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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匈奴/楊獻平節選

第一次看到匈奴——是在歷史教科書上,正面肯定漢武帝,把匈奴視作侵略西漢疆土和極其殘暴的蠻族。這種說法或者說印象至今仍舊在流傳。就像歐洲人一貫把匈奴作為醜陋、殘暴、文明摧毀者和極端暴力主義者一樣——他們對匈奴的認知完全因於某種蜻蜓點水式的普及性教育和通史泛讀。而這些教材和通史中關於匈奴的信息,大抵來自司馬遷《史記》及班固《漢書》、范曄《後漢書》等。因為「毋文書」,也因為在公元4世紀中葉之後的完全消失——使得匈奴歷史充滿了道聽途說和無證據的猜測。匈奴的歷史實際上是他者對這一民族傳說式的記敘乃至隔山聽戲一般的捕風捉影。

這構成了一個民族的最大悲劇。文字不僅是文明的表現,也是民族歷史和文化、思想最重要的流傳介質。匈奴的最終消失,或者說融入其他民族——至今很多仍然視匈奴為(華夏)異族的人,在熟讀經書時,恰恰忽略或者為了某種需要巧妙「躲開」了司馬遷《匈奴列傳》起初一句話:「匈奴,其先祖夏後氏之苗裔也,曰淳維。」(《史記》)——也就是說,匈奴也是華夏民族中的一支,是以大禹子孫,第一個家天下——夏朝末代之王娰履癸之子淳維(一作獯鬻)直系後代為主體的游牧民族大部落聯盟。很多圖書及影視作品將匈奴作為異族宣傳和對待,這不僅是對已經不能親口辯駁的匈奴數百萬亡靈的不敬,也是對華夏大地先民的一種無意識否定。

不幸的是,我也是其中之一,至少在十年前也是那樣的,也以為自己容身之地——額濟納旗曾經是烏孫、大月氏和匈奴的領地,他們都是游牧於此的華夏民族的敵人。後來細讀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驀然對匈奴產生了莫名其妙的興趣。尤其是冒頓鳴鏑弒父及白登山圍困劉邦三十萬大軍、以閃電之勢摧毀東胡、將原先游牧在今甘肅張掖一帶的大月氏驅逐到中亞一帶等非凡作為,從內心覺得了一種遼闊的力量。我想,蒙古高原上第一支生命力量和游牧汗國,何以能夠在人類歷史黎明時期製造出如此恢弘壯烈的英雄大戲呢?

特別是冒頓——他的心機和強力,智謀和戰略,簡直就是成吉思汗的前世影像。我還想到,在蒙昧如初的蒙古高原,那些身穿麻衣、腳蹬皮靴、腰懸彎刀、背挎弓箭的人,到處都是騎馬奔跑的身影,就連孩子們,也都騎羊射箭,在肥厚的青草上滾打摔跤。還有傳說中的胭脂花——匈奴婦女用這種花的「花黃」塗紅嘴唇,染紅指甲。這種天然的美,叫人心曠神怡且又無限嚮往——或許我只是羨慕他們那種自由率性的生活,而沒有把殘酷的生存競爭、血腥的殺戮及敗亡時的悲慘境遇作為想像的主題,只是站在當下時代,由個人心性而產生的某種生命境界的幻象。

1997年盛夏,我去了一次焉支山。盛夏時節,驅車從山丹縣城出發,穿過油菜花盛開的村落,地勢越來越高,田地越來越少,青草越來越多——到足夠的高度,抬眼看到無數的青色山丘——我想到的第一個比喻是大家都會想到的「無際的乳房」,在起伏不定的焉支山上,星群一樣錯落,無論再大的風,只會搖蕩,不會幹癟。我想,這就是傳說中的匈奴故地嗎?那些青草和泥土下面,是不是埋藏了許多匈奴的骨殖?流水的山坳間,哪一位單于和王侯扎過營帳,哪一些人的閼氏(妻子)騎著個矮善跑的山丹馬,帶著數十到數百不等的奴隸,在山間採擷胭脂花——還有因為牛羊糞便而滋生的白蘑菇、黑木耳?成群散漫的氂牛和駿馬比岩石還要持久,雪花一樣的羊群把高山壓低,把持續不斷的大風變成充滿草腥味兒的咩咩聲。

我還想到,那些以家族為單位,以木車為家,逐水草而居的人,在紀元前的草原和林地——尤其是在冒頓為匈奴汗王(撐犁孤塗單于,意為像天地一樣廣大的首領)的強盛時代,他們的生活一定很豐裕和快樂。吃半生不熟的牛羊鹿肉,喝泡著牲畜和猛獸糞便的清水;站在山包上唱古老的歌謠;甚至會在縱馬馳騁的放牧途中,享受和達到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愉悅。——在一座小鎮,我跑上最高的山坡,看到更多的山坡,無際的草就像是大地榮枯不盡的絨毛,與一塵不染的天空相互映照。

坐在車上,竟然對匈奴產生了些許無端的熱愛,甚至以為,作為華夏民族一支的匈奴原本不該消失——如果在今天能與他們相遇的話,再與《史記》中有關記敘聯繫起來,那該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他們也會有自己的民族史詩、歷史典籍和各種民歌謠曲,有自己持久不變的風俗和文化,還有像郅支城(郅支骨都侯單于在恆邏河或楚河的草原上修建的木質結構都城)和統萬城(騰格里沙漠附近)、趙信城(今杭愛山)那樣的古迹,甚至還可以按家譜找到冒頓、軍臣、老上及呼韓邪等單于與西漢公主的後代,當然還有勇敢的李陵和他匈奴妻子的傳人——我還覺得:匈奴與中原諸侯及漢朝的軍事鬥爭,純屬中國內政,而不是像西方史學家所說的「中國與匈奴的戰爭」。

2004年6月,我又去了焉支山——這一次走的更多更深。我發現,祁連山絕對是游牧民族的家園和疆場:深山密林適合逃遁和藏匿,草原是練兵巡遊的絕佳舞台,嚴酷的生存環境與神出鬼沒的猛獸是鍛煉游牧民族意志和鞏固其民族狼性法則的天然訓練場。難怪匈奴騎兵「去如閃電,收如飛鳥」,這麼闊大的背景,怎麼會演出慢吞吞的情景劇呢?在肅南裕固族自治縣城不遠的一道山坳里,我有過一個夜晚的醉眠——清晨,雨水從帳篷頂上像銀子一樣滴在眉心,敲得骨頭和靈魂一片清澈。早上,旭日初照,密密艾艾的沒膝草尖上,飛舞的都是白蝴蝶。我覺得,這裡簡直就是仙境——在山上,所有的俗世凡念如風遙遠,整個身心乾淨得似乎只剩下薄如蟬翼的靈魂。

在康樂草原(今肅南縣境內),從車窗看到幾隻笨拙的旱獺,在草叢中的跑,就像滾動。在密集的松林里,我第一次看到了裕固族叫做金露梅、銀露梅的花朵,一種紅,一種黃,站在森林邊緣,背靠坑窪不平的大石頭,像一個個匈奴小居次(公主),嬌弱而野性。在馬蹄寺的傍晚,看到一襲紅衣的喇嘛站在危崖上,心神頃刻虔誠起來。有一次,佇立在流水激蕩的紅水河邊,仰望冠蓋縞素的祁連主峰——落日似乎是一位慵懶而又性感的婦人,將白雪鍍成了美輪美奐的天堂抑或是這世上最寬敞和最具創意的洞房。

看著逃跑的夕陽,坐在一塊墨綠色的巨石上——想到從前的大月氏和匈奴——在祁連,他們是最早的主人,恪守以力為雄的暴力傳統;是騷味兒濃郁的部落聯盟和以獵人頭為軍功的兇悍軍事集團。他們在猛烈的風雪中相互攻伐和殺戮——強時進,弱時退,以戰止戰,更以戰養生——他們一邊騎馬,一邊射箭,成群的蝗蟲一樣輪番發動攻擊;善於閃開道路,誘敵深入;更善於組織和導演大規模兵團作戰、圍殲來犯之敵;他們是閃電戰專利的創造者和持有者——「匈奴是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民族。其名稱本身就意味著「有騷味兒的人」。世人對他們的蒙昧行為,很難相信。在他們之中,唯有一個帶來許多敵人頭顱者,方會受人尊重。在草原上,這些戰利品堆積得如此之多,以至於壘成了災難的紀念碑。」(F·-B·于格和 E·于格《海市蜃樓中的帝國》)

2006年到曾是匈奴右賢王駐牧地的額濟納(出自匈奴語)達來庫布鎮,剛進入無邊際的大戈壁,看到現已時斷時續的弱水河,忽然想到:公元前103年,年輕的李陵就是從這裡出發,沿著弱水河(額濟納河)支流,和他的五千步兵向北行程5千餘里,尋擊匈奴主力,在峻稷山(阿爾泰山中段)遭遇8萬匈奴騎兵,死戰數日後被俘。公元前124年,驃騎將軍霍去病在弱水河附近的狼心山集體斬殺了不肯隨渾邪王降漢的8千匈奴將士——還有征討西域失敗的壺醍衍單于,也在這裡遭遇暴風雪,大軍損傷過半。還有遠征大宛得勝班師 的貳師將軍李廣利,也曾在這裡遭到匈奴伏擊。

我想:每一寸土地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與遠古的亡靈相遇,甚至重疊,在一個方位站立,在同一粒沙土上呼吸和冥想……我們的一切都建立在先民之上,或者乾脆就是一種往返不盡的重複——包括骨頭和鮮血,文化和品性,生活及命運。我覺得榮幸,在消失的匈奴故地,現在的中國版圖,我似乎還能夠嗅到濃郁的蒼狼氣息和一種源自生命本身的鐵血精神與持之久遠的無奈悲情。——作為華夏民族別支的匈奴,在分離和融合間,在高寒的北部邊疆,走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間。因為失敗,他們銷聲匿跡,忍氣吞聲。等再次強盛,他們適時變換角色,四面出擊,或許正是因為他們對中原王朝的武力干預、掠奪和冒犯,才使得自己的部分歷史得以被他人記載和流傳。

可在史書上,他們的故事總很簡單明了,在夏商周時期,常以獯鬻、獫狁、戎狄等不雅稱謂出現,這肯定與他們的蒙昧習俗和嗜血習性相關,但以今天的眼光看,這顯然是一種言辭侮辱和文化上的嫚瀆。

在讀與有關匈奴歷史的時候,我常常會有一些不由自主的疑問、天馬行空的猜想和無來由的感傷——1、周幽王在驪山「烽火戲諸侯」(前770年),周平王岳丈申侯聯合擊殺周幽王的「犬戎」是不是匈奴在彼時的稱謂?抑或犬戎是匈奴大部落聯盟中另一個民族的稱謂?2、春秋戰國時,匈奴與燕國、晉國、趙國有過長時間的「摩擦」。燕國的將軍秦開打敗過他們,並在今北京密雲和天津薊縣一帶修築了不長的城牆。晉國是他們的臣服者或者盟友。趙國的武靈王以強大武力將東胡、樓煩等懾服,控制了游牧與農耕地帶的大片地區,是不是也和匈奴有過正面衝突。3、後來的名將李牧,他的命運叫人唏噓不已——李牧不但是一個深諳戰爭要領的將軍,還是戰國後期為數不多的謀略家——他在今河北蔚縣和山西大同一帶對匈奴採取 「堅壁不出,不令所獲」(《史記》)的戰略,看似懦弱,實際上是在為趙國積蓄戰爭力量。

可李牧也沒有逃過王翦的反間計,趙幽穆王的昏庸和郭開的貪而賣國,致使唯一可以強秦抗衡的趙國瞬間崩塌,成為秦國的一個郡。如若李牧不死,趙國即使會亡,但肯定不會那麼迅即。4、再後來的將軍蒙恬,其對匈奴打擊力度之大,功業至偉——迫使匈奴後撤千餘里,並在河南地(河套以南地)設置九原郡,轄44縣,移民屯邊,在河套地區廣置亭障,聯通趙、晉、燕三國舊長城,拓開秦直道……但蒙恬個人命運似乎更值得後人嘆息。我一直有一個錯覺:扶蘇死後,蒙恬不可能回到咸陽後被逼「吞葯自殺」,而可能帶著扶蘇屍骸遠走西域,隱姓埋名多年後老死大漠,且與冒頓有過某種聯繫。依據是:從冒頓一系列武功作為上,依稀可以看到蒙恬謀略的影響。

5、關於頭曼——匈奴歷史上第二個留下名字的單于,他如何使得自己的冒頓「弒父篡位」陰謀得逞?單憑其「所愛閼氏」蠱惑,果真能促使頭曼下定「廢冒頓而立少子」的決心嗎?6、冒頓被質於大月氏,重兵看守,千里長路,何以輕鬆逃脫?冒頓在嚴訓「萬騎」時的「非常之為」,頭曼就沒有一點察覺嗎?既可察覺,怎麼又會自投箭頭呢?7、還有白登山之圍,冒頓為什麼要放棄這一誅殺劉邦,入主中原的千古良機呢?司馬遷「今得漢地,單于終非能居之。且漢主有神,單于察之」(《史記》)的理由遠不能服人。

8、千古傳頌的飛將軍李廣——讀《李將軍列傳》總會潸然淚下。也會覺得,李廣命運的動人處,是歷代天下英雄「時不我與」的共同境遇與心聲,是強大的人格魅力使得這一將軍被人千古傳誦——當然,還有賴於太史公的神鬼之筆。9、李廣對部屬的「好」,與霍去病車有存肉,而兵士餓昏的「少貴,不省士」,形成鮮明對比。古往今來的人,大都對李廣寄予大量的崇拜和憐憫,而對衛青及霍去病則只是停留在對匈作戰的非凡「武功」上。尤其是霍去病,先後兩次(一次在今甘肅高台縣附近)斬殺匈奴不降將士一萬六千餘人,其心之狠,令人哀嘆。

10、當然還有張騫、李陵和蘇武——張騫以決絕勇氣和非凡探險精神打開的世界,使西漢乃至當時中國首次看到了自身之外的廣闊世界及色彩斑斕的人類文明。站在蔥嶺和恆邏河畔,他看到的是綿延不絕的生命景觀以及這個世界無處不在的潛在動力,他打通的光耀千古的絲綢之路,甚至比漢武帝更為偉大。11、李陵雖降,但至今令人尊敬。錢穆《秦漢史》說:「衛霍李廣利之屬,名位雖盛,豪傑從軍者賤之如糞土。李廣父子愈擯抑,而豪傑愈宗之。……而李陵將勇敢五千人屯邊,陵稱其皆荊楚勇士,奇材劍客。徒步出居延北千餘里,獨擋單于八萬騎。轉戰八日,殺傷過當。及陵降,而隴西之士居門下者皆用為恥。其時陵副韓延年戰死,軍人脫歸者四百餘人。李陵之才氣,及其全軍之勇決,令千載下讀史者想慕不已。」

12、蘇武的耐力與早年隨漢公主至匈奴的中行說有著某種共同點——兩者都抱定一個目標,且終生不悔。隨行之前,中行說即對漢文帝表明態度,窮其一生都在為匈奴出謀劃策,儘管他的策略對匈奴並沒有產生實質性的影響;蘇武是意外之禍,但極盡苦難,最終保持了臣子節操,位列漢之十二功臣圖,被漢元帝懸掛在殿壁上。13、至於劉細君、解憂公主與王昭君,第一個枯死異域;第二個與烏孫王不但情投意合,且還夫妻同力與西域都護府監軍聯手抗擊匈奴。昭君的命運沒有傳說的那麼好,嫁二代單于,死時年僅33歲。

13、匈奴後期的顓渠閼氏、呼韓邪單于及其岳父烏禪木、郅支骨都侯單于呼圖吾斯等人,顓渠閼氏開啟了匈奴閼氏干政的先河,且極其淫蕩,壓制先賢撣而終至其降漢;在單于庭大搞宗派鬥爭,點燃匈奴內部分裂之火。呼韓邪單于對西漢的依附,實質上是自取族滅的自私行為,儘管從大角度來看,有利於中華民族的再度融合。烏禪木同樣心狠手辣且工於心計。郅支骨都侯單于呼圖吾斯應當是失敗的英雄,他以數千人縱橫西域,震懾康居及桃槐、大夏和西域城廓諸國,收編失散的十字軍余部,乃至最終死在陳湯和甘延壽軍中等一系列激烈反抗,不僅構成東方匈奴最令人熱血激蕩的歷史,且為後世西方匈奴大帝國乃至阿提拉的崛起種下了資質優秀的種子。14、漢武帝時期受命與匈奴作戰的大多數將軍的個人境遇並不都像衛青霍去病那麼好,趙破奴等人在「巫蠱案」中受牽連被殺,貳師將軍李廣利也未能倖免,降匈奴被匈奴殺。

15、在匈奴歷史上,淳維、妺喜、娰履癸及頭曼都可圈可點——淳維(或獯鬻)率殘眾北徙之後的高原歷程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景呢?被列為「孽嬖」果真是有施氏國王親女嗎?倘若真是湯滅夏的棋子之一,那麼,夏亡後,她該被湯「妥善安置」,而不會就此沒了下落。再者,妺喜也一定與「妻桀之眾妾」的獯鬻或淳維有著非同尋常的一段經歷。

娰履癸也果真是一個荒淫無道的暴君嗎,以他的霸道性格,何以流放南巢後三年鬱郁而死?頭曼,匈奴汗國承上啟下的一代單于,在他任內,雖遭蒙恬重擊,但趁秦兼并六國的空擋,帶領匈奴逐步走向強盛,為冒頓在蒙古高原開創的鼎盛事業奠定了基礎。他的被殺更多地包含了「自甘身受」的獻身意味。冒頓也有可愛的一面,如劉邦死後其對呂雉的書信調戲(「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願以所有,易其所無。」)似乎是一個玩世不恭的少公子抑或心無遮攔的孩童,叫人忍俊不禁,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反而覺得了某種輕鬆和愉悅。老上單于對大月氏的打擊,不僅將這一宿仇之國驅逐出今天的甘肅河西走廊,且引發了西域乃至中亞地區一系列民族大遷徙。他取月氏王頭顱作酒器的殘忍,與斯基泰人、薩爾馬特人喜歡用人頭骨作飾品的傳統一脈相承。

可匈奴到底是怎樣的民族呢?威格爾說「他們身材矮而粗壯,頭大而圓,闊臉,顴骨高,鼻翼寬,上鬍鬚濃密,而頷下僅有一小撮硬須,長長的耳垂上穿著孔,佩戴著一隻大耳環。頭部除了頭頂上留著一束頭髮外,其餘部分都剃光,厚厚的眉毛,杏眼,目光炯炯有神。」在歐洲人那裡,匈奴被形容得更加醜陋、粗鄙和殘忍,他們對匈奴像噩夢一樣厭惡。而東方匈奴,他們逐水草而居,以射獵禽獸維持生活;平時習戰術,慣於徵伐。他們由單于統帥,「下設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匈奴謂賢曰「屠耆」。故常以太子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戶,大者萬騎,小者數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諸大臣皆世官。」(《史記》)

據說,這一政體也出自冒頓手筆。他們每年三次舉行大的聚會,也叫會盟制度,用以祭拜天神及祖宗,課校人畜及商議部落大事。他們的聖物是後來被霍去病在焉支山奪去的祭天金人——他們有著父死子可妻其後母,兄終弟妻其嫂,弟亡兄妻弟妻的傳統,「苟利所在,不知禮義」。他們善待亡者,實行安葬同伴屍體者可得亡者財產妻室及奴隸的獎勵措施。單于死了也有奴隸陪葬,還有牛馬羊及陶瓷和銅製品,單于的棺槨由金、銅鐵及木材構成,墳墓深數丈,為防敵人盜墓,掩埋後隨即踏平。據說,阿提拉的墳墓工程更為浩大,好像截斷萊茵河上游的大河,安葬之後,再放水沖刷,至今無人探得它的具體方位。

南匈奴內融後,其後裔雖有過數次建國與重新崛起的慾望,但時不我與,力量的寡弱和自身智慧的欠缺、凝聚力的逐漸喪失,只是在中原地區像自燃自滅的星星之火——最終融入華夏民族之中。今天,他們的後裔大致分布在今陝西、河南及山西等部分地區,還有朝鮮和越南等地。其中有宇文氏、呼延氏、劉氏及万俟氏等。當然,至今也有人自稱是匈奴的後裔。但誰也拿不出可資說明的鐵證。

但不管怎麼說,匈奴畢竟存在過,是華夏民族一支。在紀元前和公元4世紀,在人類歷史上進行過精絕而又悲愴的表演——他們對以自然靈物崇拜為主,對薩滿無比寵信;當然,這些行蹤詭秘的巫師們時常會參與匈奴內部政治鬥爭,並扮演重要角色。他們是蒙古高原的先驅,是游牧民族的最彪悍的先祖之一,也是傳奇時代的積极參与者和演出者。

他們是引發中亞及歐洲大陸民族大遷徙的強力發動機,是在西漢歷史時期形成鮮明對照的政治力量和軍事集團。他們在中國王朝的北部邊疆乃至今天中國大部分版圖上留下了閃電一樣的深刻足跡,儘管這些痕迹現在已經無跡可尋。——這麼多年來,我不知自己為什麼對匈奴有著這麼深厚的興趣,幾乎看遍了所有與之有關的書籍及影視資料。並動筆寫了許多基於歷史記載和個人猜想的文字——任何歷史也都是當代史,任何亡者也都是生者。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熱衷於這一個消失的民族,但有一定非常明晰,那就是:一個對待歷史及其每一個過往者的態度,就是他對個己生命、現實境遇乃至世界本身的態度。

令人倍感蹊蹺的是,內融的南匈奴後裔在公元431年——以最後建立的小國北涼亡於柔然帝國而宣告消失;公元453年,亦即阿提拉亡後一年,其不同閼氏所生的子孫在爭權奪利的內耗中分崩離析,最終毀滅於入侵的汪逹爾部落。兩者前後相距不過12年,且一在東,一在西,其間的路程何止五千里?匈奴的這種命運——究竟蘊含了怎麼樣的玄機和奧妙呢?南匈奴最後的王國——夏,似乎是對其大夏先祖的一種回應;「上帝之鞭」阿提拉暴亡於婚床上——死因至今是一個謎。

南匈奴末期的劉元海(劉淵)、赫連勃勃和沮渠蒙遜都是當世奇才,但由於缺乏政治上的清醒、軍事上的連續性,也因為急功近利、耽於享樂,致使這三個由匈奴人建立的王朝勃興迅即、敗亡也速。他們都是漢文化的熱愛者及受益者,他們對匈奴乃至大禹的家族認同和思想歸屬,強烈過任何歷史時期。從夏後氏「苗裔」淳維遠走北野,至最後一個匈奴政權北涼沮渠安周在高昌被柔然大軍擊滅,匈奴在東方——北部邊地、蒙古高原和新疆等地若隱若現了2150年。自北魏後,匈奴在東方倏然消失,更多的生者融入到華夏民族之中,成為漢字歷史上一道漸行漸遠的光束,一個猜想不盡的傳奇。一個時時都像夢魘一般在人類歷史檔案中展開的蒼茫畫卷。

本書既有評論式的線條勾勒,又有較為深入的歷史及人性思考,部分章節採取場景復原方式,對某些人物及場景進行了力求逼真的刻繪,力求以恢復歷史原貌,使閱讀更為清晰確切。本書的寫作,得益於司馬遷、班固、范曄、魏收、勒內·格魯塞、錢穆、于格叔侄等大師、先賢的豐厚啟發;也得益於譚其驤、王柏靈等今人的書面饋贈。得到了伍紹東等人的切實意見;花城出版社溫文認先生給予了及時、盡心的幫助和指導,使這本書有機會面世。這裡一併致以由衷敬意和謝意。因學識及其他方面的原因,肯定有不少疏漏與錯訛處,恭請師長及朋友們批評惠正。

第一章 關於夏桀和妺喜的猜想

匈奴,其先祖夏後氏之苗裔也,曰淳維。

——引自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

1

許多年後,在蒙昧的北部邊疆,四面山野與草場的假陰山(今銀川和中衛一帶),淳維做夢也沒想到,美艷絕倫、當世無匹的妺喜會在多年後成為自己的女人。率眾遷徙到北部邊野的數十年間,妺喜給他生養了兩個女兒,時常與他同榻共眠,一起進餐,商議部族大事、聚眾圍獵。——儘管如此,驀然想起,還是有些說不清楚的玄妙與茫然——這隻能說是一種奇遇,一種巧合,一種不可言喻的冥冥神意。

公元前1700年左右,在故地斟尋(今河南鞏縣)——父親姒履癸、大禹子孫、夏王桀天生神力,智謀過人,酷愛酒色。一人可斗殺一頭野牛,綁縛兇悍猛虎,雙手一拉,便可拉斷鐵索。繼位初,姒履癸也想建功立業,成一代明君。先是從胤甲時期的國都西河(今山西西南部,因黃河在其西,故名西河)重新遷回斟尋。不久,又出兵征討有意忤逆的有施氏(駐地在今山東滕縣)。

大軍拔營起寨,浩浩蕩蕩逼近。有施氏國王慌了,派人向姒履癸表示臣服,並送去大批財物、美女和青壯奴隸。——娰履癸此舉,無疑要藉此機會殺雞駭猴,威懾那些心懷不軌的諸侯和方國。

可面對眾多美女和大堆財富,娰履癸再決絕或者富有,也不可能心如止水,至少有過一霎那間的猶豫。

這一猶豫不要緊,太史(掌記事兼天象、曆法的官職)終古捕捉到後,與關龍逄等人極力反對。終古是夏桀時代有名的諫臣,後見夏桀無道,轉身投靠了湯。

但在此時,終古仍舊站在夏桀一邊。見娰履癸臉露猶豫,想也沒想,開口道:「用兵應當儘速,乘勢而進,今大軍新到,士氣決然,宜驅兵直往,一舉殲滅有施氏。倘若拖延日久,軍心必懶,攻伐不利。」

終古話音剛落,娰履癸臉上就閃過一絲不悅,說道:「本王將兵有施氏,本就為了震懾和掠取。現在,有施氏已經臣服,並獻來財富,目的已經達到,再攻似無必要。」

終古又躬身道:「有施氏請降獻財,無非畏懼大王,施以緩兵之計,妄圖苟且立命罷了。大王若遲疑,便中其圈套。」關龍逄也上前說道:「臣以為,太史之言有道理,今我大軍千里而來,不戰而退,勢必引諸侯及方國、部落輕蔑和恥笑。」

關龍逄這話說得肯定直接了些,有一定的喧賓奪主的意味。

凡是權勢人物,心理必定有所逆反。許多皇帝都這樣,自己一貫正確,再忠誠的饒舌也會反感。接下來,姒履癸發怒和終古被斥是必然的。

娰履癸厲聲道:「照你話說,本王按兵不攻,是在寡斷誤國嗎?」

娰履癸把話說到這份兒上,發怒在即,本意是要終古與關龍逄等人見好就收。

可終古仍沒有明白過來,或者說明知如此,還要力諫。娰履癸華話音剛落,當即辯駁道:「臣下據實勸諫,並沒有什麼私心。」

姒履癸怒氣爆發,怒斥終古:「照你之言,本王就有私心了?」

終古和關龍逄還想說些什麼,娰履癸卻氣沖沖地離座而去。

在場的人都覺得有些意外,按照姒履癸的暴虐性格及王者之尊,終古當面衝撞,大怒後,定要將之治罪,不死也得貶職。

姒履癸內心,很清楚當前形勢,大軍在外,因言而斬殺大臣,是為不吉,且會對臣心軍心造成不利影響。——這說明,攻伐有施氏時的姒履癸,仍舊不怎麼昏庸,且有著理性的判斷和符合規範的行事主張。

如果說還有另外原因的話,那就是,有施氏進獻的美女已經把姒履癸的色心撩撥得火花亂冒了,哪兒還有心思聽關龍逄和終古喋喋不休呢?

儘管在執行軍事任務,但作為天下「共主」,姒履癸的行軍大帳一定藏滿了美女和美酒,還有鮮美的衣服與水果。享受是每一個人的本能表現,身為天下共主的娰履癸當然也不例外。

一個夜晚後,原始的太陽從地平線噴薄而出,將山川及河流照耀得格外凝重。夏軍大營,連綿上百里,眾多軍士散落各處,吃飯——或許是啃食帶血的肉。他們知道,戰爭隨時開始,良好的體力是殺敵和活命的先決條件之一。作為大夏王子的淳維也在其中,因為地位尊貴,吃喝都由奴隸送到營帳。

可是,作為最高統帥的姒履癸卻還沒有起床,在兩個或者三個美女的圍繞中,仍舊沉浸在為所欲為的感官享樂中。這是人人喜歡的,從古至今,似乎沒有幾個人例外。歷代王者尤甚,天下美色,總想一網打盡。

關於娰履癸好色,似乎還有一個確鑿的證據——多年前,姒履癸發兵攻打岷山,其主要目的是為將一個叫琰、一個叫琬的美女據為己有,開始,岷山之君不肯就範,姒履癸勃然大怒,下令攻擊,直打得岷山之君潰不成軍,方才將兩個美女拱手相送,姒履癸如願以償,軍隊撤回,岷山之國才得以保全。

2

因了這一次出征,又一個曠世美女橫空出世。

有施氏是一個小國,對的姒履癸而言,要摧毀當然不費吹灰之力,所以也不會太當回事。可沒想到的是,還沒等到娰履癸下令出擊,有施氏就把後世稱為「孽嬖」的妺喜送到了夏軍大營。

妺喜到底有多美,美到什麼程度,又具體美在哪裡,史書沒有說明,可以任意發揮想像——美到無法形容,方才是真美,妺喜可能已經達到了這個境界。如果妺喜不美,後來的那些事情似乎也不會發生。

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妺喜的美絕對在琬和琰之上,且與她們拉開了至少十二萬分的比例。這一次,娰履癸徹底將太史終古和大夫關龍逄的勸諫放在腦後。即使身為王子的淳維出面勸阻,也不會奏效。

因為妺喜,娰履癸親自組織的一場浩大出征無疾而終。因為妺喜,寡弱的有施氏躲過了致命一擊。所有功勞都應當歸於妺喜——回國都路上,妺喜就在身邊,儘管心情激奮萬般,癢不可耐,娰履癸還是小睡了一會兒,而且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一個人站在看不到頭的大海邊,成的飛鳥時而沖向蔚藍天空,時而深入海面。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這裡又是哪裡——再後來,不知出於何故,娰履癸竟然神使鬼差地向無際深水走去,想上岸卻身不由己,想呼救卻喊不出任何聲音……

娰履癸大叫一聲,猛然醒來,一臉冷汗。在自然靈物崇拜年代,娰履癸肯定不會小看這個夢——看了看依舊眉目含春的妺喜,心臟猛然抖動了一下。忍不住抱在懷裡,親親摸摸。

顛簸的車輦像是一艘激流中的船隻,娰履癸放開妺喜後,想到剛才的夢。吩咐奴隸叫終古近前。終古雖然一直失望和懊惱,但也不得不趕緊催馬奔到。聽了娰履癸的敘說,終古捋捋長及肚臍的白須,有模有樣地向娰履癸解釋道:「水者,汪洋也,不由沉水者,自溺也。」

對此,姒履癸深信不疑——冥冥中的神諭當然要給予重視,這不是某個臣子的現場發言,而是上天暗示。在自然靈物崇拜年代,神秘上天肯定有著無以倫比的力量,不管王者還是奴隸——娰履癸一陣黯然,思忖一會兒,又問終古道:「太史以為,這夢到底有什麼不祥之處?如何才能破解?」

這時的終古似乎高高在上——太史掌管天象,肯定有著某種王者及其他人所不具備的超常能力。有鑒於此,終古肯定不會錯過這一次勸諫機會,正色對娰履癸說:「自溺於水者,如倒行於天。臣以為,這夢應當是上天對大王的一次警示,當事事謹慎,以祖宗國家為重,切莫因小而大,因己廢國!」

聽了終古此話,姒履癸肯定也氣得七竅生煙。可娰履癸也清楚,這時候不但不能怒斥終古,反而要做出一副從善如流的姿態的。強壓怒氣,諾諾說道:「本王勵精圖治,威懾四方,中和臣民,如此,當不會如夢所示。」

可一回到都城,在美艷的妺喜面前,娰履癸就把什麼神示、諫言忘在腦後,為使妺喜歡心,公元前1721年,在洛陽以東建造了豪華的傾宮瑤台,日日與妺喜沉湎娛樂,不思朝政。發展到最後,竟然不滿足於一兩個人的淫樂,從各諸侯、方國挑了不少能飲善淫之人——據說,一次性像牛飲水一般喝酒的人就有三千多。喝醉後,男女赤身交媾,集體宣淫。

在這裡,有一個問題淳維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女人何以能有如此之大的本事?將酷愛酒色的「共主」娰履癸麻醉得如此徹底?要知道,一個女人再美麗,天長日久,可以盡掠天下美色的王者必定厭倦而棄之。為什麼唯獨妺喜不是如此的呢?難道說這個女人果真有著日日更新的非常能力嗎?如果真的是那樣,那麼,妺喜的真實身份就必然會遭到人們的猜疑。

3

眼見大廈將傾,國將不國,多次勸諫無效,苦悶之餘,太史終古被敵人策反,逃出斟尋,投靠了早就預謀推翻夏桀及其王朝的湯(駐地亳:一說今河南商丘北,一說山東曹縣)。大夫關龍逄倒很忠誠,絕不叛變,數次捧著黃圖(也作皇圖,記載歷代先王功業的圖集)冒死勸諫。無奈,姒履癸已經色迷心竅,開始置之不理。一次發怒,下令要將關龍逄扔入蛇窟。關龍逄仰天長嘆,為表忠心,捧著黃圖,從傾宮縱身跳下。

忠臣的忠大都面目雷同,後世因襲前世。可對於姒履癸而言,一個人的逃和死構不成什麼,也不會就此醒悟。每日間,照樣和妺喜酒池肉林,在深宮公然宣淫,渾然忘了今夕何年,更遑論什麼國家、民眾了。

妺喜呢,似乎比姒履癸還要瘋狂,可能是為了宣示某種慾望和信仰崇拜——令人在傾宮瑤台的照壁上,畫了好多與狼有關的挂圖:有正在交媾的,圍獵的,對月嚎叫的,打鬥的,生產的和奔跑的。這還不過癮,還在宮中建造了一座斗獸場——這好像是娰履癸的絕活,未必是妺喜的主意。

另外設立斗獸場,上空吊了一隻銅鼎,鼎里站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子。誰要是打敗了老虎、牛和豹子,誰就可以獨佔。可惜的是,先民雖然力大,但不可能人人都像娰履癸那樣力大無窮,每日葬身獸口著數以十記,鮮血如水,骨如木棒,將宮中下水道都堵了幾次。

娰履癸與妺喜的肆意淫樂,窮奢極欲,耗費肯定不小。錢從哪裡來,諸侯和方國首當其衝,儘管也還是從奴隸身上榨取,但那些國王和君主還是怨聲載道。財富和其他生存所需,肯定掌控在自己手中為最好。

層層盤剝之後,倒霉的是底層奴隸,賦稅連年上漲,弄得奴隸們不堪忍受,可又不敢反抗,只能背地裡咒罵——要是夏桀死了,哪怕陪葬都高興!民眾的憤恨到了不惜陪葬的地步,可見夏桀與妺喜罪孽之深,在民間的名聲有多糟糕。

夏桀如此作為,湯正求之不得,不管表面如何,內心肯定竊喜不已。

湯的大臣伊尹把娰履癸的暴行和淫行編成順口溜,派人到各個方國和諸侯宣揚。沒幾年功夫,夏的幾個附屬國就都投到了湯的懷抱。

跑了終古,死了關龍逄,夏朝就再也沒有幾個忠直臣子了。

當然,還有娰履癸的兒子——肯定不只淳維一個,可能還有很多,只是沒有留下名字而已——眼看江山淪落,人心背向,大夏朝不保夕。作為繼承人之一或准繼承人,淳維肯定比誰都著急,都憂心如焚。

他不得不聯合家族勢力和親近的臣子,對娰履癸輪番勸諫——來說的多了,娰履癸乾脆不見,把皇子皇孫皇親們拒之宮外。嚴令護衛不得放進一個,繼續與妺喜一起,在傾宮極盡人間富貴與動物本能。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老百姓也知道,這事娰履癸一個人做不起來,妺喜也是罪魁禍首——就罵「這個沒廉恥的壞女人,死了肯定會變烏鴉或貓頭鷹」。這罵和罵娰履癸的不同,大概還是給妺喜留了點情面——有點尊重女性和勸妺喜及早回頭的意味。可妺喜好像沒聽到,或者聽到了也像娰履癸一樣,依然故我。

從這一點看,有施氏進獻妺喜與娰履癸的用意,大致是世上所有的美人計差不多。

妺喜就是來禍害夏朝的,就是來迷亂娰履癸心竅的,就是要協助娰履癸把泱泱四百多年大夏朝搞成一鍋爛肉,人人痛恨,人人反叛,最終被取而代之。這一美人計的最大主謀可能是湯,或者他的智囊,有施氏國王不過做了一些配合工作而已。

大凡惡和所謂的壞,不僅要身體力行,且還要人推波助瀾。夏桀演繹的是末代之王的瘋狂墮落,自掘墳墓,湯奏響的是「天下無道,有德者居之」的顛覆之鐘。這兩個人的命運和事迹,幾乎成為了後世王朝更替的一個標準刻板。

4

淳維等人見娰履癸執迷不悟,朝野間反叛與詛咒之聲甚囂塵上,只能圍坐一起唉聲嘆氣。忽一日,關於妺喜出身問題成了人們議論的焦點。有人說,這女人是妖精轉世,抑或上天派來的邪惡神靈,專門來摧毀大夏江山的。這話最大可能出自太史終古之口,唯有他說話,才能使人深信不疑。

可是,關於妺喜的出身,也不可能只有一個版本。

分散各地的諸侯和方國也有自己的太史或者巫師,能力大小、思維方式和風俗習慣的不同,導致了更多的猜測和傳說。

有人說,妺喜根本就不是有施氏國王施伯焦的親生女兒,由一個奴隸所生。母親生下她的當晚,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幾天後,村寨被水沖毀,所有的人罹難了,妺喜的父母也未能倖免。

而妺喜卻有如神助。

許多天後,天空晴朗,湍急的河流上漂著一面木板或者草籃,一個身上裹著一張獸皮的嬰兒躺在裡面。

木板或草籃就那樣順水浮游,四邊青山如黛,鳥雀繁鬧,當然,也有許多死難者的屍體,連同動物的,在水中翻滾或擱淺。妺喜呢,躺在裡面,看著瓦藍瓦藍的天空,時而啼哭出聲,時而沉沉睡眠。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漂了多長的路。某日,載著妺喜的草藍在一面水潭上停下。那時候,正是中午,麗日高照,四邊的山野蒼翠妖嬈,森林幽深無際。一匹渴急了的母狼從山上跑下來,正在飲水間,默然看到一個懵懂的嬰兒看著自己笑。母狼嚇了一跳,猛然向後一躍。

可能是得到了某種神示,母狼沒有就此離開,而是回過頭來,這時候,風也不失時機地把妺喜推到了母狼面前。

以後的故事順理成章。跟著母狼長大的妺喜,血液里肯定注滿了狼性,也肯定有著無以倫比的忍耐力和破壞欲。

多年後,母狼老了,妺喜也長大了,人與獸的先天性區別,使得妺喜在某些時候突然意識到的不同身份。經過一番思量後,尋機逃離狼穴,就要走出深山的時候,天機似地遇到了有施氏國王施伯焦。

施伯焦也是一個男人,且還是一個諸侯國的最高首領,他也喜歡美麗異性及世上最美好事物。隨將妺喜留在自己宮中。

至於在有施氏宮中的生活情境,稍微一想,就大致瞭然了。

再一些年,當娰履癸大軍逼近有施氏國時,已然出脫得猶如天仙的妺喜——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美人計與唯一可使有施氏免遭滅頂之災的最好貢品和殺手鐧。

這個故事大致是確有其事,依據的是《魏書》中的一個記載:「匈奴單于生二女,美極人間,國人都以為是神仙下凡。為了表示對上蒼的虔誠和敬服,單于及其閼氏決定將兩個女人"許與天』。沒想到,次女果真"就與』公狼。」

再者說,唯有這樣的故事,才能為匈奴民族持之以恆的「狼性法則」找到最初的最確切的根源——同樣,在傳說中,作為早期華夏兒女一支的姒履癸及其子淳維(獯鬻)的身體內,當然也包含了先祖大禹、孔甲等人神仙及靈異基因,兩者結合,才使得匈奴具備了先天性的蒼狼習性。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似是而非的傳說:妺喜原本就是狼精幻化——是上天的安排,用來迷惑夏桀,使之失德誤國,民緣沸騰,以致眾叛親離,最終按照上天意志,由湯取而代之的。

歷史總是這般輪迴,從一個人到另外一個人,一群人得勢,一群人失勢,窮困和富有之間,不是取決於才能和勞動強度,而只是權勢和地位的附屬品。

第三個傳說:妺喜真是施伯焦愛女,不得已進獻給姒履癸。

不管哪一個更真實,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步入娰履癸懷抱前,就有了許多人生經驗,尤其是貴族生活積累,這對於妺喜此後在夏宮之中的淫樂之旅有著鋪展的重要性。

5

多年後,姒履癸方才懂得:人之為人,徹底的庸俗才能得到真正的快樂。期間,他也不是一句也聽不進忠臣和王子們的勸諫,但高尚需要付出比庸俗更沉重的代價,王者更是如此。

姒履癸最大的敵人不是妺喜,而是自己。不是單獨的自己,而是天生人性。

剛剛繼位為王時,姒履癸也想像先祖大禹那樣,造福萬民,有所作為,留一個好名聲和可以傳至萬代的「江山社稷」。

遇到妺喜之後,他的這種雄心陡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 的極度貪戀。姒履癸他覺得,做一個高尚有為的國君,必定要付出克己禁慾乃至辛苦勞累等諸多代價,這對於酷好聲色的他來說,簡直就是一種煎熬。

經過一番激烈思想掙扎後,姒履癸最終還是選擇了放縱,及時行樂。在放縱中,姒履癸越來越覺得,所謂的政治、民心算得了什麼?無非你爭我搶,不間斷的算計和殺戮,為各自利益,你說我好,我說你壞,攻訐不斷,用美麗的謊言來為自己的統治及一切作為披上美麗的衣裳。

人常說,上天庭只是一個夢想,而地獄卻只有一步之遙。

與其說是妺喜改變了姒履癸,不如說是姒履癸自己改變了自己。雄心大志從雲霄墜落泥淖,美好理想在酒色面前轟然崩塌。自此後,姒履癸便徹底淪喪成一架恬不知恥的「機器」,乃至淫樂生活的積极參与者與倡導者了。——這是有施氏樂意看到的,也正符合湯的期望及利益。

湯加緊瓦解大夏的非法活動,四處網路人才,收買人心。他至今令人稱道的作為似乎很多,但在推翻大夏之初,有兩個人起到了關鍵作用。一個是湯不拘一格,大膽啟用的底層奴隸伊尹,這個人後來為湯的奪權成功立下汗馬功勞,先前是一個四處流浪的無產階級者,長大後作廚師,也像後世眾多的能臣賢士,在當時,一眼及看穿了夏桀及其國家的命運,覺得湯不錯,仁慈愛人民,又十分節儉和智慧,便和奴隸主出身的仲虺一起投到了湯的門下。

凡是能人賢士,都與陰謀分不開。只不過說法不同,好人以為殺壞人是每個人必須要做的,誰做得圓滿和漂亮,誰就是英雄;壞人之死是必然的,且沒有人惋惜。就像娰履癸那樣的,人們恨不得這個害人的傢伙趕緊完蛋,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都心甘情願。

有了這些能人異士,湯智力大增,採取多種方式,今天拉攏一個方國,明天兼并一個諸侯。步步為營,且老謀深算,滴水不漏。為了讓天下都知道他的賢良和仁慈,是有為之君,湯四處安撫災民,把錢財和糧食分給最需要的人。因而天下稱頌:不僅人蒙受了湯的恩惠,連禽獸都跟著沾光。

歷來王朝的「主流意識形態」的宣傳重過實際工作——做的好,不如說得好。湯是連說帶做,哪一樣都不耽誤。那個年代,人嘴是最好的媒體,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而萬,萬而無窮。

如此多年後,湯盛名遠播,反夏水到渠成。

期間,夏桀曾將湯召到斟尋,在鈞台扣留了幾個月。伊尹和仲虺絞盡腦汁,用盡策略計謀,矇騙姒履癸。娰履癸也不爭氣,最終放湯歸國。

野心勃勃的湯是一個多面人物,極善忍耐,且會演戲,以卑賤的表現瞞過了心不在焉的娰履癸。一旦獲得自由,便張揚起來。在一番大規模串聯和策反之後,終於舉起了五百方國,三千諸侯,從伐葛(今河南寧陵北)開始,「十一征而天下無敵」,逐步剪除大夏羽翼。

面對殘破之勢,傾頹定局,竟還有一些方國和諸侯誓死忠於大夏的姒履癸。湯四處剪除異己之時,久沉淫樂的姒履癸忽然振臂一呼,應者雲集,至少從規模上不會太輸於湯的五百諸侯和三千方國。這是成湯沒想到的,也是淳維等人始料不及的。

湯為此憂心忡忡,生怕打蛇不成反被蛇咬;淳維呢,則一揮往日沮喪情緒,似乎又看到了大夏興旺乃至及有朝一日君臨天下的希望。

第二章 鳴條之戰

夏桀無道,湯放之於鳴條,三年而死。其子獯鬻妻桀之眾妾,避居北野,隨畜移徙,中國謂之匈奴。

——引自樂產括地譜

1

這是一場必然的戰爭,史稱「鳴條之戰」。儘管娰履癸糾集了不少於湯的方國和諸侯與湯軍對抗,但終究還是失敗了。

在此之前,湯採取分塊切割,逐個殲滅策略,先是打敗了忠於夏王的韋顧,又殲滅了前來挑釁、為姒履癸和夏王朝張目的昆吾。成功剪除了斟尋側翼的大股勢力,基本掃清了進擊斟尋、滅掉夏朝的道路。

仲虺和伊尹以為時機已然成熟,建議商湯聯合其他部落,率軍攻打夏之正都鳴條(今河南封丘東,一說在山西運城安邑鎮北。)

湯軍逼近城下,娰履癸聞訊,一時茫然。坐在黃金木榻上,深如幽澗的雙眼,直直看著傾宮四壁雕刻的蒼狼和盤龍圖案,好久沒有說話。

這時候,娰履癸一定後悔了,好端端的一個家天下,曠世獨立的宗主國,四百餘年的基業,卻要在自己手上分崩離析,煙消雲散。

娰履癸覺得痛心,但也以為,湯也未必能夠得逞。

但不管怎麼說,這是自己執政以來最大的危局,至於能否破解,還是一個未知。

坐在木榻上,懊悔之後,姒履癸想到兩個問題:一是妺喜。他覺得自己早就應當懷疑這個女子出身及到夏宮後一系列作為的真實目的了。二是他必須選定接班人,這一點,長子淳維首當其衝。但在這時候交班,肯定不妥。

當忠於自己的諸侯、方國連遭失敗,大夏可以依靠的力量呈決堤式衰減。娰履癸清楚,唯一可靠的力量是淳維,以及與自己利益攸關的嫡傳子孫、近臣及親屬,當然,這些人構不成反擊湯軍的主體,還必須向其他諸侯和方國徵調兵力。

昆吾國和韋顧國戰敗後,死裡逃生的將軍、謀士和臣子們無路可走,大都投奔了勝券在握的湯,只有極少數人來到了娰履癸麾下。國將不國之際,夏陣營的每一個人都期望奇蹟出現,將步步緊逼的湯軍一舉擊潰,徹底清除對王朝和及其既得利益的威脅。但環顧周身,唯有娰履癸本人才真正具備起死回生的智慧和力量。以其早年鬥牛伏虎,征戰有緡及有施氏的決絕和勇氣,如果真的可以重振雄風,反敗為勝也不是沒有可能。

關於這一點,娰履癸似乎比誰都清楚,一改往日之嘻樂昏聵,著急群臣與子女們商議對策——這時,淳維發現,與姒履癸夫妻嬉戲淫樂十多年的妺喜竟然絲毫不見蒼老妙目流轉,胸脯高聳,一笑一顰之間依然媚惑動人,搖人心旌。

呆立好久,淳維方才如夢初醒。驀然想到:妺喜果真是妖女轉世?還是上天派來的神仙呢?要是常人,即使再養尊處優,也不可能臉上不見一絲皺紋,胸脯還如少女般的堅挺,身材比少女還要豐腴動人。

淳維正在愣怔,忽見妺喜好看的眼睛沖著自己忽閃了一下,兩腮迅速窪起兩隻清水蕩漾的酒窩。的淳維忍不住心頭一顫,好像一陣颶風吹過。

這是淳維平生第一次與妺喜正面相看。淳維想,若自己是父王娰履癸,恐怕也會神魂顛倒,忘乎所以,荒廢朝政,一心取樂的。

妺喜似乎看透了淳維心思,眼睛又忽閃了一下,把臉扭向一邊。淳維搖了搖頭,清了清腦袋,對著父親娰履癸躬身施禮——對於剛才情景,娰履癸也肯定看到了,心也有所思,但在大軍壓境、生死存亡之際,娰履癸哪還有心思想這些事兒呢?

2

淳維發現,平素錦衣玉食、花枝招展的妺喜換上了一身緊身衣,披著一張由虎皮做成的盔甲,前有護心銅鏡,胳膊肘兒處有銅片,下身穿著一條厚實的毛皮褲,腳蹬一雙硬頭鐵靴。英姿颯爽地站在娰履癸一邊,手按刀柄,頭戴鐵盔。其神情姿態,儼然一副與大夏共存亡的勇決和果斷。

這不由得淳維詫異,按照流傳說法,妺喜之所以與娰履癸驕奢淫逸,弄得天下民怨沸騰,就是要從精神和意志上瓦解大夏,令有德之人取而代之。眼看大夏大廈將傾,若妺喜果真包藏禍心,完全可以逃之夭夭——再加上她的妖精出身,必定有通天徹地、瞬間變換之異能,即使真的是施伯焦的女兒,以湯之仁義,必定會設法將之接應回國。

但從妺喜這一身打扮與神情看,以前的那些傳言都應當是虛假的,不過是終古及湯謀士們放的煙霧彈。但沒到最後關頭,誰也無從得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說不定,眨眼功夫,妺喜就不見了蹤影。

淳維嘆了一口氣,站在高台,眼見湯軍萬馬齊喑,生死之戰在鳴條一觸即發。湯見姒履癸親帥大軍迎擊,不敢草率,聽從伊尹及終古建議,就地安營紮寨,並派出人馬,環形散開,對娰履癸大軍形成包圍。姒履癸見對方來勢兇猛,當然也不敢冒然用兵,傳令大軍嚴守陣地,不得怠慢。並派出大部人馬,在鳴條四周設防布陣,與湯軍兩廂對壘。

午夜時分,大霧瀰漫,暴雨如注。戰爭揭開帷幕。商湯之軍以木筏渡過伊水河,兩萬兵眾同時進發。夏軍還沒發覺,就被洶湧如潮的湯軍越過倒栽的木柵欄,衝到了夏軍前沿陣地。淳維穿上盔甲,順手抓了橫槊,跑出帳篷,翻身上馬,帶著數千兵士朝著商湯大軍衝殺而去。

廝殺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火光亮處,人馬奔騰,刀槍閃亮。哀嚎和怒喝川流不息。湯見先頭部隊渡河成功,又增派兩萬後援。娰履癸聞報,急忙召集眾臣,妺喜一如往常,佩劍站在一側。昆吾國師阿木龍出列道:「湯軍趁霧突襲,是為恐懼之故,倘若其有十分把握,便不會行如此宵小之策。」

娰履癸看了看這位鬚髮潔白、樣貌奇特的昆吾國國師,翻了翻眼睛,鼻子里發出輕微的哼聲。意思說,這點道理三歲小孩都懂,還需要你來饒舌嗎?阿木龍似乎猜出了娰履癸的心思,又說道:「湯歷來善以小利籠絡人心,以姦猾之計竊國篡位。既如此,小臣自會延請上天神獸,將湯軍消滅在伊水河畔。」

阿木龍說到這裡,娰履癸、妺喜等人的眼睛齊刷刷地聚在了這位老頭身上。他們也都知道,巫師是每個諸侯必須配備的官職,不僅可以通曉諸界,供奉祭祀,饗宴拜天,祛除疾病,而且還有招風引電、延請神異的本領。在昆吾國與湯軍戰鬥中,阿木龍即大顯身手,延請到了西海烏龍助陣,將湯軍打了個落花流水。

可湯率領的諸侯和方國中也有不少奇人能士,分別延請到了九尾狐、類(一種類似豹子的神獸)和旋龜(均在山海經中有所記載),才將昆吾國打敗。

娰履癸說道,眼前形勢緊急,巫師再請聚起法器,延請神靈助陣如何?阿木龍說:「大王放心,小臣必定竭盡全力。然而,湯軍中也有不少巫師能士,倘若他們也延請到神仙助陣,以小臣一人之能,恐怕也難以取勝。」娰履癸道:「那就速速傳令,召集各諸侯方國巫師能人,一起施法延請神靈為我大夏助陣,剿滅不道之湯。」

阿木龍搖搖頭道:「大王有所不知,此類想法小臣也曾有過,但大夏陣營中的這類人士遠不如湯軍,也就是說,湯早已將許多能士異士收買招攬到自己麾下,小臣只能以一人之力扛數十人之力了。」說完,神情委頓,有一種特別凄涼的情緒,在阿木龍臉上環繞隱現。

3

在那個年代,人們相信,在人之外,始終有一些無可抗拒、無處不在的力量,在高淼天空和浩瀚大地,總有詭異而又無所不能的神靈存在,並掌控了人間的一切。

為此,在夏朝末年,娰履癸與湯的戰爭中,定然也會出現神鬼助陣的驚險場面。但無論是什麼,一個通靈人的異能畢竟有限,更多的巫師聚在一起,肯定會召請到更多的神靈與異獸。

對這一點,娰履癸及其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很清楚。對娰履癸來說,目前形勢是:湯軍已趁著大霧突破淳維所部防線,攻勢迅猛,後續源源不斷。一旦淳維所部後撤,就等於給湯軍放開了一道缺口。為此,娰履癸一邊增兵支援,一邊下令阿木龍及早作法延請烏龍神獸前來助陣,以解燃眉之危。

阿木龍快步走上空曠山頂,迎著雷電和暴雨,舉起手中的桑木杖,大喊道:「蒼天佑夏,誅殺叛賊!」頃刻間,雷電交加,桑木手杖上的黑龍忽然騰身而起。數丈之長的黑龍大吼一聲,聲音比雷聲更為銳利。然後升至半空,又一個深潛,落入伊水,濺起一股巨大的水柱。原本暴漲的伊水突然洶湧不止,巨浪滔天。乘坐木筏渡河作戰的商湯之軍一個個被掀翻在水裡,死亡的嚎叫和驚恐的逃跑混作一團。

山下淳維率領數倍於敵軍的兵士,將先前登岸的湯軍逐步分割,逐個圍殲。湯、伊尹、仲虺、終古等人聞報,知道娰履癸邀請了巫師或者通天之人。仲虺轉身向湯說:「我王不必傷心,暴桀氣數將盡,如此掙扎,不過迴光返照。」湯嘆息一聲,看了看仲虺和伊尹道:「二位賢臣不要誤會,本王只是眼見生靈塗炭,人為馬踏刀砍,心有不忍。並非有意責怪二位賢臣。」

終古道:「施法之人,定是前番脫逃的昆吾國巫師阿木龍。」

湯道:「此人是何出處?」終古道:「大王,據小臣所知,據說此人先為奴隸,地位卑賤,性格韌強,喜獨處,好冥想,長仰望,善沉思。有一次作戰,頭顱幾乎被砍掉。誰知,數日之後,卻又完好無損地又返回昆吾國,除了脖頸上的刀疤之外,全無損傷,且突然間有了呼雲喚雨及通曉天地、醫治病恙、施養巫蠱之能。今夜伊水之龍,定是此人呼喚施放而來。」

終古說:「大王莫急,世間之物,相生相剋,所謂一物降一物。臣下在大夏之時,曾聽聞亳地以西百里之遙,有河神,以南百里之外,有山神,兩神并力,定可遏制阿木龍法力。」仲虺道:「太史所言極是,先前長葛之戰,在下便是延請河神並山神前來助戰,方才擊敗阿木龍。孰知,此人竟然沒死,且投靠了昏庸荒淫,暴虐無道的夏桀!」

4

首戰得勝,夏軍士氣大振。姒履癸第一次這樣的開懷大笑,皺紋舒展。當晚,姒履癸做出決定——自己百年之後,帝位傳於長子淳維。說話,姒履癸便取了王者標誌——烏龍之印和夏王朝盤龍王旗,當著阿木龍、淳木和烏蘭等臣子的面,交給淳維。淳維跪地接受,稱頌王恩。

巫師阿木龍拄著手杖,看著被正式加冕的淳維,毫無表情的臉上,兩隻眼睛格外明亮。

這一戰險勝,阿木龍功不可沒。對於巫術妖法,姒履癸早聽說過不少諸如此類的傳說,但親眼目睹,且收效顯著的還是這一次。巫師異能,遠比數十萬軍隊更具威力,翻雲播雨之間,灰飛煙滅。不僅全殲進犯之敵,而且還極大地威懾了敵軍統帥,從心理上給予沉重打擊。

阿木龍的威望在軍隊和各諸侯、方國之中迅速提高。姒履癸一下子改變了對阿木龍的冷談態度。當即封阿木龍為大夏國太史及國師。此外,為表彰功績,激勵鬥志,凝聚人心,在姒履癸逐級封賞,夏軍士氣空前高漲,人人精神亢奮。

湯則憂心忡忡。

伊尹道:「出師不利,使得夏桀僥倖得勝,軍眾士氣高昂。這對於我大軍而言,確實是致命影響。」仲虺則道:「勝敗乃是兵家常事,再言之,夏桀以巫術獲勝,不能服人。如臣下所料不錯,太史終古已延請了河神和山神,不日之間,便可擊敗夏桀,直搗鳴條。」

湯聽了二人所言,道:「本王眼見眾生喪命,士卒慘死,心中憂憤。倘若可使死者回生,本王願放棄此戰,即使被夏桀餵養毒蛇,也無怨恨。」大臣們聽了,躬身齊聲道:「大王仁愛寬容,心懷悲憫,是為我商湯立國根本,以此仁愛,攻伐無道,必可取勝!」

這時候,正是初秋,草木搖黃,風吹千里。乾淨的天空中,流雲如練。大地上的植被層層剝落,露出最原始的本質。

而最殘酷的戰爭也隨之到來了。

阿木龍奉命出外尋求援助,但收效甚微,且有很多神仙和方士反過來勸他助商湯滅夏。理由都是相同的:天道輪迴,夏桀氣盡。姒履癸暴虐,遲早必忘。湯定能成為一代雄主,助之不僅可名載史冊,還可彪炳功績於當朝……而阿木龍無動於衷,反過來對那些神仙和方士說:「湯為夏臣,世受夏恩而不思回報,以言語之仁,謀算之義,籠絡收買,引誘間離。湯之仁義不過出自私心,乃是以寸心愚弄眾生,以私義蒙蔽上蒼之舉。」

儘管如此,任阿木龍說破喉嚨,那些神仙和方士仍舊不肯出手相助。

阿木龍無奈,返回鳴條。終古延請而來的河神和山神竟然移水搬山,將兩軍之間的伊水搬到別處。山神以太行山石為武器,猶如暴雨一樣投向夏軍。河神以冰雹做箭,席捲整個夏軍。

阿木龍站在山頭上,舉起桑木手杖,念動咒語。烏龍長嘯一聲,衝天而起,加入混戰。

神仙鬥法,兩軍士兵趁勢戰作一團——揮舞的刀矛穿透對方身體,巨石落處,肉醬一片,冰雹落在頭上,便直穿肉身。烏龍在空中展開鱗甲,遮擋巨石和冰雹。山神和河神見狀,放出胯下麒麟和猛貅,張著血盆大口,揮著尖利巨爪,沖向烏龍。烏龍見對方來勢兇猛,猛然一個翻身,怒吼一聲,收起鱗甲,揮動長爪,與麒麟和猛貅展開激戰。

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戰爭——人和人,神仙和神仙,猛獸和猛獸,山石和冰雹,構成了驚心動魄的戰鬥景觀。數天後,烏龍漸漸不支,動作緩慢。猛貅和麒麟看準時機,將烏龍抓咬得渾身是傷。烏龍疼極,連聲怒吼。阿木龍舉起手杖,嘰哩烏拉地念動咒語。仍還在奮力作戰的烏龍猛然撇開仍舊兇猛的麒麟和猛貅,返回手杖。山神和河神見阿木龍收回烏龍,便催動麒麟和猛貅,加入戰團——巨蹄揮處,血肉橫飛,血盆大口翕張之間,便有上百人喪命。正在奮力作戰的夏軍,陡見原在空中的巨獸也加入戰陣,心中驚恐,紛紛後撤,而人的腳力怎能與神獸相比,夏軍在奔跑之間,便被巨獸一口吞食或者踏成了血肉之漿。死難者的鮮血彙集成何,成千上萬的將士屍體漂浮其上,自高崗而向山坡,再溪流,進而入大河和海,以致海水變紅,映紅大地,也映紅迢遙九天。以致飛鳥絕跡,植被暗淡,山石烏黑,泥土紫紅。

5

夏軍如潮水般潰敗,湯軍像是餓極了的猛虎,傾倒的山脈,在潰逃的夏軍中揮著長刀和橫槊奔突和傾軋。姒履癸知敗局已定,心想,人生在世,肉身的享樂固然重要,一個人卻不僅僅只有自己。作為一個君王更是如此——人是有責任和義務的——而我都做了什麼呢,給他人帶來了什麼……想到這裡,姒履癸一聲長嚎,仰天大喊道:「大禹子孫、姒履癸、夏桀,王、父親、俗人、亡國之君、罪人、無道之王……」

站在一邊阿木龍神情肅然,妺喜騎在一匹紅色戰馬上,一身簡短裝束——在淳維和阿木龍看來,妺喜似乎比往日更美,是那種不施脂粉,簡單樸素之美。這樣,使得她與那個妖艷好淫、窮奢極欲的妺喜似乎斷絕了直接聯繫——娰履癸也看到了,心中升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妺喜看著姒履癸,神情之中也沒有了往日那種玩世不恭、嬉笑妖媚之色,而是板著面孔,嘴唇緊閉,眉目含怒,給人一種凜然正氣之感。

姒履癸坐在馬背,思忖良久。看著阿木龍,語氣沉重說道:「太史,今我將妺喜及三子託付給你,定要他們保全性命,引領族眾,沿河北徙,至湯勢力外,擇地棲息,繁衍強大,切莫再回中原!」阿木龍道:「小臣即使肝腦塗地,也不負重託!」姒履癸點點頭,隨即對身邊的侍衛首領,獨立大將軍扎布阿拉道:「本王命你護送皇后及巫師、王族家眷,並屬下部眾迅速向被突圍,爾後與太子淳維匯合。」

扎布阿拉當即道:「大王放心,小臣誓死保佑皇后及巫師安全!」姒履癸聽了,嗯了一聲。忽然抬起頭來,看著突降大雪的天空,喊道:「百年基業,一朝坍塌,皆為我娰履癸無道,累及蒼生,禍災子孫。」說完,使勁在馬臀上拍了一掌,戰馬受驚,離弦之箭一般沖向亂軍。

淳維大叫不好,催馬率軍沖了進去,妺喜也不甘示弱,舞著長刀,跟隨淳維馬後。湯軍乍見夏桀,立即大喊道:「娰履癸在此!」湯聞報,立刻傳令道:「凡活捉或殺死娰履癸者,將軍賞千金,奴隸拔為貴族,永世世襲!」眾軍聞聽,個個振奮,朝著娰履癸衝殺而來。

姒履癸揮著橫槊,左右擊殺,不一會兒,湯軍死傷一片。淳維緊隨在後,如猛虎一般砍殺近身敵軍。妺喜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神力,在軍中左右斬殺,其勇猛程度,比男子毫不遜色。

砍死一名湯軍,姒履癸回頭對淳維大喊道:「速速回撤,隨阿木龍等人護佑家眷及族眾沿河北撤,切勿回頭。」淳維,大喊道:「誓與父王共生死!」娰履癸一聽,暴怒道:「你也想要我大禹血脈就此斷絕嗎?」淳維哦了一聲,正在愣怔,湯軍一個騎兵揮著長刀沖著淳維後背削砍而來。

正在激戰的妺喜見狀,大喝一聲,手中長刀脫手而出,不偏不倚地扎在了那名湯軍的後心,長刀頓時脫手落地。淳維一聲驚呼,回頭一看,知道是妺喜救了自己一命。娰履癸見狀,用刀背磕了一下罵臀,衝上一面土坡,對淳維妺喜喊道:「我兒快撤!務必留我大夏血脈。」說完,拔出長刀,朝自己脖頸摸去。

6

沒有人覺得娰履癸不該死,這個人的死,從本質上解決了一系列問題——湯陣營稱心如意,解除了通往權利和富貴之路的最大障礙;奴隸們迎來了真正的「有德聖君」,自此後可以過安生日子——儘管奴隸的日子不好過,但總比在娰履癸殘暴的壓榨下生不如死強。

而史書說:鳴條戰敗後,娰履癸被湯放逐南巢(今安徽巢縣),沿途均不受歡迎,且還不思悔改,見人就說,後悔當年沒把囚在夏台(洛陽一東,據說是當年夏桀囚禁湯的地方)的湯殺了,弄得自己落到這個下場。三年後,娰履癸在瘴癘叢生,毒蛇成堆的南巢鬱郁而亡。

但這種說法我覺得不可靠——作為親歷者的淳維也以為這是後人誤記或者後遭湯篡改散布天下的。以娰履癸的性格,被擊敗再苟且偷生,沿途再被以前的奴隸、叛臣和屬國謾罵恥笑,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再說,倘若夏桀被放逐,其前提應當是被湯生擒活捉,那麼,淳維及妺喜也難以倖免,以湯之性格,也必然會像對待娰履癸那樣對待淳維和妺喜等人——也就是說,淳維和妺喜必死無疑,何來後來避居北野的匈奴?

事實上,鳴條激戰進行到最後,大夏敗局已定,娰履癸羞愧難當,沖入敵陣,殺至人困馬乏,見淳維和妺喜等人尾隨其後,生死不離,決然以死的方式催逼淳維和妺喜衝出重圍,護佑家眷及逃脫的部眾和奴隸設法逃生,不致大夏姒姓亡國滅種。淳維和妺喜見娰履癸如此極端,失聲痛哭後,掠起娰履癸屍首,在親近兵眾及親眷男丁的護佑下,奮力殺出重圍,從現在的洛陽開始,向著人跡罕至的北野逃竄而去。

當然,巫師阿木龍是其中必不可少的重量級人物。還有妺喜,這兩個人與淳維構成了早期匈奴缺一不可的鐵三角——巫師的占卜在淳維決策當中佔有相當比重,巫師的諸多異能和祛除疾病的本領,是匈奴早期「系統運作」必不可少的「軟體系統」;而妺喜卻直接奠定了匈奴的狼性法則和蒼狼血統——如果妺喜狼妖轉世的傳說屬實的話。淳維必定是匈奴奠基人——大夏姒姓之後,娰履癸王業的准繼承人,必然起到了首領作用。

淳維率眾北徙的路線——洛陽一帶直接向北,沿著今天的黃河。穿過山西中部到達今銀川及中衛一帶,或者渡過黃河,穿越太行山,從北京密雲方向到塞外,爾後再輾轉到蒙古高原。再繁衍成國,與中原故土民族一樣,穿越千百年浩蕩時光,至東周末年才開始真正興盛起來。

關於這次北徙的人數——不會太多,王侯之外,有10000人就不錯了。這在原本就人數寡少的奴隸制時代,也算是很龐大的一個武裝力量和政治力量。試想,若是先期匈奴人數只有數百幾千人的話,沿途消耗(自然死亡及患病而死、被毒蛇猛獸咬死的)也數量驚人,再加上他們在假陰山(今寧夏銀川和中衛一帶)紮根時代消亡的那一部分,如果最終沒有6000以上的人數,那麼,匈奴在荒蕪險惡之地的生存發展就難以保障。

他們是蒙古高原第一批「人」,原始而堅韌的生命力量,他們是人類文明最先在蒙古高原萌芽的那一些——當然,哪裡還有其他的民族,比如東胡、大月氏、烏孫、羌等,被迫流徙的夏民族融入,才使得這片亘古荒蠻的大地有了更多的人性的生機——儘管在以後的漫長歲月中,低於環境更多地改變人和影響人,但誰也不能忽略匈奴作為夏後氏——高貴生靈的智慧性和創造力。

匈奴及其帝國:在傳說的背面

十年前,在山丹路易?艾黎博物館,驀然看到一柄匈奴彎刀和一支殘缺鳴鏑,銹跡斑斑,內里泛紅,在不怎麼明亮的燈光下,像是層層泛起的黑色肉痂。這兩種冷兵器在當世的激烈的暴力體驗,已經與那些被它割斷的生命渾然一體。可以說,它們的本身就是一種真實的歷史,承載自己,也承載匈奴所有的逝者及其亡靈——真相不斷損耗,靈魂卻會越來越清晰,以致這把刀子真正呈現的時候,只能以沉默的姿勢和表情,讓每一個看到它的人,忽然覺得了生命的倉促和時間的迅猛。 再後來,與朋友兩度登臨焉支山。一次是盛夏,牧歌之上,山地浩蕩,峰巒迭起。匍匐的青草在無聲流水的周遭蓬勃,青翠、柔軟得令人心疼。站在任何一座山丘上,極目遠望,渾圓的蒼穹澄碧如洗,不斷飛臨的鷹隼發出驕傲、嘹亮的叫聲;猶如岩石的羊群,在生死間咩咩而鳴。放養它們的人穿著厚厚的大氅,細線一樣的辮梢刀鋒一樣晃動。 一次是初秋,滿山的油菜花黃得鋪天蓋地,置身其中,就像瞬間跌落在黃金堆砌的夢境。笨拙的旱獺在草叢中奔跑,響亮的雲雀一次次把悶頭采蘑菇的婦女驚醒。激烈鼓盪風中,耳邊一次次響起匈奴古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這歌聲有著無盡的悲愴力量,令人不自覺地想起那些曾經在焉支山上縱馬奔騰、蹲在牛馬胯下擠弄奶水、騎羊射箭、在馬背、草叢和雪窩中端坐、抬頭望天等典型的匈奴生存風景。 晚上,在一位詩人朋友的書房,我做了一個夢:一個背挎長刀,騎馬射箭的人,從一片松樹林疾馳而來,馬蹄濺起黑泥,一邊彎弓射擊,嗖嗖的響箭穿過透明的空氣……醒來,夜幕漆黑,從焉支山吹來的風灌入窗欞,歌聲一樣澆澈靈魂。 隨手拉了稿紙,我在詩歌中寫道:「焉支焉支。小小的匈奴/佩戴焉支的匈奴,風中的閃失/沒有人的深夜,羊皮,帳篷和松脂燈/單于那掛馬鞭,長過了黎明//似乎是一些赤身的孩子,在馬背上/在草尖上,彎弓射箭。他們的叫聲和呼喊在骨頭裡面/然後看見刀鋋和血腥,飲馬的河邊/縱容的匈奴,攜帶箭簇、女人、烈酒和胭脂/在突然的風中,沿著雪花的方向/戰爭。飲酒。做愛。衰老。不知所終。」 匈奴,這是一支飽含蒼狼習性、掠奪和殺伐慾望的遠古民族,他們在今天的蒙古高原艱難生存、崛起、強盛和敗退、乃至消亡,他們的歷史就像整個人類的命運,在馬蹄和長刀、鳴鏑和木車輪番傾軋的高原上,所有的事實都被時間淘洗成了烏有的傳說、甚至在不存在的、空氣中凝固的雕像。 在內心,在靈魂,我想我一定與匈奴有著某種聯繫,它不直接,卻若隱若現;它無證見,但與我有著神啟般的輝映。匈奴人的蒼狼習性是群體性的孤傲之詩。夜裡,在空曠的河西走廊,四邊都是寂靜,風中的塵土打疼臉龐。眾多的墳冢、墓碑之下,沉睡的不僅僅是當世之人,更多的骨殖和靈魂下面,還是骨殖和靈魂,在不知不覺間,成為遺忘的戰利品。 在蒙古高原和河西走廊的每一處,我幾乎都能從嗅覺甚至靈魂中找到屬於匈奴的氣息,甚或觸摸到他們的勃勃心跳。但在前人筆墨下,匈奴始終透著一股「被記述」和「被偷窺」的輕蔑與妄斷——司馬遷卻是一個例外,《匈奴列傳》摒棄了作為當時的先進文化持有者的優越感,從低處或者對面,記述了自淳維至且鞮侯單于時期的匈奴歷史。它是早期漢文化與草原游牧文明的一次自覺比對和映照。 「匈奴,其先祖夏後氏之苗裔也。曰淳維。」(司馬遷),這種說法似乎更貼近匈奴起源事實。至於黃帝戰蚩尤時的「趁機南侵的葷粥」,可能是斯時生活在今河北與山西交界地帶的另一支游牧部落。 設若司馬遷的記載準確無誤,那麼,在紀元前1600年左右,作為夏桀子孫的淳維及其族眾流徙北野、繁衍生存的歷程,在今天,很難被猜想出來,由此也可推斷,以美色禍亂國家的一代妖后妺喜,也應當與匈奴先祖有著密切的關係。「鳴條之戰」後,夏桀被湯放逐南巢,「三年而亡。」其子率眾北徙,在今寧夏銀川及中衛一帶安頓下來。 在匈奴這段歷史當中,有兩個人的身世和故事撲朔迷離、匪夷所思。其一便是《列女傳》「美於色,薄於德,亂淫無道,女子行丈夫心,佩劍戴冠」的妺喜,這個以奇技淫巧亂夏朝綱,令夏桀傾全國之力,造傾宮瑤台與酒池,供其淫樂的「孽嬖」。出身一定曲折離奇,且充滿玄幻意味。 如果再將妺喜與匈奴一而貫之的蒼狼習性聯繫起來,《魏書?高車傳》「俗雲單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國人以為神。單于曰『吾有此女,安可配人,將以與天。』乃與國北無人之地,築高台,置二女其上。曰『請天自迎之。』經三年,其母欲迎之,單于曰:『不可,未徹之間耳。』復一年,乃有一老狼晝夜守台嗥呼。因穿台下為空穴,經久不去。其小女曰:『吾父處我於此,欲以與天,而今狼來,或是神物。』遂將下就之。」的記載,即是妺喜與早期匈奴密切相關的又一佐證。 另一個是「淳維」。作為夏朝合法繼承人,在國破之際黯然率眾北走,在亘古荒蠻的塞外之地,若非強力武功,智慧謀略,一個破落的亡國太子,何以能在湯之勢力外圍,酷烈荒蠻之地引眾而生,不至滅絕,且能夠在較短時間內恢復元氣,並頻頻兵犯舊國、攻殺掠奪,參與中原王朝的政權更替呢? 可惜的是,因為「毋文書,以言語為約束」,淳維到頭曼,一千多年的匈奴歷史,從來沒被詳細記載過。若再聯繫匈奴「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的傳統習俗——那麼,妖后妺喜與先祖淳維之間,肯定不會是一片空白——在早期蒙昧如初的蒙古高原,妺喜與淳維,一定一起演出過一場至今鮮為人知的傳奇大戲。 蒼茫無際的北部邊疆,風吹萬里,鹽澤廣袤,一支逃匿的部族,在艱絕的環境中生存發展,其情狀一定豐富曲折,悲愴且又極其隱秘。後世之人,即使窮盡想像,也難以企及真相。 東周末年,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申侯聯合犬戎(匈奴別支),在臨潼擊殺周幽王和褒姒,擁立太子宜臼為周平王;重耳在晉,為求平安,與周邊夷狄通商、通婚。匈奴四處擄掠侵犯,唯有秦昭襄王、燕國秦開、趙武靈王、李牧等人將之成功擊退。公元前216年,頭曼為匈奴單于時代,將兵襲擊和擄掠秦之代郡、雲中、隴西、五原等地。次年2月,秦始皇令將軍蒙恬將兵三十萬出塞,以潮水之勢,鯨吞匈奴。頭曼不敵,引眾後撤千餘里。秦國迅速移民屯邊,修築亭障和圍牆,將匈奴之地開墾成「堅實的移民區」。 李牧的命運似乎更牽動人心、令人惋惜。這一位樣貌醜陋,於匈奴地長大,深有謀略的「戰神」,對匈作戰時採取的「高牆堅壁,不令所獲」戰略,在很大程度上為趙國積蓄了充分的戰爭儲備。其一戰而退匈奴十萬,最終卻被秦軍「反間」,被趙幽穆王賜死的命運,至今叫人唏噓長嘆。 秦匈之戰中,將軍蒙恬的命運最值得懷疑和虛構。按常理,一個智謀過人、志氣勇決的將軍,在始皇帝駕崩,太子扶蘇自殺之後,絕不可能就此成擒,回到咸陽,被迫「吞葯自殺」。按我的想法,斯時,蒙恬一定趁人不注意,攜扶蘇屍首遠遁塞外,避於漠野,且與匈奴及冒頓單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對此,最有力的證據是,從冒頓「鳴鏑弒父」「馬踏東胡」「擊逐大月氏」「白登山圍困劉邦三十萬大軍」「經略西域」等一系列非凡武功作為中,依稀可以看到蒙恬謀略的影子。 將匈奴帶入鼎盛時代的冒頓,其武功作為,乃至對匈奴後世影響,似乎是成吉思汗的前世景象的翻版。兩者時隔一千多年,但並不影響這兩位「蒙古高原一代天驕」命運重疊和相互映照。其被質於大月氏而「盜其善馬,騎之亡歸」,乃至「鳴鏑弒父」後的一系列非凡作為,不僅驚心動魄,充滿傳奇,且留給人巨大的想像空間。 劉邦和呂雉,與冒頓顯然不是一個重量級的選手。假使漢武帝生在冒頓時代,衛青與霍去病,乃至其將領們,面對的敵人不是匈奴的軍臣和伊稚斜單于,而是冒頓,那麼,發生在公元前200至100年間的漢匈戰爭不僅會更加精彩、殘酷和暴力,且結局也會大出意料。 當是時,冒頓治下的匈奴,刀鋒之利,馬蹄之遠,蒙古高原及中亞一帶,顯然無出其右。尤其是冒頓晚年,冒頓派遣其子稽粥(老上單于)對河西走廊大月氏和西域「城廓諸國」的軍事衝擊與控制,可以說是草原文明與農耕文明之間的一次深刻翻犁,是東亞游牧部族對世界文明的一次強勁推演——並「由此產生了發端於亞洲高原的有史記載的第一次各民族大遷徙。」(《草原帝國》) 劉敬倡導的「漢匈和親」,實際上當世亞洲兩個軍事強國——狼與羊之間一曲時斷時續的圓舞曲。儘管漢匈翁婿相稱,但匈奴之「引弓之國」自始至終沒有放棄對漢之「冠帶之室」的侵掠。 被稱之為「盜寇之國」的匈奴,自古來「以力為雄」、「以戰止戰」、「以戰養生」,「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他們是草原上席捲不息的狼群,是蒙古高原第一道絢爛閃電。他們敵人的頭顱掛在馬鞍和馬籠頭上,割下敵人頭顱,沿「眉毛」處鋸開,作為飲酒的器具。(老上單于即用此法把月氏王的頭顱做成了鑲金酒器),「他們每一個戰士的墳堆上,圍著的石頭數量與其生前斬殺的敵人數目成正比」。(《海市蜃樓中的帝國》) 劉邦死後,冒頓使使對呂雉所言(「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願以所有,易其所無。」)最是出人意外,強悍嗜殺冒頓,竟也耍小孩脾氣,調皮得令人忍俊不禁,另眼相看。景帝死,武帝繼位,但「文景之治」後的西漢,迅速在「七王之亂」「兩越反漢」及遠征朝鮮。乃至匈奴長期作戰中,耗盡了積蓄百年的「元氣」。拓疆殖土,是漢武帝令後人最常念及的功績,但西漢敗落也由此始——公元前133年,「馬邑之謀」胎死腹中,大將王恢自殺,軍臣單于倉皇撤離險境,幾年間不曾馬寇漢邊。此後的匈奴,似乎覺得了一種必然的宿命,內部的政治紛爭和權力爭奪萌芽初露。 橫空出世的衛青及霍去病,他們的戰功令人懷疑。尤其是霍去病,何以八百人而擊殺匈奴五千人?匈奴「來如飛鳥,去如疾風」,是閃電戰的真正發明者和嫻熟運用者,且極善於組織大規模野戰和運動戰。霍去病再勇決,在以人數多寡為勝敗主因的冷兵器戰爭當中,處於數萬軍陣,也難以取得如此「輝煌的戰果」,即使五千人任其宰割,短時間內也難以砍殺殆盡。 西漢對匈奴戰爭的勝利,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張騫。張騫及其主要隨從的勇氣,最終取得的「外交」成果,顯然是西漢對匈奴決戰決勝的重要的潛在因素。張騫的功業完全可與漢武帝、亞歷山大大帝並駕齊驅,甚至比之更為至偉和卓越。他掀開的是整個世界,看到的是比西漢更廣闊的生命存在,也使得使中央帝國第一次擁有了一雙觀照整個人類和文明存在的嶄新眼睛。 以人格魅力動天下,傳千年。這一評判標準始終沒有失效。李廣及其子李敢、李椒和李當戶的悲劇性命運——無數後人認同司馬遷的記載——從李廣到李陵,祖孫三代在西漢演繹的是一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命運悲歌。至今,河西走廊一帶仍將一種小而圓的杏子稱作「李廣杏」,把一種表皮發黑,成熟後吃起來香甜的桃子稱為「李廣桃」。 「衛霍李廣利之屬,名位雖盛,豪傑從軍者賤之如糞土。李廣父子愈擯抑,而豪傑愈宗之。」又「其時軍人亦壯烈多可稱道。著者如李廣及子敢,孫陵,皆奇才。而李陵將勇敢五千人屯邊,陵稱其皆荊楚勇士,奇材劍客。徒步出居延北千餘里,獨擋單于八萬騎。轉戰八日,殺傷過當。及陵降,而隴西之士居門下者皆用為恥。其時陵副韓延年戰死,軍人脫歸這四百餘人。李陵之才氣,及其全軍之勇決,令千載下讀史者想慕不已。」(錢穆《秦漢史》) 霍去病武功至偉而性情寡貴,尤其是屠殺匈奴不降兵士一萬三千餘人的殘忍,也不僅僅是忠於皇帝和戰爭本身的原因。憐憫在很多時候應當成為人類的天性之一。《衛將軍驃騎列傳》說:「其從軍,天子為遣太官齎數十乘,既還,重車余棄粱肉,而士有飢者。其在塞外,卒乏糧,或不能自振,而驃騎尚穿域蹋鞠。事多此類。大將軍為人仁善退讓,以和柔自媚於上,然天下未有稱也。」從其戰而受其惡,兵餓死而將軍娛樂……卻不是「少貴」,不知體恤下屬等託詞可以遮擋的。李陵獨帶五千兵士深入匈奴腹地,李廣利無全局胸懷,路博德不予後援,而終使李陵客死塞外。霍去病少年夭折,「天子悼之,發屬國玄甲軍,陳自長安至茂陵,為冢象祁連山。謚之,並武與廣地曰景桓侯。」 衛青霍去病,更多激發的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暴力意識和顯赫於當世的名利思想;而李廣及至李陵,則是以純正的軍人職業素質和「兼愛」道德品質而令後世自覺「想慕」和「尊崇」。 匈奴最終失敗,更多的原因來自內部。冒頓締造的「強力」統治,乃至家族及個人權威、韜略與個人魅力的逐漸喪失,使得自古「以力為雄」的匈奴民族內部權利分散,爭奪者目光短淺,為一時之權欲相互傾軋和殺戮,最終導致王侯離心,叛變降漢。各部將領紛紛自立,內部混戰——最終只餘下呼韓邪、郅支骨都侯兩支規模較大的勢力——呼韓邪勢弱,聽從其岳父烏禪幕言,與漢和解並依附,借漢軍擊殺郅支骨都侯單于所部。 這顯然是西漢「統戰」的結果,扶持一方,打擊一方,使匈奴內部戰亂不斷,大幅削弱匈奴實力,達到「以匈制匈」的戰略目的——呼韓邪與郅支骨都侯單于同父異母。前者以依附的方式,獲得與北匈奴對抗的軍事力量;後者以不妥協的孤傲和決絕,在西域進行了一系列的激烈反抗。遠走西域後,呼屠吾斯先是借居康居(今烏茲別克共和國撒馬爾罕),而後圖之,建郅支城,卻終被漢與烏孫、康居等聯軍大火焚燒,呼屠吾斯被漢軍當場擊殺。翌日,陳湯和甘延壽即將「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掛於城牆。 關於郅支骨都侯單于敗走西域及其影響,勒內?格魯塞《草原帝國》的評論可謂精到:「被打敗了的郅支,把蒙古故地留給了那位依附漢王朝的呼韓邪,向西到今天俄屬突厥斯坦去碰碰自己的運氣(公元前44年)。途中他打敗了伊犁河畔的烏孫人,把額敏河畔的呼揭人和鹹海上的堅昆人納入他的統治之下,使他們成為他的盟邦,他甚至侵犯曾經輕率地幫助過他的索格底亞納人(康居人),他在楚河和怛邏斯河畔的草原上紮營。這是西方大匈奴帝國的一個胚芽。」 至此,匈奴在東方的歷史逐漸暗淡,以致同化、融入漢民族,最終無聲無息——儘管公元4世紀後,郅支骨都侯單于子孫又在中亞及歐洲強盛一時,甚至出現了比冒頓更為強悍、嗜殺、勇猛的「上帝之鞭」阿提拉,但由於匈奴民族只知暴力侵犯,「毋文書」,少文明等等原因,終究還是像一抹嘹亮的炊煙,在人類的天空消失得乾淨而又徹底。 內附的南匈奴在東漢後又有一番精彩表演,其中的劉淵、赫連勃勃、石勒和沮渠蒙遜先後建立政權或奪取政權,但似乎都沒有持續多久,最終被柔然所滅,大部分匈奴人融入華夏民族,最終完全消失。匈奴的這一連串的命運變遷,似乎高空鷹羽,在遼遠時空中悠悠而飄,不知落向何方。有時候,我覺得,這些人其實並沒有消失,單于們裹金的屍骨或許還在蒙古高原某處深深埋葬,上百萬的匈奴靈魂還像舊時一般,在大地和高空俯瞰和遊盪。 近二十年來,我一直在巴丹吉林沙漠及其周邊生活、遊走、瞻望、冥想和拜謁,這裡是烏孫、大月氏和匈奴故地,偶爾在戈壁看到一根白骨,或者馬韁,甚或生鏽的刀片和馬蹄鐵,就會想起匈奴——匈奴的悲劇與後來的西夏異曲同工,在今天,只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傳說;只能在墓葬及其文物中被人想像和猜測,惋惜和悲慟。 有幾次,與朋友們攀登祁連山,俯瞰沉在戈壁的河西走廊。我想,從前的人,是怎樣騎著馬匹和駱駝,在風卷白塵的道路上疾馳或緩行呢?公元前的大月氏、匈奴、烏孫、羌人等,在祁連山野及大漠深處,其生存狀態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難道僅僅是「逐水草而居,與匈奴通俗」?在高天闊地之間,這些民族留存於東方的歷史及風習,除了賀蘭山岩畫及少數的墓葬外,還有沒有更為直接明了的痕迹? 額濟納(唯一沿用至今匈奴語命名地),古烏孫、大月氏、匈奴游牧過的地方。霍去病弱水河邊斬殺匈奴八千不降將士,呼韓邪單于及其岳父烏禪幕也在這裡,將不肯隨之依附西漢的五千匈奴同族誅殺殆盡。 這裡的天空幽深如井,叫人白日做夢,流雲猶如絲綢,輕盈舞蹈;發源於祁連山,「水弱不能載舟,鴻毛不浮」(《山海經》)的弱水河,以柔軟之軀在荒漠戈壁開闢出一條綿延不息的水道,使得大片的胡楊、歷代的人和牲畜,在這裡獲得了永久的生存保障。 日復一日的風沙將過往的人和馬韁、戰刀與歌謠,埋進了浩瀚時光。無風時,戈壁比房間更為寂靜,坐在那裡,可以聽到地下的秘密聲音。頭頂的飛鷹讓地上的野兔、沙雞和黃羊驚慌逃竄——史載,霍去病第二次進擊河西走廊的時候,出賀蘭山口,自現在的阿拉善高原直擊額濟納、再渡流沙(巴丹吉林沙漠古稱)及狼心山,鯨吞匈奴殘部,使整個河西走廊「盡入中國版圖。」公元前100年,蘇武被放逐貝加爾湖時,經由此地,後來,去勸降的李陵亦如是。 蘇武之堅韌忠節與李陵之孤絕悲哀,尤其是兩人的互贈的詩句,至今讀來令人心碎。——「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仰視浮雲馳,奄忽交相逾。風波一失路,各在天一隅。長當從此別,且復去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李陵)——「骨肉緣枝葉,結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辰。昔在常相近,邈若胡與秦。惟念當離別,思情日已新。鹿鳴思野草,可以喻嘉賓。我有一樽酒,欲以贈遠人。願子留斟酌,慰我平生親。」(蘇武) 可以想像,胡天蒼邁,大雪刺疼臉頰,寒風直擊心肺,兩個佇立空曠的人,遙望故國家園,背對前塵後世,其情景之沉鬱,命運之慘烈,時隔兩千一百餘年,仍舊覺得那是一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堪經典的「人生境界。」自此後,蘇武返回,成西漢「十二功臣」之一,而李陵,只能終老邊塞,死後的墳墓,也少人祭奠……由此,李陵比細君、解憂和昭君等漢公主的命運更令人唏噓不安,至今愛憐。 細君公主在烏孫不過一年,便吟誦著歷史上第一首邊塞詩:「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憂鬱而死。昭君於公元前33年嫁與南匈奴呼韓邪單于,產一子,名伊屠智牙師。三年後,呼韓邪單于死,其子雕陶莫皋為復株累若鞮單于,再娶昭君,昭君向漢帝上書「請歸」,遭到拒絕,又與雕陶莫皋生二女。公元前30年,昭君也吟哦著自己書寫的詩歌:「秋木凄凄,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於苞桑。養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開雲,上游曲房。離宮絕曠,身體摧殘。志念抑沉,不得頡頏。雖得委食,心有回徨。我獨伊何,來往變常。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且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告別人世,年僅33歲。 一個人的俗世旅程太過短暫了,他所能做和做到的,無不與其所處時代緊密關聯。「正史」當中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根線條,到處都是無際的空白,但幾乎每一句話後面,都可能蘊藏著一段精彩的歷史、一群鮮活的人和一幅綿延不絕的生命景象。由此,發生在紀元前的漢匈之戰,包括漢帝國與和親、籠絡和慘重打擊,其實是歷史延續間,民族與民族融合的必然過程。 對於匈奴歷史,如果司馬遷、班固等人不存私心,如實記敘——我想,應當是以上這些人構成了匈奴歷史主線,他們的個人命運就是匈奴的命運,他們的個人傳奇就是匈奴的傳奇,而劉邦和漢武帝及其將軍們的個人命運和事迹似乎是整個西漢王朝的某種縮影,從他們身上,也可以清晰看到封建傳統及其意識形態下的人性本質,乃至勇氣和夢想,靈魂和宿命。 2007年夏天,在敦煌夜市,看到一面木雕狼頭——凌厲、決絕、追擊、滿蓄,充滿孤傲精神和不妥協的戰鬥慾望——匈奴留給現代人的印象,也大致如此。每一個人注重和追求的是當世利益最大化——既然匈奴出自「夏後氏之苗裔」,我們就沒有理由將之稱為異族,他是世界的,也更是中國的。 歷史是一條柔韌的繩索,怎麼彈都有相應的弧度。想像有多大,它就可以彈多遠,心有多細,它就會縮多小。在匈奴歷史之間,不僅可以找到一個遠古民族的風習與秉性,精神和靈魂,也能夠找到他們……乃至我們自己的失敗和榮耀、過去和未來、痛楚與愉悅——任何一種歷史都是人的歷史,也都是我和我們的往事。「因為是前輩人造就了我們,因此他們的熱情、他們的迷茫、他們的錯誤,還有他們的罪行也造就了我們,完全脫離這一鏈條是不可能的。」(弗里德里希?尼采)

漢文帝的三個故事

曾有這樣三個有關文帝與法故事:文帝有次經過中渭橋,有個人從橋下走出來,驚了皇帝的坐騎,因而被捕。廷尉張釋之審查,知其並非故意驚駕,只處以罰金。文帝生氣,以為罰得太輕。張釋之認為,「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不能因人而異,如果隨便更改,「天下用法皆為輕重,民安所措其手足」。文帝稱是。有人偷了高祖廟坐前的玉環,廷尉張釋之定了棄市罪。文帝以為輕了,說要族誅。張釋之說,偷玉環就株連全家族,如果偷更多更大的怎麼處治?文帝只好同意。雲中郡守魏尚治軍有方,守土有功,只因小過就被罷官削爵。馮唐對文帝說,「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用人有問題。文帝聽了,立即赦了魏尚,復其官職②。 文帝還十分重視有識之士,聽取和採納他們有利朝廷的建議。思想家賈誼提出農業生產是立國的根本,只有把糧食積貯得多了,才能攻能守。政治家晁錯提出重農輕商的主張,提出使農民附著於土地的觀點,文帝都採取了措施加以實行。 西漢建立後,王國勢力的強大,成為統治集團內部的重大問題。文帝本以代王入朝為帝,自然不會忽視這個問題。他聽取了賈誼的建議,在原來的封地上增加封君的數目,以分散其實力,使朝廷跟他們的關係可以象身之使臂,臂之使指。文帝於六年以謀反罪廢了淮南王劉長,又於十六年立劉長三子都為諸侯王,以原淮南王之地「三分之」①。表面上以示對宗室的憐憫,實際上以大化小,一分為三,便於控制。悼惠王死後,文帝也採取了同樣的做法,將齊地分給悼惠王的六個兒子。這一建議的採用,在一定程度上打擊了諸侯王的分封勢力,加強了中央集權的統治。 文帝不僅在政治上寬厚,在生活上也素有恭儉的作風。他從代地即位以來,二十三年中「宮室苑囿狗馬服御無所增益,有不便,輒弛以利民」。他曾經想作一露台,召工匠計之,置百金,便放棄了這個念頭,說:「百金中民十家之產,吾奉先帝宮室,常恐羞之,何以台為!」他常衣綈衣,還令他的夫人穿衣不得拖地,幃帳不得文綉,以示淳樸。他又主張薄葬,「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銀銅錫為飾,不治墳,欲為省,勿煩民」。他的這種儉樸的作風,一直為史家所稱頌。 與匈奴的和與戰 匈奴在西漢初年力量很強。自劉邦平城被圍、採用婁敬的和親政策以來,主要是用聯姻並贈送大量禮物的辦法來維繫漢同匈奴的關係。但匈奴總不能信守盟約。文帝即位之初,與匈奴復修和親之好,以加強漢皇朝政權的穩固。 文帝三年(公元前177年)五月,匈奴右賢王破壞和親之約,驅騎入塞,佔據「河南」地。文帝下詔指出匈奴的侵擾行為違背和親之約①,派遣丞相灌嬰帶八萬人馬反擊,趕跑了匈奴騎兵。接著,文帝又加強長安的駐軍,以保衛京師。第二年,匈奴冒頓單于來書要求復和親之好。漢朝考慮到匈奴勢力正盛,乃許和親。文帝六年(公元前174年),給冒頓單于一書,讚許其願意和親的態度,但要求他守信而不可負約。 不久,冒頓去世,其子稽粥立,號稱老上單于。文帝以宗室女為公主,送與匈奴為單于閼氏,派宦者中行說為使送去。再次和親。中行說投降了匈奴,得到單于親信,為其出謀劃策。 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冬,匈奴單于領十四萬騎入朝那蕭關,殺了北地都尉孫昂,虜掠民眾畜產。文帝乃派三位將軍帶兵分駐於隴西、北地、上郡,又派中尉周舍為衛將軍、郎中令張武為車騎將軍,帶騎兵十萬人,駐於長安近旁以防匈奴。文帝親自慰勞軍隊,視察演習,申明軍令,賞賜將士。他本想親自帶兵出征,因被勸阻而止。於是以東陽侯張相如為大將軍統兵征伐,擊退了匈奴。 於是,漢匈復言和親之事。文帝後元二年(公元前162年)六月,文帝下詔,表示歡迎。他在詔書中說:「間者累年,匈奴並暴邊境,多殺吏民。……夫久結難連兵,中外之國將何以自寧?……今單于反古之道,計社稷之安,便萬民之利,新與朕俱棄細過,偕之大道,結兄弟之義,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和親以定,始於今年。」此詔表達了文帝厭惡戰爭、希望漢匈兩族和好的熱情與努力。這次和親是要「結兄弟之義」,是一次兩族友好的和約。 但此後五年,文帝後元六年(公元前158年)冬,匈奴數萬騎入上郡與雲中郡侵擾。文帝立即以令免為車騎將軍帶兵駐于飛狐,蘇意為將軍帶兵駐於句注,將軍張武帶兵駐於北地,緣邊亦各堅守以備匈奴。又以周亞夫為將軍帶兵駐於細柳,劉禮為將軍帶兵駐於霸上,徐厲為將軍帶兵駐於棘門,防備匈奴。過了幾個月,匈奴退去,文帝才撤退以上駐軍。 由於文帝對匈奴採取了亦戰亦和的態度,爭得了邊境上相對的安寧。文帝進而採納了晁錯的建議,移民於北方邊塞,使其屯田務農,加強了邊備的防守力量。

太多的謎:一代天驕冒頓的政治歷險

1、入質月氏 胭脂花,古名紅藍,生長在祁連南麓的焉支山——這裡是起伏不止的山地草原,流淌的雪水和散漫的(氂)牛羊,亂石隱現的雪域高地,紅藍得寂寞而又昂貴。月氏、甚至更早之前的烏孫和西羌,當然還有匈奴——他們的妻子和女兒時常「探取其花染緋黃,挼取其上英鮮者作煙肢。」其中,在薩滿(自然與靈物崇拜)的匈奴,那些闊臉、塌鼻、渾身「騷味兒」的人,總是把他們的妻子喚作「閼氏」,這以花命名的稱謂,美和可愛的代名詞,有著濃郁的詩意和別樣的珍愛情愫。

這種大自然的植物,大地美妙的饋贈,在匈奴和月氏之中,肯定無比尊貴的待遇——也因為紅藍,而使得那些生長於苦寒之地的婦女們找到了最美的化妝品——而在蒙古高原第一個天之嬌子與「閃電之王」冒頓橫空出世之前,這種花朵顯然不具備太多的政治因素——直到在匈奴歷史上第三個(淳維和獯鬻)留下名字的單于頭曼與其「所愛閼氏「欲廢冒頓而立少子」之時,這種美麗的植物及其在人世的可愛確指——匈奴閼氏,卻富有了強烈的媚惑、詭計甚至殺戮的意味。 夏後氏苗裔的匈奴,自夏王桀、姒履癸在鳴條(今河南封丘東,一說在山西運城安邑鎮北)被湯聯軍擊潰,流至南巢(今安徽巢縣),「三年而亡」,其子淳維率眾僻居北野千餘年來,時大時小,別離分散。至周幽王時期,曾聯合申侯擊殺了周幽王——春秋戰國之後,因了晉文公、燕昭公(後有秦開)乃至趙武靈王及其後世名將李牧、秦穆公及其將軍蒙驁,乃至秦始皇時期的名將蒙恬等人對匈奴的政治策略、強大攻勢和非凡武功,使得匈奴及其附近的「北野戎狄」,諸如東胡、丁零和樓煩屢遭重擊,而向北或者向西遷徙。 公元前119年,蒙恬將兵30萬,從上郡(今陝西榆林)出擊,不到一個月時間,便將匈奴驅逐到了鄂爾渾河和老哈河,杭愛山和陰山(今烏蘭巴托)以北地帶。至此十數年後,嬴政駕崩,蒙恬冤死,李斯被腰斬於市,秦二世昏聵暴政,諸侯反秦,方才使得「匈奴得寬。」也就是說,在秦帝國強大軍事壓力下不斷北徙的匈奴,在蒙恬死後,趁著中原叛亂,烽火遍地——這對於頭曼及其率領下的匈奴來說,是一個難得的休養生息機會。 而就在此時,頭曼單于的一個愚蠢而別有意味的決定,使得冒頓萌生並堅定了鳴鏑弒父的意志:「單于有太子冒頓。後有所愛閼氏,生少子。而單于欲廢冒頓而立少子,乃使冒頓質於月氏。」《史記??匈奴列傳》——簡略的敘述當中,蘊含了一場政治陰謀——女人在某些時候的心機及言語,不僅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而且還會對更多的人帶來災難或福祉。在促使頭曼「欲廢冒頓而立少子」的過程中,頭曼「所愛閼氏」肯定費了不少心思和計謀,致使頭曼不但下決心要廢掉冒頓的太子之位,而且還以計謀欲將冒頓斬草除根——「乃使冒頓質於月氏。冒頓既質於月氏,而頭曼急擊月氏。」這一連串的行動,使得冒頓處境艱危,隨時都可能被父親頭曼的「借刀殺人」計謀得逞,而從此成為宮闈權利鬥爭的一顆亡靈。 而冒頓入質的月氏——烏孫的宿敵,匈奴的地緣緊鄰、貿易夥伴和軍事競爭對手——司馬遷稱之為「行國也,與匈奴同俗。」勒內??格魯塞在《草原帝國》闡述說:「許多東方學專家長期傾向於把月氏人和吐火羅以及與希臘歷史學家們稱呼的印度—塞人等同起來。按此分類,吐火羅人與印度—塞人是一個民族在兩個時期內採用的兩種稱呼,人們普遍認為這個民族與斯基泰人有姻親關係,或者說她屬於印歐種人。」 《後漢書》說:其風俗:「行國也,與匈奴同俗」。在頭曼單于時期,月氏居住並掌控了「涼(今甘肅武威)、甘(張掖)、肅(酒泉)、延(額濟納)、沙(敦煌)等地。」不僅是匈奴的緊鄰和敵人,還是極為重要的貿易夥伴。公元前221年,秦統一中國之前,月氏人將先前盤踞在河西走廊的「藍眼紅須」、「阿蘭人先祖或親屬」的烏孫人,像後來的匈奴驅趕並佔據他們的家園一樣,用倡長刀和馬蹄,把他人的生存之地和故國家園據為己有。 以我猜想,月氏人當年的單于或者首領庭帳,可能建立在今甘肅張掖附近的某個依山傍水的山谷之間——最大可能是現在的張掖城西黑水國遺址。年輕的冒頓來到之時,這裡植被蔥蘢,紅柳、沙棵和沙棗樹,茂盛異常,還有無邊的草灘和臨風起飛的野鴨——來自祁連山的鷹隼是最驕傲的神靈,它們的翱翔和俯衝,就像是一道道的閃電——而鷹隼們的自由,讓被囚禁或軟禁的冒頓時常黯然神傷,屢屢在仰望中流下渴望的淚水。 或許,冒頓便是由此而得啟發,發明了那一種叫人膽寒的——銳利而帶有尖銳嘯聲的冷兵器——飛鳴鏑。在很多史籍當中,飛鳴鏑,總是被習慣被解釋為——「用骨頭做成的箭矢。」或者是「把骨頭磨得尖銳,套在箭桿上,由於速度快,這種箭矢會在飛行中發出類似口哨一般的嘯聲。」(《漢書》曰:「鏑,箭也,如今鳴箭也。」韋昭曰:「矢鏑飛則鳴。」應劭云:「髐箭也。」韋昭云:「矢鏑飛則鳴。」) 然而,在月氏,這仍舊不是冒頓最大的秘密,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偶然的靈感和創造——在幽靜甚至孤寂的囚禁當中,一個人可以更容易從紛繁的事物之間,找到並打開那些最隱蔽的本質。斯時的張掖某地——草灘上的馬匹和近山的羊群,乾淨的天空和敲打骨頭的流水——那些在冒頓視線內出現而又消失的月氏貴族及其兵眾,乃至印歐人種——女子特有的美,讓冒頓覺得了一種更為幽深切骨的孤獨。 但是,一個天賜良機到來了——月氏王的弟弟造反了,用刀刃割下兄長的頭顱,奪取了王者之位——但這只是猜測,按照太史公的記載:「冒頓既質於月氏,而頭曼急擊月氏。月氏欲殺冒頓,冒頓盜其善馬,騎之亡歸。」——其中供人想像的縫隙很大——既然月氏惱怒而欲殺冒頓,冒頓如何能夠及時「盜其善馬,騎之亡歸」的呢?這其中,前面的假設——月氏內亂,才使得冒頓暴得機會,搶奪月氏快馬,騎之逃回匈奴。 其實,這個假設也頗有問題——我想,在月氏,冒頓肯定遇到了一個幫助他的人——這個人或許是一個女子——月氏的奴隸或者某個貴族的女子,他們在一個偶然的時機、偶然的場合,很偶然相遇,攀談,甚至產生了愛情。愛情使人昏昏然不能自已,而「性情殘酷」的冒頓卻利用了這一點,從而「盜其善馬,騎之亡歸。」 關於這以推測的理由——第一:斯時匈奴的單于庭帳在假陰山,即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和包頭市之間——大青山的某個開闊峽谷。而冒頓要從現在的張掖逃回至此,再好的馬也不可能連續奔騰這麼長的一段路程。第二,從張掖而包頭,之間不僅高山連綿——巍峨的祁連、寬闊的焉支,還有滔滔奔涌的黃河和黃沙漫漫的騰格里,而且,這一帶為「月氏所控。」第三,月氏防備森嚴,從張掖而騰格里和黃河,如此之長的疆域,乃是月氏領地,在與匈奴、氐羌等部族接壤的地方,不可能無人防守,而冒頓要穿越這道道關卡,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智慧?第四,當是時:「而頭曼急擊月氏。」既然兩國交兵,又何來不嚴加看守(冒頓)和防守之理? 這是冒頓(與月氏之間)的一個令人猜測不盡(可以自由馳騁想像)的謎。 2、鳴鏑弒父 冒頓的赫然出現,對頭曼來說,無異於鬼魅,對其「所愛閼氏」及少子而言,則不吝是提前奏響的喪鐘。自從月氏僥倖「亡歸」之後,作為這一時期匈奴主角的冒頓,從內心意志到實際行動,似乎變得更為強大。而本欲「欲廢冒頓而立少子,乃使冒頓質於月氏」的頭曼單于,在殺之不成,且又赫然出現的驚駭事實面前,何以再「以為(冒頓)壯,令將萬騎」呢?關於此,匈奴自古以來的「以力為雄」和「英雄崇拜」可以作為頭曼此番作為的最好註腳。而隨後冒頓「乃作為鳴鏑,習勒其騎射,令曰:「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的強悍用心——事情發展到這一嚴重地步,即使頭曼不覺,而匈奴之中,必定有人心存蹊蹺,而這些人,肯定將此事報告了頭曼單于。 而頭曼單于為什麼對此無動於衷呢? 接下來,冒頓的作為更為乖張淋漓,引入矚目——「行獵鳥獸,有不射鳴鏑所射者,輒斬之。已而冒頓以鳴鏑自射其善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頓立斬不射善馬者。居頃之,復以鳴鏑自射其愛妻,左右或頗恐,不敢射,冒頓又復斬之。居頃之,冒頓出獵,以鳴鏑射單于善馬,左右皆射之。」 冒頓對頭曼單于的冒犯步步升級,弒父篡位之心昭然若揭——而失去坐騎的頭曼,不會不知道是誰射殺的,而射殺了自己的坐騎之後……頭曼單于再愚蠢,也會知道,冒頓下一步行動該是什麼——而為什麼頭曼對此仍舊無動於衷呢?但對於冒頓而言,事情發展到這個節骨眼上,頭曼單于的無動於衷或者佯裝不知,使得冒頓愈發囂張,對下一步的篡逆活動成竹在胸——「於是冒頓知其左右皆可用。」——這時候,冒頓肯定爆發出一聲酣暢淋漓的笑,時隔二千二百多年,這一省來自假陰山的舒心且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從氈毛搭建的營帳中,穿過青草和丘陵,黃河和沙漠,像是一把刀子一樣抵達閱讀和想像者的心臟。這是冒頓自月氏「亡歸」之後在匈奴單于庭的第一聲笑,也知道,這笑聲預示著什麼,甚至從這個笑聲之中,看到了冒頓矮小的身材,黝黑的面龐,塌陷的鼻樑乃至潔白的還帶有血絲的牙齒。 這是蒙古高原上第一個天之驕子、霸主帝王的肉身形象——關於匈奴人的相貌及裝束,在今天,我們只能順從於威格爾的研究成果:「匈奴的身材矮而粗壯,頭大而圓,闊臉,顴骨高,鼻翼寬,上鬍鬚濃密,而頦下僅有一小撮硬須,長長的耳垂上穿著孔,佩戴著一隻耳環。頭部除了頭頂上留著一束頭髮外,其餘部分都剃光。厚厚的眉毛,杏眼,目光炯炯有神。身穿長齊小腿的、兩邊開叉的寬鬆長袍,腰上系有腰帶,腰帶兩端都垂在前面,由於寒冷,袖子在手腕處收緊。一條短毛皮圍在肩上,頭戴皮帽。鞋是皮製的,寬大的褲子用一條皮帶在踝部捆紮緊。弓箭袋系在腰帶上,垂在左腿的前面,箭筒也系在腰帶上橫吊在腰背部,箭頭朝向左邊。」(《草原帝國》) 作為匈奴最知名的單于的(後世的老上、阿提拉等人也都如冒頓一樣殘暴而有謀略)冒頓,當然在樣貌上不會與其他匈奴人有太多的區別——公元前209年,隨著冒頓的這一笑聲,破空而響的鳴鏑很快就朝向了他的父親——頭曼單于。令人不解的是,當政多年的頭曼單于竟然對此毫無防備(抑或採取了防備措施,而不夠細緻嚴密,抑或頭曼單于早已覺察到了冒頓的「篡逆」之心,而故意以身迎箭,促使冒頓殺掉自己,使匈奴進入到一個強盛時代。但是,任何一個王者都不會拱手讓位,更不要說被殺而後篡位的了,即使自己兒子也不可以。如稍後的漢武帝「巫蠱之禍」,殃及並逼死太子劉據等。) 然而,這其中的真實情境,已然在時間深處,成為了與冒頓亡靈纏繞在一起的一個巨大的謎團——射殺了父親的坐騎之後,冒頓知道時機已經成熟,而成熟的時機必須要牢牢抓住——因為它會稍縱即逝,甚至釀成千古遺憾。頭曼單于仍舊沒有絲毫的覺察和防備,將自己完全暴露在冒頓的箭矢之下,忽有一日,秋高草肥,飛鹿掠水,豺狼遠遁,虎豹懶散,羚羊飛奔。一場盛大的狩獵活動如期進行,而冒頓的箭矢,卻射獵了「北野」之地的最大一頭猛獸,他的生身父親和匈奴部落餓酋長頭曼(「從其父單于頭曼獵,以鳴鏑射頭曼,其左右亦皆隨鳴鏑而射殺單于頭曼,遂盡誅其後母與弟及大臣不聽從者。」) 這個過程簡單甚至有些簡潔,令人不可思議——也難怪,有一萬「唯己是從」的精兵,在單于庭,的確是一支不可小看的政變力量——當然,冒頓殺頭曼而自立,肯定會遭到一些人的反對——在殺戮之前,冒頓早就將頭曼「所在閼氏及其少子」當作了必須處死的「政治絆腳石」——其實,冒頓早就要殺他們——或許,冒頓便是為了殺掉的「欲廢冒頓而立少子」的父親頭曼,乃至阻遏自己成為下一任單于的頭曼「所愛閼氏及少子」,才積攢了如此強大的仇恨的力量,並在長久的隱忍之後,得以暢快淋漓的爆發。 至此,「冒頓自立為單于。」 3、馬踏東胡 鳴鏑呼嘯之後,枝枝插入身體,鮮血還沒有冒出,頭曼就停止了呼吸。可以猜想的是:臨終之時,頭曼單于肯定回身看了一眼冒頓,然後見目光移向滿身橫插的骨箭——仰天嘆息了一聲,或者憤怒而不解地用眼睛質疑冒頓……但這些已經不重要了,死亡像是一口巨大的鐘鼎,從頭頂,緩慢抑或迅即地將頭曼單于籠罩在永恆的黑暗當中。 這黑暗一定是無窮無盡的,這黑暗,也肯定與人世一樣輪迴漫長。但對於生者和勝者冒頓而言,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頭曼倒地的那一刻,冒頓或許是陰冷抽了抽嘴角,或許是佯裝悲痛,撲在頭曼身邊痛苦一場。但這些,較之已然唾手可得的帝位——冒頓首先想到的是,為自己順利成為匈奴萬眾主宰,命運之神和權利巔峰,必須掃清一切障礙。 而頭曼單于生前「所愛閼氏」和「少子」首當其衝,雖然匈奴有「父死妻後母」的傳統習俗,但冒頓卻毫不猶豫地揮動長刀,將那些反對自己弒父自立的臣僚和貴族,與頭曼「所愛閼氏」及其「少子」一併斬殺——匈奴有獵頭以為軍功的傳統,但那是針對敵人的,對於本族的罪人或者政敵,他們的處置方法尚不得而知——陰謀家、政治鬥爭失敗者不從者和無辜者,被誅殺——肉體摧毀是消除後患的不二法門,也是政治家常用、管用和慣用的手段。 當鮮血滲入泥土,骨頭在風中漸漸發白,冒頓已然如願以償,不僅徹底割除了心頭最大的仇恨和隱患,而且明確無誤地實現了太子的政治理想。公元前209年的匈奴,在假陰山(今內蒙古呼和浩特與包頭之間)或者陰山(今外蒙古烏蘭巴托東)的單于庭帳之內,年輕的冒頓君臨天下,屬下臣僚懷著各種各樣的心事和政治目的,簇立兩旁,看著心機深沉的新任單于,小心翼翼地躬身彎腰,上言或聽令。 這一年或者更多年來,匈奴面對的軍事環境是:「東胡強」「月氏盛」,冒頓製造的這一政治事件,不僅在匈奴部落當中引起了不亞於地震的反響,也肯定震動了月氏、東胡、丁零、樓煩、渾庾、屈射、鬲昆、薪犁等部族,這些部落和民族,操著不同的語言,以不同的方式,就此事議論紛紛,分析其中的原因及對本部族的影響——而更多的口舌和心思,肯定圍繞著冒頓及其治下的匈奴。 首先發難的是東胡,匈奴的又一個緊鄰、朋友和敵人——冒頓弒父自立的消息剛剛碰響耳膜,東胡王便「使使」對冒頓說:「欲得頭曼時有千里馬。」東胡使者的這一句話,在現在聽來,仍舊刺耳且凶蠻無比。而沒有想到的是,在群臣的一片勸阻聲中,冒頓竟然力排眾議,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奈何與人鄰國而愛一馬乎?」冒頓這句話說得不輕不重,無限的深,又無限的淺,無懈可擊,且又滿含意味。說完之後,那些義憤填膺的「請擊之」的臣僚們肯定感到了深深的失望。眼看著頭曼時的寶馬良駒一步一回頭的離開匈奴故國,進入東胡疆域,好戰且兇悍的匈奴肯定覺得了一種屈辱——紛紛搖頭嘆息,對冒頓的懦弱和昏聵表示了隱忍的不安與憤怒。 但在東胡看來,冒頓能將游牧民族賴以安身立命的最重要的武器裝備「寶馬良駒」拱手相送,也肯定覺得,這個匈奴王肯定為了「捍衛」自己來之不易的帝位,而不惜出賣這個國家的任何東西——可是,他們一定對冒頓此舉抱有疑慮——將一匹良馬相送並不能從根本上削弱匈奴的國力和戰力。或許是為了再一次試探和證實,沒過多久,東胡再次「使使」至匈奴,在單于庭帳,又以同樣的口吻,向冒頓索要閼氏。 不管匈奴如何嗜血和殘酷,但是,閼氏,也就是女人,也肯定被男人視為自身尊嚴和財產的一部分。東胡王的公然索要,別說單于本人,即使其他任何一個男人都是無法容忍的。可冒頓依然拒絕了憤怒至極的「左右」,再次以輕描淡寫的口吻說道:「奈何與人鄰國愛一女子乎?」這話是反詰,但更多的卻是質疑,抑或是異常憤怒之中的某種深度忍耐——當自己心愛的閼氏被東胡王擁入懷抱之時,冒頓單于抑或在縱情飲酒,抑或在另一位閼氏的房中,甚至身體上進行著亢奮和幾近絕望的動作——在這一過程中,司馬遷在敘述中用了一個不含任何人性化的詞——「遂取所愛閼氏予東胡」中的「取」字,將人與物一般,無意之中,包含了一種野蠻意味——東胡王在消受了冒頓的閼氏之後,警惕性逐漸喪失,「愈益驕」,竟然大張旗鼓地對匈奴用兵。至毆脫(土穴,或地名),又遣使對冒頓說道:「匈奴所與我界甌脫外棄地,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 這句話說得理所當然,且驕氣十足——東胡使者當時的表情,肯定是眼神輕蔑,沾滿泥垢的手指搓著頜下數根鬍鬚,看著端坐在高台上的冒頓。而冒頓呢,肯定對此不予理會,而轉向群臣問計。群臣們似乎習慣了冒頓的思維,抑或是為了逢迎冒頓對東胡無理要求的順應態度,有一些善於跟隨王者顏色的臣僚便說道:「此棄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這是典型的政治話語,油滑且模稜兩可——但是,令他們沒想到的是,這一次,冒頓卻拍案而起,以前所未有的怒不可遏的口吻大聲吼道:「地者,國之本也,奈何予之!」——冒頓的這句話,猶如旱地之雷,萬頃雪崩,肯定令佇立一邊的東胡使者大吃一驚,也令那些善於察言觀色,順勢而為的臣僚們目瞪口呆。 冒頓的這一突如其來的變化,是以「諸言予之者,皆斬之」的代價而實現的,其中,也肯定包含了語氣驕狂的東胡使者,他前後三次的到來,以輕蔑而傲慢的口吻,在冒頓的單于庭帳說出如此這般的三句話,肯定使得冒頓切齒痛恨——不斬殺不足以雪心頭之憤——辦完這兩件事,冒頓令兵眾牽出自己的寶馬,提了長刀,背了弓箭,首當其衝,率領大軍,以潮水洶湧之勢,沖向毫無防備的東胡。 閃電的馬蹄,雪亮的長刀,呼嘯的鳴鏑,從古老的蒙古高原上,像是俯衝的蒼狼猛獸,頃刻之間,便踏平了浩瀚的東胡——敵人的家園血流成河,殘肢傷兵滿地橫陳,營帳成為焦土,青草之上沾滿鮮血的露珠——強大的東胡,在冒頓摧枯拉朽的突襲之中,分崩離析,殘餘部眾抱頭逃亡——在今天的大興安嶺與鄂爾多斯地區,上演了一場民族大逃亡的悲壯一幕——以至許多年後,南匈奴降漢,北匈奴遠走中亞之後,東胡的後裔鮮卑、烏桓等再次越過大興安嶺和杭愛山,捲土重來,進入到昔日的故園與匈奴疆域。 至此,我們不禁要問:以匈奴「毋文書,以言語為約束」之蒙昧習性,何以有此偉略之人?以匈奴之「苟利所在,不知禮儀」的原始風尚,何以造就冒頓這等深謀之才?尤其是冒頓在對東胡無理要求的回復中,憨直之中藏著一股可愛,輕淺之內有著無以倫比的心機,乃至上馬親自率兵直擊東胡,頃刻間灰飛煙滅,一戰而平勁敵的策略,僅此一點,將冒頓稱為蒙古高原第一位天之嬌子,第一位傑出謀略家和政治家和軍事家,且一點也不包含溢美的成分。 4、白登之圍 深諳戰爭本質及其策略的冒頓,將統一和降服諸夷的戰爭不僅使得匈奴瞬間崛起,而且將這些戰爭打得極為藝術和富有縱深感。自此,「千餘年來,時大時小,逐水草而遷徙」的匈奴,步入了一個全新全勝的時代——馬背帝國的第一位蓋世英雄,成吉思汗及其子孫當之無愧的先驅——儘管冒頓的弒父自立行為遭到了當世及後世人的詬病,但對於公元前209年到174年的匈奴而言,是一個千年不遇的特殊發展時機。倘若沒有冒頓,匈奴在東方一千餘年歷史肯定黯然失色,甚至不會被更多的人一再提及與論說。冒頓單于的雄才偉略,比之趙武靈王、嬴政和劉邦,肯定也有過及之處。 在中原內亂,楚漢相爭之際,匈奴不僅收復了當年被名將蒙恬奪去的大片疆域,且徹底征服了千年宿敵東胡,將祁連及河西的月氏驅逐到了敦煌以西的地區置於匈奴完全掌控之下——此外,冒頓建立起較為完備的政治體系——這一體系的基本準則,可能遵從了大夏先民的既定認知觀念——單于是「日月所生,天地所置」之「撐犁孤塗單于」(「言其廣大之貌」),自然掌握和決定匈奴內外,乃至天地萬物等一切權利;左(東)為日出,具開啟黎明、孕育生機之意;右(西)為日落,主繁衍休憩,死亡靜默——單于之下,置設左、右賢王及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軍、左右大都尉、左右骨都侯等官吏。其中,左賢王又稱左屠耆王(「匈奴謂賢曰『屠耆』,故嘗以太子為左屠耆王)、右賢王多為單于信任之人擔任,骨都侯為異姓大臣,主輔政。 另封設了蘭氏、呼衍氏和須卜氏三大貴族,後二者常與單于通婚,須卜氏主獄訟。其中的呼衍氏可能是鮮卑呼衍氏之先祖。此外,還建立了規整嚴密的軍事體系——自左賢王以下至當戶,大者領萬騎之眾,小者數千,本部可再置千戶長、百戶長及十戶長及裨小王、相國、當戶及沮渠等官職。其作戰方式及獎懲方式為:「舉事常隨月,盛壯以攻戰,月虧則退兵。其攻戰,斬首虜賜一卮酒,而所得鹵獲因以予之,得人以為奴婢。故其戰,人人自為趨利,善為誘兵以包敵。故其逐利,如鳥之集;其困敗,瓦解雲散矣。戰而扶死者,盡得死者家財。」 按照舊俗和現實需要,制定了「歲正月諸長小會單于庭,祠。五月,大會蘢城,秋,馬肥,大會蹛林,課校人畜」的基本集會制度——當國家政體奠定完畢,中原也結束了戰爭。楚霸王兵敗,自殺於垓下。劉邦偽游雲夢,黜韓信為淮陰侯,封功臣和同姓王。韓王信(韓國韓襄王之孫)被劉邦「徙於代,都馬邑」,沒過多久,韓王信便在匈奴的強大壓力下,與王黃、趙利等人一起投降了匈奴。 在劉邦與呂雉大肆屠戮功臣的過程中,韓王信及後來的陳豨的造反,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漢初眾臣在劉邦呂雉的殘酷手段下的惶恐和無所適從——尤其是呂雉殺彭越,將其剁成肉醬,並分與「諸侯食」的恐怖主義手段,使得漢朝重臣人人自危,或以委屈求安,或以反叛謀生。韓王信及陳豨、淮南王英布等人的引兵自反,便是對劉邦呂雉之殘酷殺戮功臣行為的激烈反動。 而冒頓統治下的匈奴,卻藉此機會,不但獲得了休養生息的機會,且具備了對漢作戰的經濟基礎和軍事力量。當韓王信率眾投降匈奴的消息碰疼了劉邦的耳膜——緊接著,匈奴引兵越過句注(山名,在今大同附近),兵鋒直抵漢之北部要塞晉陽(今太原)城下——這位泗水亭長出身的「漢高祖」肯定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決定對匈奴用兵。 但劉邦及其臣僚多年來忙於兼并中原,對抗項羽,對新近崛起的匈奴可以說一無所知——為探得匈奴虛實,劉邦先後十多次派出人馬,深入匈奴,查探詳情——冒頓似乎料到了劉邦用意——「匿其精壯,見其羸弱。」致使劉邦的探子們回來之後,無一例外地報稱:「(匈奴)可擊。」——冒頓的這一作為,深得匈奴「善為誘兵以冒敵」的軍事技術及其傳統,周而復始地用同一種假象來迷惑劉邦——這一次,可以說是冒頓突襲東胡之策的一個翻版,一個卓越戰術的再利用乃至升級版本。 這時候,劉敬(原名婁敬,齊人,以口舌得官,賜姓劉,封郎中令,號奉春君)自告奮勇,親自深入匈奴打探,回來之後,以另一番說辭稟告劉邦,并力勸劉邦偃旗息鼓,暫時罷停攻擊匈奴的打算——劉敬甚至跪倒在劉邦的車馬之前,聲淚俱下,苦苦哀求——被冒頓製造的假象深深迷惑的劉邦卻一句也聽不進去,且用極為惡毒的語言,將劉敬臭罵了一頓(「齊虜,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軍!」)令人將劉邦捆綁起來,押至廣武(在句注山南),聽候發落。 一意孤行的劉邦似乎成竹在胸,也想著如蒙恬一般,以三十萬大軍卻拒匈奴,並擊逐匈奴於千里之外,徹底消除新生帝國的北方之患。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大軍行至平城(今山西大同)白登山——陰霾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雨,至傍晚,變成了雪花,正要安營紮寨之際,忽然聽得山下響起如潮的吶喊聲和馬蹄聲——不可一世的匈奴,善誘敵深入,爾後合圍殲滅或者困死敵人的匈奴大軍頃刻之間,將劉邦三十萬大軍置於自己的包圍圈中。 劉邦、陳平及樊噲、季布等人在山頂一看:西方儘是白馬,馬上將士也是一身雪白;東邊儘是面白身雜的青蠬馬,將士頭戴一色白帽子,其他之處全是黝黑之色;北方儘是烏驪馬,將士身穿黑色衣裝;南方儘是紅黃色的馸馬,士兵也都穿著鮮艷的粗裝。遠遠看來,匈奴大軍,顏色分明,駿馬嘶鳴,戰刀在逐漸暗冥的天空之下,大地之上,顯得格外清晰和壯觀。少頃,隊伍正西方忽然閃開一條寬闊的通道,一輛黃色冠蓋的馬車踏踏弛進——高大木車上,一位頭戴金邊羊皮帽子,頭頂插有鷹羽,身穿鑲有烏龍大黃衣裝,足蹬露白長靴的人,揮著長刀,仰面朝上,以傲然的神情,輕蔑地看著山上的漢軍。 這一陣仗,在逐漸變白的白登山四周,像是一朵碩大的盛開的無邊無際的花朵,以規整的姿態,向蒼茫人世和浩渺蒼穹,展出了兩千多年前的東方匈奴最美麗的軍事圖案和勃勃雄心——而至今令人納悶的是:在這一唾手可得的殺劉邦入主中原的歷史時機,如此雄才偉略的冒頓為什麼突然罷手,主動「解圍之一角」,放劉邦逃生呢?據《史記??匈奴列傳》記載,其原因有二:一是陳平用計並重金賄賂了冒頓寵愛的閼氏,致使冒頓之閼氏力勸曰:「兩主不相困。今得漢地,而單于終非能居之也。且漢王亦有神,單于察之。」二是「冒頓與韓王信之將王黃、趙利,而黃、利兵又不來,疑其與漢有謀,亦取閼氏之言,乃解圍之一角。」 如此兩種說法,顯然難以令人信服——至於陳平使間諜送冒頓閼氏漢美女圖之說,似乎並無多大根據——在匈奴之中,姦細何以能夠輕易接近單于之閼氏?再者,冒頓既能將所愛閼氏拱手送與東胡王,又何能偏聽此一閼氏所言的呢?以冒頓鳴鏑弒父、馬踏東胡與降服諸夷的雄心,以「控弦之士」二三十萬的匈奴,即使王黃和趙利果真與漢有謀,冒頓只需要派出萬餘人馬,即可阻擋和擊潰王黃、趙利之軍。 其閼氏所言,也有很多的漏洞——「兩主不相困(劉邦何以垓下困像楚霸王?)」「雖得漢地終非能居之也(公元前後的南匈奴何以內遷而久居?西遷的的北匈奴何以沉寂之後再度席捲中亞及歐洲?)」至於一副漢美女圖及財富而使冒頓聽從其所愛閼氏之言,似乎更缺乏必要的依據——以冒頓之個性,吞併八荒的雄心,怎能為一個女子之言而放下屠刀,止絕入主中原的強勁弓弦和飛縱鐵蹄呢? 5、西驅月氏 這又是一連串的難解之謎——白登之圍——劉邦和冒頓,公元前200年北狼南寇,各領風騷,開創西漢及匈奴盛世的兩個帝王,這一次交手,表面上雖然以匈奴取勝而告終,但從後世角度看,匈奴顯然是最大的失敗者——但冒頓不是敗給了劉邦,而是敗給了自己乃至其後世子孫——冒頓的這一次仁慈之舉,對劉邦而言,似乎是一種施捨,這個施捨的直接後果——所帶給匈奴帝國後世子孫的卻是滅絕性的打擊。 英明一世的冒頓,在這個問題上顯然有些優柔,從而使得匈奴失去了在東方時期最後一次問鼎中原的機會——儘管後世的老上單于及軍臣單于也頗有冒頓遺風,但從其政治襟懷和軍事謀略上,都遠遜於冒頓——到伊稚斜和烏維單于時期,匈奴每況愈下,遭到了漢武帝及其將軍衛青、霍去病、韓安國、公孫敖等人的強力打擊,而再加上匈奴內部政權不穩,單于交替,矛盾重重,四分五裂,而使得匈奴的實力一再削弱,在持續的內耗之中,成為漢帝國之待宰羔羊。 僥倖脫逃的劉邦,面對匈奴的強大攻勢,聽從劉敬之言,「給遺」漢公主並歲貢的方式,獲得了短暫的和平。而投降匈奴的韓王信及後來自立為代王的陳豨合謀襲擊了漢之代地(山西右玉縣、內蒙托克托、山西大同及河北懷來縣等地),劉邦派出大獎樊噲,擊殺了韓王信及陳豨(公元前196——195年),而在同年,燕王盧綰「率其黨數千人降匈奴,往來上谷(河北懷來縣)以東。」劉邦終究沒有抵擋住強大的時間,帶著無限的惆悵和遺憾,離開了征戰多年的中原帝都和親手締造的大漢江山,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了黃土之下的一堆白骨和一顆亡靈。 消息傳到匈奴,冒頓可能有些傷感(但沒有十足的理由,劉邦和冒頓,不是一個量級的選手,若是項羽,冒頓說不定會有一種棋逢對手、惺惺相惜的憐惜之感),但最大的可能是無動於衷。併當即修書一封,遣使去見呂雉,在書信中說道:「孤僨之君,生於沮澤之中,長於平野牛馬之域,數至邊境,原游中國。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娛,原以所有,易其所無。」冒頓這番話——抑或司馬遷的神來之筆,勾勒出了又一個栩栩如生的冒頓——調皮如小孩,童稚而可愛,叫人從中領略到了冒頓天性中最率真的那一部分。 呂雉聽了,肯定怒不可遏,「欲擊之」——其中,樊噲「願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之言,是一個十足的馬屁(抑或出自內心真實的憤慨),令人忍俊不禁的是,樊噲這句話剛剛出口,就遭到季布痛斥:「噲可斬也!前陳豨反於代,漢兵三十二萬,噲為上將軍,時匈奴圍高帝於平城,噲不能解圍。天下歌之曰:『平城之下亦誠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今歌吟之聲未絕,傷痍者甫起,而噲欲搖動天下,妄言以十萬眾橫行,是面謾也。」) 樊噲聽了,面紅耳赤。丞相陳平道:「昔高祖大軍被困白登山,見匈奴人馬,形如禽獸,馬疾箭利。而我大漢初定,兵佐厭戰,此時出兵,並無把握。」呂雉眼睛斜看著陳平及樊噲、季佈道:「如此便放任於惡賊乎?」陳平躬身,低頭稱是。呂雉嘆息一聲,起身道:「也好,本太后也將書一封,遣張澤與匈奴使節同往匈奴見單于。」呂雉說完,早有內侍備了筆墨及竹簡,躬身聽寫:「單于不忘鄙邑,賜之以書,鄙邑恐懼,退日自圖,年老色衰。發齒墮落,行步失度,單于過聽,不足以自行,鄙邑無罪,宜在見赦,竊有御車兩乘,馬二駟,以奉常駕。」(《史記??匈奴列傳》)陳平聞聽,急道:「太后萬萬不可,如此自謙,且辱及個人,恐令冒頓更為猖狂也。」季布、樊噲也說道:「太后如此輕慢於己,辱及大漢,恐天下以為恥。」 次日,漢使者張澤跟著匈奴使者,往匈奴而去。冒頓單于接書,見呂雉如此,笑道:「呂雉果然歹毒之心,無非消我志氣也。」輔弼骨都侯沙乎拉道:「人言呂雉陰毒,狡詐,勝敗不計,極其忍耐,如此看來,此婦人不可小看。我匈奴當多加提防才是。」冒頓笑道:「呂雉之心,本單于豈能不知?而今,我匈奴得享漢之供奉,且時常寇邊擄掠,漢亦忍氣吞聲,不如就此以往,不費宰羊之力,便可財富兼收。」 聽了冒頓此言,左右臣僚也道:「大單于所言極是,與其兵戈相向,獲取財富及疆土,不如坐收供奉之物。」冒頓站起身來,在大殿之上來回踱步,良久之後,說道:「呂雉如此,吾當回信一封,以為歉意。」冒頓聽了,呵呵一笑,令人寫道:「漢呂太后陛下:未嘗聞中國禮儀,陛下幸而赦之。冒頓感恩,牢記舊約。此後,必常乘陛下贈駟馬車輦,不犯漢邊,以念厚德也。」(《史記??匈奴列傳》)漢使張澤見此事辦完,去探望了漢長公主,即冒頓閼氏。然後帶領隨從,返回洛陽。盛夏時節,洛陽城中,花紅柳綠,翠鳥飛鳴。自宮內上下,到處都是悠閑之人。而令人心驚的是,劉邦在世之時,最寵愛的戚夫人被呂雉一再迫害,最終砍斷四肢,毀容革面,人稱「人彘」,置於茅廁之中。 這一年,應當是公元前177年或176年,冒頓給遭受重創的月氏人以滅頂之擊。將月氏從敦煌一帶驅趕到了天山南麓和伊犁河上游一帶,但同時也遭到了先前仇敵烏孫的打擊。而另一個可能是,烏孫人可能沒有抵擋住月氏殘部的衝擊,而暫時離開了伊犁河流域和以塞克湖盆地。爾後,沒過多久,烏孫在冒頓的繼任者老上單于稽粥的幫助下,對月氏人進行了反撲。「迫使他們向西遷徙,由此產生了發端於亞洲高原的有史記載的第一次各民族大遷徙。」《草原帝國》。被驅趕的月氏人大約在公元前160年到達錫爾河上游的費爾干納,並在此定居下來。而當地原先居民,卻在月氏人的強大壓力下越發向西遷徙,從而引發了一連串的民族大遷徙。 與此同時,匈奴攻佔且懾服了西域二十六國(「今以小吏之敗約故,罰右賢王,使之西求月氏擊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強力,以夷滅月氏,盡斬殺降下之。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以為匈奴。」(《後漢書??匈奴傳》),進一步拓展了戰略空間,使匈奴在以後失敗之中,找到了向西撤退的通道——稽粥的第一次出擊月氏而獲得輝煌戰果,冒頓當然大喜過望。為控制西域這塊戰略要塞,將之作為匈奴帝國的後方基地,冒頓也費了一番心思。決定派駐大批人馬,震懾西域諸附屬國,役使其臣民,開田種地,囤積糧食,收取歲貢。而稽粥,則帶著本部人馬返回陰山單于庭。 匈奴的這一輝煌勝利,在公元前176年,使得冒頓單于的現世功業達到頂點,抑或是為了彰顯匈奴武力。冒頓再次遣使西漢,在書信中對漢文帝道:「天所立匈奴大單于敬問皇帝無恙。前時皇帝言和親事,稱書意,合歡……諸引弓之民,併為一家。北州已定,原寢兵休士卒養馬,除前事,復故約,以安邊民,以應始古,使少者得成其長,老者安其處,世世平樂。未得皇帝之志也,故使郎中系雩淺奉書請,獻橐他(駱駝)一匹,騎馬二匹,駕二駟。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則且詔吏民遠舍。使者至,即遣之。」(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 漢文帝聞聽,環顧眾臣道:「匈奴囂張,既得供奉,又圖漢邊,實為二者兼得也。前灌嬰引兵擊而獲勝,今番,朕欲再十萬眾,深入隴地,斬之,以絕後患。」中郎署長馮唐出列道:「臣以為不可,今匈奴大破月氏,懾服西域,乘勝不可擊,且得匈奴地,澤鹵(鹽鹼沼澤地),非可居也,和親甚便。」太中大夫賈誼則奏說:「匈奴屢次犯邊,擄掠不休,兵佐民眾,死傷無計,實乃我漢之大患也。我朝連年歲貢,而匈奴仍自擄掠不休,足反具上,首顧居下,倒懸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灌嬰則道:「昔我十萬眾擊匈奴,乃其右賢王呼倫之一支也,今若與匈奴大動干戈,以其西域之國,輕疾萬眾,鳴鏑長刀,恐於我不利也。和親甚便。」 漢文帝聽了,也覺得,此時對匈奴用兵,也甚為不妥,便修書一封,並繡衣、錦袍及黃金飾具,綉十匹、錦緞三十匹,赤締、綠繒各四十匹,以及金制梳篦、腰帶、帶鉤等厚禮,遣使者前往匈奴。至單于庭,冒頓接見漢使,將書信與右輔弼骨都侯且醍衍當著眾臣念道:「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使當戶且居雕渠難、郎中韓遼遺朕馬二匹,已至,敬受。先帝制:長城以北,引弓之國,受命單于;長城以內,冠帶之室,朕亦制之。……俱去前事:朕釋逃虜民,單于無言章尼等。朕聞古之帝王,約分明而無食言。單于留志,天下大安,和親之後,漢過不先。單于其察之。」(引自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 冒頓聞聽,呵呵笑道:「漢之厚贈,令人垂慕,至此之後,匈漢乃是一家天下,吾永不犯邊也。」漢使者聽了,便躬身道:「引弓之國,冠帶之室,自此罷休兵戈,和睦以處,利市便民,是為大善也。」冒頓贈予文帝鹿角三千,駿馬十匹,勒令休屠王著人將物品送至漁陽(今天津薊縣)。 漢匈歷史進行到這一節點,冒頓的使命似乎已經完成——如果是冒頓生在漢武帝時代……西漢對匈奴的歷史或可重新書寫。可惜的是,冒頓早生了一百或者五十年,而錯過了與漢武帝直接較量的機會。倘若冒頓在天有靈,也會發出嘆息之聲的——公元前174年初秋時分,大雁南飛,空闊的西域之上,到處都是啊啊的鳴叫之聲,蒼狼遁往深山雪域,猛獸蟄伏洞中。遠牧的匈奴人騎著矯健的駿馬,驅趕著成群的牛羊,以駟馬駕車,回到了冬牧場。某一日黃昏,落日西墜,餘光如血。假陰山單于庭外,忽然奔來一大群蒼狼,足有上萬匹之多,且一匹匹形如牛犢,飛騰的四蹄過處,塵土飛揚,駿馬和牛羊見到,倉皇逃竄。城牆上的守軍張目一看,個個心中驚駭,正待關閉城門,卻只見為首的上百匹蒼狼猛然長嚎一聲,在城門前收住腳步,後率先蹲下,以幽深暴虐的眼光,直直對著單于宮。後面的狼群似乎得到命令,也如法炮製,蹲在地上,舉著耳朵,瞪大眼睛,與頭狼一起死死盯著單于宮。 單于庭內的貴族及兵眾等,忽然嗅到一股濃郁的腥臭之氣——許久,成群的蒼狼仍舊一動不動地看著單于宮。夜幕徐徐降臨,蒼狼的眼睛閃著綠光,像是落地的星斗,從下向上照耀著這一天的陰山單于庭。 午夜,單于宮殿內,燈火輝煌,八部大人及眾臣、將帥聚集在冒頓的床榻之前。冒頓躺在床榻之上,眼睛看著繪有盤旋烏龍的房頂,面色平靜如水,面對圍站的貴人和大臣,乃至坐於床上的閼氏和太子稽粥,一句話也不肯說。直到角鼓第九次敲響,冒頓才轉過頭來,看著今生最寵愛的閼氏琴木雅和大漢公主,又看了看稽粥和眾貴人及臣僚。道:「吾命至此絕也,單于位傳稽粥!」 眾臣聽了,齊向稽粥跪拜道:「撐犁孤塗大單于,撐犁孤塗大單于!」稽粥急忙站起身來,看看彌留之際的冒頓,小聲道:「眾臣平身!」說完,臉上露出一朵比桃花更燦爛的笑意。稽粥的表情,冒頓記在心理,毫無表情地眨了眨眼睛,又合上,過了一會兒,又猛然睜開,顫巍巍地抬起手掌,朝西邊的方向指了指,然後緩慢地垂了下來,時漢文帝六年(公元前174年)。忽聽得外面一陣狼嚎,整齊劃一,聲震四野,爾後,又傳來一陣雜亂的蹄聲。嚴陣以待的守軍一看,群狼已跟在頭狼的身後,張開四蹄,向著西邊奔騰而去。

入質月氏,冒頓的第一次政治歷險。而「行國也,與匈奴同俗」的月氏(「月氏一名,僅以它的漢文譯音流傳下來。然而,許多東方學專家長期傾向於把月氏人和吐火羅以及與希臘歷史學家們稱呼的印度-塞人等同起來。按此分類,吐火羅人與印度-塞人是一個民族在兩個時期內採用的兩種稱呼,人們普遍認為這個民族與斯基泰人有姻親關係,或者說她屬於印歐種人。」勒內??格魯塞《草原帝國》),驅趕了先前在祁連和敦煌之間的烏孫之後,將他們的單于庭建立在今甘肅張掖附近的某個依山傍水的山谷之間——最大的可能大致是現在的張掖城西的黑水國遺址。年輕的冒頓來到之時,這裡植被蔥蘢,紅柳、沙棵、沙棗,還有無邊的草灘和臨風起飛的野鴨——來自祁連山的鷹隼是最驕傲的神靈,它們的翱翔和俯衝,就像是一道道的閃電——而鷹隼們的自由,讓被囚禁或軟禁的冒頓時常黯然神傷,屢屢在仰望中流下渴望的淚水。

或許,冒頓便是由此而得到啟發,發明了至今叫人膽寒的——銳利而帶有尖銳嘯聲的冷兵器——飛鳴鏑。在很多史籍當中,飛鳴鏑,總是被習慣被解釋為——「用骨頭做成的箭矢。」或者是「把骨頭磨得尖銳,套在箭桿上,由於速度快,這種箭矢便會在飛行中發出類似口哨一般的嘯聲。」(集解《漢書》音義曰:「鏑,箭也,如今鳴箭也。」韋昭曰:「矢鏑飛則鳴。」另索隱應劭雲「髐箭也。」韋昭云:「矢鏑飛則鳴。」) 然而,在月氏,這仍舊不是冒頓最大的秘密——在幽靜當中,一個人可以從紛繁的事物當中,打開那些最隱蔽的本質。斯時的張掖某地——草灘上的馬匹和近山的羊群,乾淨的天空和敲打骨頭的流水——那些在冒頓視線內出現而又消失的月氏貴族及其兵眾,乃至印歐人種——女子們特有的美,讓冒頓覺得了一種更為幽深和切骨的孤獨。 而偶然的機會——月氏王的弟弟造反了,用刀刃割下兄長的頭顱,奪取了王者之位——但是,這只是猜測,按照太史公的記載是:「冒頓既質於月氏,而頭曼急擊月氏。月氏欲殺冒頓,冒頓盜其善馬,騎之亡歸。」——其中的縫隙很大——既然月氏惱怒而欲殺冒頓,冒頓如何「盜其善馬,騎之亡歸」呢?這其中,前面的假設——月氏內亂,而冒頓暴得機會,搶奪了月氏兵眾的快馬,騎之逃回匈奴。 其實,這個假設也頗有問題——我想,在月氏,冒頓肯定遇到了一個幫助他的人——這個人或許是一個女子——月氏的奴隸或者某個貴族的女子,他們在一個偶然的時機、偶然的場合,很偶然地相遇,攀談,甚至產生了愛情。愛情使人昏昏然不能自已,而「性情殘酷」的冒頓卻利用了這一點,從而「盜其善馬,騎之亡歸。」 關於這以推測的理由——第一:斯時匈奴的單于庭帳在假陰山,即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和包頭市之間——大青山的某個開闊峽谷。而冒頓要從現在的張掖逃回至此,再好的馬也不可能連續飛躍這麼長的一段路程。第二,從張掖而包頭,之間不僅高山連綿——巍峨的祁連、寬闊的焉支,還有滔滔奔涌的黃河和黃沙慢慢的騰格里,而且,這一帶為「月氏所控。」第三,月氏防備森嚴,從張掖而騰格里和黃河,如此之長的路途上,乃是月氏領地,在與匈奴、氐羌等部族接壤的地方,不可能無人防守,而冒頓要穿越這道道關卡,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智慧?第四,當是時:「而頭曼急擊月氏。」既然兩國交兵,又何來不嚴加看守(冒頓)和防守之理? 這是冒頓(與月氏之間)的一個令人猜測不盡(可以自由馳騁想像)的謎。漢與匈奴的漠北之戰元朔六年(前123年)漠南會戰後,匈奴伊稚斜單于撤兵漠北的目的之一,是企圖「誘罷漢兵,繳極而取之」。不料漢武帝卻轉攻河西。使匈奴的誘兵之計落空。惱羞成怒的伊稚斜單于,於元狩三年(前120年)春發數萬騎兵,分別從右北平、定襄兩郡入犯,殺略干餘人,企圖藉以激怒漢武帝,誘使漢軍北進,在漠北予以殲滅。  鑒於匈奴單子本部及左賢王邦仍具相當實力並嚴重威脅漢朝北部邊疆安全的現實,考慮到漢軍經過以往多次實戰的鍛煉,已經積累了使用大規模的騎兵集團遠途奔襲的作戰經驗,漢武帝決意乘河西新勝之帆,加強北線進攻。元狩四年(前ll 9年),他下沼實行幣制改革,又令「初算緡錢」,實行鹽鐵專賣,以籌集戰爭所需要的大量物力和財力。同時,與諸將商議對匈奴的作戰方針。他認為:「趙信為單于畫計,常以為漢兵不能度幕(漠)輕留,今大發卒,其勢必得所欲。」決計利用趙信的錯誤判斷,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從而確定了一個集中兵力、深入漠北、尋殲匈奴主力的作戰方針。爾後,他即調集lo萬騎兵,命大將軍衛青、漂騎將軍霍去病各率5萬騎出征漠北;並組織「私負從馬復四萬萬步兵,運送物質。  元狩四年夏初,衛青、霍去病統率大軍,慨然踏上了征途。為確保此戰必勝,漢武帝在戰前進行了周密的部署:大將軍衛青率前將軍李廣、左將軍公孫賀、右將軍趙食其、中將軍公孫敖、後將軍曹襄,統率騎兵5萬出代郡尋找匈奴左賢王決戰;膘騎將軍霍去病率領經過待選的「敢力戰深入之士」5萬騎出定襄,尋找匈奴單于的主力軍決戰。但隊伍剛剛出發便捉獲匈奴的騎哨,得知單于主力已經東移,漢武帝於是臨時更改部署,將霍去病所部東調改由代郡出塞,便於尋殲單于主力,衛青所部改由定襄出發,北上進擊左賢王。   趙信得知漢軍北進,又為伊稚斜單于出謀劃策:「漢軍即度幕,人馬罷(疲),匈奴可坐收虜耳。」單于依計而行,「悉遠北其物質」。將全部家屬人畜物質往更遠的北方轉移,而將精兵部署在漠北一帶,準備迎擊漢軍的進攻。  衛青從定襄出塞不久,從俘虜口中得知匈奴單于駐牧的地點,立刻令前將軍李廣與右將軍趙食其合兵一處由東路前進,以掩護自己的側翼並攻擊單于軍的左側背,自己則率主力直奔單于軍的主力,準備從正面迎敵。他率部向北行進干余里,穿越浩翰的大沙漠。抵達漠北後,「見單于兵陳而待」,衛青當機立斷,創造性地運用車騎協同的新戰術,命令部隊以武剛車「自環為營」,以防止匈奴騎兵的突然襲擊,而令5000騎兵出擊匈奴。伊稚斜單于乃以萬騎迎戰。兩軍激戰一天,末見勝敗。臨近日落之時,突然「大風起,沙礫擊面,兩軍不相見」,衛青乘勢派軍從左右兩翼迂迴,將單子的陣營包圍起來。伊稚斜單于「視漢兵多面士馬尚強,戰而匈奴不利」,遂趁夜幕降臨,跨上一匹善於奔跑的精騎,率領數百壯騎殺出重圍向西北方向逃去。戰至深夜,漢匈雙方傷亡大致相當。漢軍左校點視俘虜,發現單于已在天黑之前突圍脫逃,衛青立即派輕騎追擊,自率大軍隨後跟進。匈奴軍潰散。至天明,漢軍追擊200餘里,俘斬敵軍1.9萬餘名,但未見單于蹤影。衛青乘勝向北挺進,攻入顏山(今杭愛山南面的一支)趙信城,繳獲了匈奴屯集的大批糧食和軍用物資。漢軍在此駐留一日,然後放火燒毀趙信城及城內未能運走的餘糧,回師南下。到達漠南之後,衛青與李廣、趙食其會合。李廣、趙食其從東路前進後,因無嚮導,半道迷路而未能參戰。衛青派人查問迷路的情況,曾經威震敵膽、被匈奴稱為「漢之飛將軍」的李廣憤然對部下說:「廣結髮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徒广部行回遠,又迷失道,豈非天哉!遂拔刀自則。一代名將的死於非命,使此役的勝利大為失色。   東出的霍去病軍雖然末與匈奴單于交手,但其戰果也十分巨大。霍去病憑藉部下兵精馬壯的優勢,出代、有北平後,在荒無人煙的大沙漠中長驅北進2000餘里,對匈奴左賢王發動猛烈進攻。左賢王自知不是霍去病的對手,很快就率親信棄軍而逃。霍去病窮追不捨,一直追到了狼居胥山(約在今內蒙古克什克騰旗西北至阿巴嘎旗一帶。一說在今蒙古烏蘭巴托以東),斬殺匈奴北車旨王,俘獲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將軍、相國、當戶、都尉等83人,匈奴吏卒70443人。為了紀念這次戰役,霍去病「封狠居胥山,禪於姑衍,登臨翰海(今內蒙古呼倫湖與貝爾湖。一說今貝加爾湖)」團,祭告天地,慶祝勝利。  漠北之戰,是漢軍在距離中原最遠的戰場進行的一次規模最大也最艱巨的戰役。漢武帝在取得河南、漠南、河西三大戰役的勝利的基礎上,根據漢軍經過實戰的鍛煉積累的運用騎兵集團進行長途奔襲與迂迴包抄的作戰經驗,利用匈奴王廷北徒之後誤以為漢軍不敢深入漠北的麻痹心理,決定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大膽地制訂了遠途奔襲、深入漠北、犁廷掃穴、尋殲匈奴主力的戰略方針。與此同時,他又細心進行戰前的準備,除集中全國最精銳的騎兵和最優秀的戰將投入戰鬥外,還調集大批馬匹與步兵,運送糧草輜重,以解決遠距離作戰的補給問題。而在作戰中,漢軍統帥又發揮了出色的指揮才能,充分利用騎兵的機動性與衝擊力,不僅敢於深入敵境,而且善於迂迴包抄,特別是衛青,在遭遇單于主力後,機智地運用了車守騎攻、協同作戰的新戰術,先藉助戰車的防禦能力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繼而發揮騎兵迅速機動的攻擊能力,迂迴包抄敵軍的兩翼,一舉擊潰單于的主力,更顯示出其戰役指揮方面的優異才能。所有這一切,都為漢軍的勝利提供了保障。  漠北之戰最終以漢軍的全面勝利而告終。在這次戰役中,漢軍雖然付出了喪失數萬兵士和10餘萬匹馬的沉重代價,但卻給予匈奴前所未有的訂擊。匈奴騎兵損失達八九萬,左賢王所部主力幾乎全部被殲。伊推斜單于因與兵眾失散十餘日,以致於被誤認為戰死沙場,右谷王遂自立為單于,十幾天後伊稚斜單于復出,右谷蠢王乃去號,匈奴王廷的混亂與狼狽狀態由此可見其嚴重。由於大批有生力量被殲、大批物資喪失,匈奴單于不敢再在大漠北緣立足而向西北方向遠遁,因而出現了「幕南無王廷」的局面。如果說漠南之戰後匈奴單于移王廷於漠北還可以看作是一種戰略轉移的話,那麼,漠北之戰後的「幕南無王廷」則標誌著匈奴勢力大範圍的退縮。經過這次大決戰,危害漢朝百餘年的匈奴邊患已基本得到解決。

蘇武

長久的寂靜讓人難耐,猶如活著的死亡。不知多少天后,頭頂傳來了一陣雜亂腳步聲。蘇武抬頭看了看木板和茅草做成的頂板,一些灰塵簌簌下落,落在頭上、臉上,甚至眉毛和嘴唇上。蘇武想:這一定是送飯的人來了。想到飯菜,許久不見水米的肚子猛然一陣痙攣,緊接著是疼痛,那種空空的疼,讓蘇武忍無可忍,甚至覺得自己的生命早已不復存在了,像是一張竹片,或者絹絲,輕飄飄的——他總是想起出隴西之後,在統萬城見到的,從高空飄落的鷹羽一樣,那麼優雅,又那麼空曠,那麼孤單,又那麼絕望。

地窖的頂板忽然開了,蘇武急忙閉緊眼睛,只覺得身外一片明亮。而他卻知道,如果此時睜開眼睛,眼睛就會被強烈的陽光刺瞎,自此之後,他就會陷入到絕對的黑暗之中。即使有幸走出匈奴,但再也無法看到漢武皇帝,不,更重要的是自己父母妻兒的面容了。

有人高聲喊他的官職和名字,操著一口純正的長安話,喊他名字時候,還夾雜著一些微微的顫音。蘇武沒有吭聲,只是閉著眼睛,在內心胡亂揣摩。過了一會兒,那個聲音又忽然響起,像剛才一樣喊他名字。那聲音剛剛響起,蘇武不由自主地哦了一聲。

哪個人聽了,也哦了一聲,然後加大聲音喊:「蘇中郎!」蘇武聞聽,猛地睜開眼睛,首先看到從天空落進地窖的一小片陽光。然後,又看到一個人模糊的臉。蘇武恍惚見過這個人,但因為乍見光明,那人的面孔好像是虛腫著,甚至有點變形。這時候,那人又喊了一聲蘇武的名字,蘇武驀然覺得熟悉。急忙說道:「來者可是郭吉?」

蘇武話音剛落,那人介面道:「正是在下。」

蘇武哦了一聲,道;「你怎麼出去了?莫非投降了匈奴惡賊?!」

郭吉聞聽,訕笑了一聲,道:「蘇中郎切莫這樣說,人言良禽擇木而棲,賢者擇主而事。匈奴單于禮賢下士,重用末將。在下也乃性情之人,豈能不識抬舉?」

蘇武聽了,哀嘆了一聲,從地窖傳來的聲音,聽起來格外陰森,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陰森感。稍後,蘇武又大聲說道:「若不是爾等當初圖謀劫持漢公主回返,怎會有此厄運?而今,爾身為大漢使節,卻變節投降,轉身事賊,百年之後,如何與地下面對列祖列宗?」

郭吉聽了,又訕笑了一聲,聲音低落而又有些怯弱和惶恐。對蘇武說:「吾等本想迎漢公主回返長安,以為功績,誰知事泄事敗,遭此下場也。」說完,便低垂了腦袋,嘆息連連。蘇武聞聽,哈哈笑道:「昔叔夷伯齊不食周粟,寧死而不失節,大義凌然,千古傳頌。而今,爾等卻為區區小利,背叛中國及皇帝陛下,知恥乎?」

蘇武這這些話的時候,站在外面的郭吉面紅耳赤,像是火燒一樣。聽蘇武說完,又囁噓著說道:「人生於世,男兒當建功於當朝,或擊虜於塞外,以武功文德彪炳青史,流芳人間。然漢武之窮兵黷武,多疑殘暴,已失卻人心矣。今匈奴且醍侯大單于善待於我,比漢更厚。吾等何不以傾心相報也?」

郭吉說完,蘇武嘿嘿笑了起來,聲音低沉而憤懣,乍聽,真的像是從地獄發出的。郭吉聽了,沒容蘇武再說,便對身邊的兵士大聲道:「快將蘇中郎攙扶出來!」

兵士聞聽,立即打開頂板,其中一個,跳進地窖之中,一手持刀,伸出一手去攙扶蘇武。蘇武看到了,怒喝一聲:「拿開你的臟手!」匈奴士兵聞聽,抬臉看了看郭吉。郭吉見狀,道:「快將中郎大人攙扶出來!」兵士聽了,只好再次伸手去攙扶蘇武。

蘇武又一次掙脫,怒對匈奴士兵道:「不用爾等惡賊攙扶,本使者自己會走!」

說完,蘇武便雙手著地,收了長腿,想自己站起來。可沒有想到,連日來水米不進,只吃一些皮革和破布,身體早已虛弱成了一具空殼,哪裡還有力氣支撐起自己的身體。

匈奴士兵見狀,又將手伸了過來。蘇武仍舊拒絕了。蘇武一手拄了氂牛尾巴做成的節杖,一手扶地,再一次掙扎著要站起來。匈奴士兵持刀站著,冷眼看著艱難起身的蘇武。蘇武緊咬牙關,肚子又是一陣咕嚕嚕餓叫喊,四肢像是虛假的道具,看起來還有些力量,但卻一點氣力都沒有。

這時候,郭吉見蘇武倔強如此,心中既慚愧,又可憐。猛然跳進地窖,搶到蘇武身邊,掐住蘇武的雙腋,一把就把蘇武抱了起來。蘇武見是郭吉來抱自己,眉毛一豎,厲聲道:「叛賊,休動我!」郭吉聞聽,臉色漲紅,抱著蘇武遲疑了一下,便嗨的一聲,雙手將蘇武托出了地窖。上面的士兵一看,便都七手八腳地將蘇武拉了上來。

蘇武見此情景,顫巍巍地站起來,舍了郭吉和匈奴兵士,拄著節杖,向前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看看博大無際的草原,再看看墨藍的天空。張嘴,使勁吸了幾口帶有草腥味的空氣,仰首大聲道:「吾重回人間矣!」然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慢地蹲下身來,抓了一把肥嫩的青草,猛然塞進自己的口腔。

郭吉見狀,向士兵努努嘴巴,示意將蘇武攙扶或者敦促一下。蘇武嘴裡長時間地嚼著草葉,滿嘴的綠沫。然後看著南邊的天空,驀然高聲吟誦道:「長路迢遙,雲無所系;胡地鬢衰,故國如故。」說完,長長地嘆息一聲,轉身,在匈奴士兵亦步亦趨的夾持中,步履蹣跚地走到了單于宮內。

且醍侯單于看著蘇武,驚異道:「此人莫非神仙乎?」巫師布賴道:「此人之耐飢,節義之重,堪比當年之張騫。」輔弼骨都侯提疆也道:「漢之臣子,大義凜然。」且醍侯單于看著蘇武,聲音和緩地說道:「將軍節義,耐飢如神,本大單于甚是敬佩,懇請將軍入我匈奴,為小王焉。」蘇武聽了,眼皮也沒抬,大聲道:「吾生中國,事君當朝,匈奴惡賊,屢害於我。今我淪落,願持節而生,節損人亡,絕不苟且!」

從單于庭到北海(貝加爾湖),沿途的夏天在馬蹄之下,也在高崗與匈奴牧者的木車之下,孩子們騎羊射箭,大人們在馬背上賓士,或者蹲在羊的碩 房前,擠出白花花的奶水。蘇武坐在馬上,在行走中張望,在張望中想到富麗堂皇的長安。他不知道何時能回到,但他知道:只要生命在,就總有一天,會回到長安。

而何時能夠回到呢?

現在的方向,馬蹄每行走一步,就離長安遠一步。而北海,匈奴的邊遠地區,是不是像漢朝的嶺南呢,向來都是流放之地。

到達北海的時候,儼然是秋天的景象,青草開始枯萎,寒霜在早晨濕了衣衫。臨時搭建的窩棚內外,到處冰涼。寒冷的風像是無孔不入的軟刀子或者善於奔竄的毒蛇,也彷彿都長著一隻只尖利的牙齒,雖然不見流血,但帶給人的那種冷和骨頭疼,其他比喻無法替代。沒過多少天,大雪就下來了,先是滿天飛翔,就像是長安春天的柳絮和楊花,隨著風,在空中舞蹈,在地面聚集。

雪後的冷,比刀子更甚,也更決絕。蘇武站在茫茫雪原之上,身上的羊皮大氅已經破舊不堪。它在春夏時候散發著乾燥的腥臭味,在冬天,卻是最溫暖的物件。如此幾年之後,羊皮大氅也像他自己的身體一樣,慢慢地老了,皮毛脫落,皮質也開始變薄和鬆脆。

這時候,匈奴的且醍侯單于死了,狐鹿姑單于繼位。大漢與匈奴的戰爭連年不斷。而那些漢朝的將軍,大都在震驚一時的巫蠱案中被滿門斬殺,其中有公孫敖、趙破奴等人,就連被匈奴戰敗的李廣利,在大軍折傷大半之後,聞聽自己家族在巫蠱案中受到牽連,被漢武帝誅殺,也只好仰天長嘆,不忍兵士跟著自己命喪荒漠,而屈膝投降了匈奴。

還有那個早就降了匈奴名將之後李陵,現在是匈奴裨小王,妻子是匈奴的居次(公主),也就是且醍侯單于的女婿。每每想到這些,蘇武就覺得心疼,也覺得恐懼,如果自己也像這些降者一樣,在長安的老父母,兄弟和妻兒,也都會被腰斬於市。

很久之後,蘇武才漸漸明白,自己的堅持,很大部分竟然來自對家人的憐憫,來自於某種血緣和情感。而剩下的,抑或是必要的那一部分,才是一個臣子的氣節和一個國家的尊嚴。想到這裡,自己都大吃一驚。正如太史令司馬遷所言:李陵投降匈奴,不過是權宜之計,總有一天,他會縱馬向南,回到自己的故土家園,回到先輩飛將軍李廣和關內侯李敢的靈牌之前。

而令人沮喪的是,酷吏杜周、還有張湯,他們卻將李陵一家擊殺了。沒有了親人的故土,還能那麼熱愛和牽掛嗎?

還有李廣利,這個人雖然好大喜功,但巫蠱一案,直接導致到了他對匈奴的投降,而令人遺憾的是:李廣利被狐鹿姑單于一刀砍掉了頭顱,就葬在陰山單于庭以西的荒野之中。

李陵的在和李廣利的死,自己的放逐和羈押,副使郭吉的變節……這一些變化,似乎是必然的,但外在的因素更多。沒有一個人不熱愛和忠誠於自己的祖國和皇朝,也沒有一個人甘願苟且偷生,背負千古罵名。只是時勢,只是絕望。若果皇帝不斷這些人的後路,若果時間能夠再多幾年……蘇武忽然想:在很多時候,親人對一個人的精神支撐和情感慰藉有時候是高於國家和皇朝利益的。

想到這裡,蘇武竟然為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蘇武忽地站起身來,仰起臉來,任風雪吹打,想以此遮蔽和驅除這種荒唐,甚至大逆不道的想法。但越是這樣,這種想法越是蓬勃,越是激烈。直到最後,蘇武覺得有些羞恥,便開步子,向著茫茫雪野狂奔而去,狂亂的腳步驚擾了羊群,龐大的黑羊和綿羊慌忙跳開,給蘇武讓出一條道路。

蘇武奔跑了一會兒,雪花蓋臉,大風入懷。

羊只們紛紛停了嘴巴,咩咩叫著,看著腳步踉蹌,蘇武有點發瘋的背影。

這時候,一隊人馬從單于庭方向而來,人和馬都蒙著雪花,在風雪中,像是一群移動的雕像。

蘇武回頭的時候,驀然看到他們。

他們是誰呢?

這個想法忽然遮蔽了他剛才那些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

蘇武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他有點高興,但卻高興不起來,有的懷疑,但眼前的景象卻是真的。

來人走到近前,摘下遮面的裘皮帽子,然後走到蘇武身邊,抱拳道:「漢騎都尉李陵見過中郎大人。」

蘇武聞聽,一把抓住了的李陵的手,眼睛急切地看著李陵的臉。似乎要在李陵也見衰老的臉上找出一些什麼。李陵也虔誠甚至慰藉地看著蘇武,眼光中有些慚愧,也有些捉摸不定的親切。

過了一會兒,蘇武驀然放開了李陵的手,驀然轉過身去,只留下一個穿著破舊羊皮大氅的背後給李陵。

「時光如白駒過隙,倥傯之間,你我皆已老矣。」李陵驀然說出這句話,然後也站直身子,走到蘇武身邊,與他站齊,在風雪之中眺望迷茫的遠方。

蘇武聞聽,哼了一聲道:「將軍不與公主在單于庭逍遙快活,到這遠天雪地幹什麼?」

語氣生硬而充滿敵意。

李陵嘆息了一聲,看著蘇武鬍子拉碴的臉說:「我李陵身在匈奴,而時常念及舊國,然物是人非,親人慘死刀下,何以再見?」

李陵說到這裡,竟然抽泣出聲。

蘇武道:「將軍之本意,除皇帝之外,人人心知肚明,然何以被杜周、張湯誅殺全家,而至有家不能歸,苟且塞外敵國,是為大痛也。」李陵聽了,鼻子一酸,哽咽道:「李陵之落魄,胡地之心病,唯獨太史公與蘇中郎明曉耳?」蘇武轉過神來,一反剛才的生硬與決絕,看著李陵道:「在下知將軍自降匈奴以來,從無為單于出謀劃策,更無將兵與漢作戰。僅此,便知將軍之心意也。」

李陵止住哭聲,任眼淚在臉龐橫流,看著風雪飛舞的遠方,悵然嘆道:「胡地風雪急,漢室煎熬忙。我李陵自小便以祖父為榮,惟願此生將兵塞外,血沃沙場,擊逐匈奴,建功於當朝,留聲於後世,誰知落得個如此下場。李陵生之痛,比死尤甚!」

蘇武道:「將軍於漢之心,唯胡天可知耳。」

李陵又道:「胡天風雪,鴻鵠斷雁,將軍之身,堪與誰負?」

說完,李陵又忍不住留下來眼淚,眼神迷濛,在大雪之中,尤其悲壯和疼痛。

蘇武嘆息一聲,道:「將軍來意,蘇武明了,然節杖不失,大漢仍在,我蘇武矢志不降,留取丹心,以報漢室。將軍也就莫再規勸了。」

李陵擦乾眼淚,勉強笑了笑,道:「李陵此來,乃身不由己。其實,也早想來見大人,敘敘舊情,無他。大人莫要見怪才是。」 帳篷之上,大雪落滿,沉甸甸的,像是就要坍塌的樣子。風吹之中,風雪掀簾而進。李陵和蘇武坐在帳篷之中,你一樽我一樽地喝酒,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舊年往事,乃至在匈奴的心情及種種際遇。蘇武道:「將軍之所以委身,乃是不得已而為之。倘若皇帝聽從司馬遷勸諫,數日以觀,將軍定會復歸於我大漢。」

李陵嘆了一口氣,喝了一樽酒,長長地嘆息一聲,道:「大人持節不辱,而保全家小,我李陵詐降,卻使得親人蒙難。今漢地之中,已無李陵血脈,何以復歸?於此之時,唯羨大人也。數年之後歸漢,仍自兒孫滿堂,血脈留存。」

蘇武聞聽李陵此言,驀然想起自己剛才的那些想法,心中頓然覺得不是滋味。乾咳了一聲,又清了清嗓子,道:「將軍之言確也,然蘇武不事於賊,蓋因漢節不可失,猶如弓箭不可離,刀鋒不向背,皆乃個人秉性志向也。」李陵又嘆息道:「大人有家,歸漢之心決也,而李陵無家,胡地惶棲,埋骨何處,萬世凄涼也。」

蘇武聽了,言道:「將軍與我,同乃將軍之後,辱及祖宗,便為不恥,而將軍家國盡喪,苦狀之甚,尤過與某也。」李陵聽了,猛然大哭起來,站在低矮的帳篷中,像個委屈的孩子一樣。蘇武近前,拍了拍李陵的肩膀,道:「將軍莫要悲戚,百年之後,後人自有評說。」 李陵聽了,哭得更加厲害了,肩膀一聳一聳,以致全身顫抖。

哭了一會兒,李陵猛然搶出帳篷,站在大雪之中仰天喊道:「蒼天無心,漢皇無眼,蓋古之悲,莫過李陵!」

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聲音粗礪而又悲愴,像是草原之上的蒼狼夜嚎。

這時候,天色漸暗,而風雪愈加湍急。

臨別之時,李陵站在雪地之中,涕淚橫流,吟詠道:「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仰視浮雲馳,奄忽交相逾。風波一失路,各在天一隅。長當從此別,且復去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

吟完,李陵神情悲戚,嗓音沙啞,看著蘇武道:「中郎大人,李陵有一事相求。」蘇武聽了,抱拳說:「將軍盡請吩咐。」李陵站直身子,看著遠處正在濃郁的夜色道:「李陵淪落,無顏宗親,將軍歸漢之後,可否代陵於隴西祭掃李氏宗親?」

蘇武聽了,想也沒想,便道:「將軍放心,蘇武此生有歸,必前往弔唁李氏宗親,稟明因果,以慰祖宗也。」李陵聽了,向蘇武深深躬身道:「陵拜將軍之仁義恩孝。」

蘇武急忙拉了李陵的肩膀。站在風雪之中,想起故國家園,兀自吟道:「骨肉緣枝葉,結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辰。昔在常相近,邈若胡與秦。惟念當離別,思情日已新。鹿鳴思野草,可以喻嘉賓。我有一樽酒,欲以贈遠人。願子留斟酌,慰我平生親。」

吟誦之間,酬答之間,蘇武李陵,都涕淚橫流,泣不成聲,抱作一團,儼然生死離別。 李陵隨行的奴僕看到了,也忍不住為之感動,而扭頭抹淚。

在傍晚的風雪之中,李陵拜別蘇武,轉身離開的時候,忽然覺得,與蘇武之敘,有一種許久沒有了的暢快之意;拜別的時候,也像是拜別整個漢室。

走出了好遠的路程,蘇武仍手持節杖,站在原地,心中悲苦莫名,深深地為李陵之命運而不住嘆息,時而抬起頭來,眺望一下逐漸與大雪融為一體的李陵。李陵也是,走出了好遠的路程,還時時回頭張望,臉上的凄苦與內心的煎熬,使得李陵像是一個於風雪中枯乾的老翁,毫無生機和血色。

李陵無功而返,也在狐鹿姑單于的預料之中,也就沒有責怪李陵。

李陵回到自己的華屋之中,公主骨都麗琴見李陵神色悲苦,眼圈紅腫,知道他與蘇武之見,必定傷肝動腸,急忙叫奴婢熱了你羊奶及茶水,親手端在李陵面前。李陵看著骨都麗琴的臉龐,忽然覺得了一陣溫暖。

或許是太過凄涼的緣故。

李陵想:若不是骨都麗琴,這個大單于的女兒,匈奴的居次,自己真不知道在匈奴怎麼生活下去。

骨都麗琴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常令人帶些漢室的用物來。

自從到了匈奴之後,李陵也像那些學士一樣,整日吟哦,以詩歌代言,遣發愁腸。骨都麗琴便讓奴婢找來了許多竹簡,還有毛筆和水墨,以供李陵興緻書寫。有些時候,她也跟著李陵,慢慢地學會了書寫自己丈夫的名字,還有李陵為她起的漢名:使君。

在書寫的時候,骨都麗琴覺得了一種欣悅,這是一種來自於表達和識別的快感,是一種文化的浸淫和思想的啟蒙。

有月亮的晚上,骨都麗琴還抱了箜篌,或者手持骨笛,站在明月照耀的窗前,抑或院落當中,為李陵吹奏。李陵聽得高興了,就邁著方步,依著骨都麗琴的音律,吟誦一些奇怪深奧的詩歌來。

其中,匈奴公主骨都麗琴最喜歡的一首,李陵將之命名為《箜篌曲》:「漢雁胡天遠,地敝風吹沙;草木年一秋,離人終生愁。居次好箜篌,婉轉驚草露,洞徹穿心脾;雪自蒼冥來,馬離沙場瘦,含水流空月,萬里冰截流。」每每聽到李陵的吟誦,骨都麗琴心底就升起一種類似莫名的惆悵。

骨都麗琴知道,李陵身在匈奴,而心,卻總是隨著年年南飛的大雁,去往遙遠的中原。久而久之,骨都麗琴也時常想去李陵遙望和惦念的地方看看,有時候決心很大,但要行動的時候,卻又邁不開腳步。

在李陵內心,是希望能和骨都麗琴一起,帶著孩子回到長安的,後來想回到隴西成紀,守在宗親的身邊,即使不做將軍,再也不會奢望沙場馳騁,封侯拜將,與妻兒一起,在鄉間終老一生也是極其快活的。

然而,李陵知道,在漢劉治下,已經沒有他李陵的立錐之地了。

這時候的匈奴,雖然大規模出動幾次,本想再去漢邊擄掠些財富,但卻都無功而返。再一年,漢武帝駕崩(前87年),漢室全民披孝,舉國哀悼。太子劉弗陵繼位,是為漢昭帝。壺衍醍年少,其母、狐鹿姑單于大閼氏顓渠主持朝政。壺衍醍單于繼位當年,即宣布,自己死後,以狐鹿姑單于之子先賢撣為左賢王,備承大統。

顓渠閼氏與其同胞母弟、左大都尉都隆齊、丁零王衛律及新任左輔弼骨都侯阿克馬、郝宿王刑未央、巫師吉馬的建議,決定與漢王朝罷兵和議,重修前好,以女嫁匈奴,且要漢室撤銷西域都護府。

顓渠閼氏特意釋放了扣留十九年的漢使蘇武及副使馬宏,以示誠意。漢昭帝親出朝門,迎接蘇武奉節歸來。並拜蘇武為典屬國,令其自備祭品,到皇陵祭拜漢武皇帝。數月之後,蘇武又輾轉去到隴西,在李陵宗族墳墓前,盡數騎都尉李陵無奈、仁孝及懊喪之心,以叩拜之禮,慰告李廣和李敢在天之靈。張騫

這一年的察布草原,青草淹沒馬蹄,遊盪的牛羊像是潛藏的軍隊,在深而茂密的草地之上,身體擦著青草和灌木,以龐大的隊伍日夜遊弋,只有渴了的時候,才紛紛聚集到附近的海子邊,把嘴巴伸進沁涼的水中,大口吞咽。張騫和堂邑父,帶著和自己一起往西域的數百勇士,被匈奴放逐在這一帶放養腥膻的羊只。這裡原是左賢王嘉里路駐牧地,嘉里路病逝之後,軍臣單于任命自己的親弟弟阿胡爾為左賢王。張騫及堂邑父所在的牧區,處在阿胡爾駐牧地的包圍圈中,即使這些人有逃跑之心,但也難逃出匈奴的勢力範圍。

裨小王趙信將自己的侄女兒嫁給了張騫。這個面色微紅,舉止木訥匈奴女子,竟然毫無怨言地聽從叔父趙信的安排,與這位素不相識的漢朝將軍結為夫妻。趙信的侄女兒叫伊莉雅,十七八歲的樣子,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草原上特有的健壯而豪爽的氣息。最初的時候,張騫以在漢室有內妻的理由,在趙信的主持下,雖然與伊莉雅結了婚,但總是不肯與伊莉雅同床。

遼闊無際的察布草原就像另一個天堂,白晝毒辣的陽光烤焦了直立或者倒伏的草葉,附近的海子逐日萎縮,最後,只剩下一灘黑色的淤泥。許多的鷹隼和梅花鹿、野豬、豹子、蒼狼,甚至獅子和老虎蹲在旁邊,爭奪泥水。一些梅花鹿渴急了,渾然忘卻了四周的危險,將嘴巴伸進尚還潮濕的淤泥之中,使勁吸進一口口的污水。

八月中旬,統萬城、日月山乃至遼東的玉米、青稞、高粱和大麥就要成熟的時候,天氣忽然陰了下來,緊接著是猶如天崩地裂的雷聲,閃電在被烏雲遮蔽的猶如黑夜的天空中劃開一道道的傷口。大雨傾盆而下,像是上天灑下的穀粒,更像是沒有箭頭的箭矢,密密艾艾,接天連地,兜頭砸來。這時,是草原乃是西域最為歡暢的時候,貴人、王侯和奴隸們便脫光了衣服,赤身裸體地站在雨中,被天雨淋澆,清理身上的污垢。

伊莉雅就像是一個小孩子一樣,也不顧張騫怎麼看,當即脫光了衣服,赤著雙腳,從趙信為他們修建的房屋之中,像一隻燕子一樣,請快而欣悅地衝進了瓢潑大雨。張騫站在門前,房檐之上的雨水成串下流,像是一條條的白色珠鏈,在地面上砸出一道道深深的泥坑。在雨中,伊莉雅的身體掠過濕淋淋的青草,白皙的腳丫踩著稀爛的泥漿,時而奔跑,時而張開雙臂,抬起姣好而黝黑的臉膛,向著天空,向著不停擊打大地的暴雨。那神情和姿勢,就像是突然跑出來的仙女或者懵懂的孩子,結實而潔白的皮膚,似乎是一塊快速舞動的玉石,讓人目眩神迷,而不覺得放肆。

張騫驚呆了,站在屋檐之下,像是在欣賞一場美麗的演出,而這般動人的舞蹈,卻不是漢武帝皇宮之中的,也不是軍臣單于的那些異族歌姬,在張騫看來,這舞蹈絕對不是人間的,也是天上的,而是他只能在夢境見到的。他看到伊莉雅飽滿結實的乳房,兩顆紅葡萄一樣的乳頭在高聳而顫顫的山峰上跳動,四肢像是一張摺疊的白色絲綢,輕滑而富有彈性。

這時候,伊莉雅一邊沖洗著自己,一邊在大雨中高聲歌唱道:「草原上青草香哦,花兒跟著女兒開呀,天上的日月,地上的蒼狼,光亮映照著匈奴人的方向。」張騫聽到這裡,忽然覺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激越情緒,胸中湧起一股春雨般的柔情,以致對這位在雨中赤身歌唱的匈奴姑娘伊莉雅產生了一種愛戀而又純潔的慾望。想到這裡,張騫回到屋中,迅速抓起一樽酒,仰著脖子灌下去,之後,也飛快地脫了衣服,全身赤裸著衝進仍還在持續的大雨之中。

霎時間,白茫茫的大雨之中,只見兩個赤身的人,像是從天而降的遠古神靈,在雨中奔跑、洗漱,張開臂膀,以柔韌的身體迎接暴風雨。伊莉雅見張騫也如此豪放,猛然跑到張騫身邊,張開雙臂,使勁抱住了這個漢朝將軍,落難的使者。張騫一時之間,不知所措,茫然站在雨中,看著遠處白霧一樣雨,張開臂膀,緩緩向上,仰起臉龐,任憑大雨迎面而擊,大聲呼喊道:「蒼天兮萬里無疆,猛士兮寸斷柔腸;暫困匈奴兮吾為此傷,何日西行兮望穿蒼茫!」

張騫喊完,眼淚猛然落下,和雨水一起,落在伊莉雅潔白的後背上。張騫垂首,看著瑟縮發抖的伊莉雅,心中一陣疼痛,忍不住伸出手掌,就著淋漓的雨水,撫摸了一下伊莉雅。伊莉雅好像無助的羔羊,身體猛然抽搐了一下,雙臂再次用力,將自己的身體不留縫隙地貼在了張騫身上。張騫怔了一會兒,發出一聲嘆息,雙臂合圍,將伊莉雅抱在懷中,踩著深陷的泥水,快步走進了房屋。

這一場雨後草原上青草更加繁茂了,散落在草地之上的猛獸和野禽們也都不用擠在一起飲水了。附近的山崗之間,湧出了一條條的溪水,帶著碎了的草屑和泥土,流向更低的地方。冬天來臨之後,很久沒有下雪,只是刮骨的西風持續不斷地吹襲著草原上的事物。牛羊們長著厚厚的絨毛,在乾枯了的草地上啃食,而遠山的駿馬和氂牛咴咴嘶鳴,或者哞哞而叫。總是有一些未成年的幼仔被狼群、豹子和獅子吃掉,剩餘的肉身之上,圍攏了許多的禿鷲,呱呱叫喊著,像是在歌唱一頓豐盛的宴會。

如此三年的時光,漫長而又短暫。自從那次大雨之後,伊莉雅更像個女人了,每天早上起來,到母羊那裡擠一大木碗的奶,放在鐵鍋里,燒開了,看著張騫和孩子喝下去,然後又將羊只們放開,讓它們沿著草原漫無目的遊盪。等他們大兒子長到五歲的時候,伊莉雅總是帶著他們,在深山之中放牧,又給他們折了堅硬的青岡木枝條,做成弓箭,看著孩子騎著羊只,像勇士們一樣佯裝跨馬征戰。

隔些時候,伊莉雅總要去左賢王阿胡爾那裡討些鹽粒和茶葉來。伊莉雅本來和阿胡爾不認識,但有了裨小王趙信這層關係,阿胡爾及其手下的兵佐都對伊莉雅禮遇有加。每次回來,伊莉雅總要帶些消息。張騫想要的似乎也只是這些。這一年春天,伊莉雅回來說:「左賢王他們又去了漢朝的上谷,殺了不少人,搶得的糧食和布匹足夠五千人吃用一年了。」

張騫聞聽,說不上痛恨,也沒有憤怒,倒覺得這些事情好像很平常,時間久了,也只是嗯一聲。張騫驀然覺得,自己在逐漸麻木,從內心到精神,從肉體到情感,都在不知覺之中,變得遲鈍、木訥,毫無意義。有些時候,他驀然覺得漢朝很是遙遠,家鄉城固也像是一個灰色的夢境。緊接著,伊莉雅還告訴他說:「漢朝湯派衛青出上谷至蘢城,殺了七百多匈奴士兵;公孫賀出雲中五百里,在草原上轉了一圈,便領兵回去了。公孫敖從代州出擊,結果遭到了左賢王的伏擊,損失了七千多人。」

伊莉雅說到這裡,張騫還是無動於衷,只是坐在羊毛氈子上,喝著來之不易的茶水,低著腦袋,看不出吃驚也看不出悲傷。伊莉雅走過去,跪在羊毛氈子上看了一下張騫,長長的鬍鬚幾乎掩住了整個臉龐。伊莉雅唉了一聲,起身,又大聲說道:「那個號稱飛將軍的李廣,竟然也被左賢王打敗了,還差點成為了匈奴的俘虜。回去之後,被漢朝皇帝抓起來了,說要致死罪。」

張騫聽了,忽然回過頭來,看著正在忙碌的伊莉雅,眼睛中有一種略微震驚但卻又迷茫的光。伊莉雅看到了,蹲下來,看著張騫道:「我們匈奴人來的習俗是,誰的武力強大,誰就是王者,沒有漢朝那麼多規矩和禮道。」說完,又起身忙碌了起來。兩個孩子在門外的草地上摔跤,摔得滿身是土,臉上都是血色的指痕,吱哇亂叫,但誰也沒有哭,而且還繼續抱在一起,你勾我推,像是兩條紅了眼的幼狼。

這年冬天,伊莉雅早上起來,發現身邊的張騫不見了。伊莉雅沒有覺得詫異,於朦朧的月光翻身左坐起,兩個孩子在身邊睡得四肢舒展,均勻的呼吸之中,還夾雜著笑聲的夢囈。這時候,大致是凌晨時分,伊莉雅穿了衣服,開門站在院子里,朝東邊的馬廄看了看。那些她特意從左賢王阿胡爾那裡要來的兩匹駿馬不見了,擱在馬槽旁邊的馬鞍也不見了。

伊莉雅面色平靜,抬頭看了看空中的殘月,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看到遠處的草原,北風像是刀子一樣,割著乾枯的草尖,裸露的岩石以及在風中卧在地上倒嚼的羊只們。伊莉雅裹緊了衣裳,走到向西的小徑邊,朝地上看,有幾朵新鮮的馬蹄印,朝著大河以西的方向。伊莉雅的目光順著馬蹄,向著遠處眺望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轉身回到了房中。

沒過多久,下了一場大雪,滿世界的白,孩子們在雪中堆起了雪人,拿著張騫給他們削制的木刀,像戰士一樣地擊打和削砍,將平整的雪地踩踏的一片狼藉。他們是歡樂的,似乎沒有覺察到生活有什麼改變。唯有大兒子張炯,張騫為他起的名字,偶爾問伊莉雅說:「父親呢,父親哪裡去了?」伊莉雅看著他黑紅的臉膛,笑笑,說:「你父親去我們的夏牧場了,我們在那裡忘了一件很緊要的東西。父親要去把它取回來。」

這一年的冬天,伊莉雅聽說:烏拉山名王攣布加帶了兩萬騎兵,驟然入侵漢朝的遼東郡,殺死了遼西太守趙之桓,擄來三千多壯年男子和女子,還有不少的財富。緊接著,他們又到了漢朝的漁陽,打敗了漁陽太守的公孫敖,將韓安國的千餘名騎兵圍困在狼牙山谷,紛紛以利箭射死。燕王劉定國發兵趕到的時候,攣布加的部隊早就撤離了現場,轉道雁門,又殺戮了數千人,方才大勝而歸。

伊莉雅聽的時候,左賢王的騎兵們一個個神采飛揚,津津有味,有多次參戰的士兵還說起了自己在漢邊境殺人的細節,乃至當眾強姦漢朝民女的具體情形。伊莉雅急忙走了出來,然後,帶了自己所需的東西,打著馬臀,逃一樣地回到了家裡。再一年的春天(前128年),伊莉雅又聽說,漢朝皇帝突然對匈奴用兵,他們的將軍好像是衛青和李息,率領三萬騎兵從雁門、代州出塞,一路向西,也採用匈奴慣用的戰法,以閃電的速度,分別直撲左賢王阿胡爾和渾邪王醍醐阿達所部。阿胡爾和醍醐阿達猝不及防,士兵被殺者數千人。

伊莉雅再去的時候,看到了不少死難了的騎兵屍體,像是死了的羊只,擺放在草地之上,不久之後,便被集體埋在深坑之內。他們的妻女成為了他人的妻女,財富也成為了他人的財富。伊莉雅站在成排的屍體面前,忽然覺得一陣噁心。蹲在地上嘔吐了一下,除了胃酸,什麼也沒有。然後慢慢站起身來,騎著馬兒,回到了自己家裡。

又一年的夏天(前127年),漢朝的衛青再度出擊匈奴,從雲中一直打到隴西,擊敗了匈奴的附屬國丁零和白羊所部,在河南地,俘虜了數千人,牛羊百萬多隻。從此之後,河南地成為了漢朝的疆土。衛青還效仿當年的蒙恬大將軍,沿路建了許多亭嶂和高牆,將匈奴拒之門外,且又建設了一座城池,冠名叫朔方城,駐紮了數萬兵馬。

匈奴舉國上下震驚不已,老邁的軍臣單于一病不起,各路王侯和八部貴人們聚在單于宮,爭爭吵吵,為繼承單于位怒面相向,甚至當眾抽刀,揮砍擊打對方。軍臣單于氣急,掙扎著起來,喝令眾將帥停手。但已經沒人聽從他的命令,軍臣單于令巫師骨都麥琪和骨都侯匈邑大聲宣布:太子於單繼單于位!然後便瞪著眼睛,死在了單于宮內(前126年)。

這一年,軍臣單于的死沒有引起更多的震動,除了單于庭的人之外,很多王侯和貴人沒有參加軍臣單于的葬禮。軍臣單于駕崩,像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像是一陣風,吹過耳際之後,草原依舊,雪山依舊,伊莉雅和她的孩子們依舊。

而令人吃驚,但又覺得正常的一件事發生了。攣布加造反了,與自己的侄兒,新即位的於單單於大打出手。伊莉雅感到震驚,但殺戮的血流並沒有因為她的嘆息和心疼而罷休。她似乎覺得,匈奴就要有大的事情發生了,現在僅僅是一個開始,一場噩夢的序曲,抑或一張災禍的徵兆。

在黑夜,伊莉雅總是失眠,下意識地把兩個孩子攬在懷裡。她一直恍惚覺得,會有人將孩子從她身邊搶走,或者像參與戰爭的人一樣,被對方用長刀砍倒,或者用鳴鏑射死……直到有一天黃昏,月亮皎潔得把黑夜當成了白晝,風中的草發出整齊而又韻律的摩擦聲,一陣一陣,一波一波,從窗外,從遠處的草尖和近處的小徑周圍,蔓延而來。

伊莉雅躺在羊毛氈子上,孩子們睡了,那姿勢,像是水中的小魚,疲乏而稚氣的臉上,始終洋溢著一種沉浸夢境的表情。趁著月光,伊莉雅看著自己的兩個孩子,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張騫,那個逃跑的男人,不知所蹤的漢使,漢朝的郎官。伊莉雅想起他們在一起的情景,從陌生到熟悉,從冷漠到熱烈……日常的放牧和家庭生活,最令她難忘的是,有一年夏天,他們在察布草原深處放牧,騎著一匹馬兒,在群草之中行走,馬蹄下的野花夾雜其間,給人一種野性而寂靜的美感。

張騫下馬給她摘了幾朵,又騎在馬上,給她插在鬢上。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格外美麗,心中升起一股熱烈的火焰。情不自禁之時,伊莉雅回頭親了張騫一下。張騫從後面抱住了她,用手掌撫摸她的胸部,然後把她腰間的裙布撩了起來……他們第一次在馬上行男女之事,身下馬兒一邊奔跑,一邊聆聽著她歡愉的呻吟聲。

想到這裡,伊莉雅忍不住笑了一聲,她的笑聲在空曠的黑夜,顯得格外突兀而富有意味。這時候,又是一陣大風,像是虎吼一樣,從遠處而來,快速而猛烈地吹過自己所在的房屋和草地,去向了遠方。伊莉雅驀然想起,白晝時候聽左賢王的騎兵說:於單單於戰敗了,帶著一萬軍馬,投降了漢朝。

這時候,忽然門外依稀有馬蹄的聲音傳來,也像風一樣,由遠而近。伊莉雅沒有在意——在草原上,深夜的馬蹄聲就像狼嚎一樣經常,它們是黃昏的音樂,是匈奴人生活的一部分。閉上眼睛,正要睡去的時候,剛才的馬蹄聲卻越來越近,一直到了她所在的房屋跟前。

緊接著,是腳步聲,沉重而倉促。再後來是拍射門板的聲音。伊莉雅一下子翻身坐起,從羊毛氈子下面摸出一把鋥亮的徑直刀,大聲問道:「是誰?」只聽得外面有人輕聲喊道:「伊莉雅,是我,張騫!」聽到這個名字,以及諳熟已久的聲音,伊莉雅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赤著雙腳,猛地拉開了房門,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個人的臉,便像孩子一樣撲進了他的懷裡。

改變歐洲歷史的匈奴民族之最終命運   匈奴的英文名是hun,也是破壞者和野蠻人的代名詞,從中可以看出歐洲人對匈奴的恐怖記憶。公元1世紀,在東方已成為喪家之犬的北匈奴,逐漸向西逃亡,最後深入到歐洲腹地,不僅找回了昔日的榮耀,還引發了歐洲社會的大變動,從而改變了歐洲歷史。 1、北匈奴退出蒙古高原 漢武帝對匈奴的猛烈反擊,大傷了匈奴的元氣。到西漢晚期,匈奴發生了分裂,呼韓邪單于率部歸順漢朝,而流竄到中亞與漢朝為敵的郅支單于也被漢將陳湯以「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為理由消滅掉了,漢匈關係從此走向和解。東漢初年,在匈奴貴族中反漢的勢力重新抬頭,導致匈奴再次分裂,南匈奴歸順漢朝,而北匈奴則堅持與漢為敵,經常發動對南匈奴和漢人的掠奪。而當時東漢剛剛建立,國力還屬於恢復期,因此,直到漢明帝時,才發動了對北匈奴的反擊戰。公元73年,漢軍四路出擊北匈奴,竇固、耿忠的漢軍一直追擊到天山一帶,並奪取了伊吾(今新疆哈密)。漢和帝時,又發動了針對北匈奴的反擊戰,公元89年,竇憲、耿秉率領漢軍大敗北匈奴,一直追擊到燕然山(今蒙古國杭愛山)。公元91年,漢軍再次出擊北匈奴,在金微山(今阿爾泰山)大敗北單于,北單于只得向西逃竄。至此,東漢對北匈奴的戰爭取得了全面勝利,而與漢為敵的北匈奴,則受到漢與南匈奴的合擊,已無法在漠北蒙古高原立足,只得退出蒙古高原向西逃竄。 2、北匈奴西遷的第一站:伊犁河流域 與其說是西遷,還不如西逃貼切一些。在公元91年北單于戰敗後,率殘部西逃至伊犁河流域的烏孫國,在其立足後,仍然出沒於天山南北,實施掠奪。公元119年,北匈奴攻陷了伊吾(今新疆哈密),殺死了漢將索班。為了對付西域的北匈奴,東漢朝廷任命班勇為西域長史,屯兵柳中(今新疆吐魯番一帶),班勇於公元124年、126年兩次擊敗北匈奴,西域的局勢開始穩定。在班勇離職後,北匈奴勢力又重新抬頭,漢將斐岑於137年率軍擊斃北匈奴呼衍王於巴里坤(今新疆巴里坤),公元151年,漢將司馬達率漢軍出擊蒲類海(今新疆巴里坤湖),擊敗北匈奴新的呼衍王,呼衍王率北匈奴又向西撤退,拉開了第二次西逃的序幕。 3、北匈奴西遷的第二站:錫爾河流域 錫爾河是中亞的內陸河,流經今天的烏茲別克、哈薩克等國,注入鹹海。在漢時,這裡是康居國。北匈奴在西域遭到漢朝的反擊,已無法立足,大約在160年左右,北匈奴的一部分又開始了西遷,來到了錫爾河流域的康居國。至於北匈奴人在康居的活動,因為缺乏史料記載,就不得而知了。 4、北匈奴西遷的第三站:頓河以東、裏海以北 大約在公元290年左右,北匈奴出現在頓河以東的阿蘭國,這段歷史在我國《北史.西域傳》和羅馬帝國的《歷史》中,都有過記載。北匈奴殺死了阿蘭國國王,徹底征服了阿蘭國。 5、北匈奴西遷的第四站:頓河以西、多瑙河以東 憑藉著在阿蘭國的休整和補給,北匈奴徹底恢復了元氣,掠奪、貪婪的本性讓他們對頓河以西的草原垂涎不已。公元374年,匈奴在大單于巴蘭姆伯爾的率領下,渡過了頓河,向東哥特人發動了進攻,東哥特人哪裡是匈奴人的對手,經過奮戰,依然慘敗,一部分東哥特人只得向西逃竄,逃到了西哥特人那裡,匈奴尾隨其後,追擊到西哥特人居住地。西哥特人在德涅斯特河(流經今天的烏克蘭和摩爾多瓦)擺下軍陣,準備迎擊匈奴,而匈奴人則趁夜晚偷偷從德涅斯特河上游渡河,然後抄襲西哥特人軍陣背後,西哥特人慘敗,只得向西逃竄至多瑙河。後經羅馬帝國皇帝的批准,東、西哥特人得以渡過多瑙河,進入到羅馬帝國避難。此後,由於羅馬帝國對哥特人殘酷的壓榨,逼迫哥特人又起兵反叛,公元378年,羅馬帝國皇帝瓦連斯親征哥特人,結果被哥特人殺死,帝國遭受到沉重打擊。而此時的匈奴,由於佔據了南俄羅斯大草原,暫時穩定了下來。 6、佔據南俄羅斯草原後,匈奴人的活動 在打敗哥特人,佔據南俄羅斯草原後,匈奴人得以休整,人口開始急劇增加,同時,小部分的匈奴騎兵仍然在騷擾臨國:一股匈奴騎兵渡過了多瑙河,與哥特人一起騷擾羅馬帝國;另一股匈奴人,於公元384年進攻美索不達米亞,攻佔了愛德沙城;還有一股匈奴人於396年,侵入了薩珊波斯帝國。整體而言,匈奴人這段時期,基本是以在南俄羅斯草原休整為主,為下一步的大規模入侵積蓄力量。 7、匈奴烏爾丁大單于的活動 395年,羅馬帝國分裂為東西羅馬,而此時的匈奴正處於烏爾丁大單于的統治。烏爾丁是一個非常有野心的人,他曾對東羅馬帝國色雷斯省總督說過,凡是太陽能照射到的地方,只要他願意,他都能征服。公元400年,匈奴在烏爾丁大單于領導下,又開始向西大規模入侵,一舉奪得了整個多瑙河盆地,並一度攻入了義大利,這一事件的連鎖反應就是逼迫多瑙河流域的各部族為躲避匈奴人,只得向西羅馬腹地進軍,公元410年,西哥特人攻陷了西羅馬帝國的首都羅馬,西羅馬帝國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然而烏爾丁大單于的宏圖大志還未實現就一命嗚呼了,公元408年,烏爾丁率軍騷擾東羅馬帝國,在搶得大量財物準備撤退時,遭羅馬人的襲擊,烏爾丁大單于就這樣戰死在沙場。 8、匈奴帝國的建立 在疆土不斷擴大的情況下,以匈牙利平原為統治中心的匈奴帝國,在奧克塔爾大單于時已基本建立起來,單于王庭穩定在今天匈牙利的布達佩斯附近,這個軍事帝國成為東、西兩個羅馬帝國最嚴重的威脅。烏爾丁大單于死後,匈奴帝國沉寂了一段時間,而在奧克塔爾大單于率領下,匈奴帝國又開始興盛起來,奧克塔爾死後,他的兄弟盧加繼承了王位。盧加大單于在公元422年和426年兩次蹂躪東羅馬帝國的色雷斯和馬其頓,逼迫東羅馬帝國皇帝向匈奴帝國年貢350磅黃金,此後,東羅馬帝國又被迫在邊境向匈奴帝國開放互市,來確保邊境的安寧,匈奴人的榮耀終於在西方找了回來。 9、阿提拉大單于統治的確立 434年,盧加單于去世,他的兩個侄兒阿提拉和布列達共同繼承王位,各掌管一部分領土。兩位單于即位不久,便發動了對東羅馬帝國的戰爭,要求東羅馬皇帝交出匈奴的叛逆,還要年貢翻番,由350磅黃金上漲到700磅黃金,東羅馬皇帝受武力脅迫,只得答應。445年,布列達單于神秘的遇刺身亡,阿提拉成為匈奴帝國唯一的大單于。阿提拉更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傢伙,在他的率領下,整個歐洲都沉浸在對匈奴的恐懼之中,匈奴帝國的鼎盛時期來到了。 10、鼎盛時期的匈奴帝國 阿提拉大單于獨自掌權後,馬上就發動了大規模的戰爭,不過戰爭的矛頭卻指向了北歐和東歐。在北歐和東歐,盎格魯撒克遜人為躲避匈奴人,逃亡到英倫三島,而許多日耳曼和斯拉夫人的部族戰敗,紛紛向匈奴投降。在鞏固了東方和北方後,阿提拉大單于在447年大舉進犯東羅馬帝國,東羅馬帝國軍隊接連戰敗,匈奴的騎兵一直深入到達達尼爾海峽和希臘的溫泉關,嚴重威脅到東羅馬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的安全,東羅馬帝國皇帝被迫求和,雙方在448年簽定和約,東羅馬除了馬上向匈奴支付賠款6000鎊黃金,年貢也由700磅黃金漲到2100磅黃金。至此,匈奴帝國的疆域東到裏海,北到北海,西到萊茵河,南到阿爾卑斯山,盛極一時。而東羅馬帝國經過匈奴的長期劫掠和年貢的沉重負擔,財富已基本耗盡,於是,阿提拉大單于又將目光投向了西羅馬帝國。 11、阿提拉的高盧戰記 450年,阿提拉大單于在完成了對東、北、南的征服後,將矛頭指向了西羅馬帝國。該年,阿提拉派使者來到羅馬,要求娶西羅馬皇帝的妹妹荷諾利亞公主為妻,並要求西羅馬帝國拿一半的國土作為嫁妝。如此過分和羞辱的要求,自然遭到西羅馬皇帝的拒絕,於是阿提拉大單于以此為借口發動了對西羅馬的戰爭。當年,阿提拉集結了大批匈奴戰士以及被征服民族的僕從軍,號稱50萬,渡過萊茵河,向西羅馬的高盧(今法國)發動進攻。高盧的城市就如同草原上獵物一樣,被匈奴人一個接一個地摧毀,最終匈奴軍主力又圍攻高盧重鎮奧爾良。此時,面對共同的敵人,西羅馬人和西哥特人暫時放下他們的爭鬥,組成聯軍來救援奧爾良。面對聯軍,阿提拉放棄了對奧爾良的圍攻,開始機動迂迴,尋機與敵決戰。公元451年6月20日,阿提拉的匈奴大軍與西羅馬、西哥特聯軍,在今天的巴黎市郊展開了大決戰。戰鬥打得非常慘烈,僅過了一天,雙方戰死者就達15萬人,最終,西哥特國王戰死,余部也撤離戰場,而匈奴也損失慘重,無力再進攻,只得退回萊茵河,重新積聚力量。 12、上帝之鞭對西羅馬的懲罰 452年,得到休整的匈奴帝國再次發動了對西羅馬的戰爭,被稱做「上帝之鞭」的阿提拉開始了對西羅馬的懲罰。阿提拉率領的匈奴軍隊翻過了阿爾卑斯山,攻入了義大利。義大利北部地區遭到了匈奴人瘋狂的攻擊,北部所有的城市都被匈奴人摧毀。此後,匈奴人攻佔了重鎮阿奎萊亞,揮師直搗帝國的首都羅馬城。西羅馬皇帝萬分驚恐,只得派羅馬教皇利奧一世與匈奴人議和。此時,匈奴軍中突發瘟疫,而東羅馬帝國的援軍也快到達羅馬城,因此,阿提拉便答應議和,但在撤軍前仍揚言,如果西羅馬皇帝不把他的妹妹荷諾利亞公主送到匈奴,他還會來攻打西羅馬。就這樣,羅馬人眼睜睜地看著匈奴人滿載著搶奪來的財物揚長而去,只留下義大利北部的一片廢墟。 13、阿提拉神秘的死亡與匈奴帝國的瓦解 453年,阿提拉大單于又娶了一名少女為妃,然而在新婚之夜,阿提拉卻神秘地死在了婚床上。阿提拉死後,他的兒子們為爭奪大單于之位,打起了內戰,匈奴帝國在瞬間瓦解崩潰了。匈奴帝國的內戰,給了被奴役民族以機會,454年,東哥特、吉皮底人組成聯軍,在匈牙利打敗了匈奴,從此,匈奴人被迫又退回了南俄羅斯草原。在461年,阿提拉的一個兒子妄圖重建匈奴帝國,發動了對多瑙河流域的東哥特人戰爭,遭到失敗。468年,他又發動了對東羅馬帝國的戰爭,結果自己戰死沙場,從此匈奴人逐漸沉寂了下去,直至被歷史徹底遺忘。 ·後記 匈奴帝國崩潰不久,深受匈奴摧殘以及匈奴引發的蠻族西遷影響的西羅馬帝國也徹底走向了絕路,公元476年,日耳曼僱傭軍攻佔了羅馬城,末代皇帝、6歲的羅慕洛被俘虜,西羅馬帝國自此滅亡,標誌著歐洲封建時代的開始。匈奴及其帝國:傳說與歷史大事記

公元前1700年?左右,夏朝最後之王,夏桀、即姒履癸,與商湯之軍會戰於鳴條(今河南封丘東,或說山西運城安邑鎮北),史稱「鳴條之戰」。夏王姒履癸敗,自殺,(史載姒履癸逃至南巢,今安徽巢縣,後被流放,三年而死)其子淳維攜妺喜西遷至假陰山(今內蒙呼和浩特和包頭之間)。西遷的以淳維為首領的夏後部眾偏安一隅,在單于大閼氏(單于之妻,皇后)妺喜和巫師兼輔弼骨都侯阿木龍、左賢王烏蘭、右賢王淳木和左谷蠡王扎布阿拉等人的盡心輔佐下,自稱為匈奴。淳維自稱:「撐犁孤塗大單于」(意為:「像天地一樣廣大的首領」)。改革吏治,設立左、右賢王(也稱左右屠耆王,其中,「屠耆」,為「正直的」「賢良的」和「忠實的」之意。)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軍、左右大且渠(都尉)、左右大千戶、百戶等官職。並改革婚姻制度,確立「父亡兄弟可妻其(後)妻、兄亡弟妻其妻、弟亡兄妻其妻」等制度,以確保部眾能夠繁衍發展,不至於在惡劣的環境下自行消亡。淳維和妺喜率先垂範,結為夫妻,生兩女,稱居次(公主)。長女亞克蘇嫁與右賢王之子、右谷蠡王蘇里可為妻。次女亞克蘭隨狼出走,數百年後,其後裔率眾回歸,稱西提匈奴部首領封休屠王。 其後,歷商17代31王,再東周西周之後,經春秋,至戰國。「自淳維以至頭曼千有餘歲,時大時小,別散分離,尚矣,其世傳不可得而次。」(據《史記??匈奴列傳》),期間,匈奴與申侯共擊周幽王於驪山之下。周平王遷都洛邑(今河南洛陽),是為東周。公元前325年,趙武靈王改革服飾——「胡服騎射」,變俗圖強,內滅中山國(今河北定縣),外服匈奴、樓煩及林胡、烏桓,拓地千餘里,設雲中、代郡、雁門,所修長城(東起於代,即今河北蔚縣,西至高闕,即今之內蒙古烏拉特中旗石蘭計山口)與秦長城接壤。公元前297年,趙惠文王降服樓煩,公元前265年,趙孝成王再破林胡,由匈奴控制的鄂爾多斯高原歸屬趙國。同年,趙國名將李牧駐守代州(今河北蔚縣)、雁門(今山西右玉縣南),大破匈奴十萬騎,其後十餘年不敢近趙邊。公元前228年,趙王聽信讒言,李牧被殺。匈奴與秦以秦昭襄王時修築的長城為界。秦長城以北鄂爾多斯草原、陰山南北皆為匈奴所有。 秦始皇二十一年(公元前226年?),匈奴頭曼單于繼位,匈奴開始出現在中國歷史之中。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滅齊,統一中國。公元前214年,秦始皇令蒙恬率軍三十萬,北伐匈奴,佔領了匈奴今內蒙古境內黃河以南地區。第二年再度出兵,佔領了匈奴控制的高闕(即今之內蒙古烏拉特中旗石蘭計山口)、陽山(今狼山)和北假(今烏加河套地區。) 公元前210年。冒頓被質於月氏。匈奴攻擊月氏,月氏單于韃胡卓泰欲殺冒頓。冒頓得嘟嘟拉相助,奪得善馬,逃回匈奴。頭曼以為冒頓「壯」,「令將萬騎」。冒頓發明鳴鏑,射獵鳥獸,再殺己「善馬」「愛妻」及頭曼「善馬」,於公元前209年,冒頓射殺父親頭曼,自立為單于。 大約公元前207年,冒頓用計,馬踏東胡。東胡大單于冄達在睡夢中被冒頓所殺。其左賢王阿奇貢率眾逃脫,後自立為東胡大單于。同年,冒頓起兵攻打月氏。 公元前206年,劉邦擊敗項羽,攻佔咸陽,秦朝滅亡。漢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原駐守在潁川的韓王信之部被劉邦派遣到代(今河北蔚縣),防備匈奴。同年,匈奴大攻馬邑(今山西陽朔縣東北40里,桑乾河北岸)後投降匈奴,匈奴得韓王信後,遣兵南逾句注(山名,在今山西大同一帶),攻太原(今山西晉陽,在太原市東南)。 公元前200年,漢高祖劉邦親帥30萬,出擊匈奴,至平城(今山西大同市東)白登山,冒頓以誘敵深入之計,用兵40萬,圍困劉邦大軍七天七夜,後用陳平計,賄賂冒頓大閼氏琴木雅,得脫。公元前197年,劉邦聽從婁敬(齊國人,封建信侯,號奉春君)之建議,與匈奴和親。自此,長城以北為匈奴之「引弓之國」,以南為西漢「冠帶之室」。公元前195年,漢高祖劉邦去世,其子劉盈繼位,為漢惠帝。太后呂雉專權。冒頓聞訊,修書羞辱,呂雉大怒,欲斬匈奴來使。後聽從陳平、樊噲、季布等大臣建議,忍辱含笑,派遣使者張澤回報冒頓單于,並送與匈奴「御車兩乘、馬二駟,以奉長駕。」 公元前179年,漢文帝劉恆繼位。公元前177年,匈奴侵入上郡(今陝西榆林),殺戮葆塞蠻夷(已投降漢朝的少數民族)。漢文帝令丞相灌嬰發兵八萬五千人至高奴(今陝西榆林市東南),匈奴撤退。公元前174年,冒頓派遣其子、左屠耆王稽粥出擊月氏,擊殺月氏王,以其頭顱為酒器。月氏大敗,西撤五千餘里,至天山以北、伊犁河上游地區,被稱為大月氏。自此,河西(流沙,今額濟納)至樓蘭一帶,盡為匈奴所控。此舉,使得月氏人、塞人以後的命運構成了伊朗、阿富汗和印度歷史的一部分。這些反應,在遙遠的西亞都能明顯感覺到——阿富汗地區喪失了希臘化特徵,亞歷山大大帝遠征時,在此留下的遺迹被清除。公元前174年,冒頓在位三十五年死,其子稽粥繼位,是為老上單于。對漢朝採取既和親又掠奪的政策,每次均有所虜獲。 公元前160年,老上單于死,其子沙胡令繼位,是為軍臣單于。軍臣單于繼位第三年(公元前158年),匈奴大舉入侵漢之上郡(今陝西榆林東南)、雲中(今內蒙托克托)。騎兵深入代郡勾住山(今山西代縣西北),兵鋒直逼長安(咸陽),烽火通甘泉(今陝西淳化縣西北甘泉山)。公元前157年,漢文帝駕崩,次年,漢景帝劉啟繼位。公元前154年,漢國內吳楚等國叛亂,趙王劉遂派人至匈奴,欲與匈奴合兵起事。 公元前152年,漢景帝「遣公主嫁單于,通關市,給遺匈奴,如故約。」公元前148年,匈奴入侵燕(今北京和天津薊縣一帶)。漢以和親納貢和解,匈奴撤軍。公元前144年,匈奴騎兵至上郡漢牧苑(馬場),強行掠奪官馬。公元前142年,匈奴入侵雁門,太守馮敬戰死。公元前141年,漢景帝斯,其子劉徹繼位,是為漢武帝。 公元前138年,張騫與堂邑父出使西域。途中被匈奴扣留。 公元前133年,漢武帝接受將屯將軍王恢和富紳聶壹的建議,謀划進擊匈奴,事先武帝派公孫弘出使匈奴探查虛實。後設謀於馬邑,單于為馬邑財富所動,發騎兵十萬於武州塞(今山西左雲)。漢伏兵30萬於馬邑旁,由御史大夫韓安國統率。節制四將軍,即驍騎將軍李廣、輕車將軍公孫賀、將屯將軍王恢和財官將軍李息。後被軍臣單于識破,計謀失敗,王恢自殺。 同年,匈漢和親絕。 公元前129年,匈奴再入上谷(今河北懷來縣東南),殺略吏民。漢武帝派衛青(出上谷至蘢城)、公孫賀(出雲中)、公孫敖(出代郡)和李廣(出雁門),均無所獲。此次,李廣被匈奴擒,後逃脫。「廣行取胡耳弓箭,射殺追騎,以故得脫。」此後,李廣為匈奴稱為「漢之飛將軍。」 當年冬,匈奴再度大舉入侵,漢之漁陽(今北京密雲西南)受害最重,漢派韓安國鎮守漁陽。公元前128年秋。匈奴騎兵兩萬入侵,殺死遼西抬手,擄掠民眾三千多人,緊接著,又敗漁陽太守,圍困漢將軍韓安國,韓安國部下千餘騎兵喪失殆盡。 公元前126年,軍臣單于死,其幼子於單立。其弟右谷蠡王伊稚斜騎兵攻於單,於單兵敗降漢。伊稚斜自立為單于。公元前125年,伊稚斜單于將兵十四萬,侵入蕭關。衛青率六將軍出塞擊匈奴,俘獲匈奴右賢王以下一萬五千餘人。 公元前123年春,衛青再度出塞。年僅十八歲的霍去病首次參戰,以軍功封冠軍侯。此次戰役中,右將軍蘇建(蘇武父)全軍覆沒,僅其一人逃脫,被廢為庶人。前將軍趙信兵敗投降匈奴,被伊稚斜單于封為小王,並以其姐嫁趙信,在烏拉山(今杭愛山)建趙信城。 公元前122年,漢武帝再派張騫通西域。 公元前121年春,漢武帝派驃騎將軍霍去病帶一萬騎兵出隴西,過焉支山(今甘肅山丹境內)一千餘里擊匈奴,殺俘匈奴一萬八千人,繳獲匈奴祭天金人。同年夏,霍去病與合騎侯公孫敖再出隴西,行程兩千餘里,過居延(進內蒙額濟納旗),進攻祁連山,俘殺匈奴三萬餘人。自此,自金城(今蘭州)至鹽澤(新疆羅布泊)之間的河西走廊無匈奴。漢武帝設置河西二郡,即武威郡和敦煌郡。 公元前119年,匈漢主力決戰於漠北,漢大勝。霍去病封(祭天)天地於狼居胥山(今外蒙烏蘭巴托東),禪(祭地)姑衍山(今狼居胥山西北),臨瀚海(舊注為北海,今俄羅斯境內的貝加爾湖),帶兵而返。自此,匈奴「幕南無王庭」,漢疆土自令居(今甘肅永登)通渠置田官,官吏平民六萬餘人,建造亭障和城牆(長城),以拒匈奴。公元前117年,霍去病死,享年24歲,漢武帝隆重葬之,墓前立石刻雕像——馬踏匈奴(即在武威雷台漢墓出土的「馬超龍雀」或曰「馬踏飛燕」)。公元前116年,李廣迷路,不甘受辱,自殺。李敢怒斥衛青。漢將河西武威和張掖二郡改為四郡,即武威郡、張掖郡、酒泉郡和敦煌郡。並設立安西都護府。 公元前114年,伊稚斜單于死,其子烏維單于繼位。 公元前111年,漢派太僕公孫賀率兵一萬五千人出擊匈奴,無功而返。 公元前109年,漢武帝突發奇想,武力巡邊,自雲陽,經上郡、西河、五原至朔方,旌旗漫卷千餘里,親登單于台,向匈奴示威。同時派使者郭吉出使匈奴宣揚漢威。烏維單于大怒,扣留郭吉。押送至北海邊(今俄羅斯貝加爾湖)。烏維單于的不妥協使得漢武帝異常惱怒,除派兵進擊之外,又無計可施,只好再派王烏、楊信及路充國出使匈奴勸降,烏維單于一如往前,態度堅決,不為所動。 公元前107年,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放逐至貝加爾湖牧羊。公元前105年,烏維單于死,其子烏師廬單于繼位。因年少,被稱為兒單于。面對漢軍強大攻勢,匈奴也做了相應的戰略調整,左賢王原直對漢上谷(今河北懷來)轉為直對雲中(今內蒙托克托),右賢王原直對上郡(今陝西榆林)轉為直對酒泉與敦煌郡。 公元前103年,漢派浞野侯趙破奴率兩萬騎兵出朔方(今寧夏銀川)西北二千餘里至竣稷山(今外蒙阿爾泰山中段),策應匈奴叛將殺單于降漢,單被單于事先發覺,殺叛將,發兵八萬圍困趙破奴,趙破奴兵敗投降,全軍覆滅。三年後,趙破奴脫身歸漢。 公元前102年,烏師廬單于死,其叔響黎湖單于繼位。 公元前101年,響黎湖單于死,且鞮侯單于繼位。同年,漢武帝派貳師將軍李廣利征討大宛,斬其王毋寡,得汗血馬上千匹而還,西域諸國震驚。公元前100年,蘇武奉節出使匈奴,因其副使張勝與匈奴帿王謀劫漢公主歸漢,事敗,被匈奴扣留。公元前99年,李廣利率三萬騎兵,出酒泉,過鹽澤,進擊天山匈奴右賢王所部,殺俘萬餘。但在返途中被匈奴包圍,漢軍傷亡慘重。武帝派公孫敖、路博德接應,但無所得。又派騎都尉將軍李陵率步兵五千出居延千餘里,進攻匈奴單于,在殺傷匈奴萬餘人後,兵盡糧絕,被匈奴包圍,李陵被生擒並投降匈奴。漢武帝聞報,誅殺李陵全家。 公元前97年,武帝再派李廣利率兵六萬,出擊匈奴,匈奴調集二十萬大軍與李廣利決戰。公元前96年,響黎湖單于死,其子狐鹿姑單于繼位。公元前89年,漢又派李廣利出擊匈奴,正在與匈奴作戰之時,李廣利聞家人在巫蠱案中被牽連誅殺,遂投降匈奴,被單于所殺。 公元前87年,漢武帝去世,其子漢昭帝劉弗陵繼位。公元前85年,狐鹿姑單于死,壺衍鞮單于繼位。被扣十九年的蘇武被釋放歸漢,封典屬國。公元前80年,匈奴先後兩次發兵漢邊,因漢早有防守,無所得。公元前74年,漢昭帝駕崩,漢宣帝繼位。公元前73年,匈奴再度南下,並發兵烏孫,烏孫王昆彌、漢解憂公主上述漢宣帝求救。公元前72年,漢派御史大夫田廣明等五將軍率兵十餘萬與烏孫合擊匈奴,無所獲。 公元前71年,漢與烏孫聯軍20萬,再擊匈奴,俘獲匈奴王侯將帥等三萬九千人。同年,壺衍鞮單于將兵十萬,進擊烏孫,途遇暴風雪,一日之間,凍死上萬人,匈奴元氣大傷。公元前68年,匈奴與西漢頻繁爭奪西域,但成效甚微。同年,壺衍鞮單于死,其弟、虛閭權渠單于繼位。公元前60年,西漢再派軍隊攻擊車師國,大破之。同年,屠耆堂趁虛閭權渠單于病逝之際,與顓渠閼氏合謀,篡奪單于位,為握衍朐鞮單于。 握衍朐鞮單于自立後,稽侯狦聯合其岳父烏禪幕起兵反叛;烏禪幕聯合左地貴族共立稽侯狦為單于,號呼韓邪單于,握衍朐鞮單于戰敗自殺。隨後,呼揭王自立為呼揭單于;右奧媞王自立為車犁單于;都尉烏藉自立為烏藉單于。呼韓邪單于之兄呼屠吾斯自立為郅支骨都侯單于;屠耆從弟休旬王也自立為閻振單于。 七單于混戰之後,最後只剩下呼韓邪和郅支骨都侯兩支。公元前54年,郅支骨都侯單于入主單于庭。同年,羅馬軍事統帥克拉蘇率領七個軍團,四萬多人,進攻安息(今伊朗東北部),第二年在卡萊(今敘利亞境內)大戰失利,其子普布利烏斯,第一軍團長帶領殘部6000多人失蹤,從此銷聲匿跡,成千古之謎。 公元前53年,呼韓邪單于聽從其岳父烏禪幕建言,向漢稱臣,於公元前52年,呼韓邪單于向漢獻五原郡(今內蒙包頭市西)示意投降,並遣子銖婁渠堂質於西漢。次年正月,呼韓邪入漢朝拜,漢「以客禮待之,令單于位在諸侯之上,贊謁稱臣而不名。」(漢書??蕭望之傳) 公元前49年,郅支骨都侯單于引眾向西,攻略數地,威震西域。後忖度不一定能夠統一匈奴,決定再往西行。公元前44年,郅支骨都侯單扣留漢使江乃始等人,派人入漢索要質子,漢派谷吉前往送還。郅支骨都侯單于在西域的活動,堪稱匈奴和西漢歷史上一個重大事件,其對西域諸國乃至中亞歷史進程和民族遷徙的起到了不可估量的效應和影響。公元前36年,陳湯矯詔引兵,直擊郅支城,郅支骨都侯單于在郅支城迎戰漢、烏孫和康居聯軍,兵敗被殺。數日之後,甘延壽與陳湯上書漢元帝,請求將郅支單于頭顱懸掛於西域都護府城牆之上,以宣示:「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自此,漢威懾諸夷,安定西域,將郅支城改為寧城府。三年之後,漢元帝授甘延壽義戰侯之爵位,陳湯為關內侯。 公元前33年,漢女王嬙自願入嫁匈奴,與呼韓邪單于生有一子。公元前31年,呼韓邪單于死,其子雕陶莫皋繼位,為復株累若鞮單于。昭君請歸,漢元帝不允。後為復株累若鞮單于之閼氏,與其生有二女。 自此,南匈奴愈發內融,北匈奴愈發西遷——匈奴在中國,自夏桀、淳維而頭曼,其間千餘年,匈奴時大時小,部眾融合,其中有月氏、東胡(鮮卑人先祖)、丁零和樓煩、林胡等族,成為一個民族混合體,民眾通婚或和親,血統繁雜。西周后期和東周時期,匈奴頻繁干預中原朝政,參與王位更替。春秋及戰國時,與秦、趙、燕等諸侯發生戰爭,勝少敗多。趙李牧之外,還有燕國秦開(即與荊軻刺秦的秦舞陽之祖父)等抗匈名將。頭曼當政匈奴時期,因中原混戰,匈奴再獲大發展。秦始皇將蒙恬率兵三十萬進擊,闢地千餘里,匈奴退居兩河流域(鄂爾渾河和土拉河)和竣稷山(今阿爾泰山中段)。 冒頓殺父自立,擊滅東胡,驅逐月氏,圍困劉邦於白登山,羞辱呂雉,並收復被蒙恬所掠疆土,臣服眾族,為西域最強奴隸制帝國,頻繁登陸漢邊。婁敬和親之後,離別中原千餘年的匈奴首次再度融入華夏血統。一代天驕,匈奴王冒頓,其武功胸襟,計謀強力,堪與其後世阿提拉及漢武帝相提並論。至老上、軍臣單于時代,為匈奴於中亞最為鼎盛時期。伊稚斜單于之後,匈奴盛勢仍在,但由於漢武帝的連番打擊,乃至沒有爭奪到對西域的控制權,再天災人禍,每況愈下,及至七單于並立與混戰時期,匈奴盛極而衰。 呼韓邪單于稽侯狦與郅支骨都侯單于呼屠吾斯,兩個截然相反的人,稽侯狦是優柔的,膽怯的,依賴西漢的救助和「施捨」,企圖削弱甚至消滅對方,統一匈奴。郅支單于似乎更多地涌動著冒頓單于的鮮血和蒼狼習性,在殘酷的生存和征戰之中,將自己的生命演繹得波瀾壯闊而又悲愴動人。其間,呼屠吾斯也對西漢有過若即若離的期待,但最終以失望告終,遠走西域,借居康居(今烏茲別克共和國撒馬爾罕周圍)而後圖之,建郅支城而終被漢與烏孫、康居等聯軍大火焚燒。勒內??格魯塞說:「西遷的郅支單于……這是公元四世紀後西方匈奴大帝國的胚芽。」而稽侯狦,則在昭君入嫁匈奴的第三年,便死在了西漢的懷抱中。其子孫內融,南匈奴逐漸南下,居住在河套一帶,三國時被曹操分成五部。後有匈奴族後裔劉淵,乘西晉八王之亂,起兵佔領北方,自稱為漢王,公元311年攻佔洛陽,316年攻佔長安,滅西晉。史稱前趙或漢趙。後有漢趙大將羯人石勒擁兵自立,建立趙國,史稱石趙或後趙。後被前秦苻氏所滅。 融入匈奴的月氏人,其中的沮渠家族先推後涼漢官段業為主,在現甘肅武威建立北涼。後沮渠蒙遜殺段業,自立為北涼王。後被鮮卑拓跋氏所滅。匈奴與鮮卑的混血後代稱為鐵弗人。劉勃勃被鮮卑拓跋氏擊敗後投奔羌人建立的後秦,後自認為是末代的匈奴王,改姓赫連,在河套創立夏國,史稱胡夏。後被北魏所滅。匈奴進入朝鮮半島,自稱宇文氏,後篡西魏建立的北周政權,被漢族外戚楊堅所篡。自此,匈奴漸漸模糊了本來面孔,成為華夏民族之中一道若隱若現的血線。其後裔漢化,所改漢姓有劉、賀、呼延、万俟等,很多生活在今天的陝西、山西等地。 而郅支單于之後,則遷徙到了中亞甚至更遠的地方,其部眾和後裔一部分在高加索,一部分在中伏爾加河(今俄羅斯韃靼自治共和國),一部分在下多瑙河(今保加利亞),一部分在中多瑙河(今匈牙利)。還有一部分與圖蘭低地(中亞兩河地區),一部分在阿富汗山區,一部分在印度旁遮普邦。近四百年後,再度突然出現的匈奴大帝國,在其巴蘭比爾王的率領下——公元374年時,匈奴聯同被征服的阿蘭人,大舉入侵東哥特。公元395年,匈奴人攻入色雷斯,大掠而返。400年,匈奴人再次攻入色雷斯。431年,東羅馬帝國答應每年向匈奴交納貢稅。435年,阿提拉殺死與自己共同執政的兄弟布列達,大權獨攬。他對南俄羅斯和波斯帝國發動了一系列的突襲。不久又將目光投向了拜占庭,逼使東羅馬繳納更多的貢稅,並且不繼插手西羅馬帝國的外交事務。羅馬無法滿足,匈奴人則以此為借口,於441年向拜占庭宣戰,大肆洗劫巴爾幹半島。 442年,阿提拉及其將士們被東羅馬將軍阿斯帕爾阻截於色雷斯地區,久攻無功,被迫後撒。443年,匈奴攻到東羅馬首都君士坦丁堡城外,東羅馬全軍覆沒,不得已簽城下之盟,與匈奴訂立和約。由448年至450年,匈奴帝國盛極:東起自鹹海,西至大西洋海岸;南起自多瑙河,北至波羅的海。這廣大區域的一帶附屬國,都有自己的國王和部落酋長,平日向阿提拉稱臣納貢,戰時出兵參戰。 羅馬軍隊在教皇良一世率領下,打敗阿提拉。451年,入侵的匈奴人在義大利本土被擊退。450年,阿提拉轉攻西羅馬,十萬戰士渡過萊茵河,洗劫了位於現今法國北部的大部分村莊。羅馬將軍阿提紐斯組織高盧羅馬軍團以抵抗正在圍困奧爾良城的阿提拉,並在查隆丕尼決戰中,擊敗了阿提拉。這場戰役被認為是歷史上最具決定性意義的重大戰役之一,它阻止了整個基督教的覆滅和游牧民族控制歐洲的嚴重後果。453年,阿提拉迎娶了日爾曼公主,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阿提拉鼻孔出血,猝死在婚床上——隨後,匈奴帝國繼任者四分五裂,最終由於汪逹爾部落等新敵人的入侵而滅亡,自此,匈奴在人類歷史長河中倏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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