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貪戀什麼，就必為貪戀所累

?

（一）

如果要讓我投票選金庸小說中最苦逼的男主角是誰？

我一定會選狄雲。

金庸小說中那些下場悲慘的人，多多少少都點「自己不作就不會死」的味道，唯獨狄雲，一生被命運推著走，經歷了非人般的肉體和精神折磨。

先講出身，狄雲是湘西農家子弟，自幼隨師父鐵鎖橫江戚長發習武務農。他沒關係，沒背景，沒錢沒地位，父母無名無姓，資質一般，長得也沒有很出眾，十足的24k純屌絲一枚。

他的命運，在師父戚長髮帶他進城，去大師叔家做客時發生了改變。

他和師父、師妹三人到了萬家。為師父強出頭，他打退了江湖大盜，惹得大師伯幾個弟子覺得面上掛不住，被他們深夜尋釁打傷。第二天他氣不過他們的嘲諷，用從一個老乞丐處學來的幾招劍法教訓了其中幾人。結果被大師伯萬震山疑心戚長發已學得師門不傳之秘連城劍法又教給狄雲，遂將戚長發誘入房中擊殺。

萬震山的兒子看上狄雲的師妹戚芳，設下圈套將見義勇為前往捉賊的狄雲裁贓誣為強姦偷盜犯。跟狄雲青梅竹馬的師妹親眼看到這一切，信以為真。

狄雲的悲劇由此開始。

他先是被削斷五個指頭，之後被打入大牢，並且承受了最殘酷的刑罰：鐵鎖鏈穿琵琶骨。

你不懂啥叫穿琵琶骨？那我來科普下：琵琶骨就是鎖骨。所謂被穿透，就是用鏈子把鎖骨拴起來。這需要在肩部打洞，而不是在鎖骨的骨頭上打洞。穿了琵琶骨以後，狄雲一身武功盡失，儼然已成廢人。

投入獄中以後，你以為狄雲的日子好過？

跟他同室的一個瘋囚犯，一開始以為他是姦細，對他拳腳相加。之後，他在獄中聽到了師妹跟萬圭結婚的消息，萬念俱灰，上吊自殺。

這一段經歷真是慘不忍讀。

你以為寫到這裡他就否極泰來了？完全沒有。

狄雲上吊自殺也沒死成，跟他同室的瘋囚犯將他救活，並告訴他自己的故事。丁典跟他講自己與凌知府的女兒凌霜華的感人的愛情故事，教授他武功。

隨著故事的發展，狄雲越來越被人性的醜惡所打擊：丁典被凌知府設計害死，臨終前求他將自己與凌霜華合葬；狄雲帶著丁典的屍體出逃，結果被惡僧寶象纏上，他為逃生忍住劇痛在破廟把自己的頭髮、鬍子一根根拔光。

寶象誤食毒老鼠身亡，衣不蔽體的狄雲穿了寶象的衣服，結果在大街上，他被誤認為是惡貫滿盈的寶象，被江湖大俠水岱的女兒水笙縱馬將他的腿骨踩斷；之後，他遇上殘忍嗜殺、詭計多端的血刃僧，血刃僧將水笙擄走；一場雪崩後，水笙的父親帶著了高手解救女兒，不料除了花鐵干外，全部死於血刃僧的刀下。

人跡罕至的雪地里，華鐵干為求活命吃了三個師兄弟的屍體，最後罔顧江湖道義，造謠中傷水笙，說她與狄雲有私情，引發她的初戀情人汪嘯風對她的嫌棄…..

這些情節也叫人不忍卒讀，可更狠的還在後面。

狄雲趕回家鄉尋找師父，卻正好遇上在那兒挖寶的二師伯言達平和大師伯萬震山為連城劍譜而火併，萬圭中毒，言達平受傷。狄雲救出言達平，問明他師門的種種真相，這才知道自己的師父確是個壞人，而這個當年曾扮成老乞丐於他有恩的二師怕也不是好人。

他趕去江陵萬家，原想殺萬氏父子報仇，但經不住戚芳哀求，反而違心地救了萬圭。不料萬圭父子發現戚芳可疑，競反而要殺前去救他們的戚芳。狄雲趕來救了戚芳，出門之後，戚芳借口又回去救了萬氏父子，終於為萬氏父子所殺。

狄雲將連城劍譜的秘密刻寫在江陵城牆上，想引出萬氏父子報仇，卻因此目睹了萬震山、言達平及死裡逃生的戚長發三人間的內訌和火拚。他在危急關頭救了師父，師父卻反而要殺他。寶藏秘密公開後，凌知府、花鐵干、汪嘯風等人一擁而入搶奪寶藏並一個個毒發死亡。

在將丁典和凌霜華合葬之後，他發現了一個更加恐怖的事情：凌知府為了連城訣，不惜把自己的女兒活活的悶死在棺材裡……

在金庸小說中，你能找出第二個比他更悲慘的男主角么？我說的是不僅僅是身體上受到的摧殘，還有精神上的這種虐殺。

喬峰夠慘了吧？但他一生有過成功的事業，有過真愛，有很多真情的朋友，受到很多人的尊敬，還有個能在關鍵時刻救他命的老爸，最後他死也是為了天下人死，死得其所，死得重於泰山。喬峰的一生義薄雲天、豪氣萬丈，雖然短暫，但吃過的苦頭卻不如狄雲多。

楊過夠慘了吧？小時候顛沛流離、各種被欺負，長大後中毒、斷臂、跟小龍女失散十六年。但他的父母有名有姓，郭靖、黃蓉、歐陽鋒、古墓婆婆都待他不薄，哪怕斷臂之後，他還有個大雕陪著，陪他習武，教他練功。小龍女是真愛她，跳入絕情谷底後，金庸還安排了他跟小龍女十六年後相遇。在這十六年間，他走哪都有一大堆人跟著，一大堆女的哭著喊著要當他老婆，這樣的人生簡直不要太開掛。

金庸小說中其他主角的慘，不過是被人誣陷、誤會，他們自己要是看開點，可以省很多事麻煩。唯獨狄雲，一個沒有什麼偉大理想、家仇國恨的人，只不過一心想和師妹過點小日子、照顧師父終老，可別人偏不讓，像球一樣被命運這雙大腳踢來踢去，受盡折磨，看盡世人的涼薄、陰險。

如果把金書中所有男主角召集起來開個比慘大會，除了《俠客行》中的石破天能跟他PK兩個回合。其他人想要跟他比慘，那我真是卧勒個大槽！

（二）

《連城訣》是金庸早期作品，是他為紀念小時候家裡一個被人冤枉終生不幸的老長工寫的。我看這本書，並不認為他寫得誇張，相反，我覺得現實可能比小說更令人齒寒。

金庸幾乎把它所能想像的人性之惡，都寫進《連城訣》這書里了。這簡直就是一部壞蛋集中營：徒弟殺師父、父親殺女兒、丈夫殺妻子、兄弟相殘。還有殺了人以後把屍體砌到牆裡、吃友人的屍體、吃不了活人就吃老鼠、活埋女兒…

整本書里，除了丁典和凌霜華，狄雲和戚芳，水笙父女外，貌似就沒有一個好人。

花鐵干，赫赫有名的四俠之一，下跪求饒，不放過同門屍首，吃人肉，污衊水笙清白。

戚長發，為爭奪劍譜，竟然和師兄弟三人圍攻師父，教女兒和徒弟錯誤的武功招式，最後為求自保和求得連城訣置女兒和徒弟不顧。

言達平，工於心計，善於用毒，為了寶藏不惜裝作乞丐，居然能在下鄉下盯了戚長發整整三年。

萬震山，殺人太多，藏屍於牆中，乃至於患了夢遊症，下意識地砌牆，令人驚悚。

凌退思更是滅絕人性，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竟然活埋親生女兒。

年輕一輩的萬圭奪人妻後又殺妻，早早走上奸惡之路。

無一不是泯滅人性的主兒。

而書中的好人呢？丁典武功高強，卻甘心為凌霜華坐了好些年的大牢，受盡非人的折磨卻不自行逃走，只為能看到心上人放在窗邊的花兒，可最終還是被設計害死。

凌霜華，為愛情違抗父意，自毀容顏，憂鬱而終，甚至被父親活埋，那怎能只是「薄命」一詞了得。

水笙父親救女心切，卻被血刃僧暗算而死，死狀慘烈。

水笙先是死了父親，接著被江湖人污衊，好不容易得救卻被青梅竹馬的初戀汪嘯風嫌棄……

書中最後一章是「大寶藏」。

金庸借這個寶藏給這個污濁不堪的武林來了一次大清洗。書中沒死的人物基本都出場了，都加入了奪寶行列，但最終都被毒死了。

只有狄雲沒死，價值連城的寶藏就在他面前，但他根本不在意。

狄雲實在想不明白：「一個人世上什麼親人都不要，不要師父、師兄弟、徒弟，連親生女兒也不顧，有了價值連城的大寶藏又有什麼快活？」

夏蟲不可語冰。狄雲想的，他們也是絕對想不通的。

狄雲看盡了世人貪婪陰險狡詐的嘴臉，最終帶著小師妹的女兒「空心菜」歸隱雪山，而水笙已經在那裡等著他了。

書中的結局是這麼寫的：

他回到了藏邊的雪谷。鵝毛般的大雪又開始飄下，來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間，遠遠望見山洞前站著一個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滿臉歡笑，向他飛奔過來：叫道：「我等了你這麼久！我知道你終於會回來的。」

金庸大概是覺得，狄雲吃盡了各種苦，所以要給他一個看起來溫暖一點的結局。這個陰寒世界，還是要留一些希望的。

因為希望就像月亮，不在乎大小、圓缺，只在乎有無。

武功絕學、金銀珠寶本身並沒有錯，錯的是對它們的貪婪，這才是「有毒的」，是能害死人的劇毒。

人生其實莫不如是，貪慾越大，悲劇越大。人貪戀什麼東西，必然為貪戀所累。

戚長發三師兄弟，貪戀武功絕學，為此費盡心機，最終反被算了卿卿性命。凌知府、花鐵干、汪嘯風一干人等，貪戀金銀珠寶，最終被毒死。丁典，因為貪戀愛情而盲目痴情，最終慘死；甚至連男主人公狄雲，也貪戀「善良」、「道義」而受盡折磨。

人有慾望不是壞事，因為慾望有時候是動力；壞事的，是貪。

財、色、名、利、成就感、情愛乃至成為一個好人的慾望，對不同的人而言都是無可抗拒的誘惑，但凡事得有一個限度。一旦過了度，它消耗精力，吞噬幸福，讓人變得冷酷甚至麻木，那這種貪慾還有何樂趣可言？

慾望玩得好，是情調；玩過線了，是愚蠢。

所以我說，人生最難的不是堅持、努力、放棄、忍耐或者其他，而是平衡。這涉及到一個「度」的問題，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

做人難就難在這兒，不在其他。

狄雲的上半輩子，因進城而進入江湖棋局，最後因歸隱而出。

作者讓一個老實人，去經歷人間最殘酷、最無情的事。這些經歷，讓一個毛躁的小夥子變得沉穩甚至圓融。狄雲既是事中人，但又實實在在是個局外人，他對局中的一切都沒有任何興趣，所以最後自己選擇了「出局」。

與狄雲的故事有關的人大多已經死去，但江湖卻不會因此歸於平靜。只要有人，就有江湖；只有有江湖，就會有一個又一個的「局」，有人削尖腦袋要進去，有人劫後餘生爬出來，也有的人就此萬劫不復。

千秋萬代，莫不如此。

壞人永遠不會滅絕，就像善良的心永遠在好人的胸膛里跳動一樣。

而好人壞人終究得死，只落得黃土一抔。到頭來，所有浮華都只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後記：?

感謝大家對這個系列的喜歡，公號qiushan08更新得更快更多，歡迎關注。對金庸小說的人物點評，完全只憑我個人喜好，可能也有偏頗之處。「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大家求同存異就好，求輕拍。

本人新書《那些讓你痛苦的，終有一天你會笑著說出來》在各大書商平台溫情銷售中（不好意思，我得一直吆喝哇）。有讀者反應說，很適合失戀、失婚人士閱讀。感謝支持！晚安！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