子對自己的立足之處要慎重。【譯文】凡一種事物的興起,一定有它的根源。榮耀和屈辱的到來,一定同一個人的思想品德有對應的關係。肉腐爛後就會生蛆,魚枯死後就會生蛀,懈怠散漫,忘乎所以,災禍就要發生了。剛強自取摧折,柔弱自取束縛。自己身上有邪惡污穢的東西,必然會招致怨恨。同樣是柴草放在地上,火必然先燒那些乾燥的;同樣是平地,水必然往潮濕低洼處流。草和樹長在一起,飛鳥和野獸總是同群,世間萬物大都各從其類。箭靶樹起來,弓箭才會射到那兒,林木長得茂盛,才會招來斧頭的砍伐。樹林成蔭,鳥雀才會棲居其上。醋變質後蚊蟲才會聚生其中。所以言語有時會招來禍患,行為有時會招致侮辱,君子於自立之所一定要慎重選擇啊!

【原文】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1〕自得,聖心備焉。故不積跬步〔2〕,無以致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3〕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4〕,功在不舍。鍥〔5〕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鏤。螾〔6〕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7〕,非蛇鮮〔8〕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是故無冥冥〔9〕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恬恬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行衢道〔10〕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11〕無足而飛,梧鼠五技而窮〔12〕。《詩》曰:"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13〕"。故君子結於一也。【註解】〔1〕神明:指無所不達有如神明般的境界。荀子論學,認為成聖在於積善,積善達到的最高境界就是神明之境。〔2〕跬(kuǐ)步:半步,相當於今之一步。〔3〕騏驥:駿馬。〔4〕駕:馬行一日,夜則休駕,故以一日為一駕。十駕,十日之程也。〔5〕鍥:和下文的"鏤"都是刻的意思。木謂之鍥,金謂之鏤。〔6〕螾(yǐn):蚯蚓。〔7〕跪:足。螯:蟹頭上的二爪,形似鉗子。〔8〕鮮:同"鱔"。〔9〕冥冥:與下文的"惛惛"(hūn)皆指專一、精誠之貌。〔10〕衢道:歧路。〔11〕螣(ténɡ)蛇:古代傳說中一種能穿雲駕霧的蛇。〔12〕梧(wú)鼠:一種危害農作物的老鼠。五技:謂能飛不能過屋,能緣不能窮木,能游不能渡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人。〔13〕"尸鳩"六句:此處引詩出自《詩經·曹風·尸鳩》。傳說尸鳩養育幼子早上從上而下,傍晚從下而上,平均如一。用尸鳩起興,表示君子執義當如尸鳩待七子如一,如一則用心堅固。尸鳩,布谷鳥。淑人,善人。結,凝結不變。【譯文】土堆積起來成了高山,風雨就從這裡興起;水流匯積成為深淵,蛟龍就從這兒誕生;積累善行養成高尚的品德,自然就會達到最高的智慧,具備聖人的精神境界。所以不積累一步半步的行程,就沒有辦法到達千里之遠;不積累細小的流水,就沒有辦法匯成江河大海。千里馬再快,一躍也不超過十步;劣馬十天卻能走得很遠,它的功勞就在於不停地走。刻一下就停下來,腐爛的木頭也不能斷;堅持不斷地刻下去,金石也能雕成形。蚯蚓沒有銳利的爪子和牙齒,強健的筋骨,卻上能吃到泥土,下能喝到黃泉,原因就在於它用心專一。螃蟹有六隻腳,兩隻大鉗子,離開了蛇、鱔的洞穴卻無處存身,就是因為它用心浮躁不專一。因此沒有專一精誠的精神,就沒有清明的智慧;沒有堅定不移的行為,就不會有巨大的成就。彷徨於歧路的人到達不了目的地,同時事奉兩個君主的人,會被兩者不容。眼睛不能同時看清楚兩樣東西,耳朵不能同時聽清楚兩種聲音。螣蛇沒有腳但卻能飛。梧鼠有五種生存技能卻常常處於窮境。《詩經》上說:"布谷鳥在桑樹上築巢,公平如一地養育它的七隻幼鳥。善良的君子們,他們的行為儀態多麼堅定專一。堅定專一不偏邪,思想才會如磐石堅"。所以君子要堅定專一啊!

【原文】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1〕,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2〕。故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3〕。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為善不積邪,安有不聞者乎?【註解】〔1〕瓠(hù)巴:與下文的"伯牙"皆是古代傳說中善鼓琴瑟者。流魚:《大戴禮記》作"沉魚"。〔2〕六馬:天子輅車之馬。仰秣:形容馬仰首而聽之狀。〔3〕隱:隱蔽。形:有形可見。【譯文】過去瓠巴鼓瑟,水中的魚也會浮到水面來聽;伯牙鼓琴,六馬仰首而聽。所以聲音不會因為小而不被聽見,行為不會因為隱蔽而不被看見。山裡有玉,連草木都會潤澤,深淵有珠,連崖岸都不會幹枯。為善而不積的人有,若積善,哪裡有不為人知的道理?

【原文】學惡〔1〕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2〕,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3〕,終乎為聖人。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4〕而後止也。故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之,禽獸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5〕;《禮》者,法之大分〔6〕,類之綱紀〔7〕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8〕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註解】〔1〕惡(wū):何處,哪裡。〔2〕數:數術,即方法、辦法。經:指儒家經典,即《詩》《書》《禮》《樂》《易》《春秋》。〔3〕義:意義。與上文的"數"相對為義。士:志道之士。荀書中每以士、君子、聖人為三等。〔4〕沒:通"歿",死。〔5〕中聲:中和之聲。《詩》本是入樂的,故有中聲之說。止:猶言極也。〔6〕大分:大要,要領。〔7〕綱紀:事物之綱要。〔8〕文:文明,禮儀。所謂"周旋揖讓之節,車服等級之文"。【譯文】學習從哪裡開始?在哪裡結束?答曰:學習的方法,應當以誦讀經文為起始,以研究禮法為目的。學習的意義,以做有志之士為起始,以成為聖人為目標。果真能持久努力不懈就能深入進去,一直到身死才可以停止學習。所以從學習方法上說,誦讀經典,是可以中止的,但從學習的意義上說,求為聖人的追求,是片刻都不能停止的。努力學習,就是人;放棄學習,就是禽獸了。《書》是記載古代政治事迹的,《詩》是中和之聲的極致,《禮》是法律的根本,是萬事萬物的綱要。所以學習到了《禮》就達到了最終目的,可稱是道德之極境啊!《禮》之敬重文明禮儀,《樂》之中和,《詩》《書》之廣博,《春秋》之精微,將天地間所有的道理都包括進去了。

【原文】君子〔1〕之學也,入乎耳,箸〔2〕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蠕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3〕。故不問而告謂之傲〔4〕,問一而告二謂之嘖〔5〕。傲,非也;嘖,非也;君子如向〔6〕矣。【註解】〔1〕君子:有德、精進之人。在荀子書中,君子常常與小人相對而言。小人指無德而見利忘義之人。〔2〕箸(zhù):刻。指心中領會得十分深刻。〔3〕禽犢:贈獻之物。這裡比喻賣弄。〔4〕傲:急躁。〔5〕嘖(zá):多言,語聲繁碎的樣子。〔6〕向:通"響",迴響。即所謂"善待問者如撞鐘,小叩小鳴,大叩大鳴,不叩不鳴"。【譯文】君子為學,聽在耳里,記在心上,外散於身體儀態之中,而表現於一舉一動之間。即使是極細小的一言一行,都可以作為人的楷模。小人為學,從耳朵里進,從嘴巴里出,口耳之間不過才四寸,怎麼能夠對七尺之軀有補益呢!古代的人學習是為了修養自身,現在的人學習則是為了獲取其他東西。君子學習,是為了完善身心;小人學習,只是想用所學的東西向他人顯示。所以別人不問,你告訴了他,這是急躁,問一而告二,這是啰嗦。急躁是不對的,啰嗦也是不對的。君子當如鐘的迴響,問什麼答什麼。

【原文】學莫便乎近其人〔1〕。《禮》《樂》法而不說〔2〕,《詩》《書》故而不切〔3〕,《春秋》約而不速〔4〕。方其人之習君子之說〔5〕,則尊以遍〔6〕矣,周〔7〕於世矣。故曰:學莫便乎近其人。【註解】〔1〕其人:指通經之士,賢師。〔2〕不說:沒有說明、解說。〔3〕故:過去的典故、事情。不切:不切合於時世。〔4〕"《春秋》"句:《春秋》文辭簡約,褒貶難明,所以不能速解。〔5〕方:效仿。習:講習,積貫。〔6〕尊以遍:養成崇高的品格,得到全面的知識。〔7〕周:周到,通達。【譯文】為學,沒有比親近賢師更簡便的了。《禮》《樂》有大法但沒有詳細的解說,《詩》《書》記載了古代的故事,而未必切於實用。《春秋》文辭簡約,意旨遙深而難以速解。效仿賢師而聆聽學習君子的學說,就能養成崇高的品格,得到諸經之傳,而合於世用。所以說:學習沒有比接近賢師更簡便的了。

【原文】學之經〔1〕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識志〔2〕,順《詩》《書》而已耳,則末世窮年,不免為陋儒而已。將原先王,本仁義,則禮正其經緯蹊徑〔3〕也。若挈裘領,詘五指而頓之〔4〕,順者不可勝數也。不道禮憲〔5〕,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餐壺〔6〕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禮,雖未明,法士〔7〕也;不隆禮,雖察辯〔8〕,散儒〔9〕也。【註解】〔1〕經:通"徑",道也。〔2〕安:此處解作"則"。特:但也。雜:指雜記之書、百家之說。識、志:都是記的意思。〔3〕經緯蹊徑:縱橫道路。〔4〕詘:同"屈"。頓:抖動而使整齊。〔5〕道:由。禮憲:禮法。〔6〕壺:古代儲飯的器皿。〔7〕法士:守禮法之士。〔8〕察辯:明察善辯。〔9〕散儒:不守禮法的儒士。【譯文】為學的要道,沒有比親近賢師更直接快速的了,其次才是遵守禮法。如果不能師法有道君子,又不能尊崇禮法,而只是學習、雜記百家之說,記誦一些《詩》《書》的條文,那麼就算學到老,也不免只是淺薄之陋儒而已。如果能溯源先王之道,推究仁義之本,那麼學習禮就是其正途了。這就好像用手握住皮衣的領子,用力抖動,皮衣的毛自然都順了。若不由禮法,而只致力於《詩》《書》,就無異於用手指測河,用戈戟舂米,用錐子進食,是不可能達到目的的。所以,尊崇禮法,即使不十分明察善辯,也不失為守法之士;不尊崇禮法,即使聰明善辯,終究也是不守禮法的儒士。

【原文】問楛〔1〕者勿告也,告楛者勿問也,說楛者勿聽也,有爭氣者勿與辯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後接之,非其道則避之。故禮恭而後可與言道之方〔2〕;辭順而後可與言道之理;色從而後可與言道之致。故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可與言而不言謂之隱,不觀氣色而言謂之瞽〔3〕。故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詩》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4〕"。此之謂也。【註解】〔1〕楛(kǔ):惡也。荀子這裡說的"惡"指的是與禮無關者。〔2〕方:術,方法。〔3〕瞽(ɡǔ):盲人。〔4〕"匪交"兩句:此引詩出自《詩經·小雅·采菽》,為天子答諸侯詩。匪,非。交,急迫。舒,緩慢。【譯文】凡所問非關禮者,不必告訴他。所告非關禮者,不要再去多問。有人說到與禮無關的事,也不必聽。有意氣求勝而無益者,不要同他辯論。所以抱著求道之心而來的,才能與之交往,不是為求道的就迴避他。禮貌謙恭的,才可以告訴他達道的方法;言辭和順的,才可以告訴他道的理論;臉色表現出從善之誠意的,才可以和他談道的極致。不可以和他說卻和他說叫急躁,可以同他說卻不同他說叫隱瞞,不看臉色而說叫盲目。所以君子不急躁、不隱瞞、不盲目,順其人之可與言否,小心謹慎地言說。《詩經》說:"不急迫,不緩慢,就會受到天子的賞賜"。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百發失一,不足謂善射。千里跬步不至,不足謂善御。倫類不通,仁義不一〔1〕,不足謂善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塗〔2〕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紂、盜跖也〔3〕。全之盡之,然後學者也。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4〕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使目非是無欲見也,使耳非是無欲聞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慮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5〕。是故權利不能傾也,群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盪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謂德操〔6〕。德操然後能定,能定然後能應。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7〕。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全也。【註解】〔1〕一:純一,專一。〔2〕塗:同"途",道路。〔3〕桀:夏朝最後一個君主。紂:商朝最後一個君主。都是荒淫無道之主。跖(zhí):傳說春秋末年的一個大盜。〔4〕誦數:誦說。這裡指只能誦說其文,不能通知其義。〔5〕"目好"四句:這幾句中的"之"都作"於"解,表示勝於的意思。〔6〕德操:守道不變之情操。〔7〕成人:即前文所言"全之盡之"之學者。【譯文】射一百支箭,有一支沒射中就不能叫善射。駕車行千里,而差半步不到,就不能叫善御。學者為學,而不能盡知其倫類,不能專一於仁義,就不能叫善學。學,就是求其專一。一會兒出、一會兒進,那就不過是一般人了。從善者少,從不善者多,就是桀、紂、盜跖之流了。完全、徹底地學善,才可以稱得上是學者。君子知道不全不純不足以為美,所以誦說經典,以求貫穿其大義,研讀思索以求其精旨,設身處地,以古人所做的事情為楷模,而求其所處之法,根除一切害道之事,以保持學之所得。使眼睛非所學不想看,耳朵非所學不想聽,嘴巴非所學不想說,心非所學不願意想。等到喜愛到頂點的時候,眼不好五色,所好遠甚於五色,耳不好五聲,所好遠甚於五聲,口不好五味,所好遠甚於五味,心中所好,則遠甚於擁有天下。因此權力和利益不能打動他,眾人不能改變他,天下之大也不足以動搖他的心志。生執於此,死由於此,這就叫道德操守。有德操就有定力,有定力才能應變外來事物。內有定,外有應,才可稱為全人。天之所貴在其大,地之所貴在其廣,君子所貴就在其全啊。

【評析】此為《荀子》開篇之作,主旨在勸勉人努力學習。文章使用了大量比喻,說明後天努力和學習的重要性,指出學習貴在鍥而不捨、長期積累、用心專一、無所旁顧。需要注意的是,荀子之學,以禮為歸,他所論的學,並非我們今天所指的一般性學習的概念,而是指為士、為君子、為聖人之學。他特彆強調學習之根本目的是為了積善成德,培養道德操守,涵育君子人格,所以他所說的學習方法就是誦讀《詩》《書》《禮》《樂》《春秋》等儒家經典,並接近賢師益友。這也是貫穿在他全書中的一個觀點。文章詞藻豐富、比喻繁多,是《荀子》書中最美麗的篇章,也是最膾炙人口的篇章。

荀子修身

【原文】見善,修然必以自存也〔1〕;見不善,愀然〔2〕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3〕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讖然〔4〕必以自惡也。故非我而當者,吾師也;是我而當者,吾友也;諂諛我者,吾賊〔5〕也。故君子隆師而親友,以致惡其賊。好善無厭,受諫而能誡,雖欲無進,得乎哉!小人反是,致亂而惡人之非己也,致不肖而欲人之賢己也,心如虎狼、行如禽獸而又惡人之賊己也。諂諛者親,諫爭者疏,修正為笑,至忠為賊,雖欲無滅亡,得乎哉!《詩》曰:"噏噏呰呰,亦孔之哀。謀之其臧,則具是違;謀之不臧,則具是依〔6〕"。此之謂也。【註解】〔1〕修然:整飭的樣子。存:察,審查。〔2〕愀(qiǎo)然:憂懼的樣子。〔3〕介然:堅固的樣子。〔4〕讖然:意思是如同有災害在身。讖,同"災"。〔5〕賊:害。〔6〕"噏噏(xī)"六句:此處引自《詩經·小雅·小吳》。噏噏,附和的樣子。呰呰(zǐ),詆毀、誹謗的樣子。呰,同"訾"。孔,很,十分。臧(zānɡ),好,善。具,俱,都。【譯文】見有善行,一定要恭謹自查,自己是否也有此善行;見到不善的行為,一定要驚心警惕,反省自己是否也有此不善。自己身上的善,一定要固守;身上的不善,一定要畏惡它如同災禍。所以批評我而所言恰當的人,是我的老師;讚譽我而所言恰當的人,是我的朋友;獻媚阿諛我的人,是害我的讒賊。所以君子尊崇老師而親近朋友,對於讒賊則深惡痛絕。愛好善而永不知足,聽到規諫而能戒惕,即使想不長進也做不到啊!小人正好相反,極為悖亂而厭惡別人批評自己,極為不肖卻希望別人認為他賢能,心像虎狼一樣,行如禽獸一般,卻厭惡別人視他為讒賊。親近阿諛奉承之輩,疏遠直言相諫者,把修正規勸的行為視為譏笑,把直諫忠誠的人視為讒賊,這樣的人想不滅亡也做不到啊!《詩經》說:"同那些阿諛之徒一拍即合,對那些諫諍者厭惡詆毀,這是多麼可悲啊!好的意見統統不聽,不好的意見卻全部聽從"。說的就是這種人。

【原文】扁善之度〔1〕,以治氣養生則後彭祖〔2〕;以修身自名則配堯、禹。宜於時通,利以處窮〔3〕,禮信是也。凡用血氣、志意、知慮,由禮則治通,不由禮則勃亂提侵〔4〕;食飲、衣服、居處、動靜,由禮則和節〔5〕,不由禮則觸陷生疾〔6〕;容貌、態度、進退、趨行,由禮則雅,不由禮則夷固僻違、庸眾而野〔7〕。故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家無禮則不寧。《詩》曰:"禮儀卒度,笑語卒獲〔8〕"。此之謂也。【註解】〔1〕扁善:無所往而不在之善的法則。扁,通"遍"。度:道。〔2〕後:這裡是追隨的意思。彭祖:傳說中的老壽星,年八百歲。〔3〕窮:困境。〔4〕勃亂:昏亂。勃,通"悖"。提侵:鬆弛緩慢。〔5〕由:遵循。和節:合適,協調。〔6〕觸陷生疾:意思是一舉一動都會發生毛病。〔7〕夷固:傲慢。僻違:偏邪不正。〔8〕"禮儀"兩句:此處引詩出自《詩經·小雅·楚茨》。卒,盡,完全。獲,得當。【譯文】君子有無往而不善之道,用它來治氣養生,則壽命可追隨彭祖;用它來修養品德,那名聲就可同堯、禹相比。既適宜於通達之時,也適宜於窘困之時,只有禮和信。大凡血氣、志意、思慮,依禮就和諧通暢,不依禮則悖亂弛怠;飲食起居、言談舉止,依禮行事就得體合適,不依禮則一舉一動都會發生毛病。容貌、儀態、進退、疾走、慢行,有禮就雍容儒雅,無禮則倨傲偏邪、庸俗粗野。所以人不守禮就沒法生存,做事沒有禮就不能成功,國家沒有禮則不安寧。《詩經》說:"禮儀如果完全合乎法度,言談笑語就會得當"。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以善先人者謂之教,以善和〔1〕人者謂之順;以不善先人者謂之諂,以不善和人者謂之諛。是是、非非〔2〕謂之知,非是、是非謂之愚。傷良曰讒〔3〕,害良曰賊。是謂是,非謂非曰直。竊貨曰盜,匿行曰詐,易言〔4〕曰誕,趣舍〔5〕無定謂之無常,保利棄義謂之至賊。多聞曰博,少聞曰淺;多見曰閑〔6〕,少見曰陋。難進曰偍〔7〕,易忘曰漏。少而理曰治,多而亂曰秏〔8〕。【註解】〔1〕和:附和,響應。〔2〕是是、非非:意思是能辨別是非。是,正確的。非,錯誤的。這裡的第一個"是"和"非"作動詞用,表示肯定和否定的意思。〔3〕讒:用言語陷害人、攻擊人。〔4〕易言:輕易說話,說話輕率。〔5〕趣舍:取捨。趣,通"取"。〔6〕閑:嫻雅。〔7〕偍(tí):遲緩。〔8〕秏(mào):通"眊",昏亂。【譯文】用善引導人的是教誨,用善響應人的是和順;用不善引導人的是諂佞,用不善附和人的是阿諛。能辨別正確的為正確、錯誤的為錯誤叫做明智,認正確的為錯誤、錯誤的為正確叫做愚昧。傷害好人叫做陷害,陷害好人叫做奸賊。堅持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是正直。偷東西的是盜賊,隱瞞自己行為的是欺詐,輕率亂言的是放誕。取捨沒有定準的叫做無常,為了利益放棄道義的叫做至賊。多聞者為廣博,少聞者為淺陋;多見者則嫻雅,少見者則孤陋。進展艱難叫做遲緩,容易忘記叫做疏漏。遇事能舉其要而有條理叫做治,多而雜亂叫做秏。

【原文】治氣養心之術:血氣剛強,則柔之以調和〔1〕;知慮漸深,則一之以易良〔2〕;勇膽猛戾〔3〕,則輔之以道順〔4〕;齊給便利〔5〕,則節之以動止;狹隘褊小〔6〕,則廓〔7〕之以廣大;卑濕、重遲、貪利〔8〕,則抗〔9〕之以高志;庸眾駑散,則劫〔10〕之以師友;怠慢僄棄〔11〕,則炤〔12〕之以禍災;愚款端愨〔13〕,則合之以禮樂,通之以思索。凡治氣養心之術,莫徑由禮,莫要得師,莫神一〔14〕好。夫是之謂治氣養心之術也。【註解】〔1〕調和:調試和平。〔2〕易良:平易溫良。〔3〕猛戾:乖戾,乖張。〔4〕道順:導訓。道,引導。順,通"訓"。〔5〕齊給便利:都是快捷、不慎重的意思。〔6〕褊(biǎn)小:心胸狹小。〔7〕廓:開闊。〔8〕卑濕:志意卑下。重遲:遲緩。〔9〕抗:舉。〔10〕劫:奪去。指用師友去其舊性。〔11〕僄(piào):輕薄。棄:自暴自棄。〔12〕炤:同"照",明顯告之的意思。〔13〕愚款:單純樸實。款,誠款。端愨(què):端正樸實。愨,樸實,謹慎。〔14〕一:併一不二。在荀子的思想中,"一"通常指專一好禮,認為專一好禮則可以通於神明,達到神化之境。【譯文】調理性情、修養身心的辦法是:血氣剛強的人,就用心平氣和來調和他;思慮過於深沉複雜的人,就用平易溫良來和諧他;性情勇猛暴躁的人,就開導他,使其馴順;行動快捷急遽的人,就用恰當的舉止節制他;氣量狹隘的人,就用開闊的思想擴大他;志向卑下、思想遲鈍、貪圖小利的人,就用高遠的志向提升他;低劣平庸不成材的人,就用良師益友幫助他;懶散輕浮、自暴自棄的人,就用禍福之事來告誡他;過分樸實單純的人,就用禮樂來潤色他。大凡調理性情、修養身心,最直接的途徑是按照禮去做,最關鍵的是得到好的老師,最能發生神妙作用的是專心致志。這就是調理性情、修養身心的辦法了。

【原文】志意修則驕富貴〔1〕,道義重則輕王公,內省而外物輕矣。傳〔2〕曰:"君子役物,小人役於物"。此之謂矣。身勞而心安,為之;利少而義多,為之。事亂君〔3〕而通,不如事窮君而順焉〔4〕。故良農不為水旱不耕,良賈不為折閱〔5〕不市,士君子不為貧窮怠乎道。【註解】〔1〕志意:志向。修:荀子書中常用語,表示修正、修鍊、美好。〔2〕傳:古書所傳之言。先秦典籍中常用"傳曰"表示引用古代的話。〔3〕亂君:大國暴亂之君。〔4〕窮君:小國窘迫之君。順:順利。這裡指順行道義。〔5〕折閱:虧損出售。折,虧損。閱,賣。【譯文】志意修鍊就會傲視富貴,崇尚道義就會藐視王侯,自思無所愧疚就不會為外物所動。古書上說:"君子役使外物,而不為外物所支配"。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身體雖然辛苦但心安理得,就去做;利益少而多合乎道義,就去做;侍奉上國暴君而顯達,不如侍奉能順道而行的窘迫小國之君。所以好的農夫不會因為洪澇、乾旱之災而不耕田,好的商人不會因為虧損而不做生意,士君子不會因為貧窮而懈怠於道。

【原文】體恭敬而心忠信,術禮義而情愛人〔1〕,橫行〔2〕天下,雖困四夷,人莫不貴。勞苦之事則爭先,饒樂〔3〕之事則能讓,端愨誠信,拘守而詳〔4〕,橫行天下,雖困四夷,人莫不任。體倨固〔5〕而心勢詐,術順、墨而精雜污〔6〕,橫行天下,雖達四方,人莫不賤。勞苦之事則偷儒轉脫〔7〕,饒樂之事則佞兌而不曲〔8〕,辟違〔9〕而不愨,程役而不錄〔10〕,橫行天下,雖達四方,人莫不棄。【註解】〔1〕術:法,遵行。愛人:仁愛。人,通"仁"。〔2〕橫行:廣行。〔3〕饒樂:富足、享樂。〔4〕拘守而詳:謹守法度、明察事理。〔5〕倨:傲。固:固陋。〔6〕順、墨:當作"慎"、"墨"。慎,慎到,戰國思想家,其學說本黃老、歸刑名,"尚法"、"重勢"。墨,墨翟,戰國墨家學說創始人,提倡節儉。精:當作"情",性情。雜污:骯髒。這裡指非禮義之言。〔7〕偷儒:苟且懶惰怕事。偷,偷懶。儒,懦弱。轉脫:婉轉推脫。〔8〕佞兌:口才捷利。兌,通"銳",行動快、疾。不曲:直取之,指毫不謙讓。〔9〕辟違:邪惡。辟,邪僻。〔10〕程役:通"逞欲"。錄:通"逮",謹慎。【譯文】體貌恭敬而內心忠信,遵循禮義而內心仁愛,那麼走遍天下,即使不受重用而困於四夷之地,人們也沒有不敬重他的。勞累辛苦的事則搶先去做,安逸享樂的事則讓給別人,端正樸實、誠實守信,謹守法度、明察事理,那麼走遍天下,即使遭受窮困到了四夷之地,也不會沒有人任用他。體貌倨傲而內心權詐,遵循慎到、墨子的學說而內心雜亂污濁,那麼走遍天下,即使到處通達,人們也沒有不輕視他的。勞苦的事就懶惰推脫,享樂的事就身手敏捷毫不謙讓,僻邪而無誠信,一味追求自己的私慾而不知謹慎,那麼走遍天下,即使到處通達,人們也沒有不鄙棄他的。

【原文】行而供翼〔1〕,非漬淖也〔2〕;行而俯項〔3〕,非擊戾〔4〕也;偶視〔5〕而先俯,非恐懼也。然夫士欲獨修其身,不以得罪於比俗之人〔6〕也。【註解】〔1〕供:通"恭",恭敬。翼:敬。〔2〕漬淖(nào):陷在爛泥里。淖,爛泥。〔3〕俯項:低頭。〔4〕擊戾:碰撞著東西。〔5〕偶視:兩人同視,對視。〔6〕比俗之人:普通人。【譯文】行走時恭敬小心,不是因為害怕陷在爛泥里;走路時低頭,不是因為害怕撞上東西;兩人對視,先俯身行禮,並不是懼怕對方。這乃是因為君子想要修養自身的品德,不想因為這個得罪於世俗之人。

【原文】夫驥一日而千里,駑馬十駕則亦及之矣。將以窮無窮逐無極與?其折骨絕筋,終身不可以相及也;將有所止〔1〕之,則千里雖遠,亦或遲或速、或先或後,胡為乎其不可以相及也?不識步道〔2〕者,將以窮無窮逐無極與?意〔3〕亦有所止之與?夫"堅白"、"同異"、"有厚無厚"之察〔4〕,非不察也,然而君子不辯,止之也。倚魁〔5〕之行,非不難也,然而君子不行,止之也。故學曰:"遲彼止而待我〔6〕,我行而就之,則亦或遲、或速、或先、或後,胡為乎其不可以同至也?"故跬步而不休,跛鱉千里;累土而不輟,丘山崇〔7〕成。厭〔8〕其源,開其瀆〔9〕,江河可竭;一進一退,一左一右,六驥不致。彼人之才性之相縣〔10〕也,豈若跛鱉之與六驥足哉?然而跛鱉致之,六驥不致,是無它故焉,或為之,或不為爾!道雖邇,不行不至;事雖小,不為不成。其為人也多暇日〔11〕者,其出入〔12〕不遠矣。【註解】〔1〕止:終點,目的,止境。在儒家經典中,"止"字有特別的含義,指全身心專註追求的目標,比如射箭,其所射的箭靶就是"止"。所謂"止於至善"、"學之止"等都可從這一意義上理解。〔2〕步道:道路。〔3〕意:通"抑",抑或。〔4〕堅白、同異:指戰國名家惠施、公孫龍的學說,有堅石非石,白馬非馬,同者異、異者同等命題。有厚無厚:也是惠施的理論,講空間上的無限性問題。一說這是春秋鄧析提出的一個命題。〔5〕倚魁:怪誕駭俗之行。倚,讀作"奇"。魁,大。〔6〕"遲彼止"句:此處疑有脫文,姑且遵一般看法進行解釋。學曰,學者相傳此言。遲,待。〔7〕崇:通"終",最終。〔8〕厭:塞。〔9〕瀆:溝渠。〔10〕縣:同"懸",懸殊。〔11〕多暇日:指怠惰。〔12〕出入:意思難通,依王念孫解作"出人"。【譯文】良馬一天走一千里的路程,劣馬走十天也能達到。想要走完無窮之路,追逐沒有終點的所在嗎?這樣的話,即使走到骨折筋斷,一輩子也無法到達;如果有止境有目的,那麼千里雖遠,也只是或慢或快,或前或後的問題,怎麼可能走不到呢?不認識道路的人,是去走那無窮之路,追逐沒有終點的所在呢?還是有所止境?"堅白"、"同異"、"有厚無厚"的辯說,不能說不精察,然而君子不去爭論,因為君子有自己追求的目標。怪誕駭俗的行為,不是不難做,但是君子不做,因為君子有自己追求的目標。所以古語相傳,學習好比行路。得路之人,在前面等著我,我便努力地追趕上去,那麼或早或晚、或先或後,怎麼會不到達同一個地方呢?所以一步一步不停地走,即使是跛足的鱉,也可以抵達千里;一層一層積累不停,平地最終也能變山丘。堵塞住源頭,開通溝渠,江河也會枯竭。一會兒前進,一會兒後退,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六驥也到達不了遠處。人和人之間才性的差異,哪裡會有跛鱉和六驥的差異那麼大!然而跛鱉能夠到達,六驥不能到達,這並沒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因為有的做,有的不做啊!道路雖近,不走就不可能到達;事情雖小,不做就不會成功。那些整日遊手好閒的人,他的成就就不會超出常人多遠了。

【原文】好法〔1〕而行,士也;篤志而體〔2〕,君子也;齊明〔3〕而不竭,聖人也。人無法,則倀倀然〔4〕;有法而無志其義,則渠渠然〔5〕;依乎法而又深其類〔6〕,然後溫溫然〔7〕。【註解】〔1〕法:禮法。〔2〕篤:堅定。體:實行。〔3〕齊明:這裡指智慮敏捷。〔4〕倀倀然:無所適從的樣子。〔5〕渠渠然:無守、局促不安的樣子。〔6〕深:深知。類:統類,指能按禮法去類推,掌握各種事物。〔7〕溫溫然:潤澤之貌。這裡指優遊不迫。【譯文】愛好禮法而能依其行事的,是士;志向堅定而能身體力行的,是君子;智慮敏捷而不枯竭的,則是聖人。人沒有禮法,則無所適從;有法而不知其深義,則茫然無所遵從;依據禮法,又能深明其統類,然後才能優遊不迫啊。

【原文】禮者,所以正身也;師者,所以正禮也。無禮,何以正身?無師,吾安知禮之為是也?禮然而然,則是情安禮〔1〕也;師雲而雲,則是知若師也。情安禮,知若師,則是聖人也。故非禮,是無法也;非師,是無師也。不是師法而好自用,譬之是猶以盲辨色,以聾辨聲也,舍亂妄無為也〔2〕。故學也者,禮法也。夫師,以身為正儀而貴自安者也〔3〕。《詩》云:"不識不知,順帝之則〔4〕"。此之謂也。【註解】〔1〕情安禮:意思是,好像天性所安,不是後天學的。〔2〕舍:除了。亂妄:悖亂狂妄。〔3〕正儀:正確的標準,即典範、表率。自安:自己安心於此。〔4〕"不識"兩句:此處引詩見於《詩經·大雅·皇矣》。帝,老天。【譯文】禮,是用來端正身心的;老師,是用來端正禮法的。沒有禮,用什麼來修正自己的行為?沒有老師,我怎麼知道禮是這樣的?禮是怎樣規定的就怎樣做,這就是天性安於禮;老師怎樣說就怎樣做,這就是智慧同老師一樣。能做到情安於禮,智慧如同老師,這就是聖人。所以,違背禮,就是不以法度為法度;違背老師,就是不以老師為老師。不遵照師法的教導和規定去做,而喜歡自行其是,這就好像讓瞎子辨別顏色,讓聾子辨別聲音,除了悖亂狂妄之事,干不出別的了。所以學習的根本之處,在於禮法。至於老師,則是以其言行來給人們做表率的,最為可貴的是教人們安心這樣去做。《詩經》上說:"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然而它是符合老天的自然法則的"。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端愨順弟〔1〕,則可謂善少者矣;加好學遜敏〔2〕焉,則有鈞〔3〕無上,可以為君子者矣。偷儒憚事,無廉恥而嗜乎飲食,則可謂惡少者矣;加惕悍〔4〕而不順,險賊而不弟焉,則可謂不詳〔5〕少者矣,雖陷刑戮可也。老老〔6〕而壯者歸焉,不窮窮而通者積焉〔7〕,行乎冥冥〔8〕而施乎無報,而賢不肖一焉。人有此三行,雖有大過,天其不遂乎!【註解】〔1〕順弟:遜順孝悌,尊敬長者。順,依順。弟,同"悌"。〔2〕遜敏:謙遜敏捷。〔3〕鈞:通"均",相等。〔4〕惕悍:放蕩兇悍。惕,同"盪"。〔5〕詳:通"祥",吉利。〔6〕老老:以老者之禮敬老。〔7〕窮窮:逼迫窮境之人。這裡的第一個"老"、"窮"都做動詞用。通:賢能的人。〔8〕行乎冥冥:意思是行事不務求人知。【譯文】端正樸實,尊重長者,可說是好青年啊;如果再加以謙虛勤學,那就只有與他平等的人,而沒有能超過他的人了,他就可以成為君子了。怠惰苟且,膽小怕事,沒有廉恥而又好吃懶做,可說是壞青年了;加之放蕩兇悍不遜順,陰險害人而不尊敬長者,那就是不吉利的人了,即使遭到刑罰殺戮也是應該的。尊敬長者,壯年人就會歸附他;不輕視逼迫處境窘迫的人,那麼賢能的人都會聚集過來;做了好事不求人知,對人施恩也不求報答,這樣無論是賢人還是不肖之徒都會慕名而來親附他。人有以上三種品行,縱是遇上大禍,老天爺也不會讓他陷於禍患。

【原文】君子之求利也略〔1〕,其遠害也早,其避辱也懼,其行道理也勇。君子貧窮而志廣,富貴而體恭,安燕〔2〕而血氣不惰,勞勌而容貌不枯〔3〕,怒不過奪,喜不過予。君子貧窮而志廣,隆〔4〕仁也;富貴而體恭,殺勢〔5〕也;安燕而血氣不衰,柬理也〔6〕;勞勌而容貌不枯,好文〔7〕也;怒不過奪,喜不過予,是法勝私也。《書》〔8〕曰:"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9〕"。此言君子之能以公義勝私慾也。【註解】〔1〕略:疏略,不斤斤計較。〔2〕安燕:安閑,閑居。〔3〕勌:疲勞,疲倦。枯:通"梏",苟且,隨便。〔4〕隆:尊重。〔5〕殺(shài)勢:不以勢欺人。殺,減弱。〔6〕柬:挑選,選擇。理:禮。〔7〕好文:指注重禮儀。文,原文作"交",因形近而誤,依上下文義改,禮儀,文明。〔8〕《書》:指《尚書》。〔9〕"無有"四句:此處所引見《尚書·洪範》。作好,個人的喜好。作惡,個人的憎惡。道,路。這裡指先王制定的禮儀。【譯文】君子對於謀求私利很不在意,對於禍害早早遠離,對於恥辱警惕而迴避,對於道義所在,又極其勇毅去擔當。君子貧窮卻志向廣大,富貴卻恭敬有禮,安閑的時候血氣不懈怠,勞倦的時候容色不輕慢隨便,發怒的時候不過分處罰,高興的時候不過分賞賜。貧窮而志向廣大,是因為尊崇仁愛;富貴而恭敬有禮,是不以勢驕人;安閑的時候血氣不懈怠,是按照禮儀所宜去做;勞倦的時候容色不輕慢隨便,是注重禮儀;生氣的時候不過分處罰,高興的時候不過分賞賜,是能以禮法克制私意。《尚書》說:"不要憑著個人的喜好辦事,要遵照先王的正道去做。不要憑著個人的憎惡辦事,要遵照先王的禮儀去做"。這是說君子能用公義戰勝私意了。

【評析】這是一篇專門論述修身之道,即如何進行道德修養以及最後所達到境界的文章。文章首先指出,修身養性是一件關係到個人安危、國家存亡的大事。然後指出,君子有所謂"遍善之度",即無往而不善之道,用此可治氣養心,可修身自強,其功堪稱重大。這"遍善之度"就是禮。在談到具體的修養方法時,文章指出修身養心之術,"莫徑由禮,莫要得師,莫神一好",強調了禮的正身作用與師的正禮作用在修身中的重要作用,以及堅持不懈、用心專一的重要性。最後指出,具備了道德修養的人,就能夠做到驕富貴、重道義、輕王公,走遍天下而受人尊敬,並獲得上天的福佑。

荀子非相

【原文】相人,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譯文】看相,古代的人不做這樣的事,有知識的人也不屑說這些事。

【原文】古者有姑布子卿〔1〕,今之世,梁有唐舉〔2〕,相人之形狀顏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稱之。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故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3〕。形不勝心,心不勝術。術正而心順之,則形相雖惡而心術善,無害為君子也;形相雖善而心術惡,無害為小人也。君子之謂吉,小人之謂凶。故長短、小大,善惡形相,非吉凶也。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註解】〔1〕姑布子卿:春秋鄭國人,曾為孔子和趙襄子看過相。〔2〕唐舉:戰國時相士,曾為李兌和蔡澤看過相。〔3〕論心:研究人的思想。論,考察。術:方法、道路,指所行所學而言。【譯文】古代有一個姑布子卿,現在梁國有一個唐舉,能根據人的容貌、氣色而預知人的吉凶禍福,社會上一般人都稱讚他們的相術。但古代的人是不做這樣的事的,有知識的人也不屑說這些事。所以相人的形貌不如觀察人的立心,觀察他的立心不如研究他的所行所學。相貌不能決定人的內心,而內心又受到所行所學的影響。所學所行正,心也順著它,那麼形貌雖然醜惡心術也會善,不妨礙成為君子。所學所行不正,那麼形貌雖好心術也會惡,終究還是小人。做君子就會吉祥,做小人則不吉祥。所以外形的高或低、魁梧或瘦小、醜陋或漂亮,不能決定吉凶。古代的人不做這樣的事,有知識的人也不屑說這些事。

【原文】蓋〔1〕帝堯長,帝舜短,文王長,周公短,仲尼〔2〕長,子弓〔3〕短。昔者衛靈公有臣曰公孫呂〔4〕,身長七尺,面長三尺,焉〔5〕廣三寸,鼻目耳具〔6〕,而名動天下。楚之孫叔敖〔7〕,期思之鄙人也〔8〕,突禿長左〔9〕,軒較之下〔10〕,而以楚霸。葉公子高〔11〕,微小短瘠〔12〕,行若將不勝其衣。然白公之亂〔13〕也,令尹子西、司馬子期〔14〕,皆死焉;葉公子高入據楚,誅白公,定楚國,如反手爾,仁義功名善於後世。故事不揣長〔15〕,不楔〔16〕大,不權輕重,亦將志乎爾。長短、小大,美惡形相,豈論也哉!【註解】〔1〕蓋:發語詞。〔2〕仲尼:孔子的字。〔3〕子弓:一說為孔子的學生仲弓;一說為馯臂子弓,傳《易》者,荀子之師。〔4〕衛靈公:春秋時衛國的國君,歷史上著名的荒淫無道之君。公孫呂:人名,事迹不詳。〔5〕焉:通"顏"。這裡指額。〔6〕具:完備,齊全。這裡指鼻耳目都有,但相去甚遠,所以為異。〔7〕孫叔敖:春秋時楚莊王的宰相。〔8〕期思:地名,楚國之邑。鄙人:郊野之人。〔9〕突禿:頭禿髮少。長左:左手長。〔10〕軒較之下:指個子矮小。軒,古代車前的直木。較,古代車前的橫木。〔11〕葉公子高:楚大夫沈諸梁。〔12〕微小短瘠:形容個子矮小瘦弱。〔13〕白公之亂:事見《左傳·哀公十六年》。白公,名勝,楚平王的孫子。〔14〕令尹:官名。子西:平王長庶子,公子申。司馬:官名。子期:平王子,公子結。〔15〕事:通"士"。揣:測度。〔16〕楔(xié):比較,估量。【譯文】帝堯身材高大,帝舜身材矮小,周文王身材高大,周公身材矮小,孔子身材高大,子弓身材矮小。從前,衛靈公有個大臣叫公孫呂,身高七尺,臉長得很狹長,有三尺,額頭寬三寸,鼻眼耳朵雖然都有,卻相去甚遠,但他的名聲卻震動了天下。楚國的孫叔敖,是期思這個地方的粗人,頭禿髮少,左手比右手長,身高不及車前的橫木,卻使楚國稱霸於諸侯。楚國大夫葉公子高,長得又瘦又小,走起路來好像連衣服也撐不起來,然而白公之亂,令尹子西、司馬子期都死於其中,葉公子高卻引兵入楚,誅殺了白公,安定了楚國,行事如翻過手掌一樣輕鬆自如,他的仁愛和功名,遠揚於後世。所以,對於士,不要只去看他的高矮、壯弱、輕重,而要看他的志氣如何。高矮大小、外形體貌的美醜,難道值得一談嗎?

【原文】且徐偃王〔1〕之狀,目可瞻焉;仲尼之狀,面如蒙倛〔2〕;周公之狀,身如斷菑〔3〕;皋陶〔4〕之狀,色如削瓜;閎夭〔5〕之狀,面無見膚;傅說〔6〕之狀,身如植鰭〔7〕;伊尹〔8〕之狀,面無須麋〔9〕。禹跳,湯偏。堯、舜參牟子〔10〕。從者〔11〕將論志意,比類文學邪?直將差長短,辨美惡,而相欺傲邪?【註解】〔1〕徐偃王:西周時徐國國君。傳說其目只能仰視,可以看到自己的額頭,但卻不能俯視。〔2〕倛(qī):古代打鬼驅疫時戴的面具。這裡指孔子的長相很兇。〔3〕菑(zī):立著的枯樹。〔4〕皋陶(yáo):上古人名,相傳是舜的司法官。〔5〕閎(hónɡ)夭:周文王的大臣,曾設計使紂釋放了囚於羑里的文王,後來輔佐武王滅紂。〔6〕傅說(yuè):人名,曾是為人築牆的工匠,後為殷王武丁的大臣。〔7〕身如植鰭(qí):身上好像長了魚鰭一樣。這裡指駝背。〔8〕伊尹:商湯王的大臣。〔9〕須麋(mí):同"鬚眉",即鬍子眉毛。〔10〕參:相參。這裡指有兩個瞳仁。牟:通"眸"。這裡指瞳仁。〔11〕從者:指荀況的學生。一說指"學者"。【譯文】況且,徐偃王的眼睛只能朝上看不能朝下看;孔子臉長得如儺神;周公瘦得好像立著的枯樹榦;皋陶臉色青綠,如同削去皮的瓜;閎夭滿臉鬍鬚,見不到皮膚;傅說是個駝背;伊尹臉上沒有鬍鬚眉毛。禹瘸著走路,湯半身不遂,堯和舜都有兩個瞳仁。你們是論意志,比學識呢?還是比高矮,看美醜,互相欺騙、互相傲視呢?

【原文】古者桀、紂長巨姣美,天下之傑也,筋力越勁,百人之敵也。然而身死國亡,為天下大僇〔1〕,後世言惡則必稽〔2〕焉。是非容貌之患也,聞見之不眾,論議之卑爾。【註解】〔1〕僇(lù):恥辱。〔2〕稽:考察,指以之為借鑒。【譯文】古時候的桀和紂,身材高大俊美,是天下相貌超群的人物,身手敏捷有力,能抵禦百人。然而最後落得身死國亡,為天下人羞辱,後代的人談到惡人,一定要以他們為例。這不是容貌帶來的禍患,而是由於他們見識淺陋,思想境界卑下造成的。

【原文】今世俗之亂君,鄉曲之儇子〔1〕,莫不美麗姚冶,奇衣婦飾,血氣態度擬於女子;婦人莫不願得以為夫,處女莫不願得以為士,棄其親家而欲奔之者,比肩並起。然而中君羞以為臣,中父羞以為子,中兄羞以為弟,中人羞以為友,俄則束乎有司而戮乎大市〔2〕,莫不呼天啼哭,苦傷其今而後悔其始,是非容貌之患也,聞見之不眾,論議之卑爾!然則從者將孰可也?【註解】〔1〕儇(xuān)子:輕薄巧慧的男子。〔2〕俄:不久,一會兒。這裡指有朝一日。束乎有司:被司法機關逮捕。【譯文】如今世俗不安分的亂民,鄉村中的輕薄子,個個都美麗妖艷,穿著奇裝異服,打扮如女人一般,性格態度柔弱也似女人;婦女們沒有不想找他們做丈夫的,姑娘們沒有不想找他們做未婚夫的,拋棄自己的家庭而與之私奔的,一個接一個。然而為君的卻羞於讓這樣的人成為自己的臣下,為父的卻羞於讓這樣的人成為自己的兒子,為兄的卻羞於讓這樣的人成為自己的弟弟,一般人卻羞於以這種人為朋友,有朝一日,這種人就會被官府囚禁,在鬧市中被處死,個個哭叫連天,悲痛今日,而後悔當初。這並不是容貌造成的禍患,而是由於他們見識淺陋,思想境界卑下造成的。那麼你們認為怎樣做才是對的呢?

【原文】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長,賤而不肯事貴,不肖而不肯事賢,是人之三不祥也。人有三必窮:為上則不能愛下,為下則好非其上,是人之一必窮也;鄉則不若〔1〕,偝則謾之〔2〕,是人之二必窮也;知行淺薄,曲直〔3〕有以相縣矣,然而仁人不能推,知士不能明,是人之三必窮也。人有此三數行者,以為上則必危,為下則必滅。《詩》曰:"雨雪瀌瀌,宴然聿消。莫肯下隧,式居屢驕〔4〕"。此之謂也。【註解】〔1〕鄉:通"向",面對面。若:順。〔2〕偝(bèi):背後,私下。謾:毀謗。〔3〕曲直:能與不能,指才能上差別甚遠。〔4〕"雨雪"四句:此處引詩見《詩經·小雅·角弓》。雨雪,下雪。瀌瀌(biāo),雪大的樣子。宴然,日出和暖的樣子。宴,通"喂",日出。聿消,自消。隧,通"墜"。這裡指退位。式,語助詞。居,佔據。【譯文】人有三件不祥之事:年輕而不肯侍奉年長的,地位低而不肯侍奉地位高的,才智駑鈍而不肯侍奉賢能之士,這是人的三種不祥。人在三種情況下一定會處於困境:做君主的不愛護臣下,做臣子的喜歡非難君主,這是第一種情況;當面不順從,背後毀謗別人,這是第二種情況;知識品行淺薄,才能又與賢人差得很遠,卻又不能推舉仁人、尊崇智士,這是第三種情況。人如果有這三種情況所說的種種行為,做君主就一定會危險,做臣子就一定會滅亡。《詩經》上說:"大雪紛紛揚揚地下,太陽出來一照就融化了。可是有人卻不從位置上退下,反而佔據著高位,傲視別人"。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原文】人之所以為人者,何已〔1〕也?曰:以其有辨〔2〕也。飢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3〕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然則人之所以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狌狌形笑〔4〕,亦二足而無毛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5〕。故人之所以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獸有父子而無父子之親,有牝牡而無男女之別〔6〕。故人道莫不有辨。【註解】〔1〕已:同"以",由於。〔2〕辨:指上下、貴賤、長幼、親疏的等級區分。〔3〕無待而然者:指自然擁有的,不需要後天學習就有的天性。〔4〕狌狌:猩猩。形笑:當為"形狀"。〔5〕胾(zì):塊狀的肉。〔6〕牝(pìn):雌性動物。牡(mǔ):雄性動物。【譯文】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什麼呢?答:因為人能辨別上下、貴賤、長幼、親疏等等級秩序。餓了想吃,冷了想暖,累了想休息,喜歡好處而討厭禍害,這是人天生就有、不需要學習就具備的本性,是大禹和夏桀都有的人性。這樣說來,人之所以為人,不只是因為人長了兩隻腳,身上沒有毛,而是因為人能分辨等級秩序。猩猩的樣子也是長了兩隻腳,臉上沒有毛,但是人卻能喝它的湯,吃它的肉。所以人之所以為人,不只是因為人長了兩隻腳,身上沒有毛,而是因為人能分辨等級秩序。禽獸也有父子關係但卻沒有父子親情,有雌雄而沒有男女之別。所以人類社會的根本在於有各種等級的區別。

【原文】辨莫大於分〔1〕,分莫大於禮,禮莫大於聖王。聖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2〕久而滅,節族〔3〕久而絕,守法數之有司極而褫〔4〕。故曰:欲觀聖王之跡,則於其粲然〔5〕者矣,後王是也。彼後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後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猶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觀千歲則數〔6〕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欲知上世則審周道〔7〕,欲知周道則審其人所貴君子。故曰:以近知遠,以一知萬,以微知明〔8〕,此之謂也。【註解】〔1〕分:名分。〔2〕文:禮法制度。〔3〕節族:節奏,樂的節奏。族,通"奏"。〔4〕極:久遠。褫(chǐ):廢弛,鬆弛。〔5〕粲(càn)然:明白、清楚的樣子。〔6〕數:考察。〔7〕周道:周朝的治國原則,即所謂文武周公之道。一說指完備的道路。此處取前說。審周道體現了荀子的"法後王"思想。〔8〕微:微弱,細小。明:明顯,廣大。【譯文】分辨等級秩序最重要的在於等級名分,等級名分最重要的在於禮,而禮最重要的是制定它的聖王。有人問:聖王有數百個,我仿效誰呢?答:時間長了禮法制度就會湮滅,時間久了樂的節奏就會失傳,年代久遠了主管禮法的官吏也會鬆弛懈怠。所以說,想知道聖王的遺迹,就要去看那些保存清楚明白的,也就是後王的治國之道。後王是天下的君主,放棄後王而頌揚上古的君主,這就如同放棄自己的君主而侍奉別人的君主一樣。所以說:想知道千年之遠的事,就要看現在,想知道億萬,要先從一二數起,想知道上古的事,就要考察周代的治國制度,想知道周代的治國制度,就要考察它重視哪些君子。所以說:從近代的可以推知遠古的,從一可以知道萬,從細微之處可以知道事情的廣大,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夫妄人〔1〕曰:"古今異情,其所以治亂者異道"。而眾人惑焉。彼眾人者,愚而無說,陋而無度〔2〕者也。其所見焉,猶可欺也,而況於千世之傳也!妄人者,門庭之間,猶可誣欺也,而況於千世之上乎!【註解】〔1〕妄人:無知妄為的人。〔2〕度:測度,考慮。【譯文】有些愚妄的人說:"古今情況不同,所用來治理天下的道也是不同的"。眾人被這種話迷惑而相信了它。那些眾人,愚昧而不能辯說,淺陋而不能測度。親眼目睹的事,都能被欺騙,更何況千載相傳之事!這些妄人,在日常生活中,尚且要進行欺詐、矇騙,更何況對於那些千載之上,人所不能見的事情?

【原文】聖人何以不可欺?曰:聖人者,以己度者〔1〕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說度功,以道觀盡,古今一也。類不悖,雖久同理,故鄉乎邪曲而不迷〔2〕,觀乎雜物而不惑,以此度之。【註解】〔1〕以己度者:根據自己的經驗去衡量古代的事情。〔2〕鄉:通"向",面向。邪曲:邪僻,不正。【譯文】然而聖人為什麼不會受騙呢?答:聖人是根據自己的經驗去衡量古代的東西。根據人性去測度一個人,以常情去測度個別人的情感,根據事物的一般情況去衡量其中的個別事物,依據言論的內容來測度實際的功業,用道來觀察一切事物,這古今都是一致的。只要同類事物不相背離,即使時間相隔很長,道理還是一樣的,所以面對邪說歪理也不會迷亂,看到雜亂無章的事物也不會困惑,這就是因為按照這個道理推測一切事物的緣故。

【原文】五帝〔1〕之外無傳人,非無賢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無傳政,非無善政也,久故也。禹、湯有傳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無善政也,久故也。傳者久則論略,近則論詳。略則舉大〔2〕,詳則舉小。愚者聞其略而不知其詳,聞其小而不知其大也,是以文久而滅,節族久而絕。【註解】〔1〕五帝:傳說中的黃帝、顓(zhuān)頊(xū)、帝嚳(kù)、堯、舜。〔2〕舉:列舉。大:大概。下文的"小"指細節。【譯文】古代傳下來的皇帝,除了五帝,就沒有其他人了,這不是因為沒有賢人,而是年代過於久遠。五帝的政事,也都不傳,不是因為沒有善政,而是時間過於久遠。禹、湯的政事有傳下來的,但沒有周代的詳細,不是因為沒有善政,而是因為時間太久的緣故。傳說離得越遠的,就越簡略,傳說離得越近的,就越翔實。簡略的就只能列舉其大概,翔實的則可以列舉其細節。愚昧的人聽到大概而不知其細節,聽到細節而不知其大概。所以時間長了禮法制度就會湮滅,時間久了樂的節奏就會失傳。

【原文】凡言不合先王,不順禮義,謂之奸言,雖辯,君子不聽。法先王,順禮義,黨學者〔1〕,然而不好言,不樂言,則必非誠士也。故君子之於言也,志好之,行安之,樂言之。故君子必辯。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為甚。故贈人以言,重於金石珠玉;觀人以言〔2〕,美於黼黻文章;聽人以言,樂於鐘鼓琴瑟。故君子之於言無厭〔3〕。鄙夫反是,好其實,不恤其文,是以終身不免埤污佣俗〔4〕。故《易》曰:"括囊,無咎無譽〔5〕"。腐儒之謂也。【註解】〔1〕黨:親近。〔2〕觀人:當作"勸人"。〔3〕無厭:不厭倦。〔4〕埤污:卑污。佣俗:庸俗。佣,平庸。〔5〕"括囊"二句:括,結紮。囊,口袋。咎,過錯。【譯文】凡言說不合於先王之法,不順乎禮義之道,就叫做奸言,雖然講得頭頭是道,君子也不會聽。效法先王之法,順乎禮義之道,親近學者,然而不好發於言論,不樂於談論,這也不是真誠追求道的學者。所以君子對於辯說,一定是志之所好在此,行之所安在此,並以積極宣揚為樂。人都喜歡談說自己崇尚的東西,君子尤其如此。所以贈人以善言,比金石珠玉更有價值;用善言勸勉人,比華麗的衣服色彩更美好;聽從善言,比聽鐘鼓琴瑟之音還快樂。所以君子對於善言,津津樂道而從不厭倦。庸俗的人則與之相反,過於看重實際而不在乎文飾,所以終身不免低下、庸俗。《易經》上說:"紮緊口袋,無過失也無美譽"。說的就是那些陳腐無用的儒生。

【原文】凡說〔1〕之難,以至高遇至卑,以至治接至亂。未可直至也,遠舉則病繆〔2〕,近世則病佣〔3〕。善者於是間也,亦必遠舉而不繆,近世而不佣,與時遷徙,與世偃仰〔4〕,緩急、嬴絀〔5〕,府然若渠匽、櫽栝之於己也〔6〕,曲〔7〕得所謂焉,然而不折傷。【註解】〔1〕說:這裡指遊說。〔2〕遠舉:援引上古之事。繆:荒謬,謬妄。〔3〕佣:庸俗,一般化。〔4〕偃(yǎn)仰:俯仰,高低。〔5〕嬴絀:這裡是進退伸屈的意思。嬴,盈餘,滿。〔6〕府然:寬廣包容的樣子。渠匽:渠堰。匽,通"堰",渠壩。櫽(yǐn)栝:矯正彎木的工具。〔7〕曲:委曲。【譯文】遊說之難,在於用最高的道理來勸說最卑劣的人,用先王治世的理論來勸說末世最混亂的君主。不可以直接去勸說,列舉上古的事又擔心謬妄不切於實際,列舉近代的事又擔心流於一般而不為人接受。善於遊說的人於是取其中間。一定要做到引用遠古的事但不流於謬妄,列舉近世的事而不流於平庸,隨著時代變遷而變遷,隨著世事變化而變化,或慢或急,或伸或曲,都好像堤壩控制著水流,櫽栝矯正彎木那樣掌控著,曲盡其理,而又不挫傷別人。

【原文】故君子之度己則以繩〔1〕,接人則用抴〔2〕。度己以繩,故足以為天下法則矣。接人用抴,故能寬容,因眾〔3〕以成天下之大事矣。故君子賢而能容罷〔4〕,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淺,粹而能容雜,夫是之謂兼術。《詩》曰:"徐方既同,天子之功〔5〕"。此之謂也。【註解】〔1〕繩:繩墨。〔2〕抴(yì):通"枻",船槳,接人上船之物,引申為引導。〔3〕因眾:依靠眾人。〔4〕罷:同"疲",指才劣之人。〔5〕"徐方"兩句:此處引詩見《詩經·大雅·常武》。徐方,古代偏遠地區的一個國名,在今淮河流域中下游地區。【譯文】所以君子嚴於律己,好像用繩墨量木材,對待別人,就應該用引導的方法,這就像用舟楫接引人上船,這樣才能做到寬廣包容,依靠眾人而成天下之大事。所以君子自己賢能卻能包容才劣之人,自己智慧卻能包容愚鈍之人,自己廣博卻能包容淺陋之人,自己專精卻能包容知識駁雜之人,這就是兼容之道。《詩經》說:"徐族的人已經統一了,這是天子的功勞啊"。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談說之術:矜莊以蒞之〔1〕,端誠〔2〕以處之,堅強以持之,譬稱以喻之,分別以明之,欣驩芬薌〔3〕以送之,寶之,珍之,貴之,神之。如是則說常無不受。雖不說人,人莫不貴。夫是之謂能貴其所貴。傳曰:"唯君子為能貴其所貴"。此之謂也。【註解】〔1〕矜莊:莊重、嚴肅。蒞:臨。〔2〕端誠:正直真誠。〔3〕欣驩(huān)芬薌:指和氣。驩,通"歡"。薌,通"香"。【譯文】說服的方法:要以莊重嚴肅、正直真誠的態度對待人,堅持不懈地說服別人,用比喻的方法啟發人,通過分析使之明白是非同異,和藹地把自己的思想傳達給別人,自己一定要珍愛、寶貴、重視、崇信自己的學說,這樣所講的就沒有不被別人接受的。即使沉默不說,別人也都會尊重他。這就叫能讓自己所寶貴的學說得到重視。古書上說:"只有君子才能讓自己所寶貴的學說得到重視"。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君子必辯。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為甚焉。是以小人辯言險而君子辯言仁也。言而非仁之中〔1〕也,則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辯不若其吶〔2〕也;言而仁之中也,則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故仁言大矣。起於上所以道於下,政令是也;起於下所以忠於上,謀救是也。故君子之行仁也無厭。志好之,行安之,樂言之。故言君子必辯。小辯不如見端〔3〕,見端不如見本分。小辯而察,見端而明,本分而理,聖人、士君子之分具矣〔4〕。【註解】〔1〕中(zhònɡ):符合。〔2〕吶(nè):拙於言辭。〔3〕小辯:辯說小事。端:頭緒。〔4〕分:職分,分界。具:全備。【譯文】君子一定要辯說。人都喜歡談說自己崇尚的東西,君子尤其如此。所以小人宣揚的是邪惡,君子宣揚的是仁愛。言論與仁愛無關,那麼他說話就不如不說,善辯還不如口齒笨拙;所言與仁愛有關,則以好說為上,以不好說為下。所以仁道之言的意義很重大。發自君主,用來引導人民的言語,就是政令;出自臣子,忠於君主的言論,就是諫救。所以君子對於仁的踐行從不厭倦。一定是志之所好在此,行之所安在此,並以積極宣揚為樂。所以說君子一定是好辯說的。辯說小事,不如把握好事情的頭緒,把握好事情的頭緒,不如抓住根本。辯說小事能夠精察,抓住頭緒能夠明白,抓住了尊卑上下的根本就能得到辯說的根本意義。聖人、士君子所應有的作用全在於此。

【原文】有小人之辯者,有士君子之辯者,有聖人之辯者。不先慮,不早謀,發之而當,成文而類,居錯遷徙〔1〕,應變不窮,是聖人之辯者也。先慮之,早謀之,斯須〔2〕之言而足聽,文而致實,博而黨〔3〕正,是士君子之辯者也。聽其言則辭辯而無統〔4〕,用其身〔5〕則多詐而無功,上不足以順明王,下不足以和齊百姓,然而口舌之均〔6〕,瞻唯〔7〕則節,足以為奇偉偃卻之屬〔8〕,夫是之謂奸人之雄。聖王起,所以先誅也。然後盜賊次之。盜賊得變,此不得變也。【註解】〔1〕居錯:舉措,舉用或廢置。居,讀為"舉"。錯,置。遷徙:變動,變化。〔2〕斯須:片刻,一會兒。〔3〕黨:同"讜",正直。〔4〕無統:沒有要領。〔5〕用其身:任用其人。〔6〕均:調也。這裡指說話動聽、口舌調均。〔7〕瞻(zhān)唯:語言或多或少。瞻,多言。唯,少言。〔8〕奇偉:誇大。偃卻:同"偃蹇",高傲。【譯文】有小人之辯說,有士君子之辯說,有聖人之辯說。事先不思考,不提早謀劃,說出來就很恰當,而自與理暗合,說出的話秩然有文采、有體系,無論情況怎樣千變萬化,都能應變不窮,這是聖人的辯說。事先經過考慮,提前謀划過,倉促之間說出的話也能有足夠的力量打動人,說出的言論有文采而又質樸平實,淵博而又正直,這是士君子的辯說。聽他的言論雖然振振有詞但卻沒有要領,任用他則多狡詐而沒有成就,上不足以順事賢明的君主,下不足以和諧百姓,然而卻說話動聽,言談或多或少都很適當,完全可以稱之為驕傲自大之流,這種人可稱之為奸雄。聖王出現,一定要先誅殺此等人,而盜賊還在其次。因為盜賊尚且可以得到改變,而這種奸人卻不會變。

【評析】此篇內容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舉出種種實例批判相人之術,認為人之吉凶與否並不在於長相的長短、小大、善惡,而在於能否遵守等級名分,此即所謂"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之義。第二部分闡述了"法後王"的思想,對當時社會"舍後王而道上古"的主張提出了批判,認為上古聖王的事迹、"文久而滅,節族久而絕",所以欲觀聖王之跡,則只有"於其粲然者",即後王處才能得到,否則就如同"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第三部分說明了辯說的重要性和方法。文章以《非相》為題,旨在批判迷信的相人之術,但後兩部分卻與篇題無關。或以為是《榮辱》之錯簡。但由於此篇文采斐然,"法後王"一段論述極其透徹,又代表了荀子思想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故全文選錄。

荀子非十二子

【原文】假〔1〕今之世,飾邪說,文奸言,以梟亂〔2〕天下,矞宇嵬瑣〔3〕,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有人矣。【註解】〔1〕假:借。〔2〕梟亂:擾亂。梟,通"撓"。〔3〕矞(jué)宇:譎詭。矞,通"譎",詭詐。宇,通"銙",詭詐。嵬(wéi):怪癖,奸詐。瑣:細小,卑鄙。【譯文】借著今天這混亂之世,文飾奸言邪說,用來擾亂天下,詭詐邪惡,瑣屑怪異,使天下人心智混亂,不知何為是何為非,何為治何為亂,這樣的人大有人在。

【原文】縱情性〔1〕,安恣睢〔2〕,禽獸行,不足以合文通治〔3〕;然而其持之有故〔4〕,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它囂、魏牟也〔5〕。【註解】〔1〕情性:指人的好利惡害、好逸惡勞的天性。〔2〕安:指心中無所愧疚的樣子。恣睢:任意胡為。〔3〕合文通治:合於禮義,達到國家的治理。〔4〕故:所以然之理,即有根據。或曰故實,也可通。〔5〕它囂:人名,其生平事迹無考。魏牟:戰國時人,與莊子同時。【譯文】放縱自己邪惡的天性,肆意胡為而無所愧疚,行為如同禽獸,不足以符合禮義而達到國家的治理,然而卻說得有根有據,有條有理,足以欺騙迷惑愚昧的老百姓,它囂、魏牟就是這樣的人。

【原文】忍情性,綦蹊利陽〔1〕,苟以分異人為高,不足以合大眾,明大分〔2〕;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陳仲、史鰌也〔3〕。【註解】〔1〕綦(qí):極。蹊(xī):深的意思。利陽(qí):超凡獨立。利,通"離"。陽,立,踮起腳。〔2〕大分:君臣上下之名分。〔3〕陳仲:名定,又名田仲、陳仲子,戰國齊國貴族,認為哥哥擁有的是不義之財,所以離開兄長,隱居長白山,靠編草鞋為生。史鰌(qiū):又名史魚,春秋時衛國大夫,曾多次勸諫衛靈公任用賢人,沒有被採納,臨死時,囑咐兒子不要將自己的屍體入棺,進行"尸諫"。衛靈公知道後,對他大加讚揚,由此獲得了敢諫的美名。荀子認為陳仲故作清高,史魚則有盜名之嫌,所以對其進行批判。【譯文】強忍著自己的慾望和天性,用心極其深沉,行為極其孤僻,一心只想顯示出和別人不一樣,不能夠與大眾和諧相處、遵守等級名分;然而卻說得有根有據,有條有理,足以欺騙迷惑愚昧的老百姓,陳仲、史鰌就是這樣的人。

【原文】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稱〔1〕,上〔2〕功用、大儉約,而僈〔3〕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4〕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墨翟、宋鴹也〔5〕。【註解】〔1〕壹:統一。權稱:指準則。這裡指禮。〔2〕上:同"尚",崇尚。〔3〕僈(màn):輕視。〔4〕縣:同"懸"。〔5〕墨翟:墨子,戰國魯國人。墨家創始人。宋鴹:戰國宋國人。【譯文】不知道統一天下、建立禮制的重要性,崇尚實用,過分強調節約,而輕視等級秩序,以至於不能區分上下之別、君臣之異,然而卻說得有根有據,有條有理,足以欺騙迷惑愚昧的老百姓,墨翟、宋鴹就是這樣的人。

【原文】尚法而無法,下修而好作〔1〕,上則取聽於上,下則取從於俗,終日言成文典〔2〕,反紃察〔3〕之,則倜然〔4〕無所歸宿,不可以經國〔5〕定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慎到、田駢也〔6〕。【註解】〔1〕下修:與"尚法"對文,不尚賢之意。修,賢能,修能。荀子書中每用來稱君子之志意德行。好作:指不遵守先王禮制,自作主張。〔2〕文典:法律條文。〔3〕紃(xún)察:循省審查。紃,通"循"。〔4〕倜然:遠離的樣子。〔5〕經國:治理國家。〔6〕慎到:戰國趙國人,早期法家的代表人物之一。田駢:戰國齊國人,道家代表人物之一。【譯文】崇尚法制而不以禮法為法,輕視賢能而好自作主張,上面君王聽取他,下面社會上的人也順從他,整日講述著法律條文,等到循省審查研究,卻脫離實際而沒有著落,不能夠用來治理國家、確定名分;然而卻說得有根有據,有條有理,足以欺騙迷惑愚昧的老百姓,慎到、田駢就是這樣的人。

【原文】不法先王,不是禮義,而好治怪說,玩琦〔1〕辭,甚察而不急,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惠施、鄧析也〔2〕。【註解】〔1〕琦:通"奇"。〔2〕惠施:戰國宋國人,名家的代表人物。鄧析:春秋鄭國人,刑名學家。【譯文】不效法先王,誹毀禮義,卻喜好鑽研奇談怪論,玩弄奇怪的文辭,說得十分入微卻沒有什麼實際用處,說得頭頭是道卻沒有什麼用處,做的事很多卻沒有什麼功效,不能作為治國的綱領;然而卻說得有根有據,有條有理,足以欺騙迷惑愚昧的老百姓,惠施、鄧析就是這樣的人。

【原文】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然而猶材劇〔1〕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2〕,謂之五行〔3〕,甚僻違〔4〕而無類,幽隱〔5〕而無說,閉約〔6〕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7〕:此真先君子〔8〕之言也。子思唱〔9〕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10〕儒,嚾嚾然〔11〕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於後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註解】〔1〕材劇:才多。劇,繁多。〔2〕案:按照。往舊:古代。造說:臆造一種邪說。〔3〕五行:意思不明。一說即五常,仁、義、禮、智、信。〔4〕僻違:邪僻。〔5〕幽隱:隱晦。〔6〕閉約:隱晦。〔7〕案:語助詞。其:指子思、孟子。祗(zhī)敬:恭敬。〔8〕先君子:指孔子。〔9〕唱:通"倡",倡導。〔10〕溝猶瞀(mào):溝瞀,愚昧無知。猶,語助詞,或以為衍字。〔11〕嚾嚾(huān)然:形容喧吵的樣子。【譯文】粗略地效法先王,而不知百王相傳,自有其要領,然而卻做出才能很多,志向很大,博聞多見的樣子。依從古老的觀念來臆造學說,稱之為五行,這些學說十分邪僻而沒有綱要,隱晦而不成學說,晦澀而不可理解。他們修飾自己的言辭,並且十分抬高自己的學說,說:這是孔子的學說啊。前有子思提倡,後有孟軻附和,世俗一般愚蠢的人吵吵鬧鬧爭先學習,卻根本不知道它的錯誤,於是接受並傳承它,以為孔子、子游的學說因為他們這些人的努力才被後世推崇。這是子思、孟軻的罪過。

【原文】若夫總方略〔1〕,齊言行,壹統類,而群天下之英傑,而告之以大古〔2〕,教之以至順〔3〕,奧窔〔4〕之間,簟席〔5〕之上,斂然〔6〕聖王之文章具焉,佛然〔7〕平世之俗起焉,六說者〔8〕不能入也,十二子〔9〕者不能親也,無置錐之地而王公不能與之爭名,在一大夫之位則一君不能獨畜,一國不能獨容,成名況〔10〕乎諸侯,莫不願以為臣,是聖人之不得勢者也,仲尼、子弓是也。【註解】〔1〕總:總括,統領。方略:道,道術。〔2〕大古:指古代帝王的業績。〔3〕順:循,循其理。〔4〕奧窔(yǎo):屋子的西南角叫奧,東南角叫窔。〔5〕簟(diàn)席:用竹做成的席子。〔6〕斂然:聚集的樣子。〔7〕佛(bó)然:勃然興起的樣子。〔8〕六說者:指魏牟、墨子、孟子、田駢、鄧析、史鱔等六家學說。〔9〕十二子:指以上所提到的十二人。〔10〕況:增益,超過。【譯文】至於總括治國的方針,統一人們的言行,統一治事的綱紀,進而聚集天下的英傑,告知上古先王的禮法,教之以遵循禮法之道,就連一室之內,居處之私,聖王的文飾禮儀都會聚集在那裡,社會安定的禮儀也勃然興起,魏牟、墨子等人的學說不能進入,十二子的學說也不能靠近,即使窮得沒有立足之地,王公貴卿也不能與他爭名,當了一國的大夫,一個君主不能將其佔為己有,一個國家也不能將其單獨容納,他的盛名可以超過諸侯,沒有一個國君不想以他為臣,這就是沒有得到權勢的聖人,仲尼、子弓就是這樣的人。

【原文】一天下,財〔1〕萬物,長養人民,兼利天下,通達之屬〔2〕,莫不從服,六說者立息,十二子者遷化,則聖人之得勢者,舜、禹是也。【註解】〔1〕財:通"裁",管理,利用。〔2〕通達之屬:舟車所到,人跡所通的地方。這裡指天下。【譯文】統一天下,利用萬物,養育人民,使整個天下都得到好處,天下之人,沒有不嚮往服從的,魏牟、墨子等人的學說會立刻消失,十二子的學說也會受到影響而漸漸改變,這就是得到勢位的聖人,舜、禹就是這樣的人。

【原文】今夫仁人也,將何務哉〔1〕?上則法舜、禹之制,下則法仲尼、子弓之義,以務息十二子之說。如是則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畢,聖王之跡著〔2〕矣。【註解】〔1〕將何務哉:打算怎麼做呢?〔2〕著:顯著,彰顯。【譯文】當今那些仁人,該怎樣努力去做呢?上則效法舜、禹的制度,下則效法仲尼、子弓的禮義,一定要消滅十二子的學說,這樣的話天下的禍害就會消除,仁人的事情也就完成了,聖王的業跡也就得到了彰顯。

【原文】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貴賢,仁也;賤不肖,亦仁也。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故知默猶知言也。故多言而類〔1〕,聖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言無法而流湎〔2〕然,雖辯,小人也。故勞力而不當民務,謂之奸事;勞知而不律先王,謂之奸心;辯說譬諭、齊給便利〔3〕而不順禮義,謂之奸說。此三奸者,聖王之所禁也。知而險,賊而神,為詐而巧,言無用而辯,辯不急而察,治之大殃也。行辟〔4〕而堅,飾非而好,玩奸而澤〔5〕,言辯而逆〔6〕,古之大禁也。知而無法,勇而無憚,察辯而操僻,淫大〔7〕而用乏,好奸而與〔8〕眾,利足而迷,負石而墜〔9〕,是天下之所棄也。【註解】〔1〕類:統類。在荀子書中常指禮義。〔2〕流湎:沉溺。〔3〕齊給便利:迅速便捷。〔4〕辟:邪僻。〔5〕澤:潤澤。這裡指巧為潤色,使人不知其奸。〔6〕逆:指悖於理。〔7〕淫大:奢侈浪費。大,同"太"。〔8〕與:黨羽,指拉幫結夥。〔9〕"利足"兩句:意頗難解,一說,前句指走捷徑而陷入窘境,後句指力小任重,位高而跌。【譯文】相信應該相信的,是誠信;懷疑應該懷疑的,也是誠信。尊崇賢人,是仁;鄙視不肖之徒,也是仁。說話得體,是智慧的;不說話也得體,也是智慧的。所以懂得沉默與懂得說話是一樣的。說話很多,但都合於禮義,這是聖人;說話很少,但合於法則,這是君子;說話很多但不合禮法,卻沉溺其中,即使說得頭頭是道,這是小人。所以費力而對百姓的事情沒有幫助,這叫奸事;勞心費腦,而不合於先王的法制,這叫奸心;辯說比喻,口才敏捷,但不遵循禮義,這叫奸說。這三奸,是聖王所禁止的。智巧而險詐,陰賊而詭秘難測,用心詭詐而巧言辯說,言論沒有什麼用處卻說得頭頭是道,辯說不合於實用卻分析得很細微,這是治理國家的最大災禍。行為邪僻而頑固不化,掩飾過錯而十分巧妙,玩弄權術而十分圓滑,說得貌似有理卻違反常理,這是上古之人最要禁止的。聰明而不守法度,勇猛而無所忌憚,考察事物很精細而所操之術卻很邪惡,奢侈浪費而導致財物匱乏,喜歡幹壞事而黨羽眾多,食圖便利而陷入迷途,竊取重位而跌入深淵,這是天下人都厭惡的人。

【原文】兼服天下之心:高上尊貴不以驕人,聰明聖知不以窮人〔1〕,齊給速通〔2〕不爭先人,剛毅勇敢不以傷人;不知則問,不能則學,雖能必讓,然後為德。遇君則修臣下之義,遇鄉〔3〕則修長幼之義,遇長則修子弟之義,遇友則修禮節辭讓之義,遇賤而少者則修告導寬容之義。無不愛也,無不敬也,無與人爭也,恢然如天地之苞萬物〔4〕,如是則賢者貴之,不肖者親之。如是而不服者,則可謂訞怪〔5〕狡猾之人矣,雖則子弟之中,刑及之而宜。《詩》云:"匪上帝不時,殷不用舊。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聽,大命以傾〔6〕"。此之謂也。【註解】〔1〕窮人:使人難堪。〔2〕齊給速通:口才流利,反應敏捷。〔3〕鄉:鄉人,鄉親。〔4〕恢然:廣大的樣子。苞:通"包"。〔5〕訞(yāo)怪:妖邪,怪異。訞,同"妖"。〔6〕"匪上帝"六句:此處引詩見《詩經·大雅·盪》。匪,不。時,通"是"。舊,指先王之道。老成人,指像伊尹、伊陟之類的人。典刑,指各種法度和事例。大命,國家的命運。傾,倒。【譯文】使天下人都心悅誠服的辦法:身份地位高而不傲視別人,聰明聖智而不逼人至困境,才能敏捷而不與人爭先,剛毅勇猛而不傷害他人;不知道就虛心求教,不會的就認真去學,有能力而懂得謙讓,然後就能成就聖賢之德了。對待君主,就慎重地按照臣下之義務去做;對待鄉人;就按照長幼的秩序去做;對待長者;就按照弟子恭敬的禮義去做;對待朋友;就慎重地按照禮節辭讓之義去做;遇到地位低、年紀輕的人;就應該本著教導、寬容的原則去做。與人相處,沒有不仁愛的,沒有不恭敬的,不與他人相爭,心胸如同天地包容萬物那樣廣大。如此,賢能的人就會尊崇他,不肖之人也會親近他。像這樣如果還有人不順服,那就可以說是妖怪狡詐之人了,雖然是一家人,對其處以刑罰,也是應該的。《詩經》上說:"不是上帝的過錯,是因為紂王不遵守先王之道。即使沒有伊尹、伊陟這樣老成的人,也還是有先王的典則和刑法可以效法。但是殷紂王連這些都不聽,所以導致了國家的滅亡"。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原文】古之所謂仕士〔1〕者,厚敦者也,合群者也,樂可貴〔2〕者也,樂分施者也,遠罪過者也,務事理者也,羞獨富者也。今之所謂仕士者,污漫〔3〕者也,賊亂者也,恣睢者也,貪利者也,觸抵者也,無禮義而唯權勢之嗜者也。古之所謂處士〔4〕者,德盛者也,能靜者也,修正者也,知命者也,箸是者也〔5〕。今之所謂處士者,無能而雲能者也,無知而雲知者也,利心無足而佯無欲者也,行偽險穢而強高言謹愨者也〔6〕,以不俗為俗,離縱而陽訾者也〔7〕。【註解】〔1〕仕士:做官的人。與下文"處士"對文。〔2〕樂可貴:指注重道德。〔3〕污漫:欺騙,詭詐。〔4〕處士:隱士。〔5〕箸是:宣揚正確的主張。箸,通"著",顯揚。〔6〕行偽險穢:行為陰險骯髒。謹愨:謹慎誠實。〔7〕縱:同"蹤",車跡。陽訾(qízī):顯示自己與眾不同。陽,抬起腳後跟。訾,通"恣"。【譯文】古代所說的做官的人,是老實忠厚的人,團結群眾的人,注重道德的人,樂於施惠的人,遠離罪過的人,研究事物道理追求合道的人,以自己獨富為羞恥的人。而當今這些做官的人,是欺騙詭詐的人,為非作歹、傷害他人的人,放縱性情胡為的人,貪圖利益的人,觸犯法令的人,不在乎禮義而只追求權勢的人。古代所說的隱士,是道德高超的人,修身自潔、行為端正的人,自安於命而不妄求的人,宣揚正確主張的人。而當今所謂的隱士,沒有能力而自誇有能力,無知而自以為有知,貪得無厭而假裝沒有慾望,行為陰險骯髒而硬要把自己說成老實忠厚,作離俗之狀以自標清高,這是故作自己與眾不同的人。

【原文】士君子之所能不能為〔1〕:君子能為可貴,不能使人必貴己;能為可信,而不能使人必信己;能為可用,而不能使人必用己。故君子恥不修〔2〕,不恥見污;恥不信,不恥不見信;恥不能,不恥不見用。是以不誘於譽,不恐於誹,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為物傾側〔3〕,夫是之謂誠君子。《詩》云:"溫溫恭人,維德之基〔4〕"。此之謂也。【註解】〔1〕能不能為:能做的和不能做的。〔2〕不修:道德不修。修,善。〔3〕傾側:傾斜。這裡指動搖。〔4〕"溫溫"兩句:此處引詩見《詩經·大雅·抑》。【譯文】士君子能做的和不能做的事有:君子能做到道德高尚,但不必一定要別人尊敬自己;能做到講信用,但不必一定要別人相信自己;能做到任用賢能,但不必一定要別人任用自己。所以君子以道德不修為恥,而不以被人污衊為恥;以不講信義為恥,而不以不被人信任為恥;以沒有能力為恥,而不以沒有得到任用為恥。所以不被浮名所誘惑,不被誹謗所嚇倒,行為做事遵循著道的規範,嚴肅地端正自己的言行,不為外物所動搖,這樣的人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君子。《詩經》說:"多麼寬厚謙恭的人啊,這是道德的基礎"。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士君子之容:其冠進〔1〕,其衣逢〔2〕,其容良〔3〕,儼然〔4〕,壯〔5〕然,祺然〔6〕,跍然〔7〕,恢恢然,廣廣然〔8〕,昭昭然,蕩蕩然〔9〕,是父兄之容也。其冠進,其衣逢,其容愨,儉然〔10〕,恀然〔11〕,輔然〔12〕,端然,訾然洞然〔13〕,綴綴然〔14〕,瞀瞀然〔15〕,是子弟之容也。【註解】〔1〕進:通"峻",高。〔2〕逢:寬大。?譻?訛良:溫和。〔4〕儼然:莊重的樣子。〔5〕壯:通"庄",嚴肅而不可侵犯的樣子。〔6〕祺然:安詳的樣子。〔7〕跍(sì)然:寬舒的樣子。〔8〕恢恢然、廣廣然:指氣度開闊的樣子。〔9〕昭昭然、蕩蕩然:明朗、坦率的樣子。〔10〕儉然:自謙的樣子。〔11〕恀(shì)然:依恃尊長的樣子。〔12〕輔然:親近的樣子。〔13〕訾然:柔順的樣子。訾,通"孳"。洞然:恭敬的樣子。〔14〕綴綴然:不背離的樣子。〔15〕瞀瞀(mào)然:不敢正視的樣子。【譯文】士君子的儀容應該是這樣的:帽子高,衣服寬大,容顏平和溫善;莊重、嚴肅、安詳、寬舒、氣度恢弘、明朗坦率,這是父兄的儀容。帽子高,衣服寬大,容色小心謹慎;謙虛、依恃、親切、正直、柔順、恭敬、不背亂、遇到長者時不正視,這是子弟的儀容。

【原文】吾語汝學者之嵬容〔1〕:其冠俛〔2〕,其纓禁緩〔3〕,其容簡連〔4〕;填填然〔5〕,狄狄然〔6〕,莫莫然〔7〕,瞡瞡然〔8〕;瞿瞿然〔9〕,儘儘然〔10〕,盱盱然〔11〕;酒食聲色之中則瞞瞞然,瞑瞑然〔12;禮節之中則疾疾然〔13〕,訾訾然〔14〕;勞苦事業之中則儢儢然〔15〕,離離然〔16〕,偷儒〔17〕而罔,無廉恥而忍謑訽〔18〕,是學者之嵬也。【註解】〔1〕嵬容:怪異之容。〔2〕俛:同"俯"。〔3〕纓:帽帶。禁:通"衿",腰帶。緩:松。〔4〕簡連:傲慢的樣子。〔5〕填填然:自我滿足的樣子。〔6〕狄狄然:跳躍的樣子。〔7〕莫莫然:沉默寡言的樣子。〔8〕瞡瞡(ɡuī)然:見識淺短的樣子。〔9〕瞿瞿然:驚慌失措的樣子。〔10〕儘儘然:消沉沮喪的樣子。〔11〕盱盱(xū)然:直目瞪眼的樣子。〔12〕瞞瞞然、瞑瞑然:沉醉迷亂的樣子。〔13〕疾疾然:憎惡的樣子。〔14〕訾訾然:罵罵咧咧的樣子。〔15〕儢儢然:怠慢的樣子。〔16〕離離然:不親自去做的樣子。〔17〕偷儒:偷懶而怯懦的樣子。儒,懦弱。〔18〕謑訽(xǐɡòu):辱罵,謾罵。【譯文】我告訴你們讀書人的醜態:帽子低斜,帽帶和腰帶系得鬆鬆垮垮,態度傲慢;滿意自得,上竄下跳;沉默寡言,見識短淺;遇到事情就驚慌失措,常常是一副消沉沮喪的樣子,看人的時候直目瞪眼;酒食聲色中,則沉醉迷亂;禮節之中,總是一副憤憤不平、罵罵咧咧的樣子;做事情的時候則怠慢拖延,什麼都不願意親自動手,懶惰膽怯而不怕被人指責,沒有廉恥而能夠忍受污辱和謾罵,這是學者中的怪類。

【原文】弟佗〔1〕其冠,祌禫〔2〕其辭,禹行而舜趨,是子張氏〔3〕之賤儒也。正其衣冠,齊其顏色,嗛然〔4〕而終日不言,是子夏氏〔5〕之賤儒也。偷儒憚事,無廉恥而耆〔6〕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7〕之賤儒也。【註解】〔1〕弟佗:頹唐。〔2〕祌禫(dàn):通"沖淡"。〔3〕子張氏:姓顓孫,名師,字子張,孔子的門徒。〔4〕嗛(qiàn)然:不足的樣子。嗛,通"歉"。〔5〕子夏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子的門徒。〔6〕耆:通"嗜"。〔7〕子游氏:姓言,名偃,字子游,孔子的門徒。【譯文】帽子戴得歪歪斜斜,說話平淡無味,裝出一副禹、舜走路的樣子,這就是子張氏這樣的賤儒。衣冠整齊,神情嚴肅,不滿足而嘴上卻不說,這就是子夏氏這樣的賤儒。苟且懶惰而又膽小怕事,沒有廉恥而好吃懶做,還非要說君子本來就不應該幹活,這就是子游氏這樣的賤儒。

【原文】彼君子則不然。佚而不惰,勞而不侵,宗原應變,曲得其宜,如是,然後聖人也。【譯文】而那些真正的君子則不是這樣的。安逸而不懶惰,勞作而不懈怠,遵守著根本原則來應對各種情況的變化,各方面都做得恰當,這樣才能成為聖人。

【評析】這是一篇考量春秋戰國諸子得失的文字,與《莊子·天下》篇近似,是我們研究先秦諸子學說思想的一篇重要文獻。文章主要評述了道、墨、名、法及儒家各流派的思想學說。其所說的十二子是指它囂、魏牟、陳仲、史鰌、墨翟、宋鴹、慎到、田駢、惠施、鄧析、子思、孟軻。荀子認為這十二家所鼓吹的都是些欺惑愚眾的學說,他依據"禮"的標準,對這幾家思想都進行了尖銳的批判和否定,而獨獨推尊以禮義為宗旨的仲尼、子弓的學說,認為這是"總方略,齊言行,壹統類"的最高法則。文章後半部對古今之仕士、古今之處士進行了對比描述,對當時社會的知識分子,也即荀子所謂的"賤儒"的種種醜態進行了辛辣的諷刺。文筆酣暢淋漓,描述頗為生動。

荀子王制

【原文】請問為政?曰:賢能不待次而舉,罷不能不待須而廢〔1〕,元惡〔2〕不待教而誅,中庸民不待政而化。分未定也則有昭繆〔3〕。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也,不能屬於〔4〕禮義,則歸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5〕,正身行,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故奸言、奸說、奸事、奸能、遁逃反側〔6〕之民,職〔7〕而教之,須〔8〕而待之,勉之以慶賞,懲之以刑罰,安職則畜,不安職則棄。五疾〔9〕,上收而養之,材而事之,官施而衣食之,兼覆無遺。才行反時者死無赦。夫是之謂天德〔10〕,王者之政也。【註解】〔1〕罷(pí):同"疲",指沒有德才的人。須:須臾,片刻。〔2〕元惡:罪魁禍首。〔3〕昭繆(mù):古代宗法制度用以分別上下輩分的宗廟或墓地排列次序:始祖居中;二世、四世、六世位於始祖的左方,稱昭;三世、五世、七世位於右方,稱穆。繆,通"穆"。〔4〕屬於:符合於。〔5〕文學:指文獻典籍。〔6〕反側:不安分守己。〔7〕職:事,指安置工作。〔8〕須:等待。〔9〕五疾:五種殘疾,即啞、聾、瘸、骨折、侏儒。〔10〕天德:至高的德行。【譯文】請問怎樣治理國家?回答說:對於德才兼備的人,不墨守級別次序而破格提拔;對於無德無能的人要立刻罷免;對於罪魁禍首,不需教育而立即處決;對於普通民眾,不靠強制的政令而進行教育感化。名分沒有確定時,就應該像宗廟的昭穆那樣劃分出次序來。即使是帝王公侯士大夫的子孫,如果不合乎禮義,就把他們歸入平民。即使是平民的子孫,如果積累了文化知識,端正了行為,能合乎禮義,就把他們歸入卿相士大夫。對於那些散布邪惡言論、鼓吹邪惡學說、從事邪惡行為、具備邪惡本領、四處流竄而不守本分的人,就強制勞役進行教育,靜待他們轉變;用獎賞去激勵他們,用刑罰去懲處他們;安心工作的就留用,不安心工作的就流放出去。對患有五種殘疾的人,君主收留並養活他們,根據其才能安排工作,由官府供給衣食,全部加以照顧而不遺漏一個人。對那些用才能和行為來反對現行制度的人,堅決處死決不赦免。這就是最高的德行,是成就帝王之業所應採取的政治措施。

【原文】聽政之大分〔1〕:以善至者待之以禮,以不善至者待之以刑。兩者分別則賢不肖不雜,是非不亂。賢不肖不雜則英傑至,是非不亂則國家治。若是,名聲日聞,天下願,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凡聽,威嚴猛厲而不好假道〔2〕人,則下畏恐而不親,周閉而不竭,若是,則大事殆乎弛,小事殆乎遂〔3〕。和解調通,好假道人而無所凝止〔4〕之,則奸言並至,嘗試之說鋒〔5〕起,若是,則聽大〔6〕事煩,是又傷之也。故法法而不議,則法之所不至者必廢。職而不通,則職之所不及者必隊〔7〕。故法而議,職〔8〕而通,無隱謀,無遺善,而百事無過,非君子莫能。故公平者,職之衡也;中和者,聽之繩也。其有法者以法行,無法者以類舉,聽之盡也;偏黨而無經,聽之辟〔9〕也。故有良法而亂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亂者,自古及今,未嘗聞也。傳曰:"治生乎君子,亂生乎小人"。此之謂也。【註解】〔1〕大分:要領,關鍵。〔2〕假道:待人寬容。假,寬容。道,由,從。〔3〕遂:通"墜",失落。〔4〕凝止:有限度。凝,止定。〔5〕鋒:通"蜂"。〔6〕聽大:所聽太多。〔7〕隊:同"墜"。〔8〕職:當是"聽"字之誤。〔9〕辟:偏邪,不公正。【譯文】處理政事的要領是:對那些心懷好意而來的人,就以禮相待;對那些心懷惡意而來的人,就用刑罰對待。這兩種情況能區別開來,那麼有德才的人和沒有德才的人就不會混雜在一起,是非也就不會混淆不清。有德才的人和沒有德才的人不混雜,那麼英雄豪傑就會到來;是非不混淆,那麼國家就能得到治理。像這樣,名聲就會一天天顯赫,天下就會仰慕嚮往,就能做到有令必行、有禁必止,這樣,聖王的事業也就完成了。凡在朝廷上聽政的時候,如果威武嚴肅、兇猛剛烈而不喜歡寬容別人,那麼臣下就會恐懼而不敢親近,隱瞞真情而不暢所欲言,那麼大事恐怕會廢弛,小事也將落空,如果過於隨和,喜歡寬容誘導,順從別人而無限度,那麼奸詐邪惡的言論就會叢生,各種試探性的說法就會群擁而起,這樣,所聽太雜,事務繁雜,同樣也會對政事有害。所以制定了法律而不再討論研究,那麼法令沒有涉及的事情就會被廢棄不管。規定了各級官吏的職權範圍而不彼此溝通,那麼職權範圍沒有涉及的地方就會漏空。所以制定了法律而又加以討論研究,規定了官吏的職權範圍而又彼此溝通,那就不會有隱藏的圖謀,不會有遺漏的善行,而各種工作也就不會失誤,若非君子是不能做到這樣的。公正是處理政事的原則;寬嚴適中是處理政事的準繩。那些有法律依據的就按照法律來辦理,沒有法律條文可遵循的就按法令以類相推來辦理,這是處理政事的最佳措施。偏袒而無原則,是處理政事的歧途。所以,有了完善的法制而產生動亂是出現過的;有了德才兼備的君子而國家動亂,從古到今還不曾聽說過。古書上說:"國家的安定是由於君子,國家的動亂則來自小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原文】分均則不偏〔1〕,勢齊則不壹,眾齊則不使。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始立而處國有制。夫兩貴之不能相事,兩賤之不能相使,是天數也。勢位齊而欲惡同,物不能澹〔2〕則必爭;爭則必亂,亂則窮矣。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3〕者,是養天下之本也。《書》曰:"維齊非齊〔4〕"。此之謂也。【註解】〔1〕偏:部屬。這裡用作動詞,表示上下的統屬關係。〔2〕澹:通"贍",滿足。〔3〕相兼臨:全面進行統治。〔4〕維齊非齊:引文見《尚書·呂刑》,本義為"要整齊不整齊的東西"。但荀子引此句是表示要上下齊一,就必須有等級差別。【譯文】名分等級拉平了就不能有所統屬,勢位權力相同了就難以統一,大家平等了就無法役使。自從有了天地就有了上和下的差別;賢明的君主一登上王位,治理國家就有了一定的等級制度。同樣高貴的兩個人不能互相侍奉,同樣卑賤的兩個人不能互相役使,這是必然的現象。人們的權勢地位相等,愛好與厭惡也必相同,而財物不能滿足需要,就肯定會發生爭奪;相爭一定會引起混亂,社會混亂就會導致國家危機。古代的聖明君王痛恨這種混亂,所以制定了禮義來加以區分,使人們有貧窮與富裕、高貴與卑賤的差別,使自己能夠憑藉這些差別來全面統治他們,這是治理天下的根本原則。《尚書》上說:"要做到整齊劃一,關鍵在於不整齊劃一"。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原文】馬駭輿則君子不安輿;庶人駭政則君子不安位。馬駭輿則莫若靜之;庶人駭政則莫若惠之。選賢良,舉篤敬,興孝弟〔1〕,收孤寡〔2〕,補貧窮,如是,則庶人安政矣。庶人安政,然後君子安位。傳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此之謂也。【註解】〔1〕弟(tì):同"悌"。〔2〕孤寡:少而無父者謂之孤,老而無夫者謂之寡。【譯文】駕車的馬受驚狂奔,那麼君子就不能穩坐車上;百姓被苛政驚擾,那麼君子就不能穩坐江山。駕車的馬受驚,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它安靜下來;百姓被苛政驚擾,最好的辦法就是給他們恩惠。選用賢良之人,提拔忠厚恭謹之人,提倡孝順父母、敬愛兄長,收養孤兒寡婦,資助貧窮的人,像這樣,百姓就服從統治了。百姓服從統治,然後君子的統治地位才能穩固。古書上說:"君王好比船;百姓好比水。水能浮起船,也能掀翻船"。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原文】故君人者,欲安則莫若平政愛民矣,欲榮,則莫若隆禮敬士矣,欲立功名則莫若尚賢使能矣,是君人者之大節也。三節者當,則其餘莫不當矣;三節者不當,則其餘雖曲當,猶將無益也。孔子曰:"大節是也,小節是也,上君也。大節是也,小節一出焉,一入焉,中君也。大節非也,小節雖是也,吾無觀其餘矣"。【譯文】所以統治人民的君主,要想安定,就沒有比公平執政、愛護人民更好的了,要想顯榮,就沒有比尊崇禮義、敬重士人更好的了,要想建立功名,就沒有比推崇賢良、任用能人更好的了。這些是當君主的關鍵。這三個關鍵都做得恰當,那麼其餘的就沒有什麼不當了。這三個關鍵做得不恰當,那麼其餘的即使處處恰當也於事無補。孔子說:"大的方面對。小的方面也對,這是上等的君主;大的方面對,小的方面有些出入,這是中等的君主;大的方面錯了,小的方面即使對,我不必再看其餘的也知道這是下等的君主了"。

【原文】成侯、嗣公〔1〕,聚斂計數之君也,未及取民也;子產〔2〕,取民者也,未及為政也;管仲〔3〕,為政者也,未及修禮也。故修禮者王,為政者強,取民者安,聚斂者亡。故王者富民,霸者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筐篋,實府庫。筐篋已富,府庫已實,而百姓貧,夫是之謂上溢而下漏,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戰,則傾覆滅亡可立而待也。故我聚之以亡,敵得之以強。聚斂者,召寇、肥敵、亡國、危身之道也,故明君不蹈也。【註解】〔1〕成侯:戰國時衛國國君,名遨(或作不逝),公元前361—前333年在位。嗣公:即衛嗣君(秦貶其號曰"君"),衛國國君,衛成侯之孫,公元前324—前283年在位。〔2〕子產:姓公孫,名僑,春秋時鄭國政治家,公元前554年為卿,公元前543年執政,在鄭國實行改革,並推行法治。〔3〕管仲:春秋時齊國政治家,曾輔佐齊桓公稱霸諸侯,成為春秋時期第一個霸主。其主要言論和思想保留在《國語·齊語》和《管子》一書中。【譯文】衛成侯、衛嗣公,是搜刮民財、工於算計的國君,沒能做到取得民心;子產,是取得民心的人,卻沒能做到刑賞治國;管仲,是做到了刑賞治國的人,但沒能做到推行禮義。做到禮義的能成就帝王之業,善於刑賞治國的能使國家強大,可以取得民心的能使國家安定,搜刮民財的會使國家滅亡。稱王天下的君主使民眾富足,稱霸諸侯的君主使武士富足,勉強維持的國家使大夫富足,亡國的君主只裝滿了自己的筐子、箱子和朝廷的倉庫。自己的筐子、箱子和倉庫塞滿了,而百姓則陷入貧困,這叫做上面滿溢而下面漏空。這樣的國家,內不能防守,外不能出戰,那麼它的滅亡將立刻到來。自己搜刮民財以致滅亡,敵人得到這些財物反而富強。搜刮民財,實是招致侵略、養肥敵人、滅亡本國、危害自身的道路,所以賢明的君主是不走這條路的。

【原文】王奪之人〔1〕,霸奪之與,強奪之地。奪之人者臣諸侯,奪之與者友諸侯,奪之地者敵諸侯。臣諸侯者王,友諸侯者霸,敵諸侯者危。【註解】〔1〕奪之人:爭取人心。奪,奪取,爭取。【譯文】成就帝王之業的爭取民眾,稱霸諸侯的爭取友邦,以力服人的爭奪土地。爭取民眾的可以使諸侯臣服,爭取友邦的可以使諸侯為友,爭奪土地的會使諸侯敵對。使諸侯臣服的能稱王天下,同諸侯友好的能稱霸諸侯,和諸侯為敵的就危險了。

【原文】用強者,人之城守,人之出戰,而我以力勝之也,則傷人之民必甚矣。傷人之民甚,則人之民惡我必甚矣;人之民惡我甚,則日欲與我斗。人之城守,人之出戰,而我以力勝之,則傷吾民必甚矣。傷吾民甚,則吾民之惡我必甚矣;吾民之惡我甚,則日不欲為我斗。人之民日欲與我斗,吾民日不欲為我斗,是強者之所以反弱也。地來而民去,累多而功少,雖守者益,所以守者損,是大者之所以反削也。諸侯莫不懷交接怨而不忘其敵,伺強大之間,承強大之敝〔1〕,此強大之殆時也。知強大者不務強也,慮以王命全其力,凝其德。力全則諸侯不能弱也,德凝則諸侯不能削也,天下無王〔2〕霸主則常勝矣。是知強道者也。【註解】〔1〕敝:疲憊,衰敗。〔2〕此處"王"為衍字。【譯文】單純依靠強大武力的君主,對方或者據城堅守,或者出城迎戰,而我方卻想用武力去戰勝他們,那麼對方的百姓必然受到嚴重傷害。對方的百姓受到嚴重傷害,那麼必然極其仇恨我方。極其仇恨我方,就會天天想和我方戰鬥。對方或者據城堅守,或者出城迎戰,而我方卻想用武力去戰勝他們,那麼本國百姓必然受到嚴重傷害。本國百姓受到嚴重傷害,那麼必然極其仇恨我方。極其仇恨我方,那就天天不想為我方戰鬥。對方的百姓天天想和我戰鬥,我方的百姓越來越不願為我戰鬥,這就是強國反而變弱的原因。奪來土地而失卻民心,負累增多而功效甚少,雖然需要守衛的土地增加了,但用來守衛土地的人卻減少了,這就是大國反而被削弱的原因。諸侯無不互相結交、心懷怨恨而不忘記他們的共同敵人,他們窺伺強國的破綻,趁其疲弊來進攻,這就是強國的危險時刻了。懂得強大之道的君主不單純倚仗武力強大,而是以王天下為自己的使命,使自己實力強大,威望鞏固。實力強大了,各國諸侯就不能削弱它,威望鞏固了,各國諸侯就不能損害它,天下不恃稱霸的君主,才能常勝。這是懂得強大之道的君主。

【原文】彼霸者不然。闢田野,實倉廩,便備用〔1〕,案謹募選閱材伎之士〔2〕,然後漸慶賞以先之〔3〕,嚴刑罰以糾之。存亡繼絕,衛弱禁暴,而無兼并之心,則諸侯親之矣;修友敵〔4〕之道以敬接諸侯,則諸侯說〔5〕之矣。所以親之者,以不並也,並之見則諸侯疏矣〔6〕;所以說之者,以友敵也,臣之見則諸侯離矣。故明其不並之行,信其友敵之道,天下無王,霸〔7〕主則常勝矣。是知霸道者也。【註解】〔1〕便:使……便於使用,改進。備用:兵革器具。〔2〕案:語助詞,無實義。閱:容納。伎:技能。〔3〕漸:加重。先:引導。〔4〕敵:對等。〔5〕說:同"悅"。〔6〕見:同"現"。〔7〕霸:應為衍字。【譯文】那些奉行霸道的君主就不是這樣。他開墾田地,充實糧倉,改進設備器用,嚴格謹慎地招募、選拔、接納有才能技藝的士人,然後用重賞來誘導他們,用嚴刑來約束他們;使將要滅亡的國家能存在下去,使滅亡了的國家的後代能繼續祭祀祖先,保護弱小的國家,制止殘暴的國家,卻無吞併別國的野心,那麼各諸侯國就會親附;遵行友好平等的原則去恭敬地對待各諸侯國,那麼各諸侯國就會悅服。各諸侯國之所以親附,是因為自己不吞併別國,如果吞併的野心暴露出來,那麼各諸侯國就會疏遠。各諸侯國之所以悅服,是因為自己遵循友好平等的原則;如果使臣服諸侯的意圖暴露出來,那麼各國諸侯就會背離。所以,表明自己並無吞併別國的念頭,信守友好平等的原則,天下如果沒有成就王業的君主,這奉行霸道的君主就能常勝了。這是懂得稱霸之道的君主。

【原文】閔王〔1〕毀於五國,桓公劫於魯庄〔2〕,無它故焉,非其道而慮之以王也。【註解】〔1〕閔王:即齊閔王,或作齊潘(mǐn)王、齊愍王,戰國時齊國國君,他在位時齊國曾一度強盛,也曾被燕、秦、魏、韓、趙等五國打敗。〔2〕桓公劫於魯庄:桓公五年(公元前681年),齊桓公與魯庄公在柯訂立盟約,庄公之臣曹沫以匕首脅迫齊桓公歸還魯國被齊國所侵佔的領土汶陽之田,齊桓公只得答應。後人大多認為此事出於戰國人杜撰。桓公,齊桓公,春秋時齊國國君。魯庄,即魯庄公,春秋時魯國國君。【譯文】齊閔王被五國聯軍擊敗,齊桓公被魯庄公的臣子劫持,沒有其他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實行的不是王道卻想以此來稱王。

【原文】彼王者不然,仁眇〔1〕天下,義眇天下,威眇天下。仁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親也;義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貴也;威眇天下,故天下莫敢敵也。以不敵之威,輔服人之道,故不戰而勝,不攻而得,甲兵不勞而天下服,是知王道者也。知此三具〔2〕者,欲王而王,欲霸而霸,欲強而強矣。【註解】〔1〕眇(miǎo):高。〔2〕三具:指上文所述或強、或霸、或王的條件。具,條件。【譯文】那些奉行王道的君主就不是這樣。他的仁德高於天下,道義高於天下,威嚴高於天下。仁德高於天下,所以天下沒有人不親近他。道義高於天下,所以天下沒有人不尊重他。威嚴高於天下,所以天下沒有誰敢與其為敵。拿不可抵擋的威嚴輔助使人心悅誠服的仁義之道,那麼無須戰鬥即可勝利,不必進攻就能得到,不用一兵一甲而使天下歸服,這是懂得稱王之道的君主。懂得了這三種條件的君主,想要稱王就能稱王,想要稱霸就能稱霸,想要致強就能致強。

【原文】王者之人〔1〕:飾動?譺?訛以禮義,聽斷〔3〕以類,明振毫末,舉措應變而不窮。夫是之謂有原。是王者之人也。【註解】〔1〕人:指君主及其大臣。〔2〕飾:通"飭",整飭。〔3〕聽斷:處理決斷事情。【譯文】能夠成就王業的人,都是能用禮義來約束行為,能遵照法度來處理政事,明察秋毫,能隨各種變化採取相應措施而不會束手無策。這叫做掌握了政事的根本。這就是能夠實現王道的人。

【原文】王者之制:道不過三代,法不貳〔1〕後王。道過三代謂之盪〔2〕,法貳後王謂之不雅〔3〕。衣服有制,宮室有度,人徒〔4〕有數,喪祭械用皆有等宜,聲則凡非雅聲者舉廢,色則凡非舊文者舉息,械用則凡非舊器者舉毀。夫是之謂復古。是王者之制也。【註解】〔1〕貳:背離,違背。〔2〕盪:荒遠,引申為渺茫。〔3〕不雅:不正。〔4〕人徒:僕役隨從。【譯文】奉行王道的君主所實行的制度是:奉行的政治原則不超出夏、商、周三代,實行的法度不背離當代的帝王。政治原則超過了三代就太渺茫了,法度背離了當代的帝王便叫做不正。不同級別的人著裝各有規格,住房各有標準,侍從各有定數,喪葬祭祀用的器具各有等級。音樂凡不合正聲的全部廢除,色彩凡不合乎原色的全部禁止,器具凡不合舊制的全部毀棄。這就是復古。這就是奉行王道的君主所實行的制度。

【原文】王者之論〔1〕:無德不貴,無能不官,無功不賞,無罪不罰,朝無幸位,民無幸生,尚賢使能而等位不遺;折願禁悍而刑罰不過〔2〕。百姓曉然皆知夫為善於家而取賞於朝也,為不善於幽而蒙刑於顯也。夫是之謂定論。是王者之論也。【註解】〔1〕論:通"倫",等類,指用人的方針。〔2〕折:抑制。願:通"保",狡詐。【譯文】奉行王道的君主選用人的方針是:沒有德行的不給他尊貴的位置,沒有才能的不授予他官爵,沒有功勞的不賜予他獎賞,沒有罪過的不對他加以處罰。朝廷上沒有僥倖獲得官位的,百姓中沒有觸犯法律僥倖逃生的。崇尚賢德,任用才能,授予相適應的地位而無偏差;制裁狡詐,禁止凶暴,施加相適應的刑罰而不過分。使百姓都明白地知道:即使在家裡行善修德,也能取得朝廷的獎賞;即使在暗地裡為非作歹,也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受到懲處。此乃公認的用人方針。這就是奉行王道的君主選用人的方法。

【原文】王者之法〔1〕:等賦、政〔2〕事,財〔3〕萬物,所以養萬民也。田野什一,關市幾〔4〕而不征,山林澤梁〔5〕以時禁發而不稅。相地而衰政〔6〕,理道之遠近而致貢,通流財物粟米,無有滯留,使相歸移也〔7〕。四海之內若一家。故近者不隱其能,遠者不疾其勞,無〔8〕幽閑隱僻之國莫不趨使而安樂之。夫是之謂人師〔9〕,是王者之法也。【註解】〔1〕王者之法:指具體的經濟政策。原無"法"字,據上文體例補。〔2〕政:通"正",治。〔3〕財:通"裁",裁斷。〔4〕幾:檢查。〔5〕澤梁:指代湖泊河流等可供發展漁業的內陸水域。澤,湖泊。梁,河堤。〔6〕衰(cuī):等差。政:通"征"。〔7〕歸:通"潰",供給。移:運輸流通。〔8〕無:即使。〔9〕人師:人們的表率、榜樣。【譯文】奉行王道的君主的經濟政策是:規定好賦稅等級,管理好民眾事務,管理好萬物,來養育億萬民眾。農田徵收十分之一的田稅。關卡和集市只進行檢查而不徵稅,山林湖堤按時封閉和開放而不收稅。察看土地的肥瘠來區別徵稅數額,區分道路的遠近來規定進貢數量。使財物和糧食及時流通而無積壓,使各地互通有無彼此供給,四海之內就像一家人一樣。所以附近的人不隱藏自己的才能,偏遠的人不在乎奔走的勞苦,即使是遙遠偏僻的國家也無不樂於前來歸附並聽從驅使。這種君主叫做民眾的師表。這就是奉行王道的君主所實行的法度。

【原文】北海則有走馬吠犬焉,然而中國得而畜使之;南海則有羽翮、齒革、曾青、丹干焉〔1〕,然而中國得而財〔2〕之;東海則有紫〔3〕、虪、魚、鹽焉,然而中國得而衣食之;西海則有皮革、文旄〔4〕焉,然而中國得而用之。故澤人足乎木,山人足乎魚,農夫不斲削、不陶冶而足械用,工賈不耕田而足菽粟。故虎豹為猛矣,然君子剝而用之。故天之所覆,地之所載,莫不盡其美、致其用,上以飾賢良,下以養百姓,而樂安之。夫是之謂大神〔5〕。《詩》曰:"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6〕"。此之謂也。【註解】〔1〕羽翮(hé):指鳥類羽毛,可做裝飾品。翮,鳥羽中間的莖狀部分,中空透明。曾(cénɡ)青:礦物質,銅的化合物,色青,可供繪畫及熔化黃金。一說即碳酸銅。丹干:同"丹矸",殊砂,又叫丹砂,即硫化汞。〔2〕財:通"裁",指根據情況安排使用。〔3〕紫:讀作"蛡"(chī),細麻布。〔4〕文旄(máo):指有花紋的氂牛尾。文,花紋,紋理。旄,古代用氂牛尾做裝飾的旗子。〔5〕神:治。《荀子·儒效》:"盡善挾治之謂神"。〔6〕"天作"四句:引詩見《詩經·周頌·天作》。大王,太王,指古公宣父。文王,周文王。荒,大。名望增大。康,安定。【譯文】北方有賽馬和獵狗,而中原各國可以得到並畜養役使它們;南方有羽毛、象牙、犀牛皮、銅精、硃砂,而中原各國可以得到並利用它們;東方有粗細麻布、魚、鹽,而中原各國可以得到並以其為衣食;西方有皮革和色彩斑斕的氂牛尾,而中原各國可以得到並使用它們。所以漁民會有足夠的木材,樵夫會有足夠的鮮魚,農民不必砍削、燒窯、冶煉而有足夠的器具,工匠、商人不種地而有足夠的糧食。虎、豹夠兇猛了,但是君子能夠剝下它們的皮來使用。所以天所覆蓋的,地所承載的,無不充分發揮其效用,上可以展示君子的尊貴,下可以供養百姓使之安樂。這叫做大治。《詩經》上說:"天生成了高大的岐山,大王使它名聲增大;大王已經使它名聲增大啊,文王又使它安定"。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以類行雜,以一行萬,始則終,終則始,若環之無端也,舍是而天下以衰矣。天地者,生之始也;禮義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禮義之始也。為之,貫之,積重之,致好之者,君子之始也。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參〔1〕也,萬物之總也,民之父母也。無君子則天地不理,禮義無統,上無君師,下無父子,夫是之謂至亂。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始則終,終則始,與天地同理,與萬世同久,夫是之謂大本。故喪祭、朝聘、師旅一也〔2〕。貴賤、殺生、與奪一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一也。農農、士士、工工、商商一也。【註解】〔1〕參:參與,配合。指人有治天時、地財和社會的能力。參見《天論》。〔2〕朝聘:古時諸侯定期入都朝見天子。師旅:古時軍隊中的編製,泛指軍隊。【譯文】按類別治理各種紛繁複雜的事物,用統一的法則去治理萬事萬物,從始到終,周而復始,就像圓環一樣沒有終端,如果捨棄了這個原則,那麼天下就要衰敗了。天地是生命的本源,禮義是治國的本源,君子是禮義的本源。制定禮義,推行禮義,培養禮義,到達愛好禮義的地步,是成為君子的本源。所以天地生養君子,君子治理天地。君子是與天地相參配的人,是萬物的總管,百姓的父母。沒有君子,天地就不能治理,禮義就沒有頭緒,上無君主、師長的尊嚴,下無父子之間的倫理道德,這就叫做大亂。君臣、父子、兄弟、夫妻之間的倫理關係,從始到終,從終到始,與天地有上下之分是相同的道理,與千秋萬代一樣長久,這叫做最大的本源。所以喪葬祭祀的禮儀、諸侯定期朝見天子的禮儀、軍隊中的禮儀,都是遵循同一道理。使人高貴或卑賤、將人處死或赦免、給人獎賞或處罰,都是遵循同一道理。君主要像個君主、臣子要像個臣子、父親要像個父親、兒子要像個兒子、兄長要像個兄長、弟弟要像個弟弟,其道理是一樣的。農民要像個農民、讀書人要像個讀書人、工人要像個工人、商人要像個商人,都是遵循同一道理。

【原文】水火有氣〔1〕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故義以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強,強則勝物,故宮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時,裁萬物,兼利天下,無它故焉,得之分義也。故人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離,離則弱,弱則不能勝物,故宮室不可得而居也,不可少頃舍禮義之謂也。【註解】〔1〕氣:古代哲學概念,指構成宇宙萬物的元素。【譯文】水、火有氣卻沒有生命,草木有生命卻沒有知覺,禽獸有知覺卻不講禮義,人有氣、有生命、有知覺,而且講究禮義,所以人在天下萬物中最為尊貴。人的力氣不如牛大,奔跑不如馬快,但牛、馬卻被人役使,這是為什麼呢?就是因為人能結成社會群體,而它們不能。人為什麼能結成社會群體?就是因為有等級名分。等級名分為什麼能實行?就是因為有禮義。所以,按禮義確定名分人們就能和睦協調,和睦協調就能團結一致,團結一致力量就大,力量大了就強盛,強盛了就能戰勝外物,所以人才有可能在房屋中安居。人能按照四季順序管理好萬事萬物,使天下都受益。這並沒有其他緣故,就是因為有名分和禮義。所以人要生存就不能沒有社會群體,但結成了社會群體而沒有等級名分的限制就會發生爭奪,爭奪就會產生動亂,產生動亂就會離散,離散就會削弱力量,力量弱了就不能勝過外物,所以也就不能在房屋中安居了,這就是說人不能片刻捨棄禮義。

【原文】能以事親謂之孝,能以事兄謂之弟,能以事上謂之順,能以使下謂之君。君者〔1〕,善群也。群道當則萬物皆得其宜,六畜〔2〕皆得其長,群生皆得其命。故養長時則六畜育,殺生時則草木殖,政令時則百姓一,賢良服。【註解】〔1〕君者,善群也:這裡用"群"字來解釋"君",以語音相近的字來解釋字義,是我國古代訓詁學中的"聲訓"傳統,這種方法往往能揭示辭彙間的同源現象。〔2〕六畜:六種家畜,即馬、牛、羊、雞、狗、豬。【譯文】能夠按禮義來侍奉父母的叫做孝,能夠按禮義來侍奉兄長的叫做悌,能夠按禮義來侍奉君主的叫做順,能夠按禮義來役使臣民的叫做君。所謂君,就是善於把人組織成社會群體的意思。組織社會群體的原則恰當,那麼萬物都能得到合宜的安排,六畜都能得到應有的生長,一切生物都能得到應有的壽命。所以養殖適時,六畜就生育興旺,砍伐種植適時,草木就繁殖茂盛,政策法令適時,百姓就能統一,有德才的人就能悅服。

【原文】聖王之制也,草木榮華〔1〕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黿鼉、魚鱉、鰍鱣孕別之時〔2〕,罔罟、毒藥不入澤〔3〕,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時,故五穀不絕而百姓有餘食也;灣池、淵沼、川澤謹其時禁〔4〕,故魚鱉優多而百姓有餘用也;斬伐養長不失其時,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餘材也。聖王之用也,上察於天,下錯〔5〕於地,塞備天地之間,加施萬物之上,微而明,短而長,狹而廣,神明博大以至約。故曰:一與〔6〕一,是為人者,謂之聖人。【註解】〔1〕榮華:草木植物開花叫"榮",木本植物開花叫"華"。〔2〕黿(yuán):大鱉,背青黃色,頭有疙瘩,俗稱癩頭黿。鼉(tuó):揚子鱷,俗稱豬婆龍。鱣(shàn):同"鱔"。別:指離別母體,即生育。〔3〕罔:網。罟(ɡǔ):網的通稱。〔4〕灣(wā)池:蓄水的池塘。灣,停積不流的水。淵:深水潭。沼:水池。川:河流。澤:湖泊。〔5〕錯:通"措",採取措施。〔6〕與:通"舉",統率。【譯文】聖明帝王的制度是:草木正在開花生長的時候,不準進山採伐,這是為了不妨害它們的生長和繁殖;黿、鼉、魚、鱉、泥鰍、鱔魚等受孕產卵的時候,魚網、毒藥不準投入湖澤,這是為了不妨害它們的生長和繁殖;春天耕種、夏天鋤草、秋天收穫、冬天儲藏,這四件事都不誤時節,五穀就會不斷生長而百姓便有餘糧;池塘、水潭、河流、湖泊,嚴禁在規定時期內捕撈,魚、鱉就會豐饒繁多而百姓便食之不盡;樹木的砍伐與培植不誤時節,山林就不會光禿禿的而老百姓便會有富餘的木材。聖明帝王的作用是:上能明察天時的變化。下能安排好土地的開發;其作用充滿天地之間,施加到萬物之上,隱微而又顯著,短暫而又久長,狹窄而又廣闊,聖明博大卻又極為簡約。所以說:以統一的禮義原則來統率一切事物的人,就叫做聖人。

【原文】序官:宰爵知賓客、祭祀、饗食、犧牲之牢數〔1〕,司徒知百宗、城郭、立器之數,司馬知師旅、甲兵、乘白之數。修憲命,審詩商,禁淫聲,以時順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亂雅,大〔2〕師之事也,通溝澮〔3〕行水潦,安水臧〔4〕以時決塞,歲雖凶敗水旱,使民有所耘艾,司空之事也。相高下,視肥磽,序五種,省農功,謹蓄藏,以時順修,使農夫朴力而寡能,治田之事也。修火憲,養山林藪澤草木魚鱉百索,以時禁發,使國家足用而財物不屈〔5〕,虞師之事也。順州里,定廛宅〔6〕,養六畜,閑樹藝,勸教化,趨孝弟,以時順修,使百姓順命,安樂處鄉,鄉師之事也。論百工,審時事,辨功苦,尚完利,便備用,使雕琢文采不敢專造於家,工師之事也。相陰陽。占艍兆〔7〕,鑽龜陳卦,主禳擇五卜,知其吉凶妖祥,傴巫、跛擊〔8〕之事也。修采清,易道路,謹盜賊,平室律,以時順修,使賓旅安而貨財通,治市之事也。抃急〔9〕禁悍,防淫除邪,戮之以五刑,使暴悍以變,姦邪不作,司寇之事也。本政教,正法則,兼聽而時稽之,度其功勞,論其慶賞,以時慎修,使百吏免盡而眾庶不偷,冢宰之事也。論禮樂,正身行,廣教化,美風俗,兼覆而調一之,辟公之事也。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10〕,一天下,振毫末,使天下莫不順比從服,天王之事也。故政事亂則冢宰之罪也;國家失俗則辟公之過也;天下不一,諸侯俗反,則天王非其人也。【註解】〔1〕犧牲:供祭祀用的牛、羊、豬等牲畜。牢:指祭祀的牲品。古代以豬、牛、羊三牲稱作太牢。豬、羊二牲稱為少牢。〔2〕大(tài)師:樂官之長。大,同"太"。〔3〕澮(kuài):田間的大溝渠。溝寬、深各四尺,澮寬、深各一丈六尺。〔4〕臧(cánɡ):同"藏",儲藏之處。〔5〕屈(jué):竭,盡。〔6〕廛(chán)宅:市場上的店鋪叫"廛",居民區的住所叫"宅"。〔7〕占:觀察徵兆來預測吉凶。艍(jìn):象徵不祥的雲氣。〔8〕擊:讀為"覡"(xí)。古代專職卜卦者,男稱覡,女稱巫。〔9〕抃急:為"折願"之誤。〔10〕綦文理:使禮義法度極為完善。【譯文】說說官吏的職責:宰爵掌管接待賓客和祭祀時供給酒食和犧牲的數量,司徒掌管宗族的世系人口和城郭器械的數量,司馬掌管軍隊和鎧甲、兵器、車馬、士兵的數量。修訂法令,審查詩歌樂章,禁止淫邪的音樂,根據時勢進行整頓,使蠻夷的風俗和淫邪的音樂不敢擾亂正聲雅樂,這是太師的職責。修理堤壩橋樑,疏通溝渠,引水排澇,修固水庫,根據時勢來放水蓄水,即使是歉收或旱澇不斷的凶年,也能使民眾能夠耕耘而有所收穫,這是司空的職責。觀察地勢的高低,識別土質的肥沃與貧瘠,合理安排各種農作物的種植季節,檢查農事,認真儲備,根據時勢進行整頓,使農民樸實勤勞地耕作而不旁騖,這是農官的職責。制定防火的條令,養護山林、湖泊中的草木、魚鱉,對於人們的各種需求,按照時節來禁止或開放,使國家有足夠用的物資而不匱乏,這是虞師的職責。和順鄉里,劃定店鋪與民居的區域,使百姓飼養六畜、熟習種植,鼓勵人們接受教育感化,促使人們孝順父母、敬愛兄長,根據時勢進行整頓,使百姓服從命令,安居鄉里,這是鄉師的職責。考察各類工匠的手藝,審察各個時節的生產事宜,鑒定產品質量的好壞,重視產品的堅固好用,儲藏設備用具便於使用,使雕刻圖案的器具與有彩色花紋的禮服不敢私自製造,這是工師的職責。觀察陰陽的變化,視雲氣來預測吉凶,鑽灼龜甲,排列蓍草以觀卦象,掌管五占,預見吉凶禍福,這是駝背女巫與跛腳男覡的職責。整治廁所,平整道路,嚴防盜賊,公正地審定貿易債券,根據時勢來整治,使商人旅客安全而貨物錢財順暢流通,這是治市的職責。制裁狡猾奸詐的人,禁錮兇狠強暴的人,防止淫亂,剷除邪惡,用五種刑罰來懲治罪犯,使強暴兇悍的人有所轉變,使淫亂邪惡的事不再發生,這是司寇的職責。把政治教化作為治國的根本,修正法律準則,多方聽取意見並按時對臣屬進行考核,衡量功績,評定獎賞,根據時勢進行整頓,使各級官吏都盡心竭力而老百姓都不敢苟且,這是冢宰的職責。重視禮樂,端正行為,推廣教化,改善風俗,管理百姓使之協調一致,這是諸侯的職責。完善道德,追求崇高的政治,崇尚文理,統一天下,即使是微小事都能振興,使天下沒有誰不歸順悅服,這是天王的職責。所以政事混亂,就是冢宰的罪過;國家風俗敗壞,就是諸侯的過錯;天下不統一,諸侯想造反,那便是因為天子不是理想的人選。

【原文】具具〔1〕而王,具具而霸,具具而存,具具而亡。用萬乘之國者,威強之所以立也,名聲之所以美也,敵人之所以屈也,國之所以安危臧否〔2〕也,制與在此,亡乎人〔3〕。王、霸、安存、危殆、滅亡,制與在我,亡乎人。夫威強未足以殆鄰敵也,名聲未足以縣〔4〕天下也,則是國未能獨立也,豈渠〔5〕得免夫累乎!天下脅於暴國,而黨〔6〕為吾所不欲於是者,日與桀同事同行,無害為堯,是非功名之所就也,非存亡安危〔7〕之所墮也。功名之所就,存亡安危之所墮,必將於愉殷〔8〕赤心之所。誠以其國為王者之所,亦王;以其國為危殆滅亡之所,亦危殆滅亡。【註解】〔1〕具具:前"具"為動詞,具備;後"具"為名詞,條件。〔2〕臧否(pǐ):好壞。此為偏義表達,偏指"安"、"臧","危"、"否"無義。〔3〕與:通"舉",都。亡(wú):無,不。〔4〕縣:同"懸",掛。此句指掛在天下人嘴邊,到處傳揚。〔5〕渠(jù):通"詎",豈。〔6〕黨:同"倘",倘若。〔7〕存亡安危:偏指"存"、"安"。墮:當為"隨"字之誤。〔8〕愉殷:當殷盛之時而愉樂。愉,愉快。殷,強盛。【譯文】具備了相應的條件就能夠稱王,具備了相應的條件就可以稱霸,具備了相應的條件就能安存,具備了相應的條件就會滅亡。治理擁有萬乘兵車的大國的君王,其威勢之所以確立,其名聲之所以美好,其敵人之所以屈服,其國家之所以安全發達,關鍵在於自身而不在別人。是稱王還是稱霸,是平安生存還是危殆乃至滅亡,關鍵都在自身而不在別人。威勢還不足以震懾相鄰的敵國,名聲還沒有使天下有口皆碑,那麼這個國家還不能獨立,哪裡能夠免除憂患呢?天下被強暴的國家所脅迫,而倘若這種情況是我方所不願接受的,那麼即使天天與桀那樣的暴君一同做事和行動,也不妨害自己成為堯那樣的賢君,所以說這不是成就功名的關鍵,也不是存亡安危的根本原因。成就功名的關鍵,存亡安危的根本原因,必定取決於國家富強時真心贊同什麼與反對什麼。如果一心要把自己的國家變成一個實行王道的地方,也就能成就帝王之業;如果要把自己的國家變成危機四伏、覆亡在即的地方,也就會危險乃至滅亡。

【原文】殷之日,案以中立無有所偏而為縱橫之事〔1〕,偃然案〔2〕兵無動,以觀夫暴國之相卒〔3〕也。案平政教,審節奏〔4〕,砥礪百姓,為是之日,而兵剸天下勁矣;案修仁義,伉〔5〕隆高,正法則,選賢良,養百姓,為是之日,而名聲剸天下之美矣。權者重之,兵者勁之,名聲者美之。夫堯、舜者,一天下也,不能加毫末於是矣。【註解】〔1〕案:語助詞,無實義。無:通"毋",不要。〔2〕案:通"按"。〔3〕卒:通"摔"(zuó),衝突,對打。〔4〕節奏:指禮義制度。〔5〕伉(kànɡ):達到極點。【譯文】在富強的時候,要保持中立,不要有所偏袒而參與合縱連橫,要偃旗息鼓、按兵不動,來靜觀那些殘暴的國家互相爭鬥。要搞好政治教化,審察禮義制度,訓練百姓,做到了這一點的時候。那麼軍隊就是天下最為強勁的了;奉行仁義之道,追求崇高的政治環境,調整法令,選拔賢良,使百姓休養生息,做到了這一點的時候,那麼名聲就是天下最美好的了。使政權鞏固,使軍隊強勁,使名聲美好。就是堯、舜的一統天下,也不過如此而難以再增加一絲一毫了。

【原文】權謀傾覆之人退,則賢良知聖之士案自進矣;刑政平,百姓和,國俗節,則兵勁城固,敵國案自詘矣;務本事,積財物,而勿忘〔1〕棲遲薛越也,是使群臣百姓皆以制度行,則財物積,國家案自富矣。三者體〔2〕此而天下服,暴國之君案自不能用其兵矣。何則?彼無與至也。彼其所與至者,必其民也,其民之親我也歡若父母,好我芳若芝蘭;反顧其上則若灼黥〔3〕,若仇讎。彼人之情性也雖桀、跖〔4〕,豈有肯為其所惡賊其所好者哉?彼以〔5〕奪矣。故古之人有以一國取天下者,非往行之也,修政其所莫不願,如是而可以誅暴禁悍矣。故周公〔6〕南征而北國怨,曰:"何獨不來也?"東征而西國怨,曰:"何獨後我也?"孰能有與是斗者與?安以其國為是者王。【註解】〔1〕忘:通"妄",胡亂。〔2〕體:即"篤志而體"、"身體力行"之"體",與"行"同義。〔3〕灼:燒。黥(qínɡ):即墨刑,用刀在犯人的面額上刺字,再用墨塗在刺紋中。〔4〕桀:夏朝暴君。跖(zhí):春秋時人,傳說為暴虐的盜賊。此喻殘暴、貪婪之人。〔5〕以:通"已"。〔6〕周公:周文王子姬旦,輔佐武王滅紂建周,武王死後其子年幼,周公攝政,東征滅管叔等人叛亂,周代禮樂制度相傳亦為其所制訂,被古人視為仁德之主。【譯文】玩弄權術機謀進行傾軋陷害的小人被廢黜了,那麼賢能善良明智聖哲的君子自然就得到進用了;刑法政令寬嚴適中,百姓和睦,國家風俗合乎禮義,就能兵力強勁、城防堅固,那麼敵國自然就屈服了;致力農耕、積聚財物而不隨意揮霍糟蹋,使群臣百姓都按照制度來辦事,財物積累、那麼國家自然就富足了。用人、理政、理財這三個方面都能按上述去做,那麼天下就會歸順,強暴之國的君主也就自然不能對我們動用武力了。為什麼呢?因為他已經沒有擁護者一起來侵略了。和他一起來侵略的,一定是他統治下的百姓;而他的百姓親近我方就像親近父母一樣,喜歡我方就像酷愛芝蘭的芬芳一樣,而回頭看他們的國君,卻像看到燒傷皮膚、刺臉塗墨的罪犯一樣厭惡,像看到了仇人一樣憤怒。一個人的本性即便像夏桀、盜跖那樣,難道肯為他所憎惡的人去殘害他所喜愛的人么?他們已經被我們爭取過來了。所以古人有憑藉一個國家而取得天下的,並不是靠武力前往掠奪,而是在本國內修明政治,結果沒有人不願歸順,像這樣就可以剷除兇惡制止暴行了。所以周公征伐南方時北方的國家都抱怨說:"為什麼單單不來我們這裡呢?"征伐東方時西面的國家都抱怨說:"為什麼單單把我們丟在後面呢?"誰能同這種人爭鬥呢?能在自己的國家做到這些的君主就能稱王天下。

【原文】殷之日,安以靜兵息民,慈愛百姓,闢田野,實倉廩,便備用,安謹募選閱材伎之士;然後漸賞慶以先之,嚴刑罰以防之,擇士之知事者使相率貫也,是以厭然〔1〕畜積修飾而物用之足也。兵革器械者,彼將日日暴露毀折之中原,我今將修飾之,拊循〔2〕之,掩蓋之於府庫。貨財粟米者,彼將日日棲遲薛越之中野,我今將畜積並聚之於倉廩;材伎股肱〔3〕、健勇爪牙之士,彼將日日挫頓竭之於仇敵,我今將來致之、並閱之、砥礪之於朝廷〔4〕。如是,則彼日積敝,我日積完;彼日積貧,我日積富;彼日積勞,我日積佚。君臣上下之間者,彼將厲厲焉〔5〕日日相離疾也,我今將頓頓焉〔6〕日日相親愛也,以是待其敝。安以其國為是者霸。【註解】〔1〕厭(yān)然:安然。〔2〕拊(fǔ)循:通"拊巡",撫慰,引申為愛護保養。〔3〕股肱(ɡōnɡ):大腿和上臂。喻得力助手。〔4〕並:吞併,此處指包容、接納。閱:容納。〔5〕厲厲焉:嫉恨的樣子。〔6〕頓頓(zhūn)焉:誠懇篤厚的樣子。【譯文】在國家強盛時,採取停止用力、休養人民的方針,愛護百姓,開墾田野,充實糧倉,儲存設備器用以備使用,謹慎地招募、選拔、接納有才能技藝的士人,然後加重獎賞來誘導他們,加重刑罰來約束他們,挑選其中明白事理的人統率他們,這樣就可以積蓄糧食財物、修理改進器用設備,那麼財富物資也就充足。兵革器械之類,對方天天毀壞丟棄在原野上,而我方則修整愛護、勤加保養,收藏在倉庫里;財物糧食之類,對方天天把它們遺棄散落在田野中,而我方則不斷積累,集中儲藏在倉庫里。有才能技藝的輔佐大臣、健壯勇敢的武士,對方天天讓他們在對敵時備受挫折、困頓而筋疲力盡,而我方則在朝廷上招募、容納、鍛煉他們。像這樣,那麼對方一天天地衰敗,我方則一天天地完善;對方一天天地貧困,我方則一天天地富裕;對方一天天地疲憊,我方則一天天地安逸。君臣上下之間的關係,對方是惡狠狠地日漸背離、憎恨,我方則誠心誠意地日漸相親相愛,以此來等待他們的衰敗。能在自己的國家做到這些的君主就能稱霸諸侯。

【原文】立身則從佣〔1〕俗,事行則遵佣故,進退貴賤則舉佣士,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則庸寬惠,如是者則安存。立身則輕楛〔2〕,事行則蠲疑〔3〕,進退貴賤則舉佞侻〔4〕,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則好取侵奪,如是者危殆。立身則憍暴,事行則傾覆,進退貴賤則舉幽險詐故〔5〕,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則好用其死力矣,而慢其功勞,好用其籍斂矣〔6〕,而忘其本務,如是者滅亡。【註解】〔1〕佣:平庸,平常。〔2〕楛(kǔ):惡。〔3〕蠲(juān)疑:毫不遲疑,指急躁魯莽、毫無顧忌。蠲,除去。〔4〕佞侻:口齒伶俐。侻,通"銳"。一說"侻"通"悅",討好,佞侻指諂媚之人。〔5〕故:巧詐。〔6〕籍:稅。斂:徵收。【譯文】做人依從平常的風俗,做事遵循平常的慣例,在任免、升遷方面提拔平庸無能的人,用來對待百姓的政令寬容仁愛,像這樣的君主只能安全生存。做人草率惡劣,做事肆無忌憚,在任免、升遷方面提拔巧言令色的人,用來對待百姓的政令熱衷於侵佔掠奪,像這樣的君主就危險了。做人驕傲暴虐,做事則反覆無常,在任免、升遷方面提拔陰險狡詐的人,用來對待百姓的態度是只令其為自己賣命而怠慢其功勞、一味搜刮聚斂而不扶持農業,像這樣的君主就會滅亡。

【原文】此五等者,不可不善擇也,王、霸、安存、危殆、滅亡之具也。善擇者制人,不善擇者人制之;善擇之者王,不善擇之者亡。夫王者之與亡者、制人之與人制之也,是其為相縣〔1〕也亦遠矣。【註解】〔1〕縣:同"懸",懸殊,差別。【譯文】以上這五種做法,不能不好好選擇,它們是稱王、稱霸、安存、危險、滅亡的條件。善於選擇的就能制服別人,不善於選擇的就被別人制服;善於選擇的就能稱王天下,不善於選擇的就會滅亡。而稱王和滅亡、制服別人和被人制服,其間的差別就太遠了。

【評析】本篇是集中體現荀子政治思想的重要文章。文章通過論述王與霸、安存與危亡等政治狀況和"王者"、"霸者"、"強者"的區別,提出了實行王道的主張,並列舉了政治綱領、策略措施、用人方針、聽政方法、管理制度、官吏職事等各項舉措:政治制度方面,強調"隆禮義",以等級名分確立統治秩序;任用人才方面,尚賢任能,破格提拔,獎功罰罪,加強集權;發展經濟方面,提倡重視農耕,保護山林湖澤,加強物資流通。文中提出了"一天下"的主張,描繪了結束分裂割據、建立統一國家的理想圖景,符合歷史發展的趨勢。在推崇"王道"的同時,對"霸道"也給予了肯定,初步透露了對法家思想的借鑒。此外,荀子看到了統治者與人民的矛盾關係,提出"水則載舟,水則覆舟"的啟示,具有可貴的民本思想。

荀子天論

【原文】天行有常〔1〕,不為堯存,不為桀亡〔2〕。應〔3〕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強本〔4〕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5〕,則天不能病;循道而不忒〔6〕,則天不能禍。故水旱不能使之饑渴,寒暑不能使之疾,襖怪〔7〕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則天不能使之富;養略而動罕〔8〕,則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飢,寒暑未薄〔9〕而疾,襖怪未至而凶。受時與治世同,而殃禍與治世異,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不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謂天職〔10〕。如是者,雖深,其人不加慮焉;雖大,不加能焉;雖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謂不與天爭職。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舍其所以參,而願其所參,則惑矣!【註解】〔1〕天行:天道,自然界的運行規律。常:有一定之常軌。〔2〕堯:傳說中上古的聖君。桀:夏代最後一個君主,荒淫無道之惡君。〔3〕應:承接,接應。〔4〕本:指農業。古代以農桑立國,故謂之本,工商則謂之末。〔5〕養:養生之具,即衣食之類。備:充足。動時:動之以時。這裡指役使百姓,不違背時令。〔6〕循:遵循,原文作"修",據文義改。忒:差錯。〔7〕襖怪:妖怪,指自然災害和自然界的變異現象。襖,同"妖"。〔8〕略:不足。動罕:怠惰的意思。〔9〕薄:迫近。〔10〕"不為"三句:即孔子所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之意。【譯文】自然界的運行有自己的規律,不會因為堯之仁而存在,也不會因為桀之暴而消亡。用合理的措施來承接它就吉利,用不合理的措施來承接它就不吉利。加強農業,節省用度,那麼老天不會讓他貧窮,衣食充足而讓百姓按季節勞作,那麼老天就不會使其困苦;順應自然規律而無差失,那麼老天就不會降禍於他。所以水澇乾旱不能使之饑渴,四季冷熱的變化不能使其生病,災異的現象也不能帶來災凶。反之,農業荒蕪而用度奢侈,那麼老天不會使其富裕;衣食不足而又懶於勞作,那麼老天就不會保全其生;違背天道而胡亂行事,那麼老天不會讓其安吉。所以沒有水旱之災卻出現饑寒,沒有冷熱近身卻出現疾病,沒有災異卻發生了凶災。遭到的天時與治世相同,遇到的災禍卻與治世大異,這不可以歸咎於天,而是由於人自己的行為招致的。所以明白天人之間的區別,便可以說是聖人了。不用作為而有成,不用求取而有得,這便是老天的職能。如此,天道雖然深遠,聖人不會隨意測度;天道雖然廣大,聖人也不會以為自己有能力去施加什麼;天道雖然精微,聖人也不去考察;這就叫不與老天爭職。天有四季寒暑,地有自然資源,人有治理能力,這就叫與天地參與配合。放棄自己配合參與的能力,而羨慕天時地財的功能,這就是糊塗了。

【原文】列星隨旋〔1〕,日月遞炤〔2〕,四時代御〔3〕,陰陽大化〔4〕,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5〕,夫是之謂天〔6〕。唯聖人為不求知天。【註解】〔1〕隨旋:相隨旋轉。〔2〕遞:互相更替。炤:同"照"。〔3〕代御:交替進行。御,進行。〔4〕陰陽大化:寒暑變化萬物。〔5〕無形:沒有形跡可見。〔6〕"夫是"句:一說"天"字下脫一"功"字,應為"夫是之謂天功"。【譯文】群星相隨相轉,日月交替照耀,四季循環代行,寒暑變化,萬物生長,風雨普施人間,萬物都得其調和以生,都得其長養以成,看不見它化生萬物的痕迹,只見到它的功效,這就是大自然的神妙啊。人們都看得見大自然所生成的萬物,卻不知道它生成萬物的那種無形過程,這就是稱其為天的原因啊。天道難測,所以只有聖人才知道只盡人事,而不費力氣去尋求了解天的道理。

【原文】天職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臧〔1〕焉,夫是之謂天情〔2〕。耳、目、鼻、口、形能〔3〕,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謂天官〔4〕。心居中虛以治五官〔5〕,夫是之謂天君。財非其類〔6〕,以養其類,夫是之謂天養。順其類者謂之福,逆其類者謂之禍,夫是之謂天政〔7〕。暗其天君,亂其天官,棄其天養,逆其天政,背其天情,以喪天功,夫是之謂大凶。聖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備其天養,順其天政,養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則知其所為,知其所不為矣,則天地官而萬物役矣〔8〕。其行曲治〔9〕,其養曲適〔10〕,其生不傷,夫是之謂知天。【註解】〔1〕臧:通"藏"。〔2〕天情:人所自然具有的情感。〔3〕形能:當為"形態"。〔4〕天官:人所自然具有的感官。〔5〕中虛:人之中心空虛之地,指胸腔。治:支配,統治。〔6〕財:通"裁",裁奪,利用。非其類:人類以外的萬物,如飲食衣服等。〔7〕政:政治,言有賞罰之功。〔8〕官:職,指天地各得其職。役:驅使。〔9〕曲治:各方面都治理得很好。曲,曲盡,周遍。〔10〕曲適:各方面都恰當。【譯文】天的職能已經確立,天的功效已經形成,人的形體也具備了,於是精神也產生了。好惡、喜怒、哀樂都藏於其中,這就是人自然的情感。耳、目、鼻、口、形各有不同的感觸外界的能力,卻不能互相替代,這就是人天生的感官。心居中心而統率五官,這就是天生的主宰者。飲食、衣服等萬物,不是人類,人們卻利用它來供養自己的口腹身體,這就是老天的自然之養。能利用自然之物來供養人類的就是福,不能利用自然之物供養人類的就是禍患,這就叫天之政令。心智昏亂不清,聲色犬馬過度,不能務本節用,不能裁用萬物養育人類,喜怒、哀樂沒有節制,從而失去了天的生成之功,這就是大災難了。聖人則心智清明,端正其官能享受,完備其養生之具,順應自然的法則,調和喜怒哀樂的情感,以此來保全天的生成之功。這樣的話,就知道人所能做和應做的事,也知道人所不能做和不應做的事,那麼天、地都能發揮它的作用,萬物都能被人類役使了。人的行動在各方面都處理得很好,養民之術完全得當,使萬物生長,不被傷害,這就叫做"知天"。

【原文】故大巧在所不為,大智在所不慮。所志於天者〔1〕,已其見象之可以期者矣〔2〕;所志於地者,已其見宜之可以息者矣〔3〕;所志於四時者,已其見數之可以事者矣〔4〕;所志於陰陽者,已其見和〔5〕之可以治者矣。官人〔6〕守天,而自為守道也。【註解】〔1〕所志於天者:所知於天者。志,通"識",知。下同。〔2〕象:天之垂象,指日月星辰之類。期:四時之節候。〔3〕宜:適宜。這裡指適宜農作物生長。息:蕃息,繁殖生長。〔4〕數:指四時季節變化的次序,即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事:這裡指從事農業生產。〔5〕和:調和,和諧。〔6〕官人:指掌管天文曆法和掌管農業生產的官。【譯文】所以最能幹的人在於他有所不為,不去做那些不能做和不應做的事,最聰明的人在於他有所不想,不去考慮那些不能考慮和不應考慮的事。從天那裡可以了解到的,是通過垂象之文,可以知道節候的變化;從地那裡可以了解到的,是通過土地的適宜生長,可以知道農作物的繁殖;從四季那裡可以了解到的,是根據節氣變化的次序可以安排農業生產;從陰陽變化可以了解到的,是從陰陽調和中可以知道治理的道理。掌管天文曆法的人只是觀察天象,而聖人則是按照上面所說的道理治理天下。

【原文】治亂天邪?曰:日月、星辰、瑞歷〔1〕,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天也。時邪?曰:繁啟蕃長於春夏〔2〕,畜積收藏於秋冬,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時也。地邪?曰:得地則生,失地則死,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地也。《詩》曰:"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3〕"。此之謂也。【註解】〔1〕瑞歷:曆象。古代作璇、璣、玉衡以象日月星辰之運轉,故曰瑞歷。〔2〕繁啟:指農作物紛紛發芽出土。蕃:茂盛。〔3〕"天作"四句:此處引詩見《詩經·周頌·天作》。【譯文】治、亂是由天決定的嗎?日月、星辰、曆象,這在大禹、夏桀時代都是相同的,禹用此而治,桀用此而亂,可見治、亂之由不在於天。是由時令決定嗎?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這也是大禹、夏桀所共同的,禹用此而治,桀用此而亂,可見治、亂之由不在於時。是由地決定嗎?植物得到土地就生,失去土地就死,這又是大禹、夏桀所共同的,禹用此而治,桀用此而亂,可見治、亂之由不在於地。《詩經》上說:"天生這座高山啊,大王使它名聲增大;大王使它名聲增大啊,周文王又使它安定"。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1〕冬,地不為人之惡遼遠也輟廣,君子不為小人匈匈〔2〕也輟行。天有常道〔3〕矣,地有常數〔4〕矣,君子有常體〔5〕矣。君子道其常而小人計其功。《詩》曰:"禮義之不愆兮,何恤人之言兮〔6〕"。此之謂也。【註解】〔1〕輟(chuò):停止。〔2〕匈匈:同"鐩鐩",喧嘩之聲。〔3〕常道:一定之道。常,恆常。〔4〕常數:一定的法則。〔5〕常體:一定的行為標準。〔6〕"禮義"兩句:此處引詩不見於《詩經》,當為逸詩。愆,差失。恤,在意,顧慮。【譯文】天不會因為人討厭冷而廢止冬天,地不會因為人討厭遼遠而廢止廣大,君子也不會因為小人的吵鬧喧嚷而停止善行。天有一定之道,地有一定的法則,君子有一定的做人標準。君子執守善道,小人卻計算其功利得失。《詩經》說:"在禮義上沒有差失,又何必顧慮別人的議論呢?"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楚王后車千乘〔1〕,非知〔2〕也;君子啜菽〔3〕飲水,非愚也,是節〔4〕然也。若夫志意修,德行厚,智慮明,生於今而志乎古,則是其在我者也。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錯〔5〕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退也。故君子之所以日進與小人之所以日退,一〔6〕也。君子小人之所以相縣者,在此耳。【註解】〔1〕乘(shènɡ):一車四馬為乘。〔2〕知:同"智"。〔3〕啜(chuò):吃。菽(shū):豆類的總稱。這裡泛指粗糧。〔4〕節:適。適與之遇,所謂命也。〔5〕錯:通"措"。捨棄。〔6〕一:理由是一樣的。這裡是指君子小人同是出於"慕"字,所慕不同,結果也就不同。【譯文】楚王后面跟隨的車有一千輛,並不是因為他聰明;君子吃粗糧淡飯,並不是因為他愚笨,只是命運的安排,恰好碰上了。如果一個人志意端正、德行美好,思慮精明,生活在今天卻嚮往古代聖賢之道,那麼這就是在意自己的努力了。所以君子尊重自己的努力,而不羨慕那些由上天決定的事;小人放棄了自己的努力,而羨慕由上天決定的事。君子重視自己的努力而不羨慕由上天決定的事,所以日益精進;小人放棄自己的努力而羨慕由上天決定的事,所以每日退步。君子日進而小人日退,道理是一樣的。君子和小人之所以相差如此懸殊,原因就在這裡。

【原文】星隊、木鳴〔1〕,國人皆恐。曰:是何也?曰:無何也,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夫日月之有蝕,風雨之不時,怪星之黨〔2〕見,是無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則是雖並世起,無傷也;上暗而政險,則是雖無一至者,無益也。夫星之隊、木之鳴,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註解】〔1〕木鳴:古代祭神用的樹,因風吹而發出聲音,古人以為怪異。木,指社樹。〔2〕黨:同"倘",偶然。【譯文】流星墜落,樹木發聲,人們都感到恐慌。說:這是怎麼回事?答到:沒有什麼,這只是天地陰陽的變化,事物中較少出現的現象。感到奇怪是可以的,但懼怕它卻是不可以的。日月有虧蝕,風雨可能不按時節,怪星偶然出現,這是任何時代都曾經出現過的。君主賢明而政治穩定,那麼即使這些現象在一個時代出現,也不會有什麼妨害。君主昏聵而政治險惡,那麼即使這些現象都不出現,也沒有什麼幫助。因此,流星墜落,樹木發聲,這只是天地陰陽的變化,事物中較少出現的現象。感到奇怪是可以的,但懼怕它卻是不可以的。

【原文】物之已至者,人祅〔1〕則可畏也。楛〔2〕耕傷稼,楛耘失歲,政險失民,田蘿〔3〕稼惡,糴貴〔4〕民飢,道路有死人,夫是之謂人祅。政令不明,舉錯不時,本事〔5〕不理,夫是之謂人祅。禮義不修,內外無別,男女淫亂,則父子相疑,上下乖離〔6〕,寇難並至,夫是之謂人祅。祅是生於亂。三者錯〔7〕,無安國。其說甚爾〔8〕,其災甚慘。勉力不時,則牛馬相生,六畜作祅〔9〕,可怪也,而不可畏也。傳曰:"萬物之怪,書不說。無用之辯,不急之察,棄而不治"。若夫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則日切紱〔10〕而不舍也。【註解】〔1〕人祅:人為的災禍。〔2〕楛(kǔ):粗劣。〔3〕蘿:通"穢",荒蕪。〔4〕糴(dí)貴:糧價貴。糴,買糧食。〔5〕本事:指農業生產。〔6〕乖離:背離。〔7〕三者:指上述三種人祆。錯:交錯。〔8〕爾:通"邇",淺近。〔9〕"勉力不時"三句:與前後文義不接,疑為傳抄之誤,當刪去。〔10〕切紱:切磋。紱,通"磋"。【譯文】在已經發生的事情中,人為的災禍是最可怕的了。耕作粗劣,傷害莊稼,鋤草粗糙,影響收成,政治險惡,失去民心,田地荒蕪,莊稼粗惡,糧價昂貴,百姓飢餓,路有死人,這就叫人為的災禍。政治法令不明,舉措失當,不理農事,這也是人為的災禍;禮義不整頓,男女無別,關係淫亂,就會導致父子之間互相不信任,上下背離,內憂外患一起到來,這也是人為的災禍。人禍源於混亂。三種災禍交錯而至,國泰民安就實現不了。這個道理說起來很簡單,但帶來的災難卻非常慘重。可以感到奇怪,但不可畏懼。古書上說:"天下的怪現象,書上是不講的。無用的辯說,不切急用的考察,應當拋棄不要"。至於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則應該天天琢磨研究而不能有片刻停止。

【原文】雩〔1〕而雨,何也?曰:無何也,猶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2〕然後決大事,非以為得求也,以文〔3〕之也。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以為文則吉,以為神則凶也。【註解】〔1〕雩(yú):古代求雨的祭祀。〔2〕卜:古代用龜甲獸骨占吉凶叫卜。筮(shì):古代用蓍草占吉凶叫筮。〔3〕文:文飾。【譯文】祭神求雨而下了雨,這是為什麼?答:沒什麼,如同不祭神求雨而下雨一樣。日食月食發生了人們會去求救,天旱了會去祭神求雨,通過占卜來決定國家大事,這些都不是因為能祈求到什麼,而是一種文飾,只是為了向百姓表示關切之心。所以君子認為這些只是文飾,而百姓會以為是神靈之事。順人之情,只當作文飾就是無害的,以為真有神靈,淫祀祈福,則是兇險的。

【原文】在天者莫明於日月,在地者莫明於水火,在物者莫明於珠玉,在人者莫明於禮義。故日月不高,則光暉不赫;水火不積,則暉潤不博〔1〕;珠玉不睹乎外,則王公不以為寶;禮義不加於國家,則功名不白〔2〕。故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禮。君人者隆禮尊賢而王〔3〕,重法愛民而霸,好利多詐而危,權謀、傾覆、幽險而盡亡矣。【註解】〔1〕暉:同"輝"。潤:指水的光澤。〔2〕白:顯露。〔3〕王:稱王於天下。【譯文】在天上的沒有比日月更明亮的了,在地上的沒有比水火更鮮明的了,在萬物中沒有比珠玉更光亮的了,在人群中沒有比禮義更明亮的了。所以日月不高懸於天,它的光輝就不顯赫;水火不厚積,它的光輝和光澤就不多;珠玉不顯露於外,王公貴卿就不會以之為寶;禮義不施於國家,那麼它的功績和名聲就不會顯著。所以人的命運在於如何對待天,國家的命運在於如何對待禮義。君主尊尚禮義,敬重賢人,才能稱王於天下,重視法制,愛護人民,才能稱霸於諸侯;貪婪自私而狡詐,國家就會危險;玩弄權術、搞顛覆、陰險狡詐,國家就會滅亡。

【原文】大天而思之,敦與物畜而制之〔1〕?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因〔2〕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3〕,孰與理物而勿失之也?願於物之所以生,孰與有物之所以成〔4〕?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5〕。【註解】〔1〕孰與:哪裡比得上。物畜:把天當作物來看待。〔2〕因:順,引申為聽任。〔3〕物之:使物為己所用。〔4〕"願於"兩句:荀子的思想,以為物之生雖在天,物之成卻在人,主張不必去探究萬物為什麼產生,而要盡人事促成其成。願,仰慕,思慕。有,據有,把握。〔5〕"故錯人"兩句:荀子認為,物生在天,成之在人,這才是萬物之情。如果放棄人事努力而一味仰慕天,就失去了萬物最真實的情。錯,通"措",置,放棄。萬物之情,萬物的實情。【譯文】推崇天而思慕它,何如當作物來控制它?順從天而讚美它,何如制服天而利用它?盼望天時而指望它,何如順應季節的變化而役使它?聽任萬物而羨慕其多,何如施展自己的才能而化用它?希望得到萬物以為己用,何如治理萬物而讓它得到充分合理的利用?思考萬物之所以產生,何如把握萬物之所以成?所以放棄人事努力而思慕天的恩賜,就會失掉萬物之實情。

【原文】百王之無變,足以為道貫〔1〕。一廢一起〔2〕,應之以貫,理貫不亂。不知貫,不知應變,貫之大體未嘗亡也。亂生其差〔3〕,治盡其詳〔4〕。故道之所善〔5〕,中〔6〕則可從,畸〔7〕則不可為,匿〔8〕則大惑。水行者表深,表不明則陷;治民者表道,表不明則亂。禮者,表也。非禮,昏世也。昏世,大亂也。故道無不明,外內異表,隱顯有常〔9〕,民陷乃去。【註解】〔1〕道貫:一貫的原則。這裡指禮。〔2〕一廢一起:指朝代的興衰。〔3〕其差:運用道發生差錯。〔4〕其詳:運用道周密詳盡。〔5〕所善:所認為正確的東西。〔6〕中(zhònɡ):符合。〔7〕畸:指與道偏離。〔8〕匿:同"慝"(tè),差錯。〔9〕有常:有一定的規則。【譯文】經歷百代帝位都沒有改變的東西,是足以作為通用的原則的。朝代的興衰之間,都應該有一個通用的原則去順合它,有一個通用的原則,社會就可以不亂。不知道一貫的原則,就不知道怎樣應變。這個原則的基本內容從來不曾消亡過。社會發生混亂,是因為這個原則的運用發生了偏差,社會安定,是因為這個原則運用得完備周詳。所以,道的標準認為正確的東西,符合的就可以照辦,偏離的就不能做,違背的就會造成極大的惑亂。涉水的人,要靠指示水的深淺的標誌過河,如果標誌不清楚,就會掉進河裡淹死;統治民眾的人,必然要標出其所行之道,標誌不明就會導致混亂。禮,就是治國的標誌。違背禮,就是昏暗的年代。昏暗的年代,天下就會大亂。所以道沒有不明確的,外事內政有不同的標準,內在的外在的都有一定的規則,這樣,人民的災難就可以避免了。

【原文】萬物為道一偏,一物為萬物一偏,愚者為一物一偏,而自以為知道,無知也。慎子〔1〕有見於後,無見於先;老子有見於詘〔2〕,無見於信〔3〕;墨子〔4〕有見於齊,無見於畸〔5〕;宋子〔6〕有見於少,無見於多。有後而無先,則群眾無門〔7〕;有詘而無信,則貴賤不分〔8〕;有齊而無畸,則政令不施〔9〕;有少而無多,則群眾不化〔10〕。《書》曰:"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11〕"。此之謂也。【註解】〔1〕慎子:慎到,戰國中期法家代表人物之一。慎到主張法治,認為人只要跟在法後面就行了。〔2〕詘:同"屈"。〔3〕信:通"伸"。老子主張以屈為伸,以柔克剛,所以荀子批評他"見於詘,無見於信"。〔4〕墨子:墨翟(dí),墨家的創始人。〔5〕畸:不齊。〔6〕宋子:宋鴹(xínɡ),戰國宋國人。宋子認為人天生的慾望是很少的,很容易得到滿足。〔7〕"有後"兩句:意思是如果在上者無意化導人民,那麼人民想為善就會無門可入。〔8〕"有詘"兩句:荀子認為按照老子的思想去做,則人人委曲不爭,沒有人會進取,那麼貴賤就沒有區別了。〔9〕"有齊"兩句:荀子認為像墨子那樣講平等兼愛,那麼人人地位相等,政令也就無由推行了。〔10〕"有少"兩句:荀子認為人天性貪婪多欲,傾向爭奪,這種天性只有靠後天禮義法度的教化才能得到改變。如果按照宋子的理論去做,以為人天性寡慾,那就不需要教化人民了。〔11〕"無有"四句:此處引文見《尚書·洪範》。作好,有所偏好。作惡,有所偏惡。【譯文】世界上的各種事物都只是道的一部分,每一樣事物也只是萬物的一部分,愚昧的人只認識一種事物的一部分,就自以為認識了整個道,這實在是太無知了。慎子只看到跟從法治的作用,而不了解預先倡導的重要;老子只強調柔順、無為,而不懂得積極有為的重要;墨子主張平等相愛,卻不懂得尊卑有序的道理;宋鴹以為人天生寡慾,卻不知道人天性是貪婪好利的。如果按照慎子的思想去做,那麼在上者就會無意化導人們,人們想為善也就會無門可入了;如果按照老子的思想去做,那麼人人都會消極順從,貴賤也就沒有區別了;如果按照墨子的思想去做,那就會造成政令無法推行;如果按照宋子的思想去做,百姓就得不到教化。《尚書》上說:"不要有所偏好,應當遵循聖王的道路前進;不要有所偏惡,應當遵循聖王的道路前進"。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評析】天論是一篇論述天人之間,即自然與社會關係的文章。中心思想是"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及"官天地、役萬物"。荀子認為,"天行有常",自然的運行有其自身的規律,不會受任何人類意志的影響。因此,他明確提出"明於天人之分"的觀點,認為人應該"不與天爭職"、"不慕其在天者",而要"敬其在己者",做自己所能做的事,從而與天相參。他所說的人之所參,不是指違背自然規律行事,而是指取法天地,在順應、利用客觀規律的基礎上,改造自然,從而達到為人類謀福利的目的。此即所謂"物畜而制之"、"制天命而用之"的意思。文章還批駁了當時流行的一些迷信思想,認為很多自然中的現象,如日月蝕、風雨不時、怪星黨見等,都是自然現象的變異,與人治無關。這些都是荀子思想中非常獨特而有價值的地方。

荀子正論

【原文】世俗之為說者曰:"主道利周〔1〕"。是不然。主者,民之唱〔2〕也;上者,下之儀〔3〕也。彼將聽唱而應,視儀而動。唱默則民無應也,儀隱則下無動也。不應不動,則上下無以相胥〔4〕也。若是,則與無上同也,不祥莫大焉。故上者,下之本也,上宣明則下治辨矣〔5〕,上端誠則下願愨矣,上公正則下易直〔6〕矣。治辨則易一,願愨則易使,易直則易知。易一則強,易使則功,易知則明,是治之所由生也。上周密則下疑玄〔7〕矣,上幽險則下漸詐矣〔8〕,上偏曲則下比周矣〔9〕。疑玄則難一,漸詐則難使,比周則難知。難一則不強,難使則不功,難知則不明,是亂之所由作也。故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故主道明則下安,主道幽則下危。故下安則貴上,下危則賤上。故上易知則下親上矣,上難知則下畏上矣。下親上則上安,下畏上則上危。故主道莫惡乎難知,莫危乎使下畏己。傳曰:"惡之者眾則危"。《書》曰:"克明明德〔10〕"。《詩》曰:"明明在下〔11〕"。故先王明之,豈特玄〔12〕之耳哉!【註解】〔1〕周:密,指隱匿真情,不讓下面的人知道。〔2〕唱:倡,倡導。〔3〕儀:準則。〔4〕胥:等待。原為"有",據上下文義改。〔5〕宣明:無所隱瞞。治辨:治理。這裡指明確治理的方向。〔6〕易直:平易正直。〔7〕玄:通"眩",迷惑。〔8〕幽險:隱瞞實情,難以猜測。漸詐:欺詐。〔9〕偏曲:偏私不公正。比周:互相勾結,結黨營私。〔10〕明德:優良的品德。此話見於《尚書·康誥》。〔11〕明明在下:《詩經·大雅·文王》篇的詩句,意思是文王之德,明明在下,所以赫然見於天。這裡引用是為了說明統治者要讓在下的人了解實情。〔12〕玄:當作"宣",公開。【譯文】世俗人有一種說法:"君主治理國家的最好辦法是隱瞞真情"。這是不對的。君主,是民眾的倡導者;人君,是人民的楷模。底下的人將隨著君主的引導而應和,看著君主的榜樣而行動。上面沉默,則百姓無法應和,上面沒有榜樣,則人民無法行動。不應和不行動,那麼上下就無法互相依靠了。這樣的話,就與沒有君主一樣,這是最大的災禍了。所以,上面是下面的根本,上面無所隱瞞,下面就有治理的方向,上面正直誠實,下面就謹慎忠厚,上面公正無私下面就平易正直。得到治理就容易統一,謹慎忠厚就容易役使,平易正直就容易了解和掌握;容易統一國家就能強盛,容易役使就便於收到成效,容易了解和掌握就能做到掌握下情心中有數,這些就是社會達到治理安定的本源了。上面隱瞞實情下面就會疑惑不明,上面神秘莫測下面就會欺詐隱瞞,上面偏私不正下面就會結黨營私。疑惑不明則難於統一,欺詐隱瞞就難以役使,結黨營私則難以了解掌握;難於統一國家就不會強大,難以役使就不會有成效,難以了解掌握就不會心中有數,這些就是社會混亂的本源了。所以統治之道,以公開透明好,而不宜於隱瞞真情。治理國家公開明白,下面就會安寧無事,隱瞞實情則會導致下面人人自危不安。所以底下安定了就會尊重上面,底下不安就會輕視上面。上面容易了解,底下人就會親近他;上面難於了解,底下人就會畏懼他。統治之道,最壞的莫過於讓底下人覺得難以了解他,最危險的莫過於讓底下人畏懼他。古書上說:"憎惡他的人多了,君主就會危險"。《尚書》上說:"一定要讓光明的德行發揚光大"。《詩經》上說:"君主的舉措,讓底下的人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先王特意讓自己的行為光明顯露,豈止是公開而已!

【原文】世俗之為說者曰:"桀、紂有天下,湯、武篡而奪之"。是不然。以桀、紂為常有天下之籍則然〔1〕,親有天下之籍則不然,天下謂在桀、紂則不然。古者天子千官,諸侯百官。以〔2〕是千官也,令行於諸夏之國〔3〕,謂之王;以是百官也,令行於境內,國雖不安,不至於廢易〔4〕遂亡,謂之君。聖王之子也,有天下之後也,勢籍〔5〕之所在也,天下之宗室也;然而不材不中,內則百姓疾之,外則諸侯叛之,近者境內不一,遙者諸侯不聽,令不行於境內,甚者諸侯侵削之,攻伐之,若是,則雖未亡,吾謂之無天下矣。聖王沒,有勢籍者罷不足以縣天下〔6〕,天下無君,諸侯有能德明威積〔7〕,海內之民莫不願得以為君師,然而暴國獨侈,安能誅之〔8〕,必不傷害無罪之民,誅暴國之君若誅獨夫〔9〕,若是,則可謂能用天下矣。能用天下之謂王。湯、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義,興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歸之也。桀、紂非去天下也,反禹、湯之德,亂禮義之分,禽獸之行,積其凶,全其惡,而天下去之也。天下歸之之謂王,天下去之之謂亡。故桀、紂無天下而湯、武不弒〔10〕君,由此效〔11〕之也。湯、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紂者,民之怨賊也。今世俗之為說者,以桀、紂為君而以湯、武為弒,然則是誅民之父母而師民之怨賊也,不祥莫大焉。以天下之合為君,則天下未嘗合於桀、紂也。然則以湯、武為弒,則天下未嘗有說也,直墮〔12〕之耳!故天子唯其人。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強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眾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三至者,非聖人莫之能盡。故非聖人莫之能王。聖人備道全美者也,是縣天下之權稱〔13〕也。桀、紂者,其志慮至險也,其志意至閾〔14〕也,其行為至亂也;親者疏之,賢者賤之,生民怨之,禹、湯之後也,而不得一人之與;刳〔15〕比干,囚箕子,身死國亡,為天下之大僇〔16〕,後世之言惡者必稽〔17〕焉;是不容妻子之數也。故至賢疇〔18〕四海,湯、武是也;至罷不容妻子,桀、紂是也。今世俗之為說者,以桀、紂為天下,而臣湯、武,豈不過甚矣哉!譬之,是猶傴巫、跛匡大自以為有知也〔19〕。故可以有奪人國,不可以有奪人天下;可以有竊國,不可以有竊天下也。奪之者可以有國,而不可以有天下,竊可以得國,而不可以得天下。是何也?曰:國,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天下者,大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國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者,至大也,非聖人莫之能有也。【註解】〔1〕常:通"嘗",曾經。籍:位。〔2〕以:任用。〔3〕諸夏之國:指中原地區各諸侯國。〔4〕廢易:廢黜。易,易位。〔5〕勢籍:勢位。〔6〕罷(pí):同"疲",無能,不賢。縣,同"懸",衡。〔7〕德明威積:聲望大,威信高。〔8〕安:同"案",荀子書中常借作"則"。能:無意義,當刪。〔9〕獨夫:指眾叛親離、孤立無援的人。〔10〕弒:殺,指臣殺君。〔11〕效:效驗,證明。〔12〕墮:毀謗。〔13〕權稱:這裡指標準。〔14〕閾(àn):昏暗。這裡指卑下。〔15〕刳(kū):剖心。比干:與下文的"箕子",都是殷紂王的叔父,因為勸諫紂王而被剖心、降為奴隸。〔16〕僇(lù):恥辱。〔17〕稽(jī):考察。這裡指借鑒。〔18〕疇(chóu):通"幬",覆蓋。〔19〕傴(yǔ):駝背。匡(wānɡ):通"尪",廢疾之人。這裡指巫。大:可能是"而"字之誤。【譯文】世俗人有一種說法:"桀、紂擁有天下,被湯、武篡奪了"。這是不對的。認為桀、紂曾經擁有天下的位置,這是對的,但是說桀、紂靠自己的才德親自擁有了天下就錯了。認為天下人心歸於桀、紂那就更錯了。古代天子有千官,諸侯有百官。用這千官,政令能夠行於諸侯之國的,可以叫作天子;用這百官,政令能夠行於國內的,即使國家不夠安定,但不到被廢黜墜亡的地步,就可以叫國君。聖王的子孫,是擁有天下的天子的後代,佔據著勢位,是天下的宗主;然而既無才能又無德行,內則百姓痛恨,外則諸侯反叛,由近處看,境內不能統一,由遠處看,諸侯也不聽從,更有甚者諸侯還削奪攻伐他,像這樣,那麼即使沒有滅亡,我也稱之為沒有天下。聖王逝世了,有繼承權的人無能而不足以掌管天下,使天下陷於沒有君主的狀態,諸侯中有聲望大、威信高的,海內之人都願意讓他做君主,誅殺那些強暴國家、奢侈放縱的人,一定不去傷害無辜之人,誅殺暴國之君就好像誅殺獨夫民賊一樣,像這樣,才可以說是善於治理國家。善於治理國家才能稱得上是王。湯、武不是奪取了天下,而是因為修道行義,為天下人興利,為天下人除害,天下人才歸順了他們。桀、紂不是被奪去了天下,而是因為他們違背了禹、湯的道德,擾亂了禮義秩序,行同禽獸,罪惡累積,惡事做盡,天下人才離棄了他們。天下人都歸順的叫作王,天下人都離棄的叫作自取滅亡。所以桀、紂根本就沒有擁有天下,湯、武也根本沒有弒君,由這個道理可以得到驗證。湯、武是人民的父母;桀、紂則是人民怨恨的奸賊。今天一般人的看法,認為桀、紂是君主,而湯、武弒殺了君主,這樣,等於是要殺人民的父母,而推尊人民的怨賊了,這實在是不吉祥啊!如果認為人心所歸才能稱為君主,那麼天下從來就沒有歸於桀、紂。這樣說來,認為湯、武為弒君之人,則非但根本沒有任何道理,而且就是毀謗了!所以,能不能當君主,要看他的德行,而不是看他的勢位。天下是最重的東西,不是最強毅的人就不足以擔當;天下是最大的東西,不是最明察的人就不足以處理得各得其分;天下是複雜的東西,不是最聖明的人就不足以使之和睦。所以若不是聖人根本就做不了王。聖人具備了所有的美德,是衡量天下的標準。桀、紂這樣的人,其思慮至為險惡,其思想情感至為卑下,其行為至為淫亂;親近的人疏遠他們,賢能的人蔑視他們,老百姓則怨恨他們,雖然是禹、湯的後代卻得不到一個人的贊助;挖掉比乾的心,囚禁箕子,落得身死國亡,為天下恥笑的結局,後世人說到惡君者無不以之為例證;這是連妻子兒女都保不住的必然道理。所以最賢能的人能保全四海,湯、武就是這樣的人;最無能的人連妻子兒女都不能保全,桀、紂就是這樣的人。現在世俗人的說法,認為桀、紂擁有天下而以湯、武為其臣子,豈不是錯得太厲害了!打個比方說,這就好像一個跛足而駝背的巫自以為高明一樣。所以可能有奪人國家的事;但不可能有奪人天下的事,可能有竊國之事,不可能有竊天下之事。篡奪可能佔有一個諸侯國,但不能擁有天下;偷竊可能佔有一個諸侯國,卻不可以獲得天下。這是因為什麼?答:國家,是小器物,可以為小人所佔有,可以用小手段得到,可以憑藉小的力氣保持;天下,是大器,不可以為小人所佔有,不可以用小手段得到,不可以憑藉小的力氣保持。國家,小人可以擁有,但未必不會滅亡;天下是至大之物,除了聖人沒有人能擁有。

【原文】世俗之為說者曰:"治古無肉刑〔1〕,而有象刑〔2〕:墨黥〔3〕;慅嬰〔4〕;共、艾畢〔5〕;菲、紺、屨〔6〕,殺、赭衣而不純〔7〕。治古如是"。是不然。以為治邪?則人固莫觸罪,非獨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以為人或觸罪矣,而直輕其刑,然則是殺人者不死,傷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輕,庸人不知惡矣,亂莫大焉。凡刑人之本,禁暴惡惡,且征〔8〕其未也。殺人者不死而傷人者不刑,是謂惠暴而寬賊也,非惡惡也。故象刑殆非生於治古,並起於亂今也。治古不然,凡爵列、官職、賞慶、刑罰,皆報也,以類相從〔9〕者也。一物失稱〔10〕,亂之端也。夫德不稱位,能不稱官,賞不當功,罰不當罪,不祥莫大焉。昔者武王伐有商,誅紂,斷其首,縣之赤旆。夫征暴誅悍,治之盛也。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也,未有知其所由來者也。刑稱罪則治,不稱罪則亂。故治則刑重,亂則刑輕,犯治之罪固重,犯亂之罪固輕也。《書》曰:"刑罰世輕世重〔11〕"。此之謂也。【註解】〔1〕肉刑:古代五種刑罰,有黥(qínɡ)、劓(yì)、剕(fèi)、宮、大辟。〔2〕象刑:象徵性的懲罰。〔3〕墨黥:用黑墨畫臉代替黥刑。〔4〕慅(cǎo)嬰:讓犯人戴上用草做的帽帶代替劓刑。慅,通"草"。嬰,通"纓",帽子的帶子。〔5〕共、艾(yì)畢:割去犯人衣服膝蓋部分代替宮刑。共,通"宮",宮刑。艾,通"刈",割。畢,同"襞"(bì),古代衣服上的蔽膝。〔6〕菲、紺(fēnɡ)屨:讓犯人穿麻鞋代替剕刑。菲,通"剕"。紺屨,麻鞋。〔7〕殺、赭(zhě)衣而不純(zhǔn):讓犯人穿去掉衣領的赭衣來代替大辟。赭衣,赤褐色的衣服。純,衣服的鑲邊。〔8〕征:通"懲",懲戒,通過刑罰來警戒。〔9〕以類相從:善有善報,惡有惡報。〔10〕失稱:失其平也。稱,權衡。〔11〕"刑罰"句:引文見《尚書·甫刑》。世輕世重,意思是世有治有亂,故刑有輕有重。【譯文】世俗之人有一種說法:"古代安定的時代沒有肉刑,只有象刑:用塗墨於面代替黥刑;讓犯人戴上用草做的帽帶代替劓刑;割去衣服膝蓋部分代替宮刑;讓犯人穿麻鞋代替剕刑;讓犯人穿去掉衣領的赭衣來代替殺頭的刑罰。古代安定的時代的刑罰就是這樣的"。這是不對的。認為社會已經很安定了嗎?那麼人本來就不會去犯罪,不但不需要肉刑,連象刑都不需要。以為人一旦犯罪,就直減輕其刑罰,那麼這就成了殺人者不償命,傷人者不受刑。罪行很重處罰卻很輕,一般人就不會知道所犯的罪惡,沒有比這更混亂的了。大凡刑罰人的根本目的,即在於禁止暴行、反對作惡,並警戒將來。殺人者不償命,傷人者不受刑,這就叫做施惠暴惡,寬大犯罪,就不是反對作惡了。所以象刑大概並不是產生於古代安定的社會,而是產生於近今之亂世。古代安定的社會不是這樣的,凡爵位、官職、獎勵、刑罰都是與人所作所為相稱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件事情失去了公平,禍亂就開始了。如果德行與其位置不相稱,能力與官職不相稱,賞賜與功勞不相稱,處罰與罪行不相稱,那就成了最大的不吉祥。過去武王伐商誅紂,就割掉他的腦袋,並懸於紅色的旗子上示眾。懲罰暴行誅殺兇悍之徒,是國家治理的大事。殺人者償命,傷人者受刑,這在歷代帝王都是一樣的,沒有人知道它的由來。刑罰與罪行相稱國家就會安定,不相稱國家就會混亂。所以社會安定是由於刑罰重,社會混亂是由於刑罰輕。在安定的時代犯罪,刑罰必定是重的,在混亂的時代犯罪,刑罰必定是輕的。《尚書》上說:"世有治有亂,所以刑有輕有重"。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世俗之為說者曰:"湯、武不能禁令〔1〕。是何也?曰:楚、越不受制〔2〕"。是不然。湯、武者,至天下之善禁令者也。湯居亳、武王居鄗〔3〕,皆百里之地也,天下為一,諸侯為臣,通達之屬〔4〕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曷為楚、越獨不受制也?彼王者之制也,視形勢而制械用,稱遠邇而等貢獻,豈必齊哉!故魯人以榶〔5〕,衛人用柯〔6〕,齊人用一革〔7〕,土地刑制不同者,械用備飾不可不異也。故諸夏之國〔8〕同服同儀,蠻、夷、戎、狄〔9〕之國同服不同制。封內甸服〔10〕,封外侯服〔11〕,侯、衛賓服〔12〕,蠻夷要服〔13〕,戎狄荒服〔14〕。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終王〔15〕。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夫是之謂視形勢而制械用,稱遠近而等貢獻,是王者之制也。彼楚、越者,且時享、歲貢,終王之屬也,必齊之日祭、月祀之屬然後日受制邪?是規磨〔16〕之說也,溝中之瘠〔17〕也,則未足與及王者之制也。語曰:"淺不足與測深,愚不足與謀智,坎井〔18〕之蛙不可與語東海之樂"。此之謂也。【註解】〔1〕不能禁令:意思是禁令有不能到達之處。〔2〕制:禮制。〔3〕亳(bó):商湯王的都城,在今河南商丘東南。鄗(hào):周武王的都城,在今陝西西安西南。〔4〕通達之屬:指交通可到的地方。〔5〕榶(tánɡ):碗。〔6〕柯:盂,古代盛食物的器具。〔7〕一革:未詳何物,大概是一種皮製的酒具。〔8〕諸夏之國:指當時中原地區各國。服:服侍天子。儀:制度。〔9〕蠻、夷、戎、狄:指各地方的少數民族。〔10〕封內:王畿之內,即天子所居都城五百里之內的地方。甸服:耕種王田,以供日祭之品。甸,王田。〔11〕封外:封內之外的五百里以內的地方。侯:同"候",指偵察敵情,擔任警衛。〔12〕侯、衛:指侯圻(qí)和衛圻。從侯圻到衛圻,共分五圻,分別為侯、甸、男、采、衛。每圻為五百里。賓服:意思是按時進貢,以服侍天子。〔13〕要服:用禮義教化約束,使之順服天子。要,約束。〔14〕荒服:不定時向天子進貢。荒,無常。〔15〕"甸服"五句:祀,月祀。享,四時之享。貢,歲供。終王,崇王,指承認天子的統治。終,通"崇"。〔16〕規磨:這裡指揣測的說法。〔17〕溝中之瘠:因貧窮死在溝中的人。這裡指智識淺陋的人。〔18〕坎井:壞井。【譯文】世俗之人有一種說法:"湯、武的禁令有不能到達之處,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楚國、越國就不受其禮制的管束"。這種說法是不對的。湯、武是天下最善於施行禁令的人了。商湯住的亳城、周武王住的部京,都不過是百里之地,而天下卻能統一,諸侯都能臣服,所有交通所達之地的人,都畏懼他們的威力,服從他們的統治,受到教化而歸順他們,怎麼能說楚國、越國單單不受其禮制的管束呢?那時候,王者的制度,是根據不同的地區制定不同的器用,根據距離的遠近制定進貢的物品,何必一定要一致呢?所以魯國人用碗,衛國人用盂,齊國人用一革,各地環境和風俗不同,器用和各種裝飾物也就一定不同。所以中原地區各國服侍同一個天子而制度相同,邊遠少數民族的屬國也服侍同一個天子,制度卻不相同。王畿之內叫甸服,負責耕種王田。王畿之外叫侯服,侯服負責偵察敵情。衛服負責按時進貢,蠻夷地區用禮義教化約束,使之順服天子。不定時向天子進貢。甸服進貢日祭的物品,侯服進貢月祭的物品,賓服進貢四時之享的物品,要服歲貢。荒服則承認天子的統治。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這就叫根據不同的地區制定不同的器用,根據距離的遠近制定進貢的物品,這才是王者的制度。楚、越之國,只是屬於時享、歲貢,終王之類的國家,難道一定要他們同日祭、月祀之國一樣才叫受其禮制的管束嗎?這是揣測的論調,是淺陋的見解,不足以談論王者的制度。俗話說:"淺的東西不足以測量深的東西,愚昧的人不足以與智慧的人相謀,壞井裡的青蛙無法和它談論遨遊東海的樂趣"。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世俗之為說者曰:"堯、舜擅讓〔1〕"。是不然。天子者,勢位至尊,無敵於天下,夫有誰與讓矣?道德純備,智惠甚明,南面而聽天下,生民之屬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天下無隱士,無遺善,同焉者是也,異焉者非也。夫有惡擅天下矣?曰:"死而擅之"。是又不然。聖王在上,決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民載其事而各得其宜,不能以義制利,不能以偽〔2〕飾性,則兼以為民。聖王已沒,天下無聖,則固莫足以擅天下矣。天下有聖而在後子者,則天下不離,朝不易位,國不更制,天下厭然〔3〕,與鄉無以異也,以堯繼堯,夫又何變之有矣?聖不在後子而在三公,則天下如歸,猶復而振之矣,天下厭然,與鄉無以異也,以堯繼堯,夫又何變之有矣?唯其徙朝改製為難。故天子生則天下一隆〔4〕,致順而治,論德而定次;死則能任天下者必有之矣。夫禮義之分盡矣,擅讓惡用矣哉?曰:"老衰而擅"。是又不然。血氣筋力則有衰,若夫智慮取捨則無衰。曰:"老者不堪其勞而休也"。是又畏事者之議也。天子者,勢至重而形至佚,心至愉而志無所詘,而形不為勞,尊無上矣。衣被則服五采,雜間色,重文綉〔5〕,加飾之以珠玉;食飲則重大牢而備珍怪,期臭味,曼而饋〔6〕,代睪而食,雍而徹乎五祀,執薦者百人侍西房;居則設張容,負依〔7〕而坐,諸侯趨走乎堂下;出戶而巫覡〔8〕有事,出門而宗祝有事,乘大路、趨越席以養安,側載睪芷以養鼻,前有錯衡以養目〔9〕,和鸞之聲,步中武、象,騶中韶、龗以養耳〔10〕,三公奉軶持納〔11〕,諸侯持輪挾輿先馬,大侯編後,大夫次之,小侯、元士次之,庶士介而夾道,庶人隱竄,莫敢視望:居如大神,動如天帝,持老養衰,猶有善於是者與不〔12〕?老者,休也,休,猶有安樂恬愉如是者乎?故曰:諸侯有老,天子無老,有擅國,無擅天下,古今一也。夫曰"堯、舜擅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也,不知逆順之理,小大、至不至〔13〕之變者也,未可與及天下之大理者也。【註解】〔1〕擅讓:通"禪讓",把帝位讓給別人。〔2〕偽:後天、人為。〔3〕厭然:馴順的樣子。〔4〕一隆:統於一尊。〔5〕文綉:華麗的繡花。〔6〕曼而饋:跳著舞,列隊送上食物。曼,舞名。饋,進食。〔7〕依:通"扆"(yǐ),戶牖之間的屏風。〔8〕巫覡(xí):古代從事求神卜卦的人。男為覡,女為巫。〔9〕錯:塗金,鍍金。衡:車前的橫木。〔10〕騶(zōu):通"趨",指快走。韶:舜樂。〔11〕軶(è):同"軛",牲口駕車時加在脖子上的曲木。納:同"鞓",套馬的環。〔12〕不:同"否"。〔13〕至:指上文天子的"至重、至佚、至愉"。【譯文】世俗之人有一種說法:"堯、舜曾經禪讓"。這種說法是不對的。天子,是勢位最為尊貴的人,天下沒有與之匹敵的,又能把帝位讓給誰呢?他的道德純粹完全,智慧十分高明,南面而統治天下,百姓無不畏懼服從而受到他的教化,天下沒有被埋沒的人才,合乎他的就是對的,不合乎他的就是錯的。又有什麼理由禪讓天下呢?又說:"死了就可以禪讓"。這又錯了。聖王的統治,是根據德行的好壞來規定等級次序,按照才能的大小來授予官職,使老百姓擔任的事都適合自己的特長,不能用禮義克制利慾,不能通過後天的努力來改造惡的本性,那就只能做普通的百姓。聖王既然已死,天下已經沒有聖人,那根本就沒有人能夠接受禪讓的了!如果天下有能繼起的聖王,而且又是聖王的後代,那麼天下人都不會背離他,朝廷也不會易位,國家也不會改制,天下人都馴順服從新王的統治而與從前沒有兩樣,這是用堯一樣的人來繼承堯,又會有什麼需要變化的呢?如果繼承的不是聖王的兒子而是三公,那麼天下人也會歸順他,就好像重新振興一樣,天下人都馴順服從新王的統治而與從前沒有兩樣,這是用堯一樣的人來繼承堯,又會有什麼需要變化的呢?只有改朝換代,更改制度才是難的。所以,天子活著,天下統於一尊,人們極其順從,國家安定,根據道德而定次序;天子死了,那能夠擔當天下的人,一定會出現。只要禮義的大分做到了,又何必用禪讓來博取美譽?又有一說:"天子老邁了就禪讓"。這又錯了。人的血氣身體會衰老,但智慮判斷力是不會衰老的。又有人說:"老人承受不了那種辛苦而應該休息"。這是怕苦怕累的人說的話。做天子的,勢位最重但形體安逸,心情愉快而不壓抑,形神不勞而尊貴無比。穿著綉著華麗文採的五色衣服,上面裝飾著珠玉;吃的是各種美味佳肴,聞盡各種香味,吃飯的時候有人跳著舞送上食物,還有鼓樂相伴,在雍樂聲中撇下灶祭,西廂有百人服侍吃飯。聽朝接見諸侯的時候,要布置帳幕,安放屏風,背對著屏風而坐,諸侯在殿堂下快步向前朝見;出門有巫覡為之掃除不祥,出國門有宗祝為之祈福;乘著大輅之車,坐著蒲席以養護身體,車的左右兩旁載滿香草以養鼻,前面的橫木上塗著金飾讓眼睛舒適,車緩行的時候,伴著和鸞之聲,合著武、象之樂的節奏,快行的時候,則合著韶、龗音樂的節拍,聽上去十分悅耳,王公大臣扶著駕車的曲木和馬韁繩,諸侯有的扶著車輪,有的站在車的兩旁,有的牽著馬在前面引路,大國的公侯跟在後面,大夫跟隨在公侯後面,小侯、上士又隨其後,士兵們披著甲在兩旁警衛,一般百姓都躲藏逃避而沒有敢抬頭看的:安居的時候如大神,行動的時候如天帝,養護身體避免衰老,還有比這更好的嗎?所謂老就要休息,休息有這麼安樂愉快嗎?所以說,諸侯有老的時候,天子卻沒有,有讓國之事,沒有讓天下之事,古今都是如此。那些說堯、舜禪讓的,都是假話,是淺薄之人的傳言,是愚陋的說法。他們不知對錯的道理,不知"大"和"小","至"和"不至"的差別,這種人是不可以和他談天下的大理的。

【原文】世俗之為說者曰:"堯、舜不能教化,是何也?曰:朱、象不化〔1〕"。是不然也。堯、舜,至天下之善教化者也,南面而聽天下,生民之屬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然而朱、象獨不化,是非堯、舜之過,朱、象之罪也。堯、舜者,天下之英也;朱、象者,天下之嵬〔2〕,一時之瑣也。今世俗之為說者不怪朱、象而非堯、舜,豈不過甚矣哉!夫是之謂嵬說。羿、蠭門者〔3〕,天下之善射者也,不能以撥弓、曲矢中微〔4〕;王梁、造父者〔5〕,天下之善馭者也,不能以辟馬毀輿致遠〔6〕;堯、舜者,天下之善教化者也,不能使嵬瑣化。何世而無嵬,何時而無瑣,自太紵、燧人莫不有也〔7〕。故作者〔8〕不祥,學者受其殃,非者有慶。《詩》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職競由人〔9〕"。此之謂也。【註解】〔1〕朱:朱丹,堯的兒子,傳說他為人不守忠信而又好爭辯。象:舜的異母弟弟,傳說他曾設計殺害舜。〔2〕嵬(wéi):怪。〔3〕羿:后羿,傳說中善射箭者。蠭門:即"逢蒙",相傳是夏代善射的人,曾跟羿學射。〔4〕撥弓:不正的弓。曲矢:彎曲的箭。中微:射中微小的目標。〔5〕王梁:即"王良",傳說中善於駕車的人。造父:傳說中周穆王的車夫,善於駕車。〔6〕辟:通"蹩",跛足。毀輿:壞車。〔7〕太紵(hào):伏羲,傳說中東方部落的首領。燧(suì)人:傳說中火的發明者。〔8〕作者:編造這種傳說的人。〔9〕"下民"四句:此處引詩見《詩經·小雅·十月之交》。【譯文】世俗之人有一種說法:"堯、舜的教化有不能到達之處。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朱、象就是沒有得到教化的人"。這種說法是不對的。堯、舜是天下最善於教化的人了,南面而統治天下,百姓無不畏懼服從而受到他的教化;然而朱、象獨獨沒有得到教化,這不是堯、舜的過錯,而是朱、象的罪過。堯、舜是天下的英豪;朱、象則是當時偶有的怪民、小人。今天世俗的說法,不怪罪朱、象而責備堯、舜,不是錯得太厲害了嗎?這就是奇談怪論。后羿、逢蒙是天下最善於射箭的人了,他們也不能用不正的弓、彎曲的箭射中微小的目標;王良、造父是天下最善於駕車的人,他們也不能駕著跛足的馬、趕著壞的車到達遠方;堯、舜是天下最善於教化的人,也無法讓怪人、小人得到感化。哪個時代沒有怪人,哪個時代沒有小人,從伏羲、燧人之時起就有了。所以編造這種傳說的人是壞人,聽信這種傳說的人會受害,不接受這種傳說的人則是值得慶幸的。《詩經》上說:"老百姓有罪孽,不是老天降下的。當面說說笑笑,背後憎恨攻擊,這完全在於人為啊!"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世俗之為說者曰:"太古薄葬,棺厚三寸,衣衾三領〔1〕,葬田不妨田,故不掘也。亂今厚葬飾棺,故抇〔2〕也"。是不及知治道,而不察於抇不抇者之所言也。凡人之盜也,必以有為,不以備不足,則以重有餘也。而聖王之生民也,皆使當厚優猶知足〔3〕,而不得以有餘過度。故盜不竊,賊不刺〔4〕,狗豕吐菽粟〔5〕,而農賈皆能以貨財讓,風俗之美,男女自不取於塗〔6〕,而百姓羞拾遺〔7〕。故孔子曰:"天下有道,盜其先變乎!"雖珠玉滿體,文綉充棺,黃金充槨,加之以丹矸〔8〕,重之以曾青〔9〕,犀象〔10〕以為樹,琅珄、龍茲、華覲以為實〔11〕,人猶且莫之抇也。是何故也?則求利之詭緩,而犯分之羞大也。【註解】〔1〕三領:三稱。單衣復衣合起來為一套。〔2〕抇(hú):挖。這裡指盜墓。〔3〕當厚:疑當作"富厚"。優猶:優裕。〔4〕刺:探取。〔5〕菽粟:泛指糧食。〔6〕取:通"聚",聚集。塗:同"途",道路。〔7〕拾遺:撿拾丟掉的東西。〔8〕丹矸(ɡān):硃砂。〔9〕曾青:銅精,一種繪畫用的顏料。〔10〕犀、象:犀牛角、象牙。〔11〕琅珄、龍茲、華覲(jìn):都是珠玉的名字。【譯文】世俗之人有一種說法:"遠古的時候舉行薄葬,棺材厚才三寸,死人的衣服只有三套,葬在田裡不妨礙種田,所以沒有人去盜墓。當今亂世舉行厚葬,用珠寶裝飾棺材,所以會被盜掘"。這是不懂得治理之道,又不去考察盜墓與不盜墓的原因的人說的話。大凡人去盜墓,一定會有原因,不是為了補充自己的不足,就是為了更多的獲得財物。而聖王對於老百姓,都應該使其達到富裕寬厚而知足,但也不要超過限度。這樣就會強盜不搶,小偷不竊,連豬狗都不吃糧食了,而農民和商人都能以財貨相讓,風俗如此之美,男女自然不會聚集於道路,百姓也都以拾取他人財物為恥了。所以孔子說:"天下有道,從盜賊的變化最先看得出啊!"這樣死者雖然珠玉滿身,棺材裡裝滿了色彩美麗的絲織品,棺槨上塗滿了黃金,上面用硃砂、銅金塗飾,用犀角象牙做樹,用琅珄、龍茲、華覲做果實,人也不會去挖墓的。這是因為什麼呢?因為人求利的詭詐之心不那麼急切了,而以違背禮義為恥。

【原文】夫亂今然後反是:上以無法使,下以無度行,知者不得慮,能者不得治,賢者不得使。若是,則上失天性,下失地利,中失人和,故百事廢,財物詘而禍亂起。王公則病不足於上,庶人則凍餒羸瘠於下〔1〕,於是焉桀、紂群居,而盜賊擊奪以危上矣。安〔2〕禽獸行,虎狼貪,故脯〔3〕巨人而炙嬰兒矣。若是,則有何尤抇人之墓、抉人之口而求利矣哉〔4〕!雖此倮而薶之〔5〕,猶且必捆也,安得葬薶哉!彼乃將食其肉而齙其骨也。夫曰"太古薄葬,故不抇也;亂今厚葬,故抇也",是特奸人之誤於亂說〔6〕,以欺愚者而淖陷〔7〕之以偷取利焉,夫是之謂大奸。傳曰:"危人而自安,害人而自利"。此之謂也。【註解】〔1〕餒(něi):飢餓。羸(léi)瘠:貧困。〔2〕安:同"案",荀書中常借為"乃"。〔3〕脯(fǔ):肉乾。〔4〕有:通"又"。尤:怨恨。抉(jué):剜出。〔5〕倮(luǒ):裸。薶:同"埋"。〔6〕特:只是。奸人:邪惡詭詐的人。〔7〕淖陷:陷害。淖,溺。【譯文】今天這混亂的世道卻相反:君主不按法度統治,臣民不按法令行事,有智慧的人不讓他參與政事,有能力的人不讓他去治理國家,有德行的人得不到重用。像這樣,就會上失天時,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導致百事廢弛,財物窮盡,而禍亂出現。就會出現王公貴族擔心財物不夠用,老百姓饑寒交迫的情況,於是桀、紂那樣的人就會大量出現,而盜賊也到處搶劫財物,危及統治者。於是人行如禽獸,貪如虎狼,吃人肉而食嬰兒。這樣的話,又何必責備那些掘人墳墓,從死人的口中去挖珠玉的人!像這樣即使赤身裸體而埋,也一定會有人去掘的,哪裡還能夠安葬!那些人會把死者的肉和骨頭都吃掉的。今天有人說:"遠古的時候實行薄葬,所以沒人盜墓;混亂的今天舉行厚葬,所以會被人盜墓"。這只是那些姦邪的人故意製造亂說,以欺騙愚昧的人,使他們陷於迷惑,以便從死人身上得利罷了。這種人是最壞的。古書上說:"危害別人而保全自己,損害別人而讓自己得利"。說的就是這種人。

【原文】子宋子〔1〕曰:"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鬥。人皆以見侮為辱,故斗也;知見侮之為不辱,則不鬥矣"。應之曰:然則亦以人之情為不惡〔2〕侮乎?曰:"惡而不辱也"。曰:若是,則必不得所求〔3〕焉。凡人之斗也,必以其惡之為說,非以其辱之為故也。今俳優、侏儒、狎徒詈侮而不鬥者〔4〕,是豈鉅知見侮之為不辱哉〔5〕?然而不鬥者,不惡故也。今人或入其央瀆〔6〕,竊其豬彘,則援劍戟而逐之,不避死傷,是豈以喪豬為辱也哉?然而不憚斗者,惡之故也。雖以見侮為辱也,不惡則不鬥;雖知見侮為不辱,惡之則必斗。然則斗與不鬥邪,亡〔7〕於辱之與不辱也,乃在於惡之與不惡也。夫今子宋子不能解人之惡侮,而務說人以勿辱也,豈不過甚矣哉!金舌弊口〔8〕,猶將無益也。不知其無益則不知;知其無益也,直〔9〕以欺人則不仁。不仁不知,辱莫大焉。將以為有益於人,則與無益於人也,則得大辱而退耳。說莫病是矣。【註解】〔1〕子宋子:即宋釺。〔2〕惡:憎惡。〔3〕所求:指宋榮子追求的目標,即救民於斗。〔4〕俳(pái)優:古代宮廷里的歌舞藝人。侏儒:身材矮小不正常的人,通常是宮廷里豢養的玩物。狎徒:用一些低級趣味的東西逗人笑的人。〔5〕豈鉅知:哪裡知道。鉅:通"詎"。〔6〕央瀆(dòu):大洞。央,大。瀆,通"竇",洞穴,窟窿。〔7〕亡(wú):無。〔8〕金舌:形容嘴巴會說。弊口:說破了嘴。〔9〕直:只是。【譯文】宋子說:"明白受到欺侮並不是受辱的道理,人們就不會發生爭鬥了。每個人都知道受到欺侮是恥辱,所以相互間爭鬥不休;知道受到欺侮並不是恥辱的道理,就不會有爭鬥了"。請問:照這樣說來,是認為不憎惡被欺侮是人之常情呢?答道:"憎惡但並不以之為恥辱"。答道:如果是這樣,宋子的目的肯定是達不到了。大凡人之間發生爭鬥,一定是出於憎惡,而不是因為受到侮辱。你看俳優、侏儒、小丑這類人,互相之間辱罵侮辱但卻不發生爭鬥,這難道是因為明白受到欺侮並不是恥辱的道理?他們不發生爭鬥,只是因為互相併不憎惡。今天如果有人從大洞中進入別人的家,偷了別人的豬,被偷者就一定會拔出劍戟來追打他,不擔心會死傷人,這難道是因為丟了豬感到恥辱嗎?之所以不怕爭鬥,是因為憎惡偷竊者。所以,即使以被欺侮作為恥辱,互相不憎惡就不會發生爭鬥;即使不以被欺侮為恥辱,互相憎惡也一定會發生爭鬥。如此看來,斗或者不鬥,不在於是否感到恥辱,而在於是不是感到憎惡。今天宋子不能消除人們之間憎惡被欺侮的心理,而一定要勸說人不要以之為辱,豈不是錯得太厲害了!就算怎樣能言善辯、說破了嘴都沒有用。不知道沒有用,就是不夠智慧;知道沒有用,而只是拿它來騙人,就是不仁了!不仁不智,沒有比這更大的恥辱了。自以為其學說是有益於人的,其實是無益於人的,最後只落得最大的羞辱而退。沒有比宋子的學說毛病更大的了。

【原文】子宋子曰:"見侮不辱"。應之曰:凡議,必將立隆正〔1〕然後可也,無隆正,則是非不分而辨訟不決。故所聞曰:"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職名象之所起〔2〕,王制是也"。故凡言議期命〔3〕,是非以聖王為師,而聖王之分,榮辱是也。是有兩端矣:有義榮者,有勢〔4〕榮者;有義辱者,有勢辱者。志意修,德行厚,知慮明,是榮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謂義榮。爵列尊,貢祿厚,形勢勝,上為天子諸侯,下為卿相士大夫,是榮之從外至者也,夫是之謂勢榮。流淫〔5〕、污侵、犯分、亂理、驕暴、貪利,是辱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謂義辱。詈侮摔搏〔6〕,捶笞、臏腳〔7〕,斬、斷、枯、磔〔8〕,藉、靡〔9〕、舌糹舉,是辱之由外至者也,夫是之謂勢辱。是榮辱之兩端也。故君子可以有勢辱,而不可以有義辱;小人可以有勢榮,而不可以有義榮。有勢辱無害為堯,有勢榮無害為桀。義榮勢榮,唯君子然後兼有之;義辱勢辱,唯小人然後兼有之。是榮辱之分也。聖王以為法,士大夫以為道,官人以為守,百姓以成俗,萬世不能易也。【註解】〔1〕隆正:指判斷是非的最高標準。〔2〕分職:指等級官員。名象:名物制度。〔3〕期:約定。命:指規定事物的名稱。〔4〕勢:勢位。這裡指外邊加上去的東西。〔5〕流淫:荒淫無度。污:穢行。〔6〕摔(zuó):揪著頭髮。搏:用手打。〔7〕捶笞(chī):鞭打。臏(bìn)腳:古代去掉膝蓋的刑罰。〔8〕斬:砍頭。斷:斷屍。枯:暴屍。磔(zhé):車裂。〔9〕靡:同"縻",繩子。【譯文】宋子說:"受到欺侮不要覺得受辱"。回應到:大凡一種議論,一定要建立一個最高標準才能進行。沒有標準就會導致是非不清而爭論不定。所以聽說:"天下最高的標準,判斷是非的界限,確定各種官制、名物制度的根據,就是王制"。凡是要發表議論或規定事物的名稱,都要以聖王為標準。而聖王的綱要,則是榮辱。榮辱各有兩個方面,有內在的榮,有外在的榮;有內在的辱,有外在的辱。志意美好,德行美厚,思慮精明,這是發自內在的榮,就是義榮。爵位尊貴,貢祿豐厚,勢位高,上為天子諸侯,下為卿相士大夫,這是來自外部的榮,這就是勢榮。荒淫無度,行為放蕩污雜,違反名分,悖亂禮義,驕橫跋扈,暴躁貪婪,這是發自內在的辱,這就叫義辱。被人辱罵,揪住毆打,鞭打挖膝,砍頭斷屍,暴屍車裂,用繩子反綁,這是來自外部的侮辱,這就叫勢辱。這就是榮辱的兩個方面。君子可以有勢辱而不可以有義辱,小人可以有勢榮而不可能有義榮。有勢辱並不妨礙成為堯,有勢榮並不妨礙會成為桀。義榮、勢榮,只有君子才能兼有;義辱、勢辱,只有小人才能兼有。這就是榮辱的分別了。聖王以之為法則,士大夫以之為正道,官吏以之為操守,百姓以之為習俗,這是萬世都不能改變的。

【原文】今子宋子案〔1〕不然,獨詘容為己,慮一朝而改之,說必不行矣。譬之,是猶以塼塗〔2〕塞江海也,以焦僥而戴太山也〔3〕,雴跌〔4〕碎折不待頃矣。二三子之善於子宋子者,殆不若止之,將恐得傷其體也。【註解】〔1〕案:相當於"則"。〔2〕塗:泥。〔3〕焦僥:傳說中的矮人。戴:頂。太山:同"泰山"。〔4〕雴(diān)跌:跌倒。【譯文】現在宋榮子則不是這樣,不但自己甘心受辱,還希望很快改變人們的觀點,這種學說必然是行不通的。打個比方,這就好像用磚和泥來堵塞江海,讓焦僥背負泰山,立刻就會跌倒、被壓碎。那些贊成宋子觀點的人,如果不趕快糾正這種看法,那就恐怕要自食其果,傷害自己了。

【原文】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為欲多,是過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談說,明其譬稱〔1〕,將使人知情之欲寡也。應之曰:然則亦以人之情為目不欲綦〔2〕色,耳不欲綦聲,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為不欲乎?曰:"人之情慾是已"。曰:若是,則說必不行矣。以人之情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猶以人之情為欲富貴而不欲貨也,好美而惡西施也。【註解】〔1〕譬:比喻。稱:說的意思。〔2〕綦:極,很。【譯文】宋子說:"人之本性是寡慾的,而都以為自己的本性是多欲的,這是錯誤的"。所以率領他的弟子,為他的學說辯護,闡明他的比喻和思想,想使人接受本性寡慾的理論。問道:這樣說來也就是認為人天生不想看到各種美麗的顏色,不想聽到各種悅耳的聲音,不想吃到各種美味佳肴,不想享受各種身體的安逸。這五個方面極盡的享受,難道人的本性都不想要嗎?回答說:"這正是人的本性所想要的"。答道:如果是這樣,那麼宋子的學說一定行不通了。認為人的本性想要這五種極大的享受但不想多要,這就猶如說人的本性希望富貴卻不要財物,喜歡美色卻討厭西施一樣。

【原文】古之人為之不然。以人之情為欲多而不欲寡,故賞以富厚而罰以殺〔1〕損也,是百王之所同也。故上賢祿天下〔2〕,次賢祿一國,下賢祿田邑,願愨之民完衣食。今子宋子以是之情為欲寡而不欲多也,然則先王以人之所不欲者賞而以人之所欲者罰邪?亂莫大焉。今子宋子嚴然〔3〕而好說,聚人徒,立師學,成文典,然而說不免於以至治為至亂也,豈不過甚矣哉!【註解】〔1〕殺(shài):減少。〔2〕祿天下:這裡指三公。下文"祿一國"指諸侯,"祿田邑"指士大夫。〔3〕嚴然:同"儼然",莊重。【譯文】上古的人不是這樣做的。認為人的本性是多欲而不是寡慾,所以有功就賞賜以財物,有過就減少賞賜,這在歷代帝王都是一樣的。所以最賢能的人受封為三公,次一等的人被封為諸侯,再次一等的人被封為士大夫,老實本分的人則使其保持基本的衣食生活。現在宋子以人之本性為寡慾而不多欲,這樣說,那麼先王是用人不想要的東西賞賜人,而用人想要的東西懲罰人嗎?沒有比這更混亂的了。今天宋子莊重立說,沾沾自喜,聚集弟子,自居師位,著書寫文,然而這樣的學說最終不免陷於把極好的說成是極壞的,這不是錯得太厲害了嗎?

【評析】這篇文章的內容主要是駁斥當時社會上流行的一些觀點。文章列舉了十種觀點,即"主道利周"、"桀、紂有天下,湯、武篡而奪之"、"治古無肉刑,而有象刑"、"湯、武不能禁令"、"堯、舜擅讓"、"堯、舜不能教化"、"太古薄葬、亂今厚葬"、及宋子"見侮之不辱,使人不鬥"、"見侮不辱"、"人之情慾寡"等觀點,然後對之進行了批判。而荀子批評的標準則是他所謂的"王制"思想。文章沒有中心的思想,頗近拉雜,但某些篇章可與《非十二子》《天論》等互相發明,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荀子的一些思想,所論也頗有深刻透徹之處。

荀子禮論

【原文】禮起於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1〕,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於物,物必不屈〔2〕於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註解】〔1〕度量:所以,定多少之數。分界:所以定彼此之分。〔2〕屈:竭盡。【譯文】禮的興起因為什麼?答:人生來就有慾望,有慾望而得不到,就不可能不去尋求;尋求而沒有限度和界限,就不能不爭奪;爭奪就產生混亂,混亂則導致無法收拾的局面。過去的聖王憎恨這種混亂的局面,所以制定禮義以區分等級界限,以調節人們的慾望,滿足人們的需求,讓人們的慾望一定不會因為物質的不足而得不到滿足,物質也一定不會因為慾望之無窮而耗盡,慾望與物質相互制約而長久地保持協調,這就是禮的源起。

【原文】故禮者,養也。芻豢〔1〕稻粱,五味調香〔2〕,所以養口也;椒蘭芬謨〔3〕,所以養鼻也;雕琢、刻鏤、黼黻、文章〔4〕,所以養目也;鐘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養耳也;疏房、檖貌、越席、床笫、几筵〔5〕,所以養體也。故禮者,養也。【註解】〔1〕芻(chú)豢(huàn):指牛羊豬犬之類的肉類。〔2〕香:當作"益",通"和"。〔3〕謨(bì):芳香。〔4〕黼黻(fǔfú):綉有各種華麗花紋的服裝。文章:錯雜的色彩花紋。〔5〕疏:通,指敞亮。檖(suì):深遠。越席:蒲席。笫(zǐ):竹編的床席。几筵:古代人席地而坐,依靠的叫幾,墊席叫筵。【譯文】所以,禮就是滿足人的慾望的。魚肉五穀,美味佳肴,是用來滿足人的嘴巴需求的;各種香味,是用來滿足人的鼻子需求的;雕刻精美的器皿和花紋色彩美麗的衣服,是用來滿足人的眼睛需求的;鐘鼓、管磬、琴瑟、竽笙等各種樂器,是用來滿足人的耳朵需求的;高屋大房,竹席几筵,是用來滿足人的身體需求的。所以禮也是用來滿足人的慾望的。

【原文】君子既得其養,又好其別。曷謂別?曰: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1〕皆有稱者也。故天子大路〔2〕越席,所以養體也;側載睪芷〔3〕,所以養鼻也;前有錯衡〔4〕,所以養目也;和鸞〔5〕之聲,步中武、象〔6〕,趨中韶、龗〔7〕,所以養耳也;龍旗九斿〔8〕,所以養信〔9〕也;寢兕、持虎、蛟韅、絲末、彌龍〔10〕,所以養威也;故大路之馬必倍至教順,然後乘之,所以養安也。孰知夫出死要節之所以養生也!孰知夫出費用之所以養財也!孰知夫恭敬辭讓之所以養安也!孰知夫禮義文理〔11〕之所以養情也!故人苟生之為見,若者必死;苟利之為見,若者必害;苟怠惰偷懦之為安,若者必危;苟情說〔12〕之為樂,若者必滅。故人一之於禮義,則兩得之矣;一之於情性,則兩喪之矣。故儒者將使人兩得之者也,墨者將使人兩喪之者也,是儒、墨之分也。【註解】〔1〕輕重:卑尊。稱:相稱,合宜。〔2〕大路:即"大輅",古代天子坐的車。〔3〕側:大路的兩旁。載:放置。睪(zé)芷:香草。軍,能"澤"。〔4〕錯:塗飾。衡:車前的橫木。〔5〕和鸞:車上的鈴。〔6〕武:武王樂。象:武王舞。〔7〕韶:舜樂。龗:湯樂。〔8〕斿(liú):旗上的飄帶。〔9〕信:通"伸",又通"神",神氣。〔10〕寢兕:卧著的犀牛。持虎:蹲著的虎。蛟韅(xiǎn):鮫魚皮做的馬肚帶。韅,馬肚帶。絲末:絲織的蓋車布。彌龍:金飾的龍首,在車子的衡軛的末端。〔11〕禮義文理:禮義的各種規範和儀式。〔12〕說:同"悅"。【譯文】君子既得到了養欲之道,同時也強調其中的區別。什麼是區別呢?答:就是貴賤有等級、長幼有差別,貧富尊卑都有與其相稱者。所以天子出門則乘大輅,坐蒲席,用這些來使其身體舒服;車兩邊放上香草,是為了滿足嗅覺的需要;鍍金的橫木,是為了讓眼睛看著舒服;車上和鸞的聲音,慢行的時候,合乎武、象的音樂,疾走的時候,合乎韶、龗的音樂,是為了聽上去悅耳;龍旗上有九條飄帶,是為了顯示君主的氣派;車輪上畫的卧著的犀牛、蹲著的虎、鮫魚皮做的馬肚帶、絲織的車簾、金飾的龍首,都是為了襯托君主的威嚴;所以為天子駕車的馬,一定要選擇天性馴良的,並教之使其馴服,然後才能乘坐,目的就是為了讓天子安心舒適。誰會知道捨生而求名節也是為了養生!誰會知道捨得花錢也是為了求財!誰會知道恭敬辭讓也是為了達到安定無爭奪!誰會知道禮義儀式也是為了培養高尚的情感!所以一個人假如只是一味貪生,這樣的人就一定會死!假如一個人只是一味貪利,這樣的人就一定會招來禍害!假如一個人安於鬆懈懶惰,這樣的人就一定會有危險!假如一個人只以滿足性情為樂,這樣的人就一定會喪失禮義道德!所以一個人專一於禮義,那麼性情和禮義都可以得到;一個人一味追求性情的滿足,那麼兩樣都會失去。所以儒家是要使人兩樣都得到,墨家則是要使人兩樣都失去,這就是儒、墨的區分所在。

【原文】禮有三本〔1〕: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2〕君師。是禮之三本也。【註解】〔1〕本:根本,本源。〔2〕隆:推崇。【譯文】禮有三個本源:天地,是生命的本源;先祖,是族類的本源;師長,是治理國家的本源。沒有天地,生命從何而來?沒有先祖,我們從何而來?沒有師長,國家如何得到治理?三者缺一方面,人們就沒法得到安寧。所以禮,上是用來祭祀天的,下是用來祭祀地的,也是表示對祖先和君師的尊重。是禮義的三個根本。

【原文】故王者天太祖〔1〕,諸侯不敢壞,大夫士有常宗〔2〕,所以別貴始〔3〕。貴始,得〔4〕之本也。郊〔5〕止乎天子,而社〔6〕止於諸侯,道〔7〕及士大夫,所以別尊者事尊,卑者事卑,宜大者巨,宜小者小也。故有天下者事七世〔8〕,有一國者〔9〕事五世,有五乘之地者〔10〕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11事二世,持手而食者不得立宗廟,所以別積厚者流澤廣12,積薄者流澤狹也。【註解】〔1〕天太祖:以太祖配天祭祀。太祖,每個朝代的開創皇帝。〔2〕常宗:指"百世不遷之大宗",即一個宗族的嫡長子傳下來的大宗。〔3〕別貴始:重視各自宗族的始祖。〔4〕得:通"德"。〔5〕郊:古代的祭天之禮。〔6〕社:古代的祭地之禮。〔7〕道:除喪服的祭祀。〔8〕有天下者:指天子。事七世:侍奉七代祖先,即可以立七代祖先的神廟。〔9〕有一國者:指諸侯。《禮記·王制》:"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諸侯五廟,二昭二穆,與太祖之廟而五。大夫三廟,一昭一穆,與太祖之廟而三"。〔10〕五乘之地者:五十里封地,指大夫。古代十里為成,每成出兵車一輛。11三乘之地者:指士。12積厚:功業大。積,通"績"。流澤:流傳給後世的遺風。澤,遺風。【譯文】所以做王的人將開國君主配天進行祭祀,諸侯也不敢毀壞始祖的宗廟,大夫和士也都有百世不變的祭祀的大宗,目的就是為了表示尊重各宗族的始祖。尊重始祖,就是道德的開始。只有君主才能祭天,只有諸侯以上的才能祭地,士大夫以上的都可以有除喪服的祭祀,這就是為了有所區別,只有尊貴的才能侍奉尊貴的,卑賤的只能侍奉卑賤的,應該大的就大,應該小的就小。所以天子可以立七代祖先的廟,諸侯可以立五代祖先的廟,大夫可以立三代祖先的廟,一般的士階層可以立二代祖先的廟,普通勞動者,不可以設立宗廟,目的就是要有所區別,讓功業大的流傳廣大,功業小的流傳狹小。

【原文】大饗〔1〕,尚玄尊〔2〕,俎〔3〕生魚,先大羹〔4〕,貴食飲之本〔5〕也。饗〔6〕,尚玄尊而用酒醴〔7〕,先黍稷而飯稻粱〔8〕,祭,齊大羹而飽庶羞〔9〕,貴本而親用也。貴本之謂文〔10〕,親用之謂理,兩者合而成文,以歸大一〔11〕,夫是之謂大隆〔12〕。故尊之尚玄酒也,俎之尚生魚也,豆〔13〕之先大羹也,一也。利爵之不醮也,成事之不俎不嘗也,三臭〔14〕之不食也,一也。大昏之未發齊也,大廟之未入屍也,始卒之未小斂也,一也。大路之素末〔15〕集也,郊之麻統也,喪服之先散麻也,一也。三年之喪,哭之不反〔16〕也,清廟之歌,一唱而三嘆也,縣一鍾,尚拊、膈〔17〕,朱弦而通越也,一也。【註解】〔1〕大饗(xiǎnɡ):在太廟中合祭歷代祖先。〔2〕尚:同"上",供上。玄尊:盛清水的酒杯。這裡用清水作為酒。〔3〕俎(zǔ):祭器,盛載魚肉。〔4〕大羹:不加調味的肉汁。大,讀作"太"。〔5〕本:本源,本始。〔6〕饗:通"享",指四季的廟祭。〔7〕用:酌獻。酒醴:甜酒。〔8〕黍(shǔ)稷(jì):指五穀糧食。飯稻粱:指供上熟米飯。〔9〕齊:讀為"躋",升。庶羞:指各種美味。〔10〕文:文飾。指禮的形式。〔11〕大一:太一,太古之時。大,同"太"。〔12〕大隆:最隆重。〔13〕豆:古代盛食物的器皿。〔14〕臭:用鼻子聞其氣,意思是食畢。〔15〕素末:即上文的"絲末",絲織的車簾。〔16〕不反:指哭聲很大,好像往而不返。〔17〕拊(fǔ)、膈(ɡé):都是古代樂器。【譯文】在太廟中合祭歷代祖先,供上盛著清水的酒杯,將生魚放在俎中,先獻上沒有調料的肉汁,這是表示尊重飲食的本源。四季祭祖的時候,供上盛著清水的酒杯,然後供上甜酒,先獻上五穀糧食,然後獻上熟米飯,每月的祭祀,供上沒有調料的肉汁,然後獻上各種美味的食品,這表示既尊重飲食的本源,又便於被祭祀者食用。尊重飲食的本源是禮的形式,便於食用近於人情常理,兩者相合就成為完備的禮儀,而合乎太古時代的情況,這就是最隆重的禮。所以用酒杯供上清酒,用俎供上生魚,用豆獻上沒有調料的肉汁,意思是一致的,都是要尊重飲食的本源。"屍"不把"利"獻上的酒喝乾凈,祭祀完畢不嘗俎上的生魚,對於獻上的食物三次歆享其氣而不吃掉,意思也是一致的,都是表示祭祀完畢。舉行盛大的婚禮還沒有開始去迎親的時候,祭祀太廟時"屍"還沒有進入的時候,人剛死去還沒有換上壽衣的時候,這都是禮剛開始的情況。大輅上絲織的車簾,郊祭時戴的麻布帽,喪服腰間所系的麻帶,都是表示禮的服飾要跟從簡樸的原則。人死三年祭祀的時候,哭聲嚎啕,唱《清廟》之歌,一人唱而三人和,懸掛一口鐘,上面有拊、膈,將瑟的底部穿上孔,這也都是表示禮的儀式應該質樸不文。

【原文】凡禮,始乎稅〔1〕,成乎文,終乎悅校〔2〕。故至備,情文俱盡;其次,情文代勝;其下,復情以歸大一也。天地以合〔3〕,日月以明,四時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好惡以節,喜怒以當,以為下則順,以為上則明,萬變不亂,貳之則喪也〔4〕。禮豈不至矣哉!立隆以為極〔5〕,而天下莫之能損益也。本末相順〔6〕,終始相應〔7〕,至文以有別,至察以有說〔8〕。天下從之者治,不從者亂;從之者安,不從者危;從之者存,不從者亡。小人不能測也。【註解】〔1〕稅:應作"脫",簡略。〔2〕校:當作"恔"(xiào),快意,稱心。〔3〕合:和諧,調和。〔4〕貳:違背。喪:丟失。〔5〕立隆:指建立完備的禮制。隆,中正,最高的準則。極:最高準則。〔6〕本:禮的根本原則。末:禮的各種具體規定。〔7〕終:即前面所言終於悅恔。始:即前面所言始於疏略。〔8〕說:所以然之理。【譯文】禮,開始時都很簡陋,逐漸完備,最後達到樂的境界。所以禮達到最完備的時候,人情能得到充分的表現,禮儀也能非常完善;次一等,或者情勝過文,或者文勝過情;最次一等,是只重視質樸的情感,回歸到太古之時的情況。天地因為有禮而更加調和,日月因為有禮而更加明亮,四時因為有禮而更加有序,星辰因為有禮而正常運行,江河因為有禮而奔流不息,萬物因為有禮而繁榮昌盛,人之好惡因為有禮而得到節制,喜怒因為有禮而恰當得宜,用禮來約束百姓,百姓就順從,用禮來規範君主,君主就會賢明,以禮為標準,則世間萬物雖然變化多端也不會混亂,違背禮就會失去這些。禮,難道不是最高的境界嗎!建立完備的禮製作為最高準則,那麼天下就沒有什麼東西能對它有所更正。禮的根本原則和具體規則互相順應,情感和儀式互相應合,最完備的禮義,尊卑則有別,最細密的禮義,是非標準就會清楚。遵循禮義之道天下就會得到治理,不遵循就會混亂,遵循禮義之道天下就會安定,不遵循就會危險,遵循禮義之道天下就會保全,不遵循就會滅亡。小人是不能深刻理解其中的道理的。

【原文】禮之理誠深矣,"堅白"、"同異"之察入焉而溺〔1〕;其理誠大矣,擅作典制〔2〕辟陋之說入焉而喪;其理誠高矣,暴慢、恣睢、輕俗以為高之屬入焉而隊〔3〕。故繩墨誠陳矣,則不可欺以曲直;衡誠縣矣〔4〕,則不可欺以輕重;規矩〔5〕誠設矣,則不可欺以方圓;君子審於禮,則不可欺以詐偽。故繩者,直之至;衡者,平之至;規矩者,方圓之至;禮者,人道〔6〕之極也。然而不法禮,不足禮〔7〕,謂之無方〔8〕之民;法禮足禮,謂之有方之士。禮之中焉能思索,謂之能慮;禮之中焉能勿易〔9〕,謂之能固。能慮能固,加好者焉,斯聖人矣。故天者,高之極也;地者,下之極也;無窮者,廣之極也;聖人者,道之極也。故學者,固學為聖人也,非特學為無方之民也。【註解】〔1〕堅白:即"離堅白",名家公孫龍的命題之一。同異:即"合同異",名家惠施辯論的命題之一。察:察辯。溺:淹沒。〔2〕擅作典制:擅自編造典章制度。〔3〕暴慢、恣睢:胡作非為,放蕩不羈。隊:同"墜",失敗。〔4〕衡:秤。縣:同"懸"。〔5〕規矩:圓規和曲尺。〔6〕人道:為人、治國的原則。〔7〕足禮:重視禮。〔8〕無方:無道,指不走正道而走邪道。〔9〕禮之中焉:在禮之中。意思是如果不在禮之中,即使能思索、能堅持,也是無益的。【譯文】禮的道理實在是深啊,"離堅白"、"合同異"之說可謂辯察,然而一旦與禮相遇,立刻就被淹沒;禮的道理真是偉大啊,那些擅自編造典章制度、邪僻淺陋的學說,一旦與禮相遇,立刻就會消亡;禮的道理實在是高明,那些胡作非為,放蕩不羈,輕薄淺俗而又自命為高的人,一旦與禮相遇,立刻就會敗倒。所以真正的繩墨標準在那裡,就沒法混淆曲直來欺騙人了;秤擺在前面,就沒法混淆輕重來欺騙人了;規矩設立了,就沒法混淆方圓來欺騙人了;君子明察於禮,奸詐不實的學說就沒法欺騙人了。所以繩墨是最直的;秤是最公平的;規矩是方圓的最高標準;禮,則是為人、治國的最高準則。不遵守禮,不重視禮,就是不走正道的人;遵守禮,重視禮,就是走正道的人。在禮之中,能思考,叫做深思熟慮;在禮之中,能不變,叫做堅定。能深思熟慮、能不變,加上愛好禮,這就是聖人了。天,是高的極限;地,是低的極限;無窮,是廣大的極限;聖人,則是道德的最高標準。所以,學習,是要學著做聖人,而不是要學做不守道的人。

【原文】禮者,以財物為用〔1〕,以貴賤為文〔2〕,以多少為異,以隆殺〔3〕為要。文理繁,情用省〔4〕,是禮之隆也;文理省,情用繁,是禮之殺也。文理、情用相為內外表裡,並行而雜,是禮之中流〔5〕也。故君子上致其隆,下盡其殺,而中處其中。步驟、馳騁、厲騖不外是矣〔6〕,是君子之壇宇、宮廷〔7〕也。人有〔8〕是,士君子也;外是,民也;於是其中焉,方皇周挾〔9〕,曲得其次序,是聖人也。故厚者,禮之積也;大者,禮之廣也;高者,禮之隆也;明者,禮之盡也。《詩》曰:"禮儀卒度,笑語卒獲〔10〕"。此之謂也。【註解】〔1〕以財物為用:指互相饋贈禮物,表達情意的行為。〔2〕以貴賤為文:車服旗章,各有不同,貴賤所分,這就是文儀。〔3〕殺(shài):簡省。〔4〕文理繁,情用省:文理,威儀。情用,忠誠。文理表現於外,情用則表現於內。〔5〕中流:中道。〔6〕步驟:走。厲:疾飛。騖:賓士。是:指禮的範圍。〔7〕壇宇、宮廷:這裡是借屋宇為喻,意思是範圍,表示君子的活動應在禮的範圍內。〔8〕有:指居住。〔9〕方皇:通"彷徨"。周挾:周遍。〔10〕"禮儀"兩句:此處引詩出自《詩經·小雅·楚茨》。卒,盡,完全。獲,得當。【譯文】禮,以財物饋贈為行禮之用,以車服旗章的不同為貴賤的文飾,以衣物車馬等多少的不同來表示上下等級,以豐厚或者簡省得當為要。文飾禮儀多,誠心少,這是隆重禮的表現。文飾禮儀少,誠心多,這是簡省禮的表現。文飾禮儀和內心的情感內外符合,互相表裡,並行相會,這就是禮的中道。所以君子,對待大禮則極其隆重,對待小禮則盡量簡省,對待中等的禮則取其適中。所以,走路、疾走、快跑,君子的一切行為都不應該超出禮的範圍;這就像是君子應當住在屋宇宮廷中一樣。居住在其中就是士君子,住在它的外面,就是普通人了;如果在禮的範圍內,能夠隨意活動而又能完全符合禮的要求,這就是聖人了。所以說君子厚重的德行,是積累禮義所致;君子博大的精神,是處處遵循禮義所致;君子高尚的品德,是推崇禮的結果;君子能夠明察,是因為完全做到了禮的要求。《詩經》上說:"禮儀如果完全合乎法度,言談笑語就會得當"。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禮者,謹於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終始俱善,人道畢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終。終始如一,是君子之道,禮義之文也。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無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1〕也。君子以倍叛之心接臧谷〔2〕,猶且羞之,而況以事其所隆親〔3〕乎!故死之為道也,一而不可得再復也,臣之所以致重其君,子之所以致重其親,於是盡矣。故事生不忠厚,不敬文謂之野〔4〕,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謂之瘠〔5〕。君子賤野而羞瘠,故天子棺槨〔6〕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然後皆有衣衾多少厚薄之數,皆有褷詖〔7〕文章之等以敬飾之,使生死終始若一,一足以為人願,是先王之道,忠臣孝子之極也。天子之喪動四海,屬諸侯;諸侯之喪動通國,屬〔8〕大夫;大夫之喪動一國,屬修士〔9〕;修士之喪動一鄉,屬朋友;庶人之喪合族黨,動州里〔10〕。刑餘罪人〔11〕之喪不得合族黨,獨屬妻子,棺槨三寸,衣衾三領,不得飾棺,不得晝行,以昏殣〔12〕,凡緣而往埋之,反無哭泣之節,無衰麻之服,無親疏月數之等,各反其平,各復其始,已葬埋,若無喪者而止,夫是之謂至辱。【註解】〔1〕倍叛之心:指背離了對死者生前的敬重。倍,通"背"。〔2〕接:對待。臧:奴僕。谷:小孩。〔3〕所隆親:指君主和父母。〔4〕野:文的反義詞,表示無禮。〔5〕瘠:薄,奉養薄。〔6〕槨(ɡuǒ):套棺。〔7〕褷詖(shàjiè):當作"蔞褷",棺材上的裝飾物。〔8〕屬:合,匯聚。〔9〕修士:士之進修者,指上士,士階層中地位較高的那一部分。〔10〕州里:鄉里。〔11〕刑餘罪人:指犯罪而受到制裁的人。〔12〕昏殣(jìn):黃昏時埋葬。殣,葬,掩埋。【譯文】禮,對於生死之事的辦理最為慎重。活著,是生命的開始;死亡,是人生的終結;生與死都能按照禮處理得十分妥善,人道就全了。所以君子敬畏生命而慎重對待死亡。君子敬畏生命,慎重對待死亡,態度如一,這就是禮義文理了。人活著的時候善待他,人死後卻怠慢他,這是只尊敬他有知覺的時候而怠慢其無知覺的時候,這就是惡人的做法,背叛了始終如一的原則。君子用背叛之心對待奴僕、小孩尚且覺得羞恥,更何況用這種態度對待自己所尊重的君主和父母!死這件事,只能有一次而不可能有第二次,生命不可以復生,所以臣對君主的特別敬重,兒子對父母的特別敬重,在死這一點上,最能得到表達。生前對君主父母侍奉得不夠忠心誠厚,不恭敬而有禮文,這就是無禮;送死的時候不忠誠篤厚,不恭敬而有禮文,這叫做刻薄。君子輕視無禮而以刻薄為羞,所以天子的棺槨有七層,諸侯有五層,大夫有三層,士有兩層。然後衣被等所有送終之物。其多少厚薄都有一定的規定,棺槨上的裝飾物和圖案,也都有不同的等級,以此來表達敬飾之意,使生死如一,一切都滿足人的願望,這是先王之道,是忠臣孝子之極致啊。天子的喪事驚動天下,諸侯都匯聚而來參加喪禮;諸侯的喪事驚動通好之國,大夫都匯聚而來參加喪禮;大夫的喪禮驚動了同朝的官吏,修士都匯聚而來參加喪禮;修士的喪禮驚動了一鄉,朋友都匯聚而來參加喪禮;庶人的喪禮,匯聚了同族的人,驚動了鄉里。受過刑罰的人,死了不可以聚合同族鄉黨,只能聚集妻子兒女,其棺槨只能有三寸之厚,陪葬的衣服被子只能有三件,棺材上不能有裝飾,不在白天行殯,只能在黃昏時埋葬,埋葬時死者的妻子穿戴一如平常。回來時沒有哭泣的禮節,不穿麻戴孝,也沒有各種守喪的規定,埋葬後,他的妻子兒女就恢復到平時的樣子,已經埋葬後,就好像家裡沒有死人,做到這樣就止住了,這便是最恥辱的了。

【原文】禮者,謹于吉凶不相厭〔1〕者也。紸絖聽息〔2〕之時,則夫忠臣孝子亦知其閔〔3〕已,然而殯斂之具未有求也;垂涕恐懼,然而幸生之心未已,持生之事未輟也;卒矣,然後作、具〔4〕之。故雖備家,必逾日然後能殯,三日而成服〔5〕。然後告遠者出矣,備物者作矣。故殯,久不過七十日,速不損五十日。是何也?曰:遠者可以至矣,百求可以得矣,百事可以成矣,其忠至矣,其節大矣,其文備矣〔6〕。然後月朝〔7〕卜日,月夕卜宅,然後葬也。當是時也,其義〔8〕止,誰得行之?其義行,誰得止之?故三月之葬,其貌〔9〕以生設飾死者也,殆非直留死者以安生也,是致隆思慕之義也。【註解】〔1〕相厭:互相遮掩。厭,掩。〔2〕紸(zhù)絖(kuànɡ)聽息:把新棉絮放在快死者的鼻前,觀察病者的氣息,看其是否斷氣。紸,安放。絖,新棉絮,易動,所以用來試病者的氣息。〔3〕閔:病非常重。〔4〕作:開始作。具:備。〔5〕成服:穿喪服。〔6〕文:器用和儀制。〔7〕月朝:當作"日朝",早上。下文"月夕"當作"日夕",晚上。〔8〕義:這裡指按照禮的規定去辦理喪事的原則。〔9〕貌:象,效法。【譯文】禮,對於吉凶之事最為謹慎,不能讓它們互相混淆。人在彌留之際,雖然忠臣孝子知道他病得很重,但殯殮的物品,還不能準備;雖然流淚恐懼,但期望病者能活下來的心還存在,所以還做著侍奉活者的事;人死了,才開始準備殯殮之物。所以雖然是準備充分的人家,也一定要過幾天才能殯葬,三天後再穿孝服。然後去外地報喪的人才可以出發,準備物品的人才開始辦理。所以殯葬,長的不超過七十天,短的不會低於五十天。這是什麼原因?答:這樣的話,遠方弔唁的人可以趕來了,需要準備的各種東西也都齊全了,各種要辦的事情也都做好了,可以說誠心到了極點,人子之孝節也都盡到了,各種器用和儀制也都完備了。然後早上占卜選擇下葬的日期,下午占卜選擇下葬的地點,之後才能下葬。在這種時候,按照禮的要求應當停止的,誰能強行再做什麼?按照禮的要求該做的事情,誰能停止不做?所以三個月以後再埋葬,三個月之內效法活著時的陳設來裝飾死者,這並不是為了要留下死者來安慰活人,而是對死者表達尊重悼念的感情。

【原文】喪禮之凡〔1〕:變〔2〕而飾,動而遠〔3〕,久而平。故死之為道也,不飾則惡,惡〔4〕則不哀,爾〔5〕則玩,玩〔6〕則厭,厭則忘〔7〕,忘則不敬。一朝而喪其嚴親,而所以送葬之者不哀不敬,則嫌〔8〕於禽獸矣,君子恥之。故變而飾,所以滅惡也;動而遠,所以遂敬也;久而平,所以優生〔9〕也。【註解】〔1〕凡:總括,概要。〔2〕變:指屍體變形。〔3〕動而遠:越動越遠。此即子游所謂"飯於牖下,小斂於戶內,大斂於阼階,殯於客位,祖祭於庭,葬埋於墓"的意思(《禮記·檀弓》)。〔4〕惡:醜惡。這裡指屍體變形很難看。〔5〕爾:通"邇",近。〔6〕玩:狎昵。〔7〕忘:應為"怠",怠慢。下同。〔8〕嫌:疑似。〔9〕優生:對活著的人有好處,不使其因哀傷毀傷身體。【譯文】喪禮的大要是:屍體逐漸變形,要加以整飾,從入殮到殯葬,死者放的地方越來越遠,時間久了哀痛的心情要逐漸平復。所以對待死者,屍體不整飾就很難看,難看就不會引起生者的悲哀,太靠近就會狎昵,狎昵就會討厭,討厭則會怠慢,怠慢就會產生不敬。一旦失去了自己尊敬的父母,而送葬的人卻不哀不敬,這就與禽獸近似了,君子是以此為恥的。所以屍體變形就要整飾,目的是為了避免難看;死者放的地方越來越遠,是為了表達對死者的敬意;時間久了,哀痛的心情慢慢平復,是為了讓生者好好活下去。

【原文】禮者,斷長續短〔1〕,損有餘,益不足,達愛敬之文,而滋成行義之美者也〔2〕。故文飾、粗惡、聲樂、哭泣、恬愉、憂戚,是反也;然而禮兼而用之,時舉而代御〔3〕。故文飾、聲樂、恬愉,所以持平奉吉〔4〕也;粗惡、哭泣、憂戚,所以持險奉凶也。故其立文飾也不至於窕冶〔5〕;其立粗惡也,不至於瘠棄〔6〕;其立聲樂恬愉也,不至於流淫惰慢;其立哭泣哀戚也,不至於隘懾〔7〕傷生,是禮之中流也。故情貌之變足以別吉凶,明貴賤親疏之節,期止矣,外是,奸也,雖難,君子賤之。故量食而食之,量要而帶之〔8〕。相高以毀瘠,是奸人之道也,非禮義之文也,非孝子之情也,將以有為者〔9〕也。故說豫娩澤〔10〕,憂戚萃〔11〕惡,是吉凶憂愉之情發於顏色者也。歌謠鎿笑,哭泣諦號〔12〕,是吉凶憂愉之情發於聲音者也。芻豢、稻粱、酒醴〔13〕,餰鬻、魚肉、菽藿、酒漿〔14〕,是吉凶憂愉之情發於食飲者也。卑蛢、黼黻、文織〔15〕,資粗、衰褘、菲蠐、菅屨〔16〕,是吉凶憂愉之情發於衣服者也。疏房、檖貌、越席、床笫、几筵,屬茨、倚廬、席薪、枕塊〔17〕,是吉凶憂愉之情發於居處者也。兩情〔18〕者,人生固有端焉。若夫斷之繼之,博之淺之,益之損之,類之盡之,盛之美之,使本末終始,莫不順比〔19〕,足以為萬世則,則是禮也,非順孰修為之君子〔20〕莫之能知也。【註解】〔1〕斷長續短:取長補短。這裡指的是,讓賢者不要過於執於禮,讓不肖的人勉力做到禮。〔2〕滋成:養成。行義:按照禮的規則去做。〔3〕御:使用。〔4〕持平奉吉:對待平安吉祥的事。持,對待。奉,伺候。〔5〕窕冶:妖艷。〔6〕瘠棄:貧瘠。〔7〕隘懾:過分悲傷。隘,窮。懾,悲傷。〔8〕量:適量。要:同"腰"。〔9〕將以有為者:指有其他目的。如《不苟》篇中陳仲、吏猷之類欺世盜名者之所為。〔10〕說:同"悅"。豫:快樂。娩(wǎn)澤:面色潤澤。娩,明媚。〔11〕萃:通"悴",憔悴。〔12〕歌謠:唱歌。鎿:同"傲",戲謔。諦:同"啼"。〔13〕酒醴:甜酒。〔14〕餰(zhān):稠粥。鬻:同"粥",稀粥。菽:豆類。藿:豆葉。酒漿:當作"水漿"。芻豢、稻粱、酒醴、魚肉,是辦吉事的飲食;餰鬻、菽藿、酒漿是辦凶事的飲食。〔15〕卑蛢:卑冕,袞冕以下之通稱。蛢,通"冕"。文織:有彩色花紋的絲織品。〔16〕資粗:粗布。衰(cuī)褘(dié):喪服。菲蠐(suì):薄而稀的布。菲,稀。蠐,細疏布,因薄而名菲蠐。菅(jiān)屨:草鞋。〔17〕屬茨:以茨草相聯屬,指草屋。倚廬:守喪人住的簡陋木屋。席薪:居喪時以柴草委席。枕塊:居喪時以土塊為枕。〔18〕兩情:指吉與凶、憂與喜。〔19〕順比:協調。比,比附。〔20〕順孰修為之君子:指精習於禮的人。順,通"慎"。孰,同"熟"。修為,修治。【譯文】禮,就是用來取長補短,減少多出的,彌補不足的,既要達到愛慕崇敬死者的禮節目的,又能養成按照禮的規則去做的美德。所以文飾與粗惡、聲樂與哭泣、恬愉與憂愁,這些情感是對立的;然而禮都能兼用,隨時變換使用。文飾、聲樂、恬愉,是用來對待平安吉祥的事;粗惡、哭泣、憂戚是用來對待兇險的事。所以禮雖有文飾,但不會流於妖艷,雖用粗惡的儀式,但不會流於貧瘠;禮有聲樂、恬愉,但不會流於放蕩懈怠;禮有哭泣哀戚,但不會過分悲傷而傷害身體,這就是禮的中道。所以人們情貌的變化,只要能達到辨別吉凶、明晰貴賤親疏的差別,這就可以了,如果不是這樣,就是奸人的行為,雖然做起來很難,君子也看不起他。所以要根據食量大小而進食,根據腰的粗細紮帶子,用毀傷自己的身體來追求更高的名利,這是奸人的行為,不是禮義的節文,不是孝子的真情,而是有其他的目的。高興快樂、面色潤澤,憂愁悲戚,面色憔悴,是吉凶憂喜之情在臉上自然的外現。唱歌戲謔、哭啼號啕,是吉凶憂喜之情在聲音上自然的外現。芻豢、稻粱、酒醴,餰鬻、魚肉、菽藿、酒漿是吉凶憂喜之情在飲食上自然的表現。卑蛢、黼黻、文織,粗布、衰褘、菲蠐、草鞋是吉凶憂喜之情在衣服上自然的表現。疏房、檖貌、越席、床笫、几筵,草屋、倚廬、席薪、枕塊是吉凶憂喜之情在居室上自然的表現。吉與凶,憂與喜,是人生固有的兩類情感。如果能夠以禮節制情感,取長補短,中斷的補上,不足的擴大,過分的減少,使同類事物,各盡其位,豐盛完美,讓文飾與情感,生和死都很協調完備,完全可以成為萬世不變的法則,這就是禮。若不是對禮十分謹慎、精熟,而且努力去做的君子,是不能明白這個道理的。

【原文】故曰:性者,本始材朴〔1〕也;偽〔2〕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後聖人之名一,天下之功於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性偽合而天下治。天能生物,不能辨物也;地能載人,不能治人也;宇中萬物生人之屬,待聖人然後分〔3〕也。《詩》曰:"懷柔百神,及河喬嶽〔4〕"。此之謂也。【註解】〔1〕材朴:材質。〔2〕偽:人為。〔3〕分:等分。即所謂貴賤之等、父子之分、男女之別。〔4〕"懷柔"兩句:引詩見《詩經·周頌·時邁》。懷柔,安撫。喬,高。【譯文】所以說:本性,是人天生的材質;人為,是盛大的禮法文理。沒有本性,那麼禮法文理就沒有地方施加,沒有人為,人本始的天性就不能自己變得美起來。本性與人為的結合,才能成就聖人之名,天下的功業也才能完成。所以說:天地和諧,萬物才能生長,陰陽相接,世界才能變化,人的天性與後天的禮義結合,天下才能得到治理。天能產生萬物,卻不能治理它;地能養育人,卻不能治理人;世界上的萬物和人類,必須依靠聖人制定禮法,然後才能各得其位。《詩經》說:"安撫百神,以及大河高山"。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1〕其生以送其死也。故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終始一也〔2〕。始卒,沐浴、鬠〔3〕體、飯唅,象生執〔4〕也。不沐則濡櫛三律而止〔5〕,不浴則濡巾三式〔6〕而止。充耳而設紮〔7〕,飯以生稻,唅以槁骨〔8〕,反生術矣。設褻衣,襲三稱,縉紳而無鉤帶矣〔9〕。設掩面儇目,鬢而不冠笄〔10〕矣。書其名,置於其重,則名不見而柩獨明矣。薦器則冠有鍪而毋縰,瓮、廡〔11〕虛而不實,有簟席〔12〕而無床笫,木器不成斫,陶器不成物,薄器不成內,笙竽具而不和,琴瑟張而不均,輿藏而馬反〔13〕,告不用也。具生器以適墓,象徙道也。略而不盡,貌而不功,趨輿而藏之,金革轡鼈而不入〔14〕,明不用也。象徙道,又明不用也,是皆所以重哀也。故生器文而不功,明器貌而不用。凡禮,事生,飾歡也;送死,飾哀也;祭祀,飾敬也;師旅,飾威也:是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也,未有知其所由來者也。故壙壟〔15〕,其貌象室屋也;棺槨,其貌象版、蓋、斯、拂也;無、帾、絲歶、縷褷〔16〕,其貌以象菲、帷、幬、尉也。抗折,其貌以象槾茨、番、閼也〔17〕。故喪禮者,無它焉,明死生之義,送以哀敬而終周藏也。故葬埋,敬藏其形也;祭祀,敬事其神也;其銘、誄、繫世,敬傳其名也。事生,飾始也;送死,飾終也。終始具而孝子之事畢,聖人之道備矣。【註解】〔1〕大象:大致效法。〔2〕終始一也:指對生死都以禮來對待。〔3〕鬠(kuò):把頭髮束在一起。體:剪指甲等。飯唅(hán):把玉、珠、貝、米之類放在死者的嘴裡,放的東西視貴賤有所不同。〔4〕象生執:仿效活著時做事的樣子。〔5〕濡:沾濕。櫛(zhì):梳篦之類的總稱。律:梳頭髮。〔6〕式:通"拭",擦拭。〔7〕充耳:塞耳。紮(tiàn):塞耳的玉。〔8〕槁骨:應為"皓貝",白色的貝殼。〔9〕縉(jìn)紳:插笏的腰帶。縉,同"搢",插。紳,古代貴族束在腰間的大帶。鉤:衣帶上的鉤子。人死不必穿衣解衣,所以不設鉤帶。〔10〕笄(jī):插在頭髮上的飾物。〔11〕瓮(wènɡ)廡(wǔ):都是陶制的器皿。〔12〕簟(diàn)席:細葦席。無床笫:棺中不設床墊。〔13〕輿:喪車。藏:埋。馬反:駕車的馬返回不埋。〔14〕金:車鈴。革:車鞅。轡(pèi):嚼子和韁繩。鼈(yǐn):車上套馬用的皮帶。〔15〕壙(kuànɡ):墓穴。壟:墳墓。〔16〕無:通"幠"(hū),帳子一類的東西。帾:通"褚",帳子一類的東西。這兩種東西都是棺木上的裝飾物。絲歶(yú):大概是絲織的喪車車飾。縷褷:同"蔞褷",棺材上的裝飾物。〔17〕槾(màn):用泥土塗抹牆壁和房頂。茨(cí):用茅草或葦蓋房子。番:通"藩",籬笆。閼(yān):遮塞。這裡指擋風塵的門戶。【譯文】喪禮,就是用生前的樣子去裝飾死者,大致模仿他活著的時候的樣子把死者送走。所以侍奉死者如同生者,侍奉死去的人如同他活著的時候,對於生死存亡都能按照禮的規定來做。人剛死時,要給他洗頭、洗身體,要把頭髮束起來,為其修剪指甲,把玉、珠、貝、米之類放在死者的嘴裡,都是仿效他活著時所做的事。不洗頭的話就把梳篦沾濕,為死者梳三次頭髮,不洗身體的話就把毛巾沾濕,為其擦拭三遍。然後在他的耳朵里塞上玉,嘴巴里放上生的稻米,嘴裡含上白色的貝殼,這是返生之法。入殮前給死者穿上內衣,外面加上三層衣服,把笏插在腰帶上而不要設鉤帶。用絹帛蓋住死者的面部,頭髮束起來,男不帶帽,女不插笄。然後把死者的名字寫在旌旗上,放在神主牌上,那麼死者的名字就僅僅出現在柩前。陳設陪葬的器物:頭上有帽子但沒有包頭髮的布,有陶器但裡面不放東西,有席子但沒有床墊,木器不加雕飾,陶器只有簡單的形狀,但不能用,竹編的器物也只是略具其形而不能用,笙竽、琴瑟都陳設在那兒但不能彈奏音樂,送葬的車要埋掉,駕車的馬則可以返回不埋,但不再用了。準備日常用品拉到墓地,像搬家一樣。簡略而不全備,只是大貌相似,而不求精工細作,趕著車把陪藏物品運到墓地埋葬,車鈴、車鞅、嚼子和韁繩、車套都不入葬,但都不再用了。像搬家一樣,又表示不再用了,這些都是為了強調孝子的哀思。所以活著時用的器皿,只是起到儀式的作用而不是要有實用,隨葬品只是象徵品而不是有實用。大致說來,禮的目的,侍奉生者,是為了表達歡樂;往送死者,是為了表示悲哀;祭祀,是為了表達敬意;軍事禮儀,是為了表現軍威:歷代帝王都是這樣做的,古今也都是一樣的,但沒有人知道這些禮儀的來源。所以墓穴和墳墓的樣子,像人住的房子,棺槨的形狀,像車的樣子;覆蓋屍體的布,覆蓋棺材的帳子、裝飾棺材的物品,喪車的飾品,樣子都像門帘帷帳;擋土的那些葬具,樣子像牆壁、屋頂、籬笆和門戶。所以喪禮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用來表明生與死的意義,表示用哀痛崇敬的心情送死,並最後加以周全地埋葬。埋葬,就是懷著敬意把死者的形體收起來;祭祀,就是懷著敬意侍奉神靈;那些銘文誄文,世代相傳的記載,就是懷著敬意把死者的名字傳下去。侍奉活著的人,是用禮對待生命的開始,送死,是用禮對待生命的終結。養生送死都做到盡心儘力,那麼孝子該做的事情也就做完了,聖人之道也就全備了。

【原文】刻死而附生謂之墨〔1〕,刻生而附死謂之惑,殺生而送死謂之賊。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使死生終始莫不稱宜而好善,是禮義之法式〔2〕也,儒者是矣。【註解】〔1〕刻:刻薄。附:增添,豐厚。墨:指墨家的節葬主張。〔2〕法式:法則儀式。【譯文】刻薄死者而厚待活著的人,這是墨家的主張,刻薄活著的人而厚葬死去的人,這是糊塗,殺死活著的人去陪葬死者,這是害人。大致模仿一個人活著時候的情形去為他送死,使得生死始終無不合宜完善,這是禮義的法則儀式,是儒家的主張。

【原文】三年之喪何也?曰:稱情而立文〔1〕,因以飾群〔2〕別、親疏、貴賤之節而不可益損也,故曰無適不易之術也。創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遲,三年之喪,稱情而立文,所以為至痛極也;齊衰、苴杖、居廬、食粥、席薪、枕塊〔3〕,所以為至痛飾也。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哀痛未盡,思慕未忘,然而禮以是斷之者,豈不以送死有已,復生有節也哉!凡生天地之間者,有血氣之屬必有知,有知之屬莫不愛其類。今夫大鳥獸則失亡其群匹〔4〕,越月逾時,則必反鉛〔5〕過故鄉,則必徘徊焉,鳴號焉,躑躅〔6〕焉,踟躕〔7〕焉,然後能去之也。小者是燕爵〔8〕,猶有啁啾之頃焉〔9〕,然後能去之。故有血氣之屬莫知於人,故人之於其親也,至死無窮。將由〔10〕夫愚陋淫邪之人與?則彼朝死而夕忘之,然而縱之,則是曾鳥獸之不若也,彼安能相與群居而無亂乎?將由夫修飾之君子與?則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若駟之過隙〔11〕,然而遂之,則是無窮也。故先王聖人安為之立中制節〔12〕,一使足以成文理,則舍之矣。【註解】〔1〕稱情:根據哀情輕重。立文:制定喪禮的規定。〔2〕飾群:區別人的親疏貴賤。群,指五服之親屬。〔3〕齊衰(zīcuī):熟麻布做的一種衣服。苴(jū)杖:哭喪時拄的竹杖。居廬:同"倚廬",守喪人住的小木屋。〔4〕匹:配偶。〔5〕鉛:同"沿"。〔6〕躑躅(zhízhú):徘徊不進。〔7〕踟躕(chíchú):猶豫不決。〔8〕爵:通"雀"。〔9〕啁(zhōu)啾(jiū):小鳥悲叫聲。頃:一會兒。〔10〕將由:依照。〔11〕駟之過隙:好像快馬從空隙中飛跑而過一樣,形容時間過得快。〔12〕立中制節:制定適當的服喪年月加以限制。【譯文】人子為父母服喪三年,這是為什麼呢?答:這是根據哀情輕重而制定的喪禮的規定,用以分別人的親疏貴賤的禮節,不能增減。所以說這是到哪裡都不變的法則。大凡人創傷愈大,癒合得愈慢,痛得愈厲害,好得愈慢,三年的服喪,這是根據哀情而制定的規定,表示至痛到極點;穿麻衣、拄竹杖、居廬屋、喝稀粥、睡草席、枕土塊,就是為了表示至痛之情。服喪三年,二十五月才結束,哀痛還沒有完,思念還沒有忘卻,然而禮卻規定這時候中止,難道不是因為送死應該有停止的時候,適當的時候應該恢復正常生活?大凡生於天地之間,有血氣的必然有知覺,有知覺的沒有不愛其同類的。比如,大鳥獸一旦失去同伴,過了幾個月,或者一定的時間,必然會沿著原路返回,經過故鄉,一定在那兒徘徊,在那兒鳴叫,在那兒流連,在那兒猶豫,然後才能飛走。就連最小的燕雀,也會悲叫徘徊一會兒,然後才會離去。有血氣的動物中,人最聰慧,所以人對自己父母的情感,到死都不會完。按照愚陋淫邪之人的做法辦嗎?親人早上死了,晚上就忘到腦後去了,這樣放縱下去,那就會連鳥獸都不如了,這種人怎麼能與人友好地相處而不作亂呢?依著有品德的君子的做法辦嗎?那麼三年的服喪,二十五個月,就好像快馬過隙,但是假如順其心愿去做,永遠不除喪,那就會無窮無盡。所以先王聖人為人們制定適當的服喪年月加以限制,使人們一旦達到禮的規定,就可以除去喪服了。

【原文】然則何以分〔1〕之?曰:至親以期斷〔2〕。是何也?曰:天地則已易矣,四時則已遍〔3〕矣,其在宇中者莫不更始〔4〕矣,故先王案以此象之也〔5〕。然則三年何也?曰:加隆〔6〕焉,案使倍之,故再期〔7〕也。由九月以下何也?曰:案使不及也。故三年以為隆,緦、小功以為殺〔8〕,期、九月以為間〔9〕。上取象於天,下取象於地,中取則於人,人所以群居和一之理盡矣。故三年之喪,人道之至文者也。夫是之謂至隆,是百王之所同也,古今之所一也。【註解】〔1〕分:區分親疏不同的喪禮。〔2〕至親:指父母。期(jī):周年。斷:喪終。〔3〕遍:輪流一遍。〔4〕更始:更新,重新開始。〔5〕案:語助詞。象:象徵。〔6〕隆:隆重。〔7〕再期:二年。〔8〕緦(sī):用細麻做成的喪服,服期三個月。小功:用較細的麻做成的喪服,服期五個月。殺(shài):減省。〔9〕間:在隆和殺之間。【譯文】然而如何區分親疏不同的喪禮呢?答:父母之喪,本以一年為終結。這又是為什麼呢?答:一年之中,天地已經變了,四季已經輪流了一遍,天地中的有生之物,沒有不開始更新的了,所以先王以人事效法天地,以此來象徵新的開始。然而又有三年之喪的說法,這又是為什麼?答:這是特別加重哀情的意思,使其加倍,所以加了兩年。從九月以下遞降,這又是因為什麼?答:使其喪禮不如父母的隆重。所以三年服喪是最隆重的,穿緦,服期三個月,服期五個月是損減的禮,服期一年、九個月是中等的禮。禮的制定,上取法於天,下取法於地,中間取法於人,人們共同居住、和諧統一的道理全在這裡了。所以三年之喪,是人間最完善的禮義制度。這就叫最為隆盛的禮,是歷代帝王的共同之處,是古今一致遵守的原則。

【原文】君子喪所以取三年,何也?曰:君者,治辨〔1〕之主也,文理之原也,情貌之盡也,相率而致隆之,不亦可乎!《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2〕"。彼君子者,固有為民父母之說焉。父能生之,不能養之,母能食〔3〕之,不能教誨之,君者,已能食之矣,又善教誨之者也。三年畢矣哉!乳母,飲食之者也,而三月;慈母,衣被之者也,而九月;君,曲備〔4〕之者也,三年畢乎哉!得之則治,失之則亂,文之至也;得之則安,失之則危,情之至也。兩至者俱積焉,以三年事之猶未足也,直〔5〕無由進之耳。故社〔6〕,祭社也;稷〔7〕,祭稷也;郊〔8〕者,並百王於上天而祭祀之也。【註解】〔1〕治辨:治理。〔2〕"愷悌(kǎi tì)"兩句:此處引詩見《詩經·大雅·洞酌》。愷悌,和藹可親。〔3〕食(sì):餵養。〔4〕曲備:各方面都具備。〔5〕直:但,只是。〔6〕社:土地神。〔7〕稷:穀神。〔8〕郊:祭祀天。郊祭是古代最隆重的祭祀制度,荀子的意思是說君主之恩,大於父母,所以祭祀君主可與祭天並重。【譯文】君主的喪禮也是三年,這是為什麼?答:君主,是治理國家的主宰,是禮法文理的根本,是忠誠恭敬的楷模,做人臣的,相率服喪三年以推重君主,不也是應當的嗎!《詩經》上說:"和藹可親的君子啊,是人民的父母"。君主,本來就有為民父母之說啊。父親能給孩子生命,卻不能餵養他,母親能餵養孩子,卻不能教誨他,君主是既能給他衣食,又善於教誨他的人,哀感之情,三年才可以完畢了啊!乳母是哺育孩子的人,還要服喪三月;慈母,是撫養孩子的人,還要服喪九月;而君主,養育與教誨,各方面都做到了,所以服喪三年才可以完畢啊!照這樣做,國家就能治理好,不這樣做,國家就會混亂,這是最完備的禮法;照這樣做,國家就能安定,不這樣做,國家就會危險,這是最充分的情感表達。最完備的禮法與最充分的情感都具備了,服喪三年還不覺得夠,只是沒有辦法再增加了。所以社祭,只是祭祀土地神的;稷祭,只是祭祀穀神的,而郊祭,則是一起祭祀百王和天的。

【原文】三月之殯〔1〕何也?曰:大之也,重之也。所致隆也,所致親也,將舉措之,遷徙之,離宮室而歸丘陵也,先王恐其不文也,是以繇〔2〕其期,足之日也。故天子七月,諸侯五月,大夫三月,皆使其須〔3〕足以容事,事足以容成,成足以容文,文足以容備,曲容備物之謂道矣。【註解】〔1〕殯:是殮後到埋葬前停喪的一段時間。〔2〕繇:通"遙"。〔3〕須:等待。【譯文】停殯三個月,這是為什麼呢?答:是為了表示重視其事,不敢草率的意思。心裡最尊重的人,最親愛的人,將要安置他,搬遷他,要將他從宮室搬走而安葬在丘陵里,先王擔心禮數有所不夠,所以延長殯的日期,使其時間充足。所以天子殯七月,諸侯五月,大夫三月,都是要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各種喪葬事宜,將喪事辦得完全達到禮的要求,各方面都達到完備,就符合喪禮的原則了。

【原文】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愅詭、唈僾而不能無時至焉〔1〕。故人之歡欣和合之時,則夫忠臣孝子亦愅詭而有所至矣。彼其所至者甚大動也,案屈然已〔2〕,則其於志意之情者惆然不嗛〔3〕,其於禮節者闕然〔4〕不具。故先王案為之立文,尊尊親親之義至矣。故曰: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愛敬之至矣,禮節文貌之盛矣,謭非聖人,莫之能知也。聖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為鬼事也。故鐘鼓、管磬,琴瑟、竽笙,韶、夏、龗、武、汋、桓、箾、象〔5〕,是君子之所以為愅詭其所喜樂之文也。齊衰、苴杖、居廬、食粥、席薪、枕塊,是君子之所以為愅詭其所哀痛之文也。師旅有制,刑法有等,莫不稱罪,是君子之所以為愅詭其所敦〔6〕惡之文也。卜筮視日、齋戒修塗、几筵、饋薦、告祝〔7〕,如或饗之。物取而皆祭之,如或嘗之。毋利〔8〕舉爵,主人有尊〔9〕,如或觴之。賓出,主人拜送,反易服,即位而哭,如或去之。哀夫!敬夫!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狀乎無形影,然而成文。【註解】〔1〕愅(ɡé):變。詭:異。唈(yì)僾(ài):抑鬱不樂的樣子。〔2〕案:語氣助詞。屈然:空無所有的樣子。屈,竭盡。〔3〕惆然不嗛(qiè):悲哀不愉快。〔4〕闕然:缺少的樣子,不完備的樣子。〔5〕韶:舜樂。夏:禹樂。龗:湯樂。武:周武王的樂。汋(zhuó)、桓:周代明堂祭祀武王的樂。箾(shuò):周文王的舞曲名。象:周武王伐紂的樂曲。〔6〕敦(duì):通"憝",怨恨。〔7〕卜筮(shì)視日:占卜以擇日。修塗:修飾,打掃。塗,通"除"。饋:指祭祀時進獻牲畜。薦:祭祀時進獻黍稷。告祝:祭禮的一種形式。祝,輔助祭祀的人。〔8〕利:祭祀中勸食的人。〔9〕有尊:即"侑尊",指獻酒。【譯文】祭祀的目的,是為了表達人們對死者的思慕之情。死亡之變使人憂鬱痛苦,這種情感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到來。所以在人歡樂、團聚的時候,那些忠臣孝子也會觸景傷情而思念自己的君主和父母,並有所表現。當他有所感發的時候,情激於中,甚為感動,但因為沒有祭祀的禮儀,內心感到空虛而沒有東西可以表達,那麼他內心積鬱的情感就會變成悵然不快,會感到禮儀的缺乏。所以先王為他們制定祭祀禮儀,使尊敬君主、孝敬父母的禮儀都全備了。所以說:祭祀,是表達人們對死者思慕之情的方式,是忠信愛敬之德的極致,是禮節文飾的極盛,如果不是聖人,是不能理解其中的精義所在的。聖人明白其中的意思,士君子安心去實行它,祭祀之官則以之為職守,百姓則以之為習俗。對君子來說,這是治理人間的一種方式;對百姓來說,則認為是一種侍奉鬼神的活動。所以鐘鼓、管磬,琴瑟、竽笙吹奏出的樂曲,韶、夏、龗、武、溝、桓、箾、象等樂舞,是君子表示他的喜樂情感變化的禮儀形式。穿麻衣、拄竹杖、居廬屋、喝稀粥、睡草席、枕土塊,是君子表示他的悲痛情感變化的禮儀形式。師旅有軍規,刑法有等級,都與其罪行相稱,這是君子表示他的憎惡情感變化的禮儀形式。占卜選擇日子,齋戒打掃房屋,在室中放設筵几,進獻牲畜和黍稷,告祝,好像鬼神真的會歆享一樣。各樣東西都取一點來祭祀,好像鬼神真的會品嘗一樣。不要勸食的人代為敬酒,主人自己獻酒,好像鬼神真的會喝酒一樣;客人走了,主人拜送,回來後脫去祭服,換上喪服,入座而哭,如同親人的神靈離去一樣。悲哀啊!尊敬啊!侍奉死者如同侍奉生者,侍奉死亡的人如同侍奉活著的人,好像沒有形狀,然而都是合乎為人、治國的禮義的。

【評析】這是荀子著作中最重要的一篇,系統論述"禮"的起源、內容和作用。大戴《禮記》和小戴《禮記》都曾節選其文。荀子的禮學以"性惡論"為基礎,他認為"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就會產生爭奪和混亂。制定禮義的目的即在調節人的慾望,從而避免紛爭,保持社會安定。禮的內容,荀子認為有"養"和"別"兩個方面。"養"即"養人之欲,給人之求",即滿足人的物質慾望和需求,"別"即"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荀子認為這兩者是相互依存的。文章對禮的內容進行了詳細地分析,並重點論述了喪祭之禮,然後提出了"隆禮"的觀點,指出禮是治國的根本,是"人道之極","天下從之者治,不從者亂,從之者安,不從者危,從之者存,不從者亡",對禮在維護社會安定方面的作用予以高度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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