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最大的創造是專制技術

嘉賓簡介:張宏傑,作家,學者。蒙古族。1972年生。復旦大學歷史學博士,清華大學博士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作家協會主席團成員。著有《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坐天下很累》、《飢餓的盛世》、《中國人的性格歷程》等。有多部作品在韓國及港台出版。

中華民族最大的創造不是「四大發明」 而是專制技術

  張宏傑:宋代以前的中國人,可以說是一個偉大的民族。他創造著,體驗著,發現著,說自己想說,想自己所想,生機勃勃,生趣盎然。

從韓非子到董仲舒,它背後有許多理論提供者。秦始皇在全國範圍內確立郡縣制度,是這一技術大規模應用的開始。漢武帝「獨尊儒術」給秦始皇創立的硬制度,配合上了非常適用的意識形態體系。

  唐太宗完善了科舉制度,把社會的智力資源統一到「皓首窮經」這一條路上來,有力地從制度上控制住了知識分子的頭腦。清代諸君,則大興文字獄,在人們頭腦里直接建立監獄,終於把專制制度推上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高峰。中國社會幾千年的「停滯」「僵化」,正是專制制度所要達到的目標,正反映了專制技術不斷發展所取得的卓越成就。孟德斯鳩說:「中國是一個專制的國家,專制的原則是恐怖,專制的目的是平靜。」(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

  因此專制技術發展史的另一面,或者說這種技術成果的體現,就是一部漫長曲折的國民性演變史。

  梁啟超痛批的國民性缺點還存在 反映現代化久而無功

  鳳凰歷史:近代以來,梁啟超、魯迅、胡適都呼籲要改造國民性,您認為他們提出的改造方式有用嗎?您如何評價國民性改造運動在歷史上所起的作用?

張宏傑:從梁啟超到魯迅再到柏楊、龍應台,多少文化精英接力激烈批判中國人的劣根性,認定中國人身體里有一種難以治癒的「過濾性病毒」。報刊雜誌上,關於「國民性」的案例和報導每每引起全體中國人的熱烈討論。當然,也有人說,所謂中國人的「國民性」,是西方的傳教士和鴉片販子對中國人「精神殖民」的一種手段,其目的是為了打擊中國人的信心,好乖乖接受他們的殖民統治。不論如何,「國民性」已經成為上個世紀以來中國人最熱衷討論的一個辭彙,殆無疑義。

  在人類歷史上,似乎還沒有哪個民族,像中國人這樣對自己的國民性深惡痛絕。也沒有哪個國家,像中國這樣掀起過轟轟烈烈的國民性改造運動。從晚清開始,中國人就堅信,只有徹底挖掉罪孽深重的劣根,中國人才能浴火重生。魯迅、柏楊、龍應台,一代代精英杜鵑啼血,反思、批判、痛罵甚至詛咒國人的劣根性;從梁啟超、陳獨秀到胡適,各派知識分子們苦心積慮,提出種種國民性改造方案;從孫中山、蔣介石到毛澤東,一代代掌權者更發起多次運動,或者「訓練民眾」,或者強制人民「新生活」,或者「狠斗私心一閃念」,試圖塑造一代全新的中國人。可惜,迄今為止,梁啟超沉痛批判的那些國民性缺點,大部分還鮮活地紮根在社會深處,而且在某些方面還有愈演愈烈之勢。事實上,這反映出的是中國社會轉型的不成功,或者說現代化的久而無功。

  毛澤東將思想改造手段運用到極致

  張宏傑:從梁啟超到魯迅,國民性問題仍然被簡化為一個社會成員人人洗心革面的問題。似乎只要人人痛下決心、悔悟自新、告別舊我,即可成為一代新人。個人與社會本來是一種雙向影響的關係:個人的行為固然會影響社會,社會環境更有力地影響著每個人的選擇。然而,從嚴復、梁啟超直到魯迅、陳獨秀,始終只強調前者對後者的決定影響,而且把它絕對化。這種「單向決定論」思路下的思想革命,其實是中國傳統「心學」的另一個變種。當1916年到來之際,陳獨秀仍然滿腔熱忱地向國人呼籲,人人「從頭懺悔,改過自新」。「從前種種事,至一九一六年死;以後種種事,自一九一六年生。吾人當一新其心血,以新人格」,由此進而「以新國家,以新社會」,而使「民族更新」。幾個月後,李大釗也向中國青年發出了自覺再造自我的呼籲:悟儒家日新之旨,持佛門懺悔之功,遵耶教復活之義,以革我之面,洗我之心,而先再造其我。棄罪惡之我,迎光明之我;棄陳腐之我,迎活潑之我。……

  毛澤東是清末以來「新民」說、「激進主義」「徹底解決論」的集大成者。他將思想改造手段運用到了極致。誰都不會懷疑毛澤東用心之良苦。然而結果似乎並不盡如人意,經過如此艱苦卓絕的努力,到今天為止,國民性問題似乎仍然沒有得到明顯的解決,某些方面似乎還有所退步。梁啟超說過:「內亂者,最不詳物也。凡內亂頻仍之國,必無優美純潔之民。內亂時,民生六種惡性:僥倖性、殘忍性、傾軋性、狡偽性、涼薄性、苟且性;內亂後,亦生兩種惡性:恐怖性、浮動性。」

  在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再造文明」 才能使中國獲得新生

  鳳凰歷史:您認為中國人應該如何改造國民性以適應現代社會?

  張宏傑:梁啟超說,中國要變成一個憲政國家,中國人就要從過去的「老百姓」變成「現代公民」,要培養起國家意識、公德意識和尚武精神。這個任務,現在還沒有完成。在台灣社會進步過程中,一個重要啟示是重視對傳統文化的發掘和利用。

  文化大革命的失敗告訴我們,任何一種變革都要有立足的基礎,現代化與其說是一個摧毀傳統的「除舊布新」運動,毋寧說是一個將傳統資源轉化利用的「推陳出新」過程。或者說,文化只可能在舊的基礎上升級換代,而不可能一夜之間全盤更換。

  胡適是以主張全盤西化聞名的。他說,「中國之所以未能在這個現代化世界中實現自我調整,主要是因為她的領袖們未能對現代文明採取唯一可行的態度,即一心一意接受的態度。」然而,胡適的「全盤西化」並不是指毀滅中國舊有的一切。他說,全盤西化只是一個方向,凡是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向全盤西化努力的結果,必然是兩種文化的融合:「我是主張全盤西化的。但我同時指出,文化自有一種『惰性』,全盤西化的結果自然會有一種折衷的傾向。……古人說:『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風斯下矣。』這是最可玩味的真理。」

  因此,在1919年年末,胡適發表了《新思潮的意義》一文,開篇即提出了「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作為新文化運動的綱領。他說,中國傳統思想中也有科學與民主的成分,比如清代的考據學,就是非常科學的學術方法。中國先哲提出的「實事求是」,也是不會過時的思維原則。因此,德先生和賽先生並非是與中國傳統文化完全不相融的「舶來品」,它們完全可以成功地嫁接在中國這棵文化大樹上。因此挽救中國的文化基礎,是要以現代人的觀念,來「整理國故」,分清傳統文化中的精粹與糟粕,去蕪取菁,在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再造文明」,使中國獲得新生。在五四運動的激進主義氛圍中,胡適出人意料地提出「整理國故」,這反映出胡適思想與眾不同的深度。

  與胡適的思路相類似的,是從孫中山到蔣介石,國民政府的領導者一直對傳統文化抱有敬意。他們都有意識地繼承中國文化遺產的正面部分。孫中山多次說,必須去掉中國大地上的「陳土」。不過同時他也認為,中國傳統倫理中的忠孝仁義是極為寶貴的資源,恢復這些品質是國民性改造的重要方面。和孫中山一樣,蔣介石也認為中國國民性的優點和缺點都很突出,發揚優點是改革國民性的重要切入點。他說,中華民族「愛和平,尚忠信」,「忍辱負重,明廉知恥」,「重感情」,「勤勞刻苦」等等,都是我們的「天性」,「德性」。「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這是蔣介石最熱衷和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句格言。敗退台灣後,蔣介石宣稱要「保衛中國文化」,並宣稱國民黨要以傳承中國傳統文化的「正統」為已任。這一決定的背景,一是要掃除日式教育遺存的需要,二是大陸文化大革命的刺激。因此,台灣社會的發展中,並沒有經過大陸「文革」式的對傳統文化進行激烈破壞的一環。台灣人的性格與面貌因此與大陸人呈現出很大的不同

  宋代以後的中國人不但失去了創造力,也失去了感受力。整個民族只剩了一個外殼,沒有了靈魂。社會如同一潭死水,散發出腐爛的氣味,從上層到下層,人們都既狡猾又愚昧,既貪婪又懦弱。用湯因比的話來說,這種生活是「一種毫無意義的存在」,「它之所以能活著只是因為它已經僵化了。」(湯因比《歷史研究》)如果說這幾百年中國人有什麼進步,那就是在政治厚黑學和民間騙人造假術上的進步。

  因此,宋以前的中國人和宋以後的中國人,其實是兩個物種。其差別就好比一個好罐頭和一個變質罐頭的差別,或者說是石墨與鑽石的差別:雖然同是由炭原子構成,性狀卻已經完全不同。中國人的性格歷史如同黃河,先秦是上游,清澈見底,漢唐是中游,雖泥沙俱下,畢竟有波濤洶湧之雄大氣象。明清是下游,經常斷流,奄奄一息了。

  這個變化的過程,為什麼如此?因為專制制度的演進。

  黑格爾說中國是個「停滯的帝國」,湯因比說中國幾千年里處於「僵化狀態」。如果因此而認為中國的傳統社會沒有發展,那無疑是錯誤的。幾千年的中國史其實就是一部專制技術發展史。

  專制制度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一種制度。為了讓這一家一姓能夠千秋萬代享有全天下的膏脂,它盡最大可能地壓縮社會其他人群的權利和利益,盡最大可能地消滅一切對專有權力的覬覦和挑戰,盡最大可能地維持穩定,保持現狀,防止社會發展變化。套用魯迅在《春末閑談》中的比喻,專制技術就是掠奪者刺在中國社會神經上的一根毒針,它使得中國社會麻痹、僵化,失去反抗力,以利於它肆無忌憚地敲骨吸髓。

  因此中華民族最大的發明創造不是「四大發明」,而是專制技術。這一技術,有高深的理論,有精密的設計,有龐大的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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