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世界上有諾貝爾生活方式獎,得主一定是村上春樹吧

如你所料,村上春樹又輸了。這一次更麻煩,輸給了號稱「他不需要諾貝爾,但諾貝爾需要他」的 Bob Dylan。

但是,村上真的值得同情么?

這當然不是說村上配不上諾貝爾文學獎,而是每年的這個時候,村上春樹都不得不被推到人群中,被複雜、調侃的眼神打量一番。就像小李子之於奧斯卡,(大)部分人並不是真的同情村上春樹,而是如果沒了村上春樹這個幾乎是唯一認識的熟臉——怎能對諾貝爾文學獎評頭論足一番?

來自村上春樹的 Facebook「今年村上能得諾貝爾嗎?」,似乎這條推並非本人所發,而是他的出版社

村上本人也被問起每年因諾貝爾文學獎而被討論的事,他說:「講真話,挺困擾的。因為又不是正式的最終候補,只是被民間賭博機構拿來定賠率。又不是賭馬。」

但我們有理由相信,村上並不會為此困擾。他的身份不僅限於作家,或者說,他留給人們的影響,絕不僅限於文字世界傳遞的觀念和體驗,而是各種層次的日常生活:健身、旅行、愛情、性……乃至如何保持愉悅的性情?如何面對人生的決定性瞬間,又如何與孤獨相處?

而諾貝爾歷來偏好的嚴肅文學得主,關注政治、國家、種族、性別……與它們相比,村上本人似乎更關心日常生活中的趣味,而且大部分都被他安放到了作品主角身上。這種趣味往往被現代人忽視,甚至視作大敵——男人應該永遠保持精力充沛,一心拼搏奮鬥,永遠一副「擼起袖子,衝到前方」的模樣。生活似乎總是應該要「為了些什麼」的,而村上就是典型的「不為什麼」的人。

衝動的酒吧老闆

村上春樹是一位很美式的小說家。

大學期間,他就開始混跡於爵士樂酒吧。在《國境以南,太陽以西》中,村上寫一個爵士樂酒吧老闆的生活:

「開始我也進吧台調製雞尾酒,後來開到兩家,便再沒有那樣的工夫了,轉而專門負責經營管理:洽談進貨,確保人手,記賬,注意凡事不出差錯。我想出了種種方案,並及時付諸實施,食譜也由自己多方改進。以前我沒有意識到——看來自己很適合干這個活計。我喜歡做什麼東西從零開始,喜歡將做出來的東西花時間認真改良。那裡是我的店,是我的天地。而在教科書公司審稿期間,我絕對不曾品嘗到這種快樂。」

村上春樹後來開了一間爵士酒吧,名為「Peter Cat Jazz」

這種快樂,與他之後的寫作、長跑,似乎是同一種快樂。他決定開始寫作的過程也十分自然、乾淨利落,過程卻彷彿似有神諭。

村上是在1978年4月1日下午一點半決定寫小說的。那時候讀了7年大學的他畢業沒多久,年近而立,沒費什麼心思去找全職工作(在當時的日本是一種「自甘墮落」),和妻子陽子貸款開了這間酒吧,每天從頭到晚地聽爵士、調雞尾酒、做三明治。據村上在伯克利的演講:

「我清楚記得那一天,那天下午我在看一場棒球賽,我坐在外場區喝啤酒。我喜歡的球隊是 Yakult 燕子隊,當時是跟廣島鯉魚隊對陣。燕子隊的第一擊球手是戴夫·希爾頓,一個美國人…..不管怎麼說吧,他以一個二壘打將第一個投給他的球擊到了左場。就在這時那個念頭一下子擊中了我:我能寫出篇小說來。」

酒吧店長村上春樹

村上在決定做全職作家後,關閉了酒吧,如今這裡已經徹底關閉

他去酒吧附近的文具店買了自來水筆和一疊紙,每天酒吧打烊後,他就坐在廚房邊上的桌子上寫一兩個小時,直到凌晨三四點。有時候,他深夜回到家中,一直寫到太陽升起,下午再去工作。就這樣斷斷續續寫了兩本書。「我覺得自己活過了相當於普通人兩倍的人生。」他的第一部作品《且聽風吟》獲得了群像獎,這給了他一點信心。32歲那年,他決定關掉酒吧,成為一位全職作家。

聽爵士、熱愛流行文化的美式青年

這是一位隨性、熱衷流行文化的美式青年。隨性到了什麼程度呢?在學校的時候,他留一頭及肩長發,還留了鬍子。「一副常青藤名校學生派頭」,但是在早稻田這身裝扮總給他帶來別人驚異的目光,「我不在乎別人怎麼想,於是乾脆邋遢下去。」

在美國旅居期間,他只喝百威干啤,穿普通學生會穿的輕便運動鞋和T恤,開一輛二手本田雅閣。他告訴《Los Angeles Times》記者:「我願意幹嗎就幹嗎,在這兒我不是名人,沒人在乎。」

年輕的村上和他的貓

同一個村上、同一種眼神和不同的貓

在《斯特普尼克戀人》中,他的主角對流行文化信手拈來:K喝的啤酒一定是 Amstel 牌子的,敏背的是 Mila Schon 的背包,有一次K取笑富有的敏一定擁有「馬爾克·博蘭(搖滾明星)鍾愛的蛇皮拖鞋」。

更不必說他偏愛波士頓馬拉松,用蘋果筆記本寫小說,喜歡穿美國牌襯衫寫作的事。去年,村上在網上圖文並茂地向讀者介紹了自己書房的光景,桌上擱著蘋果電腦,放著瑞士國旗咖啡杯、稿紙、Moomin 滑鼠墊等。

村上春樹的寫字檯全景

村上喜歡用的鉛筆

對了,村上自己還是一名資深「果粉」。自從1991年以來,Mac、iPod、iPhone 到 iPad,他感嘆「真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錢在 Apple」。曾有讀者向他提問,如果有一天,世界只剩下村上一人,他會做些什麼。他回答:「也是躺著讀讀書,用 iPhone 聽 Marvin Gaye,時常跑步。」

資深果粉村上春樹

他喜歡爵士樂,喜歡聽60、70年代的美國流行音樂,披頭士、里克·尼爾森、沙灘男孩、比利·霍莉黛都是他的歌單榜首。在聽了「爵士信使」的現場音樂會後,15歲的他已經開始悄悄省下午飯錢買唱片了。對於音樂,他僅僅是普通樂迷的水平,不過他厲害的地方在於,這些他喜歡的音樂,喜歡的潮流文化,豐富了書中主角們的人生。

村上最近在聽的唱片

長跑與極度自律的偶像

在剛成為職業作家那會兒,村上的狀態並不好。因為需要高度集中精力,他一天要抽六十支香煙,甚至手指都熏成了黃色,體力逐漸下降。

不過既然決心將小說家作為今後安身立命的職業,他開始戒煙、跑步、規律作息。

村上春樹正在跑步

從寫完《尋羊歷險記》開始,他每天四點起床,通常一直寫到下午,晚上十點之前睡覺。他吃巨型沙拉和清淡的日料,幾乎不吃澱粉。

村上決定就當每天只有23個小時算,不管多忙,他都會雷打不動的將一個小時用於運動。寫作也是一樣,「無論狀態如何,艱難還是順暢,我日復一日地坐在書桌前.....直到到達了我自知一直在尋找的那個點。」

他幾乎每天都堅持跑步。每年夏季跑一次全程馬拉松,秋季參加一次鐵人三項賽,這樣堅持了20多年。他的最佳紀錄是3小時31分04秒。

著名的跑步男子村上春樹,如今長跑已經成為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象徵

他堅持每天記錄跑步日誌,後來集結成書,便是那本《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他在書中寫到:

「Pain is inevitable. Suffering is optional.」

這也是他的跑步哲學。「不介意眼下的成績,默默花時間累積奔跑距離,想跑快點就加速,就算加速也為時甚短,只為將身體感受到的愉悅盡量維持到第二天。其要領與寫長篇小說並無二致。在似乎可以寫下去的地方,果決地停下筆來,這樣第二天重新著手時便易於進入狀態。」這是他反覆訓練出的節奏感,令他年復一年保持高產。

想像力的巨人

在《1973年的彈子球》中,村上讓主角為一個配電盤在水庫舉行葬禮,嚴肅地念了一句康德的禱詞「哲學的義務,在於消除因誤解產生的幻想……配電盤喲,在水庫底安息吧!」

《海邊的卡夫卡》中,中田可以和貓交流,還能讓天空像下雨一樣落下成噸的魚;山德士上校幫助他尋找莫名出現在腦海中的「入口之石」,還真的找到了;不僅如此,中田在不知不覺中殺了自己的父親,還與自己的母親和姐姐發生了亂倫的肉體關係。

村上春樹英文版作品,與中文版完全不同的風格

但村上腦洞最大的絕不僅限於此。1991年1月,村上旅居美國,在坎布里奇教授日本文學,期間寫作《奇鳥行狀錄》。裡面涉及到了一場戰役——諾門坎戰役。

然而直到1994年6月,村上才第一次前往中國東北與蒙古邊界地區考察諾門坎事件的發生地。

諾門坎戰役

但是《奇鳥行狀錄》是一部三連載。也就是說,在村上去諾門坎考察之前,他已經用文字塑造了本田先生這一位生還者,想像並細膩描繪了諾門坎屠殺的場景。

對此,村上自己也說:「諾門坎位於中國內蒙古地區,靠近蒙古國境線。我沒有去過那裡,所以完全是憑藉想像,邊在腦中隨意浮想情景邊寫作。小說出版後才得到機會,實地訪問戰場遺址。」

好的愛情的定義

村上春樹22歲和陽子結婚,十足的早婚一族(儘管他的作品中經常出現外遇的情節)。他和陽子的婚禮十分簡單,10月的某一天,兩人清清靜靜地跑去了登記,登記完才開始考慮在哪兒住的問題。

村上春樹&村上陽子

至於對婚姻的看法,從不參加婚禮的村上春樹,在給畫家好朋友安西水丸的千金的書面結婚賀詞寫到:

「Kaori 小姐,恭喜你結婚了。我也只結過一次婚,因此對於結婚這件事並不太清楚。結婚這種事,好的時候非常好。不太好的時候,我總去考慮別的事。不過好的時候,非常好。但願你有很多很多好的時候。祝你幸福。」

對很多人來說,僅憑這段話,他就足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了。

村上式幽默

去年1月,他在自己的官方網站「村上的地盤兒」開啟了一個 Q&A 欄目,短短一個月間,他收到了三萬多個提問,讀者的提問五花八門,大到學業、職業,小到如何逗貓,如何阻止妻子打嗝。

「這事,要不要問問村上先生?」欄目一開通,他收到五花八門的讀者提問

有讀者問他,「妻子老跟我說『你每次都只聽我一半的話』,我一聽到這句話就來氣。村上先生也會因為這樣的事情生氣么?」他回答:「能聽一半都很不錯呢」,下次再被這麼說的時候,你就這樣回過去,就說村上這麼說的。

有25歲的女讀者問,「我失業了,每天都很無聊。但是上班又沒勁,像現在這樣坐著讀書也沒勁。我幹什麼都沒勁。你是靠什麼解決無聊的?」他回答:「消磨時光是種天賦。有人有,有人沒。如果你知道自己沒那種天賦的話,就該儘可能讓自己忙於工作。」

有一位也叫春樹的讀者問,「村上春樹先生也喜歡自己的名字嗎?」他解釋,「我之前總覺得自己的名字有點俗氣啊,想著要是取個筆名就好了。以前有個叫「村上冬樹」的演員。那個名字聽起來感覺有點禁慾好像挺不錯,但如果我突然改名叫「村上冬樹」,讀者一定會很凌亂吧。」

......

最後,他把這400多個問題集結成書,取了一個世界上最長的書名《「這事,要不要問問村上先生?」世人扔給村上春樹的490個疑問,村上真的會好好回答嗎》出版。

怎麼連一個問答都出版成書了?村上先生善於出書,也善於讓讀者買書。如果你讀《舞舞舞》,雲里霧裡看到最後,村上先生會在最後告訴你「這本書理論上是《尋羊冒險記》續作。」你心想,怪不得我沒看懂!於是買了《尋羊冒險記》,直到翻到最後一頁,作者表示「這本書理論上是《1973年的彈珠玩具》續作」,再把這本書看完,書尾赫然寫著「這本書理論上是《且聽風吟》續作」…….就這樣,你能夠在不知不覺中看完很多村上春樹的書。

「我」是自我,而非他人眼中的「我」

村上的書中,幾乎都是以「我」這個第一人稱視角來看世界,去體驗的。

中文世界的「我」只有一個,而日語中卻有兩個,分別是「boku」和「watashi」,在敬語使用嚴格的日語體系中,前者語氣隨便,更像是中文裡的「俺」,多在非正式場合中使用,而「watashi」的「我」,更正式,也更常見。

而村上的主角們,固執地使用「boku」——這在日本文學中並不常見。他筆下的主人公,有大把的好奇心,對人生固有的怪異處冷然、疏離的態度,處於孤獨的狀態,卻又十分清醒。他認為,這是最接近英文中「I」的說法,減掉了幾分日本社會固有的階層感,更多民生色彩,剝離了權威意識。

但「watashi」才是權威。村上無法以任何一種方式忍受權威,他在一個以集體為準則的國家裡拒絕扎堆,如果沒能在日本作家中發現值得借鑒的風格,就著手創造自己的風格。他並不強調日本人特有的心態和日本文化。他曾說,「我在寫小說的時候,唯一的念頭就是逃離所謂的日本狀態,離得越遠越好。」

電影《挪威的森林》取景地,兵庫縣神河町,此時高原芒草叢生

作家在耶路撒冷文學獎領獎台上的演講是他本人最好的註解。那時戰爭在加沙地區肆虐,很多本國人警告他如果前來領獎,有支持戰爭某一方之嫌,甚至威脅會燒掉他新出版的書。他說:

「如果人們告訴我——尤其是當他們警告我——『不要去那裡』,『不要那麼做』,我傾向於『要去那裡』、『就那麼做』。你或許可以說,這是我作為小說家的天性。小說家是異類。他們無法相信任何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事物。」

「在一堵堅硬的高牆和一隻撞向它的雞蛋之間,我會永遠站在雞蛋這一邊。」

知乎上有一個問題是「村上春樹有沒有被高估?」似乎受《讀者》《格言》QQ 空間里大多寫著出自村上春樹的文藝句子影響,很多人把他當成文青的敲門磚,剛把門敲開一個縫便迫不及待地扔掉了。但村上值得被人知道的遠遠不止《挪威的森林》,他是風靡世界的暢銷書作家,他寫愛情、性、旅行、跑步健身、寵物……幾乎是日常生活中人們總是無知無覺地打交道的事情。他是真正熱愛並享受生活的人,快樂和無聊他都喜歡。

漫畫家 Grant Snider 總結出村上作品中最常出現的25種因素,貓就佔了三種

而現代人,尤其是現代男性,缺乏享受日常生活帶給他們快樂的能力,反而認為沉浸日常生活的繾綣可能會削弱他們的男子氣度。事實並不總是這樣,而這可能才是我們關注村上和他的作品最大的意義,也是村上和他的作品值得受到最高級別的尊敬的原因。

所以先別急著湊村上明年會不會繼續陪跑諾獎的熱鬧,村上的意義絕不僅限於此——要是真評一個「諾貝爾生活方式獎」,第一個證書一定會頒給村上春樹吧。

作者:微信公眾平台:GQ中國(ID:GQZHIZ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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