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誰言吾非滿族

在清末狼煙四起的時代,坐鎮北境的黑龍江將軍壽山無疑是力主抗擊沙俄的英雄人物。他和父親富明阿、弟弟永山都是驍勇善戰的悍將。富明阿參與過平剿太平天國和捻軍的重要戰役,曾「身被十二創」因傷致殘,在吉林將軍任上也頗多政紀。中日甲午戰爭伊始,壽山與弟弟永山「投筆而起,自請抗敵」,在奉天(今瀋陽)招募義軍,分別被授予統領之職,開赴抗日前線。鳳凰城下,「永山獨為殿,遇伏,連受槍傷,洞胸踣,復強起督戰,大呼殺賊而逝」,在《清史稿》中與鄧世昌並為一傳。壽山則因「謀勇兼優,洵屬不可多得」而累遷至璦琿副都統、黑龍江將軍。

黑龍江將軍壽山

這個在近代史上頗負盛名的抗擊侵略的家族來自於正白旗漢軍,袁姓,正是三百年前在刑場上寫下「死後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的袁崇煥後人,史稱「崇煥裔死,家流寓汝寧,有子文弼,從軍有功,編入寧古塔漢軍。」僅從「壽山」「永山」「慶恩」這樣滿洲式的名字上看,將軍們若是聽到如今甚囂塵上的「漢軍旗人非滿族」論,怕是也會拍案而起大喝一聲「誰言吾非滿族」的。可是,抗擊滿洲的英雄後人為何會反倒成為八旗的英雄?關於清代滿洲旗份下的漢人和八旗漢軍的確立,還真有些話要說個清楚。

被擄掠的勞動力

大約是長期受地廣人稀、輾轉遊獵的生產生活方式的影響,女真社會並沒有形成土地私有的觀念,而是對承擔各種生產活動的勞動力有著更為明確的佔有意識。氏族部落時期的女真社會所形成的是貝勒(beile,酋長)---諸申/伊爾根(juxen、irgen,依附民、自由民)---阿哈(aha,奴隸)的階級結構。在這種結構里,自由民向領主繳納賦稅,阿哈是主人(ejen,額真)的一種財富,他們的勞動產品及子孫也都要歸主人及主人所在的家族所有。

明代女真社會的阿哈,主要來自於對外擄掠的朝鮮人和漢人。據《明實錄》的記載,僅隆慶元年至萬曆十四年(1567—1586)的二十餘年間,有記載的被女真、蒙古各部擄掠的人口就多大7300餘人,同一時期《朝鮮實錄》中關於女真人入境劫掠的記載更是不計其數。萬曆年間的遼東巡撫熊廷弼曾直言:「遼敝已極,遼人已空」「遼海迤西南之人盡。間有存什佰於萬千者,邊吏又不為之保護,聽虜節年檢拾無遺。雖使造物能生人,遼土善育人,而歲計所產,不抵所掠,遼於是無人矣!」

隨著女真族群統一進程的發展,原本散佈於各部的阿哈自然也隨著部落的統一而集中起來,這些人往往是滿洲旗分下包衣人(booi aha,家奴)的主要來源。他們中的大多數被分配到莊園中,主要負責從事農業生產。但隨著征戰的頻繁,他們又要以庫圖勒(kutule,廝卒、跟役)的身份跟隨家主出征,或者打草喂馬、採薪煮飯,或者協助家主搶掠人畜財物。在戰場上,立有軍功的庫圖勒也會被公正對待,奮勇殺敵得功者可以被取消阿哈身份、恢復自由身,不但可以照例拿到賞銀、授予官職乃至世職,贖身的銀子也由國家承擔。這些在後金(清)與明正式交鋒前融入女真社會的漢人,無論是在語言文化或族群認同上,滿洲化的程度都非常深刻。

這些早期進入女真(滿洲)社會的漢人,成為日後八旗滿洲體系內漢姓之人的主要來源。其中「有時亦隨主馳驅」的,被編入旗鼓佐領之中,而「專為家之輿台奴僕」則被編入管領,同屬於旗內的包衣組織。

有清一代知名度最高的漢姓包衣人——曹雪芹

烏真超哈

漢人大批量進入女真(滿洲)社會,是伴隨著努爾哈赤對明朝宣戰開始的。天命三年(1618),努爾哈赤以「七大恨」起兵攻取明朝邊關重鎮撫順,撫順游擊李永芳出降,「編其降民千戶遷興京(今永陵鎮)」;天命四年(1619),開原千總金玉和、王一屏、戴集賢、白奇策等人率部來降,鐵嶺參將「開門迎敵」;天命六年(1621),張大猷「自廣寧來降」,祝世昌「率屬三百餘來歸」;天命七年(1622),遼東巡撫王化貞的心腹戰將——中軍游擊孫德功在廣寧之戰中「火線降金」,鮑承先「隨眾來降」。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伴隨這些降將一同而來的,顯然還有很多明朝建制內的士兵。與生息繁衍在遼東的普通漢人有所不同,他們畢竟是接受過軍事訓練的青壯年,屬於軍隊中的「有生力量」,對於後金(清)的統治者而言,既要提防異動,又要充分利用。努爾哈赤參照八旗制度,將漢人壯丁陸續編立為十六個牛錄(niru,佐領),分別隸屬在八旗之下,由該旗旗主貝勒及固山額真統一管理差派。雖然這些漢人被收納進八旗制度之下,但卻逃脫不到處處受女真(滿洲)人壓迫的現實境遇。

「所有馬匹,爾等不得乘,而滿洲官乘之;所有牲畜,爾等不得用,滿洲官強與價而買之;凡官員病故,其妻子皆給貝勒家為奴。既為滿官所屬,雖有腴田,不獲耕種。終歲勤劬,米穀仍不足食,每至鬻仆典衣以自給。」

皇太極即位後,對漢官降將的憤懣與抵觸情緒有所體察,也力圖改變這種情形。在經歷寧遠之戰和寧錦之戰接連失敗後,皇太極深感火炮對提高軍隊戰鬥力的意義重大,因此在天聰三年第一次經喜峰口入關時曾有意「擄人鑄炮」。據《清太宗實錄》天聰五年(1631)正月初八日載:「造紅衣大將軍炮成。鐫曰:『天佑助威大將軍,天聰五年孟春吉旦造』。」第一批四十門火炮鑄造完備,可是該由誰來操作應用呢?自然是那些熟悉三眼槍、百子銃、佛朗機銃、發熕炮和紅衣大炮使用的明朝降兵。

明軍火器

明軍火器

於是,皇太極將漢人編為六個甲喇(jala,參領,即五個佐領),又將「漢人軍民一切事務,悉命額駙佟養性總理」,「漢兵一旗」正式出現,並被稱為「烏真超哈」(ujen cooha,重兵),旗幟為黑色。關於「烏真超哈」的意思,曾有人認為是後金政權讓漢軍在戰役中「披重甲」、作為「攻城填壕」的「炮灰」出現,因此名為「重軍」。事實上,「烏真超哈」之稱源自於漢軍旗在八旗軍中所承擔的重要任務——炮兵,火炮的裝載往往需要「挽車牛騾」,與騎馬的旗兵相比自然是「輜重之尤者」,因此以輕重之重稱之。並且從已知的史料中看,後金對漢軍旗配給的裝備也並非特殊的重甲,而是與滿洲旗一樣的綿甲,因此「炮灰」之說,當為杜撰而來,子虛烏有。

八旗漢軍

烏真超哈編立的當年,便在大凌河之役中協助攻城,發揮了重要作用。崇德二年(1637)取皮島後,又收編了為數眾多的明朝軍兵,於是將本有一旗的漢軍分為兩旗,左翼由石廷柱任固山額真、右翼由馬光遠任固山額真,旗幟仍用玄青色。崇德四年(1639)六月漢軍旗再次擴編,「分二旗官屬兵丁為四旗」,每旗仿八旗滿洲之制,每固山(gvsa,旗)設牛錄十八個、固山額真(都統)一員、梅勒章京(副都統)二員、甲喇章京(參領)四員,詳見下表:

崇德四年漢軍四旗情形

此時的漢軍為何會出現兩旗共用同一旗色、同屬一名固山額真的現象呢?因為此時固山下的牛錄依舊隸屬於同旗色的八旗滿洲旗分,並非獨立的編製體系,因此此時的漢軍四旗依然屬於過渡階段的產物,不同於日後的八旗漢軍。

崇德七年(1642),清軍取得對明作戰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松錦之戰的勝利,不但俘獲了為數眾多的明軍,還繳獲了大量的火器。據魏源《聖武記》所載,清入關前共有漢兵「二萬四千五十」,光緒朝《會典事例》則記載有漢軍佐領157個,又5個半分佐領,若仍以皇太極時期150人為一佐領測算,則恰為23925人。此時,對內有編立八旗蒙古的先例,對外,有利用火器進擊明軍「以漢攻漢」的考量,清太宗皇太極開始正式編立漢軍八旗。

「設烏真超哈八旗。以祖澤潤、劉之源、吳守進、金礪、佟圖賴、石廷柱、巴顏、李國翰八人為固山額真;祖可法、張大猷、馬光輝、祖澤洪、王國光、郭朝忠、孟喬芳、郎紹貞、裴國珍、佟代、何濟吉爾(蒙古)、金維城、祖澤遠、劉仲金、張存仁、曹光弼為梅勒章京。」

從公元1615年八旗制度的初立至此,後金(清)政權歷經27年完成了滿、蒙、漢軍三個部分的完備。有清一代,雖然八旗之下有過佐領的增設、合併、頂補和裁減,但「八旗二十四固山」之制卻始終沒有改變。不容忽視的是,漢軍旗人和蒙古旗人一樣,在入關前就已經剃髮易服,在八旗制度下與滿洲人共同出征共事、生活交往,說滿語、書滿文,旗內通婚,入關後同一旗色的滿洲、蒙古和漢軍又同被安置在一個生活區域之中,自然在情感和民族認同上日趨接近,並最終融合為一。因此,雖不能簡單的將旗人等同於當今的滿族,但若糾結於八旗內部的所謂血統來源而堅持「滿洲旗內漢姓非滿族」或「漢軍旗人非滿族」論,則亦有簡單粗暴之嫌,難以服眾。

言及至此,有必要明晰一下八旗漢軍、漢姓包衣人和八旗戶下人之間的區別。

八旗漢軍的來源為戰爭中的明朝軍兵,性質與八旗滿洲、八旗蒙古一樣,屬於「奉職於國」的旗分佐領,這種佐領又可以細分為勛舊佐領、世管佐領和公中佐領三種。概括而言,勛舊佐領和世管佐領都是由國初歸附、投奔而來之人編立的,都可以世襲。而公中佐領是由朝廷直接任命的,不可以世襲。

包衣人在本質上是滿洲人的家奴,是「奉職於家」者。作為漢姓包衣,他們雖為漢人出身卻脫離了漢人的身份與地位,接受八旗組織的管轄,是具有一般社會平民所具有的權力的特別人群。而真正意義上的旗下家奴,是所謂「八旗戶下人」(也有人自稱「隨旗人」),他們才是完全意義上沒有獨立人格的「賤人」。


推薦閱讀:

滿族的稱謂與禮儀
致將消逝的玉石扳指!
滿族
榮祿:晚清的最後一位滿族大佬
滿族人的老禮兒與禁忌--胡少奎

TAG:滿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