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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全譯》(精校本4)離婁(上、下)

國學經典《四書五經》之《孟子全譯》(精校本4)

孟子全譯(4)卷四:離婁(上、下)

(一)【原文】

孟子曰:「離婁之明①,公輸子之巧②,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③,不以六律④,不能正五音⑤;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賓士天下。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⑥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聖人既竭目力焉,繼之以規矩準繩,以為方員平直,不可勝用也;既竭耳力焉,繼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勝用也;既竭心思焉,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詩》曰:『天之方蹶,無然泄泄。』⑦泄泄猶沓沓也。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故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

【譯文】

孟子說:「即使有離婁那樣的眼力,公輸子那樣的巧技,不靠圓規和曲尺,也畫不出(標準的)方形和圓形;即使有師曠那樣的聽力,不靠六律,不能校正五音;即使有堯、舜之道,不行仁政,不能使天下太平。如果有了仁愛之心和仁愛的名聲,百姓卻沒有受到他的恩澤,不能被後世效法,是因為他沒有實行先王之道。所以說,光有善心不足以搞好政治,光有好的法度不會自動實行。《詩經》上說:『不犯錯誤,不要遺忘,完全遵循舊規章。』遵循先王的法度而犯錯誤,這是從來沒有的事。聖人竭盡了目力,接著用圓規、曲尺、水準器、墨線,來製作方的、圓的、平的、直的東西,這些東西就用不盡了;聖人竭盡了耳力,接著用六律來校正五音,五音就運用無窮了;聖人竭盡了心思,接著又施行仁政,仁德就遍布天下了。所以說,要想顯得高,一定要憑藉山陵,要想顯得低,一定要憑藉河澤;執掌國政不憑藉先王之道,能說是聰明嗎?因此,只有仁人才應該處在高位。不仁的人處在高位,這會使他把邪惡傳播給眾人。在上的不依照義理度量事物,在下的不用法度約束自己,朝廷不信仰道義,官吏不信仰法度,君子觸犯理義,小人觸犯刑律,國家還能生存的,只是由於僥倖罷了。所以說,城牆不堅固,軍隊不夠多,不是國家的災難;土地沒有擴大,財富沒有積聚,不是國家的禍害。在上的不講禮義,在下的不學禮義,作惡的百姓日益增多,國家的滅亡就沒有幾天了。《詩經》上說:『上天正要顛覆王朝,群臣不要吵吵鬧鬧。』吵吵鬧鬧,就是說話放肆隨便。侍奉君主不講義,一舉一動不合禮,張口就詆毀先王之道,便是放肆隨便。所以說,責求君王施行仁政,這叫恭敬;向君王陳述好的意見,堵塞他的邪念,這叫尊重;認為君王不能行善,這叫坑害君王。」

【注釋】

①離婁:相傳是黃帝時一個視力特別好的人。

②公輸子:即公輸班(或作公輸般、公輸盤),春秋末年魯國人,故又稱魯班,是古代著名的建築工匠。

③師曠:春秋時晉平公的樂師,名曠,相傳他的辨音能力特彆強。

④六律:指十二律中的六個陽律。十二律是古人用十二根律管所定的十二個標準音,分為陰陽兩類,陰律又叫六呂,陽律又叫六律。這裡的六律代指十二律。

⑤五音:中國古代音樂所定的五個音階,具體名稱是:宮、商、角、徵、羽。

⑥這兩句出自《詩經·大雅·假樂》。

⑦這兩句出自《詩經·大雅·板》。

(二)【原文】

孟子曰:「規矩,方員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則身弒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名之曰『幽』、『厲』①,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詩》云:『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②此之謂也。」

【譯文】

孟子說:「圓規、曲尺,是方和圓的最高標準;聖人,是做人的最高典範。想成為好君主,就要盡到做君主的道理;想成為好臣子,就要盡到做臣子的道理。二者都效法堯、舜就行了。不用舜侍奉堯的態度來侍奉君主,就是不敬重他的君主;不用堯治理百姓的方法來治理百姓,就是殘害他的百姓。孔子說:『道路只有兩條,仁和不仁罷了。』對百姓殘暴太厲害,就會自身被殺、國家滅亡;即使不太厲害,也會自身危險、國家削弱,死後被加上『幽』、『厲』這類惡謚,即使他有孝順的子孫,一百代也無法更改了。《詩經》上說:『殷朝的借鑒不遠,就在前代的夏朝。』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注釋】

①幽、厲:謚號名。《逸周書·謚法解》說:「動祭亂常曰幽,殺戮無辜曰厲。」

②這兩句出自《詩經·大雅·盪》。

(三)【原文】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猶惡醉而強酒。」

【譯文】

孟子說:「夏、商、周三代的得天下,是由於仁;他們失掉天下,是由於不仁。國家衰敗、興盛、生存、滅亡的原因,也是這樣。天子不仁,不能保住天下;諸侯不仁,不能保住國家;卿大夫不仁,不能保住宗廟;士人和百姓不仁,不能保住自身。如果害怕死亡,卻又樂意干不仁的事,這就像害怕喝醉卻硬要多喝酒一樣。」

(四)【原文】

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①」

【譯文】

孟子說:「愛別人,別人不來親近,就要反問自己仁的程度;治理別人卻治理不好,就要反問自己智的程度;禮貌待人,別人卻不理睬,就要反問自己恭敬的程度。行為有得不到預期效果的,都要反過來求問自己。自身端正了,天下的人就會來歸附他。《詩經》上說:『永遠配合天命,自己求來眾多的幸福。』」

【注釋】

①這兩句出自《詩經·大雅·文王》。

(五)【原文】

孟子曰:「人有恆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譯文】

孟子說:「人們有句常說的話,都這麼說,『天下國家。』天下的根本在於國,國的根本在於家,家的根本在於自身。」

(六)【原文】

孟子曰:「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國慕之;一國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

【譯文】

孟子說:「搞好政治不難,不得罪賢明的卿大夫就行了。他們所愛慕的,全國都會愛慕;全國所愛慕的,天下都會愛慕;因而德教就會浩浩蕩蕩充溢於天下了。」

(七)【原文】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齊景公曰:『即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也。』涕出而女於吳①。今也小國師大國而恥受命焉,是猶弟子而恥受命於先師也。如恥之,莫若師文王。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矣。《詩》云:『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於周服。侯服於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裸將於京。』②孔子曰:『仁不可為眾也。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今也欲無敵於天下而不以仁,是猶執熱而不以濯也。《詩》云:『誰能執熱,逝不以濯?』③」

【譯文】

孟子說:「天下有道時,道德低的受道德高的役使,才智少的受才智多的役使;天下無道時,力量小的受力量大的役使,勢力弱的受勢力強的役使。這兩種情況,符合天理。順從天理的生存,違逆天理的滅亡。齊景公說過:『我既不能命令別人,又不願聽別人命令,這就同別人斷絕了關係。』景公不得已哭著把女兒嫁到吳國去。現在,小國效法大國,卻又恥於接受大國命令,這就好比學生恥於接受老師的命令一樣。如果真的感到羞恥,那就不如效法文王。效法文王,大國不出五年,小國不出七年,一定能在天下掌權。《詩經》上說:『商朝子子孫孫,不下十萬餘人。上帝既有命令,都向周朝歸順。都向周朝歸順,就因天命沒有定論。殷朝的臣子,不論是漂亮的聰明的,都行裸獻之禮,助祭在周王京城。』孔子說:『仁的力量,不在於人多。國君愛好仁德,就能天下無敵。』如果想無敵於天下而又不憑藉仁,這就像熱得受不了而又不肯洗澡一樣。《詩經》上說:『誰能熱得受不了,不去洗個澡?』」

【注釋】

①事見《說苑·權謀》記載。齊景公懼怕吳王闔廬伐齊,不得已把女兒嫁給闔廬。送別女兒時,哭著說:「余死不汝見矣」,又說:「余有齊國之固,不能以令諸侯,又不能聽,是生亂也。寡人聞之,不能令,則莫若從。」

②這八句出自《詩經·大雅·文王》。裸(guàn),宗廟祭祀的一種儀式,把郁鬯(chàng)酒澆在地上以迎接鬼神。將,助。③這兩句出自《詩經·大雅·柔桑》。

(八)【原文】

孟子曰:「不仁者可與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葘,樂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譯文】

孟子說:「不仁的人還能同他講什麼嗎?他們面臨危險還自以為安全,災禍臨頭還自以為得利,把導致亡國敗家的事當作快樂。不仁的人如果還能同他談什麼,哪還會有亡國敗家的事呢?從前有個孩子唱道:『滄浪的水碧清喲,可以洗我的帽帶;滄浪的水渾濁喲,可以洗我的腳。』孔子說:『弟子們聽著!水清就洗帽帶,水濁就洗腳了。這是由水自己招來的。』一個人必然是自己招致侮辱,人家才來侮辱他;一個家必然是自己招致毀敗,人家才來毀敗它;一個國必然是自己招致討伐,別人才來討伐它。《太甲》上說:『上天降災,還可以躲;自己作孽,別想再活。』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九)【原文】

孟子說:「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故為淵驅魚者,獺也;為叢驅爵者,鸇也;為湯、武驅民者,桀與紂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則諸侯皆為之驅矣。雖欲無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為不畜,終身不得。苟不志於仁,終身憂辱,以陷於死亡。《詩》云:『其何能淑,載胥及溺。』①此之謂也。」

【譯文】

孟子說:「桀和紂失天下,是由於失去了人民;失去人民,是由於失去了民心。得天下有辦法:得到人民,就能得到天下了;得人民有辦法:贏得民心,就能得到人民了;得民心有辦法:他們想要的,就給他們積聚起來;他們厭惡的,不加給他們,如此罷了。人民歸向於仁,如同水往下方流、野獸奔向曠野一樣。所以,替深水趕來魚的是水獺;替樹叢趕來鳥雀的是鷂鷹;替湯王、武王趕來百姓的,是夏桀和商紂。如果現在天下的國君有愛好仁德的,那麼諸侯們就會替他把人民趕來。哪怕他不想稱王天下,也不可能了。現在想稱王天下的人,好比害了七年的病要找存放多年的艾來治。如果平時不積存,那就終身得不到。如果不立志在仁上,必將終身憂愁受辱,以至子死亡。《詩經》上說:『那怎能把事辦好,只有一塊兒淹死了。』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注釋】

①這兩句出自《詩經·大雅·柔桑》。

(十)【原文】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譯文】

孟子說:「自己戕害自己的人,不可能同他有什麼話說;自己拋棄自己的人,不可能同他有所作為。說話詆毀禮義,這叫自己戕害自己;自認為不能守仁行義,這叫自己拋棄自己。仁是人們最安全的住所,義是人們最正確的道路。空著安全的住所不住,捨棄正確的道路不走,真可悲啊!」

(十一)【原文】

孟子曰:「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

【譯文】

孟子說:「道路就在眼前,卻向遠處去尋找;事情本來容易,卻找難的去做:只要人人愛父母、敬長輩,天下就會太平。」

(十二)【原文】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獲於上,民不可得而治也。獲於上有道:不信於友,弗獲於上矣。信於友有道:事親弗悅,弗信於友矣。悅親有道:反身不誠,不悅於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

【譯文】

孟子說:「身居下位而又不被上司信任,是不可能治理好百姓的。要取得上司信任有辦法:如果不被朋友信任,也就不會得到上司信任了。要被朋友信任有辦法:如果侍奉父母得不到父母歡心,也就不會被朋友信任了。要父母歡心有辦法:如果反省自己不誠心誠意,也就得不到父母歡心了。要使自己誠心誠意有辦法:如果不明白什麼是善行,也就不會使自己誠心誠意了。所以,誠是天然的道理,追求誠是做人的道理。極端誠心而不能使人感動,是從不會有的事;不誠心是沒有誰會被感動的。」

(十三)【原文】

孟子曰:「伯夷辟紂,居北海之濱①,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②。』太公辟紂③,居東海之濱④,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歸之,是天下之父歸之也。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內,必為政於天下矣。」

【譯文】

孟子曰:「伯夷躲避紂王,隱居在北海邊,聽說文王興盛起來了,高興地說:『何不去投奔西伯呢!我聽說西伯善於奉養老人。』太公躲避紂王,隱居在東海邊,聽說文王興盛起來了,高興地說:『何不去投奔西伯呢!我聽說西伯善於奉養老人。』這兩位老人,是天下最有聲望的老人,(他們)投奔了西伯,這就使天下做父親的都去投奔西伯了。天下做父親的都投奔了西伯,他們的兒子還能往哪裡去呢?諸侯中如果有施行文王那樣的仁政的,不出七年,一定能在天下執掌政權。」

【注釋】

①北海之濱:其地在今瀕臨渤海的河北昌黎一帶。

②西伯:即周文王。

③太公:即姜太公,因祖先曾封於呂地,故又姓呂,名尚,字子牙,號太公望。曾輔佐文王、武王滅商建立周朝。

④東海之濱:其地在今山東莒縣東部。

(十四)【原文】

孟子曰:「求也為季氏宰①,無能改於其德,而賦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觀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棄於孔子者也,況於為之強戰?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故善戰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辟草萊、任土地者次之。」

【譯文】

孟子說:「冉求當了季氏的家臣,不能改變季氏的德行,徵收田賦反而比過去增加一倍。孔子說:『冉求不是我的學生,弟子們,你們可以擂起鼓來聲討他!』由此看來,君主不施行仁政,反而去幫他聚斂財富的人,都是孔子所鄙棄的,更何況為他賣命打仗的人呢?為爭奪一塊地方打仗而殺人遍野,為爭奪一座城池打仗而殺人滿城,這就叫作領著土地來吃人肉,罪惡之大,將他處死都嫌不夠的。所以善於打仗的人該受最重的刑罰,唆使諸侯拉幫結夥打仗的人,該受次一等的刑罰,強令百姓墾荒耕種的人該受再次一等的刑罰。」

【注釋】

①求也為季氏宰:求,冉求,孔子弟子。季氏,指季康子,魯國卿。

(十五)【原文】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

【譯文】

孟子說:「觀察一個人,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觀察他的眼睛。眼睛掩藏不了他(內心)的邪惡。心胸正直,眼睛就明亮;心胸不正,眼睛就濁暗。聽他說話,同時觀察他的眼睛,這個人的善惡還能隱藏到哪裡去呢?」

(十六)【原文】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儉者不奪人。侮奪人之君,惟恐不順焉,惡得為恭儉?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

【譯文】

孟子說:「恭敬的人不欺侮別人,節儉的人不掠奪別人。欺侮人、掠奪人的君主,唯恐別人不順從,怎麼能做到恭敬和節儉?恭敬和節儉難道可以靠聲音笑貌強裝出來的嗎?」

(十七)【原文】

淳于髡曰①:「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曰:「嫂溺,則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譯文】

淳于髡說:「男女之間不能親手遞接東西,是禮法的規定嗎?」孟子說:「是禮法的規定。」淳于髡又問:「如果嫂子落水了,那麼能用手拉她嗎?」孟子說:「嫂子落水了而不去拉,這就如同豺狼了。男女之間不親手遞接東西,這是禮法的規定;嫂子落水而用手去拉,這是對禮法的變通。」淳于髡說:「現在,天下的人都掉落水中了,您不去救,為什麼呢?」孟子說:「天下的人都落水了,要用王道去救;嫂子落水了,要用手去救。你難道想用手去救天下的人嗎?」

【注釋】

①淳于髡(kūn):姓淳于,名髡,戰國時齊國有名的辯士,曾在齊威王、齊宣王時做官。

(十八)【原文】

公孫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

孟子曰:「勢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繼之以怒。繼之以怒,則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於正也。』則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則惡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

【譯文】

公孫丑說:「君子不親自教育自己的兒子,為什麼呢?」

孟子說:「因為情理上行不通。(父親)教育(兒子)必然要用正確的道理;用正確的道理行不通,接著便會動怒。一動怒,就反而傷了感情了。(兒子會說:)『你用正確的道理教育我,而你自己的做法就不正確。』這樣,父子之間就傷了感情。父子之間傷了感情,就壞事了。古時候相互交換兒子進行教育,父子之間不求全責備。相互求全責備,會使父子關係疏遠,父子疏遠,那就沒有比這更不幸的了。」

(十九)【原文】

孟子曰:「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孰不為事?事親,事之本也;孰不為守?守身,守之本也。曾子養曾皙①,必有酒肉。將徹,必請所與;問有餘,必曰『有』。曾晳死,曾元養曾子,必有酒肉。將徹,不請所與;問有餘,曰『亡矣』,將以復進也。此所謂養口體者也。若曾子,則可謂養志也。事親若曾子者,可也。」

【譯文】

孟子說:「哪一種侍奉最重要?侍奉父母最重要;哪一種守護最重要?守護自身(的善性)最重要。不喪失自身(善性)而能侍奉好父母的,我聽說過;喪失了自身(善性)而能侍奉好父母的,我從來沒聽說過。哪個長者不該侍奉?但侍奉父母才是侍奉的根本;哪種好品德不該守護?但守護自身(的善性)是守護的根本。曾子奉養他的父親曾晳,每餐必定有酒肉。撤除食物時,必定要請示(剩下的酒肉)給誰;父親問有沒有剩餘,必定說『有』。曾晳死後,曾元奉養他的父親曾子,每餐也必定有酒肉。撤除時,不請示剩餘的給誰;父親問有沒有剩餘,就回答說『沒有了』,準備拿吃剩的下頓再進奉給父親。這叫作對父母的口體奉養。像曾子那樣,就可以稱為對父母心意的奉養了。侍奉父母能像曾子那樣就可以了。」

【注釋】

①曾子:即曾參,春秋時魯國人,與他的父親曾晳同為孔子的弟子。

(二十)【原文】

孟子曰:「人不足與適也①,政不足間也。唯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

【譯文】

孟子說:「那些在位的小人,不值得去指責,他們的政事不值得去非議。只有大仁大德的人才能糾正君主思想上的錯誤。君主仁,沒有誰不仁;君主義,沒有誰不義;君主正,沒有誰不正。一旦使君主端正了,國家就安定了。」

【注釋】

①適:同「謫」,譴責,指責。

(二十一)【原文】孟子曰:「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

【譯文】孟子說:「有料想不到的讚譽,有吹毛求疵的毀謗。」

(二十二)【原文】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無責耳矣。」

【譯文】孟子說:「一個人說話隨隨便便,那就不值得責備他了。」

(二十三)【原文】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譯文】孟子說:「人們的毛病在於喜歡充當別人的老師。」

(二十四)【原文】

樂正子從於子敖之齊。樂正子見孟子。

孟子曰:「子亦來見我乎?」

曰:「先生何為出此言也?」

曰:「子來幾日矣?」

曰:「昔者。」曰:

「昔者,則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

曰:「舍館未定。」

曰:「子聞之也,舍館定,然後求見長者乎?」

曰:「克有罪。」

【譯文】

樂正子跟隨王子敖來到齊國。樂正子去見孟子。

孟子說:「你也來看我嗎?」

樂正子說:「先生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呢?」

孟子問:「你來了幾天了?」

樂正子說:「前些日子。」

孟子說:「前些日子就來了,那麼我說這話不也是應該的嗎?」

樂正子說:「(因為)住所沒有定下來。」

孟子說:「你聽說過,(非要)住所定下來了,才去求見長輩的嗎?」

樂正子說:「我有過錯。」

(二十五)【原文】

孟子謂樂正子曰:「子之從於子敖來,徒餔啜也。我不意子學古之道而以餔啜也。」

【譯文】

孟子對樂正子說:「你跟著王子敖來,只是為了混飯吃罷了。我沒有想到,你學習古人的道理,竟是用它來混飯吃。」

(二十六)【原文】

孟子曰:「不孝有三①,無後為大。舜不告而娶②,為無後也,君子以為猶告也。」

【譯文】

孟子說:「不孝的事有三件,其中沒有子孫後代是最大的不孝。舜沒有稟告父母就娶妻,就因為怕沒有後代,所以君子認為他如同稟告了一樣。」

【注釋】

①不孝有三:據趙歧注,不孝的三件事是:一、對父母的過錯「阿意曲從」,使父母陷入「不義」;二、家境貧困,父母年老,卻不願當官求俸祿以供養父母;三、不娶妻子,沒有兒子,斷絕了後代。

②舜不告而娶:傳說舜的父親兇狠愚蠢,舜如果告訴他娶妻的事,肯定得不到他同意。不稟告不合禮,沒有後代又是最大的不孝,兩相權衡,只好「不告而娶」。

(二十七)【原文】

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樂則生矣①;生則惡可已也,惡可已,則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譯文】

孟子說:「仁的實質是侍奉父母;義的實質是順從兄長;智的實質是明白這兩方面的道理而不背離;禮的實質是在這兩方面不失禮節、態度恭敬;樂的實質是樂於做這兩方面的事,快樂就產生了;一產生就抑制不住,抑制不住,就會不知不覺地手舞足蹈起來。」

【注釋】

①「樂之實」三句:前一「樂」,讀yuè,後二「樂」,讀lè。

(二十八)【原文】

孟子曰:「天下大悅而將歸己,視天下悅而歸己,猶草芥也,惟舜為然。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厎豫①,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

【譯文】

孟子說:「天下的人都很高興地要來歸附自己,把這種情景看得如同草芥的,只有舜是這樣。不能得到父母的歡心,不可以做人;不能順從父母的心意,不能做兒子。舜竭盡全力按侍奉父母的道理去做,終於使他的父親瞽瞍高興了;瞽瞍高興了,天下的人由此受到感化;瞽瞍高興了,天下父子之間應有的關係就確定了。這叫作大孝。」

【注釋】

①瞽瞍(gǔ sǒu):舜的父親,其事可參《萬章上》二、四章。厎(zhí):致。豫:樂。

離婁下(共三十三章)

(一)【原文】

孟子曰:「舜生於諸馮①,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於岐周②,卒於畢郢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餘里,世之相後也,千有餘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④,先聖后聖,其揆一也⑤。」

【譯文】

孟子說:「舜生在諸馮,遷居到負夏,死在鳴條,是東方邊遠地區的人。文王生在岐周,死在畢郢,是西方邊遠地區的人。兩地相距一千多里,時代相距一千多年,但他們得志後在中國所推行的,像符節一樣吻合,先出的聖人和後出的聖人,他們(所遵循的)法度是一樣的。」

【注釋】

①諸馮:與下文的負夏、鳴條,皆古地名,具體所在已無法確指,傳說都在今山東省。

②岐周:岐,即今陝西岐山縣東北的岐山;「周」是國名。

③畢郢:地名,在今陝西咸陽市東部。

④符節:古代朝廷用作憑證的信物,用金、玉、竹、銅、木等製作,形狀不一,上寫文字,剖分為二,雙方各執一半,使用時將兩半相合以驗真假。

⑤揆(kuí):尺度,準則。

(二)【原文】

子產聽鄭國之政①,以其乘輿濟人於溱、洧②。

孟子曰:「惠而不知為政。歲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輿梁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濟之?故為政者,每人而悅之,日亦不足矣。」

【譯文】

子產治理鄭國的政事,用自己乘坐的車子幫助別人渡過溱水和洧水。

孟子說:「(子產)仁惠卻不懂治理政事的方法。(如果)十一月份把走人的橋修好,十二月份把行車的橋修好,百姓就不會為渡河發愁了。在上位的人搞好了政治,出行時讓行人迴避自己都可以的,哪能一個個地幫別人渡河呢?所以治理政事的人,對每個人都一一去讓他喜歡,時間也就太不夠用了。」

【注釋】

①子產:春秋時鄭國的賢相,姓公孫,名僑,字子產。

②溱(zhēn)、洧(wěi):鄭國的兩條河流名。

(三)【原文】

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王曰:「禮,為舊君有服,何如斯可為服矣?」

曰:「諫行言聽,膏澤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於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後收其田裡。此之謂三有禮焉。如此,則為之服矣。今也為臣,諫則不行,言則不聽,膏澤不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搏執之,又極之於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裡。此之謂寇讎。寇讎,何服之有?」

【譯文】

孟子告訴齊宣王說:「君主看待臣下如同自己的手足,臣下看待君主就會如同自己的腹心;君主看待臣下如同狗馬,臣下看待君主就會如同不相識的人;君主看待臣下如同泥土草芥,臣下看待君主就會如同仇人。」

宣王說:「禮制規定,(已經離職的臣下)要為先前侍奉過的君主服孝,君主怎樣做,臣下就能為他服孝呢?」

孟子說:「(臣下在職時)有勸諫,君主就聽從,有建議,君主就採納,使君主恩澤遍及百姓;(臣子)有原因離職(到別國去),君主就派人領他出境,並且派人先到他要去的地方作好安排;離開三年還不回來,才收回他的封地房屋。這叫三次有禮。這樣,臣下就願意為他服孝了。如今做臣下的,有勸諫,君主不接受,有建議,君主不肯聽,(因此)恩澤不能遍及百姓;有原因離去,君主就要捉拿他,還想法使他在所去的地方陷入困境;離開的當天,就沒收了他的封地房屋。這樣就叫作仇人。(成了)仇人,哪有什麼要服孝的呢?」

(四)【原文】

孟子曰:「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

【譯文】

孟子說:「無罪而殺士人,那麼大夫就可以離開;無罪而殺百姓,那麼士人就可以遷走。」

(五)【原文】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

【譯文】

孟子說:「君主仁,就沒有誰不仁;君主義,就沒有誰不義。」

(六)【原文】

孟子曰:「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弗為。」

【譯文】

孟子說:「不符合禮的『禮』,不符合義的『義』,有道德的人是不遵行的。」

(七)【原文】

孟子曰:「中也養不中,才也養不才,故人樂有賢父兄也。如中也棄不中,才也棄不才,則賢不肖之相去,其間不能以寸。」

【譯文】

孟子說:「道德行為合乎法度的人要教育、熏陶不合法度的人,有才能的人要教育、熏陶沒有才能的人,所以人們都樂於有賢能的父兄。如果道德行為合乎法度的人鄙棄不合法度的人,有才能的人鄙棄沒有才能的人,那麼賢能的人與不賢能的人之間的距離,就近得不能用寸來度量了。」

(八)【原文】

孟子曰:「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

【譯文】

孟子說:「一個人有所不為,然後才能有所為。」

(九)【原文】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當如後患何?」

【譯文】

孟子說:「說人家缺點,招來了後患怎麼辦?」

(十)【原文】

孟子曰:「仲尼不為已甚者。」

【譯文】

孟子說:「仲尼不做過頭的事。」

(十一)【原文】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

【譯文】

孟子說:「有德行的君子,說話不一定都兌現,做事不一定都徹底,只要落實在『義』上就行。」

(十二)【原文】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譯文】

孟子說:「有德行的君子,是不失掉嬰兒般純真天性的人。」

(十三)【原文】

孟子曰:「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

【譯文】

孟子說:「奉養父母還算不上大事,只有給他們送終才算得上大事。」

(十四)【原文】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譯文】

孟子說:「君子要按照正確的方法深造,是想使他自己獲得道理。自己獲得的道理,就能牢固掌握它;牢固掌握了它,就能積蓄很深;積蓄深了,就能左右逢源取之不盡,所以君子想要自己獲得道理。」

(十五)【原文】

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

【譯文】

孟子說:「廣博地學習,詳細地闡述,是要由此返回到能說出其要點的境地。」

(十六)【原文】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養人,然後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譯文】

孟子說:「靠善來使人心服,沒有能使人心服的;靠善來教育感化人,才能使天下的人心服。天下的人不心服卻能統治好天下的,是從來不會有的。」

(十七)【原文】

孟子曰:「言無實不祥。不祥之實,蔽賢者當之。」

【譯文】

孟子說:「說話沒有事實根據是不好的。不祥的後果由阻礙進用賢者的人承受。」

(十八)【原文】

徐子曰①:「仲尼亟稱於水,曰『水哉,水哉!』何取於水也?」

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苟為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聲聞過情,君子恥之。」

【譯文】

徐子說:「孔子多次稱讚水,說道『水啊,水啊!』對於水,孔子取它哪一點呢?」

孟子說:「源頭裡的泉水滾滾湧出,日夜不停,注滿窪坑後繼續前進,最後流入大海。有本源的事物都是這樣,孔子就取它這一點罷了。如果沒有本源,像七八月間的雨水那樣,下得很集中,大小溝渠都積滿了水,但它們的乾涸卻只要很短的時間。所以,聲望超過了實際情況,君子認為是可恥的。」

【注釋】

①徐子:姓徐,名辟,孟子弟子。

(十九)【原文】

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

【譯文】

孟子說:「人區別於禽獸的地方只有很少一點點,一般的人丟棄了它,君子保存了他。舜明白萬事萬物的道理,明察人倫關係,因此能遵照仁義行事,而不是勉強地施行仁義。」

(二十)【原文】

孟子曰:「禹惡旨酒而好善言。湯執中,立賢無方①。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武王不泄邇②,不忘遠。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譯文】

孟子說:「禹討厭美酒而喜歡善言。湯掌握住中正的原則,選拔賢人沒有一成不變的常規。文王看待百姓,如同他們受了傷一樣,(總是同情撫慰;)望見了『道』卻像沒有看見一樣,(總是不斷追求。)武王不輕慢近臣,不遺忘遠臣。周公想要兼有三代聖王的功業,實踐(上述)四個方面的美德;要是有不合當時情況的,就仰首思索,夜以繼日;幸而想通了,就坐等天亮(以便立即實行)。」

【注釋】

①方:義同「常」。

②泄邇:泄,狎;邇,近。

(二十一)【原文】

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①,詩亡然後《春秋》作②。晉之《乘》③,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

【譯文】

孟子說:「聖王採集歌謠的做法廢止後,詩就沒有了;詩沒有之後,就出現了《春秋》一類史書。晉國的《乘》,楚國的《檮杌》,魯國的《春秋》,都是一樣的:上面記載的是齊桓公、晉文公之類的事,上面的文字,都是由史官記錄而成。孔子說:『各國史書(褒貶善惡)的原則,我私下裡取來(運用到《春秋》中去)了。』」

【注釋】

①王者之跡熄而詩亡:朱子說:「『王者之跡熄』,謂平王東遷,而政教號令不及於天下也;『詩亡』謂黍離降為國風,而雅亡也。」

②《春秋》:各國史書的通稱。又,相傳孔子依據魯國史官所編《春秋》,加以整理修訂而成編年體魯《春秋》。據上下文,這裡的《春秋》似指前者。③《乘》:晉史書名。下文檮杌》(táo wù)、《春秋》分別是楚國、魯國史書名。

(二十二)【原文】

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

【譯文】

孟子說:「君子道德風尚的影響,五代以後就斷絕了;小人道德風尚的影響,五代以後也就斷絕了。我沒能(趕上)做孔子的門徒,我是私下從別人那裡學習(孔子的道德學問)的。」

(二十三)【原文】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可以與,可以無與,與傷惠;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

【譯文】

孟子說:「可以拿,可以不拿,拿了就傷害了廉潔;可以給,可以不給,給了就傷害了恩惠;可以死,可以不死,死了就傷害了勇敢。」

(二十四)【原文】

逢蒙學射於羿①,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於是殺羿。

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

公明儀曰:「宜若無罪焉。」

曰:「薄乎云爾,惡得無罪?鄭人使子濯孺子侵衛②,衛使庾公之斯追之③。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吾死矣夫!』問其仆曰:『追我者誰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衛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謂也?』曰:『庾公之斯學射於尹公之他④,尹公之他學射於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為不執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曰:『小人學射於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於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雖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廢。』抽矢,扣輪,去其金,發乘矢而後反。」

【譯文】

逢蒙向羿學射箭,完全學會了羿的技術,他想到天下只有羿比自己強,於是殺害了羿。

孟子說:「這件事羿也有過錯。」

公明儀說:「好像不該有過錯吧。」

孟子說:「過錯小一點罷了,哪能說沒有過錯?鄭國派子濯孺子侵犯衛國,衛國派庾公之斯追擊他。子濯孺子說:『今天我的病發作了,不能拿弓,我是必死無疑的了。』問他的駕車人:『追我的人是誰?』駕車的說:『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說:『我能活了!』駕車的說:『庾公之斯是衛國善於射箭的人;您(反而)說「我能活了」,為什麼這樣說呢?』子濯孺子說:『庾公之斯是跟尹公之他學的射箭,尹公之他是跟我學的射箭。尹公之他是正派人,他看中的朋友一定也是正派的。』庾公之斯追到跟前,說:『先生為什麼不拿弓?』子濯孺子說:『今天我的病發作了,無法拿弓。』庾公之斯說:『我向尹公之他學射箭,尹公之他是向您學射箭,我不忍心用您傳授的技術反過來傷害您。雖然這麼說,可是今天這事,是國君交付的事,我不敢不辦。』說完便抽出箭來,在車輪上敲,敲掉箭頭,射了四箭之後返身回去了。」

【注釋】

①逢蒙學射於羿:逢蒙,羿的學生,後背叛羿,幫助有窮國的相寒浞殺死了羿。羿,傳說是古代有窮國的國君,以善射聞名。

②子濯孺子鄭國大夫。

③庾公之斯:衛國大夫。

④尹公之他(tuō):衛國人。

(二十五)【原文】

孟子曰:「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雖有惡人,齊戒沐浴①,則可以祀上帝。」

【譯文】

孟子說:「(如果)西施蒙上了髒東西,那麼人人都會掩著鼻子走過她跟前;即使長得醜陋的人,只要(誠心)齋戒沐浴,那麼也可以祭祀上帝。」

【注釋】

①齊(zhāi):繁體為「齊」,與齋字的繁體「斎」形近,故得假借為齋。

(二十六)【原文】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於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①,可坐而致也。」

【譯文】

孟子說:「天下之人所說的本性,無非指萬物固有的道理而已。固有的道理是以順乎自然作根本的。(有時)之所以要討厭聰明,是因為它穿鑿附會。如果聰明得能像禹使水順勢流泄那樣,那就不會討厭聰明了。禹使水順勢流泄,做的是不用穿鑿而順其自然的事。如果聰明人也能做不用穿鑿而順其自然的事,那聰明也就大得了不起了。天是很高的,星辰是很遠的,如果能推求它們固有的(運行)規律,那麼一千年後的冬至,也是可以坐著推算出來的。」

【注釋】

①日至:這裡指冬至。

(二十七)【原文】

公行子有子之喪①,右師往吊②。入門,有進而與右師言者,有就右師之位而與右師言者。孟子不與右師言,右師不悅曰:「諸君子皆與驩言,孟子獨不與驩言,是簡驩也。」孟子聞之,曰:「禮,朝廷不歷位而相與言,不逾階而相揖也。我欲行禮,子敖以我為簡,不亦異乎?」

【譯文】

公行子為兒子辦喪事,右師前去弔喪。進了門,就有走上來同他說話的,(坐下後,)又有走近他的座位來同他說話的。孟子不同右師說話,右師不高興地說:「大夫們都來同我說話,只有孟子不同我說話,這是怠慢我。」孟子聽了這話,說:「按禮的規定,在朝廷上不能越過位次相互交談,不能越過台階相互作揖。我是想按禮辦事,子敖卻認為我怠慢了他,不也奇怪嗎?」

【注釋】

①公行子:齊國大夫。

②右師:官名,這裡指王驩。王驩,字子敖。

(二十八)【原文】

孟子曰:「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有人於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於禽獸又何難焉?』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為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

【譯文】

孟子說:「君子之所以不同於一般人,是因為他保存在心裡的思想不同。君子把仁保存在心裡,把禮保存在心裡。仁人愛人,有禮的人尊敬人。愛人的人,別人就一直愛他;尊敬人的人,別人就一直尊敬他。假設有個人,他以粗暴蠻橫的態度對待我,那麼君子必定會反省自己:我(對他)一定還有不仁的地方,無禮的地方,要不這種態度怎麼會沖著我來呢?反省後做到仁了,反省後有禮了,那人的粗暴蠻橫仍然如此,君子必定再反省:我(待他)一定還沒有盡心竭力。經過反省,做到了盡心竭力,那人的粗暴蠻橫還是這樣,君子就說:『這不過是個狂人罷了。像他這樣,同禽獸有什麼區別呢?對於禽獸又有什麼可計較的呢?』因此君子有終身的憂慮,沒有一時的擔心。至於終身憂慮的事是:舜是人,我也是人;舜給天下的人樹立了榜樣,影響可以流傳到後世,我卻仍然不免是個平庸的人,這是值得憂慮的。憂慮了怎麼辦?像舜那樣去做罷了。至於說到君子(一時)所擔心的,那是沒有的。不仁的事不幹,不合禮的事不做。即使有一時的擔心,君子也不認為值得擔心了。」

(二十九)【原文】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①,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

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雖被髮纓冠而救之②,可也。鄉鄰有斗者,被髮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戶可也。」

【譯文】

禹、后稷處在太平時代,三次路過家門都不進去,孔子稱讚他們。顏子處在亂世,居住在僻陋的巷子里,一個小竹筐裝飯吃,一個瓢子舀水喝,別人忍受不了那種清苦,顏子卻不改變他的快樂,孔子稱讚他。

孟子說:「禹、后稷、顏回(遵循)同一個道理。禹一想到天下的人有淹在水裡的,就覺得彷彿是自己使他們淹在水裡似的;后稷一想到天下的人還有挨餓的,就覺得彷彿是自己使他們挨了餓似的,所以才那樣急迫(地去拯救他們)。禹、后稷和顏回如果互換一下處境,也都會這樣的。假設現在有同室的人打架,(為了)阻止他們,即使(匆忙得)披散著頭髮就戴上帽子去阻止,也是可以的。如果鄉鄰中有打架的,也披散著頭髮就戴上帽子去阻止,那就太糊塗了;(對這種事,)即使關起門來(不管它)也是可以的。」

【注釋】

①顏子:即顏回,孔子弟子,以賢著稱。

②被髮纓冠:古人戴帽子要先束髮,然後用簪子把帽子固定在頭髮上,再系好帽帶。披散著頭髮戴帽,這裡是形容情況緊急,來不及像正常時那樣戴帽子。救:止。

(三十)【原文】

公都子曰:「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夫子與之游,又從而禮貌之,敢問何也?」

孟子曰:「世俗所謂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顧父母之養,一不孝也;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二不孝也;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三不孝也;從耳目之欲,以為父母戮①,四不孝也;好勇斗很,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於是乎?夫章子,子父責善而不相遇也。責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責善,賊恩之大者。夫章子,豈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屬哉?為得罪於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終身不養焉。其設心以為不若是,是則罪之大者。是則章子已矣。」

【譯文】

公都子說:「(齊國的)匡章,全國都說他不孝,您卻同他交往,還對他很客氣,請問這是為什麼呢?」

孟子說:「世俗所說的不孝,有五種情況:四肢懶惰,不顧父母的生活,這是一不孝;喜歡賭博喝酒,不顧父母的生活,是二不孝;貪圖錢財,偏愛老婆孩子,不顧父母的生活,是三不孝;放縱於尋歡作樂,使父母蒙受羞辱,是四不孝;逞勇好鬥,危及父母,是五不孝。章子在這五種不孝中犯有哪一種嗎?章子是因為父子之間互相責求善行而不能相處在一塊的。責求善行,這是朋友相處的原則;父子之間責求善行,卻是大傷感情的事。章子難道不想有夫妻母子的團聚?只是因為得罪了父親,不能親近他,(不得已)把妻子兒女趕出了門,終身不要他們侍奉。他心裡設想,不這麼做,就是更大的罪過。這就是章子罷了。」

【注釋】

戮:朱熹《四書集注》:「戮,羞辱也。」

(三十一)【原文】

曾子居武城①,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諸?」

曰:「無寓人於我室,毀傷其薪木。」

寇退,則曰:「修我牆屋,我將反。」

寇退,曾子反。

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則先去以為民望;寇退,則反,殆於不可。」

沈猶行曰②:「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猶有負芻之禍③,從先生者七十人,未有與焉。」

子思居於衛④,有齊寇。或曰:「寇至,盍去諸?」

子思曰:「如伋去,君誰與守?」

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師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

【譯文】

曾子居住在武城,越國軍隊來侵犯。有人說:「敵人要來了,何不離開這裡?」

(曾子臨離開時)說:「不要讓人住到我家來,毀壞了這裡的樹木。」

敵人退走了,曾子就說:「修好我的牆屋,我要回來了。」

敵人退走後,曾子回來了。他身邊的人議論說:「(武城人)對我們先生這樣忠誠而恭敬,敵人來了,先生卻先離開,給百姓做了這麼個榜樣;敵人退走了,他才回來,(這麼做)恐怕不好。」

沈猶行說:「這不是你們所能明白的。從前,(先生曾住在我們那裡,)沈猶家遭遇負芻作亂的禍事,跟隨先生的七十個弟子,沒有一個出事的,(因為他們是老師和客人,讓他們先離開)。」

子思居住在衛國,有齊國軍隊來侵犯。有人說:「敵人要來了,您何不離開這裡?」

子思說:「如果我也離開,國君同誰來守城呢?」

孟子說:「曾子和子思遵行相同的道理。曾子是老師,是長輩;子思是臣,身份低。如果曾子、子思互換了地位,也都會這樣的。」

【注釋】

①武城:魯地名,在今山東費縣境內。

②沈猶行:曾子弟子,姓沈猶,名行。

③負芻:人名,或說是背柴草的人。④子思:孔子之孫,名伋。

(三十二)【原文】

儲子曰①:「王使人瞷夫子②,果有以異於人乎?」孟子曰:「何以異於人哉?堯、舜與人同耳。」

【譯文】

儲子說:「齊王派人暗中觀察先生,(您)果真有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嗎?」孟子說:「哪有什麼同別人不一樣的呢?堯、舜都是同普通人一樣的嘛。」

【注釋】

①儲子:齊國人,曾任齊相。

②瞷(jiàn):窺視。

(三十三)【原文】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瞷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①,遍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墦間②,之祭者,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為饜足之道也。

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與其妾訕其良人,而相泣於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③,驕其妻妾。

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

【譯文】

齊國有個一妻一妾住在一起的人家。她們的丈夫每次出門,必定是喝足了酒、吃飽了肉之後才回家。妻子問同他一起吃喝的是什麼人,他就說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妻子告訴他的妾說:「丈夫每次出去,總是酒足肉飽後回來;問他同誰一起吃喝,他就說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可是從來沒見有顯貴的人來過,我打算暗暗地察看他到什麼地方去。」

(第二天)一早起來,(妻子)暗中跟著丈夫到他要去的地方,走遍全城沒有一個站住了跟他說話的。最後走到了東門外的一塊墓地中間,(見他)跑到祭墳的人那裡,討些殘剩的酒菜吃;沒吃飽,又東張西望上別處去乞討,這就是他吃飽喝足的辦法。

妻子回家後,(把情況)告訴了妾,並說道:「丈夫,是我們指望終身依靠的人,現在他竟像這樣!」(說罷)同妾一起嘲罵丈夫,在庭中相對而泣。而丈夫還不知道,得意洋洋地從外面回來,向妻妾擺架子。

從君子看來,人們用來追求升官發財的手段,能使他們妻妾不感到羞恥、不相對而泣的,恐怕是很少的。

【注釋】

①施(yì):斜行,這裡形容暗暗尾隨著別人走的樣子。

②墦(fán):墳墓。

③施施(yìyì):得意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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