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單憑這幾根神經,遠不能接近人的複雜
有那麼幾根神經,不動則已,一動而淚下。諳熟了彈撥這幾根神經的,每每能收穫眼淚。不是說這不可以,是說單憑這幾根神經遠不能接近人的複雜。
看見了複雜的,一般不會去扼殺簡單,他知道那也是複雜的一部分。倒是只看見了簡單的,常常不能容忍複雜,說那是脫離群眾……
有位評論家,隔三差五地就要宣布一回:小說還是得好看!我一直都聽不出他到底要說什麼。這世界上,可有什麼事物是得不好看的嗎?要是沒有,為什麼單單擰著小說的耳朵這樣提醒?再說了,你認為誰看著你都好看嗎?誰看著你看著好看的東西都好看嗎?要是你給他一個自以為好看的東西,他卻擰著你的耳朵說:「你最好給我一個好看的東西!」——你是否認為這是一次有益的交流?也許有益:你知道了好看是因人而異的。還有:但願你也知道了,總是以自己的好看要求別人的好看,這習慣在別人看來真是不好看。
好看,在我理解,只能是指易讀。把文章盡量寫得易讀,這當然好,問題是眾生思緒千差萬別,怎能都易到同一條水平線上去?最易之讀是不讀,最易之思是不思,易而又易,終於弄到沒有差別時便只剩下了簡陋。
愛因斯坦說:「凡是涉及實在的數學定律都是不確定的,凡是確定的定律都不涉及實在。」因為,任何實在,都有著比抽象(的定律)更為複雜的牽繫。各種科學的路線,都是要從複雜中抽象出簡單,視簡單為美麗,並希望以此來指引複雜。但與此同時,它也就看見了抽象與實在之間其實有著多麼複雜的距離。而文學,命定地是要涉及實在,所以它命定地也就不能信奉簡單。人類所以創造了文學,就是因為在諸多科學的路線之外看見了複雜,看見了諸學所「不涉及」的「實在」,看見了實在的遼闊、紛繁與威赫。所以,文學有理由站出來,宣布與諸學的背道而馳,即:不是從複雜走向簡單,而是由簡單進入複雜。因此我常有些很可能是偏頗的念頭:在看似已然明朗的地方,開始文學的迷茫路。
簡單與複雜,各有其用,只要不獨尊某術就好。一旦獨尊,就是牢獄。牢獄並不都由他人把守,自覺自愿畫地為牢的也很多。牢獄也並不單指有限的空間,有的人滿世界走,卻只對一種東西有興趣。比如煽情。有那麼幾根神經天底下的人都是一樣,不動則已,一動而淚下,諳熟了彈撥這幾根神經的,每每能收穫眼淚。不是說這不可以,是說單憑這幾根神經遠不能接近人的複雜。看見了複雜的,一般不會去扼殺簡單,他知道那也是複雜的一部分。倒是只看見了簡單的常常不能容忍複雜,因而憤憤然說那是庸人自擾,是「不打糧食」,是脫離群眾,說那「根本就不是文學」,甚至「什麼都不是」,這樣一來牢獄就有了。話說回來,不是文學又怎麼了?什麼都不是又怎麼了?一種思緒既然已經發生,一種事物既然已經存在,就像一個人已經出生,它怎麼可能什麼都不是呢?它只不過還沒有一個公認的名字罷了。可是文學,以及各種學,都曾有過這樣的遭遇啊!
(本文選自《中華散文珍藏版:史鐵生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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