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的權力運行機制

——賈府的權力格局和運行機制漫談之六

《紅樓夢》之所以會受到企業家、管理學家的推崇，是因為它在家務管理方面堪稱一本生動的活教材，尤其是以王熙鳳為代表的女性管家群體的卓越作為，為如今的企業管理提供了可供借鑒的豐富經驗和啟示。與寧府在管理上混亂的局面形成鮮明的對照，榮府之所以在運行上井然有序、規範高效，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其具有相對健全和有效的權力運行機制。我們可以從如下四個方面，來探討其權力運行機制的奧秘。

1.分級管理，責任到人。

由於榮國府是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人口眾多，事情繁雜，因而發展、傳承到紅樓故事開始的時候，大致形成了賈母——賈政與王夫人——賈璉與王熙鳳——諸多下層管家群體這樣一個四級治理的格局，這一點與現代企業的管理體制有異曲同工之妙。分級管理的優勢是組織嚴密、分工明確、責任清楚、上下級易於協調等，而缺點是層次越多，彼此之間的協調工作也急劇增多，最高層的決定、意圖傳達到底層時有可能走了樣，上層管理者容易被下層管理者蒙蔽等。分級管理的優勢與弊端，在賈府管理實踐中都有著充分的體現，如果從管理學的角度去讀《紅樓夢》，便會發現賈府在權力具體運行的過程中，大概也形成了與現代企業管理十分相似的局面。

一是賈母掌握好大政方向。賈母因年事已高，早已退居後台，不再正式介入府中日常管理事務，但由於她是賈家上一代的強勢管理者，加之孝道在中國古代家庭所產生的深刻影響，因而賈府中無人敢漠視她的崇高地位，無人敢做違背她意願的事情。她實際上仍然處於賈府權力金字塔的頂端，在賈府中起著精神領袖的作用，在她之下的所有的管理者無論做什麼事，都在心中要考慮是否能過她這一關，如果得不到她的首肯或支持，什麼事最後都是做不成的。從這一點上來說，賈母實際上起到了公司董事長的作用，也起到了類似公司監事會的作用，她從戰略層面把握了賈氏集團公司發展的方向，也為賈氏家族日後的發展做了精心的布局和安排。

二是王夫人做好決策授權。王夫人是賈府決策層的主要成員，王夫人實際掌握著賈府關鍵的人事任免權，對財務管理和日常重要事務有著實際的支配權，其所司的職責範圍，與現代企業的總經理崗位職責和工作內容，基本上是相符合的。但凡比較重大的事情，王熙鳳都要請示王夫人來決定。比如王熙鳳因小產生病不能理事，王夫人便暫令李紈代理，同時又讓探春、寶釵協助。再如邢夫人把從大觀園中得到的綉春囊拿給王夫人時，王夫人首先了批評王熙鳳，之後安排王熙鳳、王善保家的查抄大觀園，趕走了晴雯、司棋、四兒等一幫人。王夫人在日常的管理上，對王熙鳳進行充分授權，但她也並非隨意放權，而是有分寸、有監督的，比如在第三十六回中，她向王熙鳳過問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就是行使監督權的一種體現。

三是王熙鳳做好安排實施。讀者以及紅學家、企業家、管理學家都不能不承認，賈府中首屈一指的管理專家應該非王熙鳳莫屬，王熙鳳就是為管理榮府而生的，也只有王熙鳳這種曹操式的能人，才能把三四百人的榮府打理得井井有條。榮府內部管理方面的重大事項，一般都由王夫人作出決策，之後由王熙鳳去安排實施，這一點十分符合現代企業分層管理的模式。王熙鳳的權力來自於王夫人的授予，所以她必須要服從王夫人，如果沒有王夫人的充分支持，她也應該難以實施有效的管理。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就需要取得王夫人的同意，王夫人在賈珍的央求下授了權，王熙鳳才能在寧府大幹一場，而她在寧府施展才能的一段文字，可以被看為是中小企業管理方面的經典案例。總之，王熙鳳是一位卓越的中層管理者，她的精明強幹讓賈府的男性主子們黯然失色。

四是下層管家做好具體執行。賈府中的下層管家，如同企業的一些職能部門的負責人，或者生產車間的主任及班組長，平時一般做的是常規性、事務性的工作，這些工作一方面是按照賈府在管理上長期形成的制度或慣例來進行，另一方面也接受主子們臨時作出的一些指令。下層管家一般運用族長家法，對主子們的權力形成一定的制約。例如第四十四回，賈璉和鮑二家的鬼混出了人命，花了二百兩銀子才擺平，他自己拿不出這筆錢，就與林之孝私下合謀，「將那二百銀子入在流年賬上，分別添補開銷過去」。作者通過這件事反映賈璉在以權謀私，但也從側面說明，主子們花錢和沖賬，一是要遵守財務制度，二是想作弊，沒有下層管家配合是不行的。

2.男主外事，女主內事。

賈府在管理體制上有一個十分突出的特點，那就是，無論是位於高層的賈政和王夫人，還是處於中層的賈璉和王熙鳳，尤其是處於下層的管家群體，毫無例外地都是夫妻搭檔，而且在管轄範圍上一律是男主外、女主內，分工明確，責任清楚。從這一點可以推斷，賈母當初持家時，應該也是與其夫賈代善共同管理家庭事務，並且內外有明確的分工。其實，男主外、女主內的權力格局及其運行機制，並非是賈家刻意所為且一家獨有，而是由中國傳統家庭的禮法所決定的。這個禮法規定，男人在家庭中處於絕對支配的地位，在此基礎上，根據男女各自的地位和特長，又實行較為明確的分工，外事由男主之，內事由女主之。賈府自然也不例外，幾乎所有的管理者都是夫妻搭檔，夫唱婦隨，琴瑟和鳴。比如賈璉、王熙鳳夫婦，倆人手中握有榮府最多的實際權力，但府外的事一律由賈璉去辦，對外代表榮府的主子是賈璉，因而第十五回寫王熙鳳公堂之上包攬詞訟，必須「假託賈璉所囑」才行；而在賈府二門之內，卻是王熙鳳一手遮天、說一不二，在很多事情上賈璉都只能仰其鼻息。李紈為什麼沒有像王熙鳳那樣，被名正言順地任命為榮府的大管家？所有的紅學家都沒有注意到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夫君賈珠早逝使她成為寡婦，如果讓她來主持榮府的內部事務，即使她的能力可以承擔這份擔子，卻無人配合她去分管外事，難以形成男主外、女主內的權力機制。下層管家們也是如此，夫妻兩人都是管家，但男管家們只能管二門以外的事，二門以內全由女管家們管理。管理者們都是夫妻搭檔以及男主外、女主內的運作機制，有其明顯的合理之處和很大優勢，比如由於夫妻二人責任一致，處理一些問題時容易相互協調、減少摩擦，但其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當一方徇私舞弊時，另一方也容易與其狼狽為奸，賈璉、王熙鳳夫婦的作為恰好就為此作了印證。　

3.等級森嚴，主僕分明。

封建社會的等級制度，在賈府中體現得十分突出，甚至到了驚心動魄的程度。

首先，主子和奴僕之間具有天然的界限，一方面是主子對奴僕擁有至高無上的生殺大權，另一方面是奴才又對主子具有完全的人身依附的關係。金釧是王夫人的貼身丫環，因為和寶玉說笑有點兒過火，當即惹翻了王夫人，不僅打了她一巴掌，而且還要把她趕出賈府。賈寶玉在這件事上是有相當的責任的，金釧之所以說出那些曖昧的話來，與寶玉的誘使不無關係。但王夫人顯然包庇兒子，隻字不提寶玉的過錯，卻把所有的髒水都一股腦兒潑到金釧的頭上，致使這個一時轉不過彎來的可憐的丫頭，只有投井自盡來自證清白。具有類似遭遇的丫頭還有晴雯，她因為抄撿大觀園時言辭鋒利得罪了王善保家的，王善保家的便向王夫人進了讒言，又因得了重病而一時難以康復，結果被王夫人逐出大觀園。晴雯又氣又恨，加之無人照料，便慘死在家中。榮府大老爺賈赦年過半百，「也是孫子兒子滿眼了」，他自己妻妾成群還不滿足，卻打起了賈母的貼身丫環鴛鴦的主意，被拒絕後竟然毫不羞恥地向鴛鴦的哥哥放言：「 『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來，此後誰還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只因為賈赦是主子，便擁有對一個丫環及其一家的人身控制權，鴛鴦暫時還能獲得喘息的機會，不過是借了賈母的盾牌拚命抵抗，一旦賈母歸西，鴛鴦的結局可想而知。

其次，在主子和奴僕這兩個群體當中，也仍然具有不同的等級區別。比如在主子當中，其地位的一般規矩是長輩高於晚輩，男人高於女人，正出高於庶出。趙姨娘和王夫人是平輩，但是王夫人是妻，是正室，趙姨娘是妾，是側室，因而王夫人是榮府的女主人，趙姨娘的地位卻僅高於奴婢，比自己生養的探春、環哥的地位還要低一些。就連賈府的丫環僕婦也都分成三六九等，大管小，上管下，層次分明。襲人是寶玉的大丫環，身份相當於准姨娘，既是賈母派來的人，又是王夫人信賴的人，因而不僅待遇比其他丫環高，而且還可以指使其他小丫環。至於像賴大這樣的大管家，由於伺候過賈家老一輩主子，因而身份雖屬於奴僕，但地位已經接近主子而遠遠高於其他奴僕，賈府一些年輕主子見了也得表示敬意。僕人當中，得勢的與無勢的境況又截然不同。王夫人身邊的丫環彩霞年齡大了，身體也不太好，於是便被放出去了。王熙鳳的陪房來旺家的，想聘彩霞給兒子做媳婦，去求親時遭到拒絕，原因是彩霞「早聞得旺兒之子酗酒賭博，而且容顏醜陋，一技不知」。來旺家的於是央求王熙鳳、賈璉說親，王熙鳳便找來彩霞的父母，威逼其答應。彩霞雖與賈環相好過，趙姨娘也親自向賈政討人，但彩霞所依靠的主子由於地位不高而人微言輕，結果未能遂意，最終只得嫁給自己並不喜歡的人。可見，同是奴僕，命運會因主子的地位而有很大的不同。

4.分工明確，控制嚴密。

榮府上下三四百號人，日常活動之所以有條不紊，全賴於分工明確，各司其職。榮府的主子們，按其擔當的職責大致上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管事的，如賈政夫婦、賈璉夫婦；另一類是不管事的，如賈赦夫婦、李紈、寶玉以及幾位小姐。當然，管事與不管事也不是絕對的，像賈母、賈赦、李紈、探春等，大多數時候不管事，但偶然間也會參政、議政乃至親政，但總體來說，直接管理榮國府日常事務的是賈政夫婦和賈璉夫婦，他們的職責十分明確，與其他主子儼然有執政和在野之分。僕人們也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分布在各房或各少爺、小姐身邊的，直接給主子們提供各種日常生活服務；另一類是分布在各下層管理機構的，例如賴大負責總管房，相當於現代企業的行政辦加總務處；林之孝負責莊田與賬房，但他主要職責在賬房日常管理，並不直接去收租，而是委派周瑞「管春秋兩季租子」。另外還有諸如銀庫、糧倉、買辦房、廚房、漿洗房、外門房、二門房等，都分別有不同的僕人去管理，平常大家該幹什麼，都各有明確的職責和分工，其高度的組織性、協調性不亞於現代企業的日常運營。

在紅樓故事第十六回、十七回中，作者將榮府內部明確分工、監督控制方面的特點，借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做了最集中、最突出的體現。王熙鳳是榮府的大管家，被賈珍臨時借調到寧府幫其料理秦可卿的葬禮，王熙鳳還未正式上任，就根據自己平時的觀察和管理方面的經驗，將寧府管理上的漏洞和缺陷分析了個淋漓盡致：

「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

於是，王熙鳳一到任，就首先對所有的僕人進行了合理的分工和職責定位：

「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裡頭單管人客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他們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別的事也不用他們管。……來升家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來回我，你有徇情，經我查出，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定規，以後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說話。……」

在協理寧國府的過程中，授權和審核這兩項大權由王熙鳳親自掌握，而且，所掌握的審核標準和授權手續都是十分嚴格的。如榮國府的四個執事人來領牌，她命彩明念帖，聽後便知其中兩項超支，擲回帖子嚴加斥責，那二人掃興而去。從此處可以看出，所有的採購均有預算，所謂「帖子」類似於如今的「採購申請單」，能否採購並且預算是否合理，須經王熙鳳親自「審核」才能取得「對牌」，如同企業採購時須經分管領導審批簽字，審批流程完成後才能執行採購，而採購後還要與買辦的回押核對相符後，才最終解除責任。可見，賈府內部的內部控制模式，與現代企業的權力運行機制幾乎毫無二致。

在現代企業內部的控制機制中，一般都十分強調管理者一定要充分行使監督權。道理很簡單，無論制度多麼嚴密，若管理者不對這套制度的實施予以實質性的監督，那麼內部的控制便會完全失效，引發管理上的危機。寧府在王熙鳳協力之前，就是由於賈珍作為最高管理者，未能充分行使監督權，並且自己帶頭破壞制度、規矩，結果導致整個寧府在管理上「著實不成個體統」。王熙鳳則十分重視監督，並且一旦發現違反者必予以懲罰，從而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比如她宣布了早晨上班不得遲到的紀律不久，就遇到有人遲到的事，於是她便立即命人「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如此一來，「眾人不敢偷閑，自此兢兢業業，執事保全，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