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劍峰:紀念五四運動90周年(東方早報 2009-5-4)
東方早報記者石劍峰
北京五四大街上的新文化運動紀念碑 CFP圖五四是什麼?啟蒙與救亡?科學與民主?自由主義與共產主義?學生廣場運動與知識精英的文化反傳統?這些口號都寫在五四的旗幟上,單獨拿出其中一個在顯微鏡下品味,就可能曲解了90年前的那場政治與文化運動。五四運動並非一個組織嚴密、目標清晰的歷史運動,混亂、喧囂可能才是它的主流,也正因此,90年來我們可以從中解讀出如此豐富的內涵。一個立正起步向前走的五四,必然是單調乏味的,五四的魅力正在於它的眾聲喧嘩。五四是一條大河。1常常說五四要打倒孔家店,但五四運動卻是以保衛孔家店之鄉被動員起來的。在「五四」的舞台上,紅臉和黑臉,新青年和孔家店,都被動員起來。五四運動,不只是陳獨秀、李大釗,也不只是胡適、傅斯年,或者是運動邊緣的毛澤東們;它不只是啟蒙與自由,不只是科學與民主,也不是社會新生活、新文化,它有陳獨秀的「新青年」,有胡適他們的新潮西洋學說,有梁啟超的研究派,有辜鴻銘、章太炎、林紆等的舊學說,還有毛澤東他們的社會改造實踐。《新青年》、《新潮》、陳獨秀、胡適等人固然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主力,但吳稚暉、馬裕藻等人致力於國語統一運動,也是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德先生、賽先生、費小姐、新村運動、安那其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改良派、打倒孔家店派,還有《新青年》之外的《學衡》、《國故》,以及滿城的「選學妖孽,桐城謬種」,共同構成了一個精彩紛呈的五四運動。一個最典型的細節就是,新舊人物們同時都是五四運動的積极參与者。需要澄清的是,僅五四運動這場學生運動中,主要組織和領導者並非是《新青年》們,而是來自《新潮》社和《國民》社的學生。這兩派人物在新文化運動中,分屬新舊陣營,《新潮》社的信徒文化主張極其激烈,而《國民》社的人連白話文都不接受。但在學潮期間,《國民》社的靈魂人物段錫朋卻與《新潮》社的羅家倫過從甚密。「五四」是一條大河,不同支流濤聲喧嘩互相融匯、衝突、推動著左右向前,喧嘩著不同的問題,不同主義,主義中還有主義——同為自由主義者,陳獨秀是激進的自由主義者,胡適是漸進溫和的;同為保守主義者,張君勱是保守自由主義者,梁漱溟是保守傳統主義。而在無政府主義里,更是派別眾多。所有這些其原則是「自我表達和自我滿足」,所有的論戰只有爭論沒有結論,東西新舊、解放與自由、問題與主義、科學與玄學……運動就是一切,懷疑就是一切,爭論就是一切,而背後的邏輯是寬容,人與人之間寬容,社會的寬容。而寬容來自沒有權威和霸權,就像張東蓀所說:「有勢均力敵之對抗,然後始能有容。」也因此,美國杜威的實用主義、易卜生的個人主義、俄國的民粹主義、英國的功利主義,都構成了年輕人的價值原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意義就在於喧嘩——思想的多元和文化的多元,而非一種思想撲滅其他思想,一種文化絞殺另一種文化。新舊非褒貶,新舊人物,康有為梁啟超、胡適陳獨秀、傅斯年羅家倫甚至毛澤東,他們的思想至少在那幾年相互交錯、互相依存,「湊在一起,立在同一水平線上講話」,這才是五四運動或者五四新文化運動最激動人心的魅力所在。瞿秋白在《餓鄉紀行》中道出了一個事實:五四新文化運動並不像後人所理解的那樣,新舊壁壘森嚴,鬥爭你死我活,它更像一個漩渦,把一切喧嘩投擲在裡面翻滾、發酵。新舊是一場雙簧。當然,眾聲喧嘩並非只有辯論、爭吵,大批年輕人組織工讀互助團,為勞工開辦夜校、組辦「平民教育講演團」,這些五四的烏托邦主義者同樣值得尊敬。陳獨秀也曾指出,他們也應參加處理諸如婦女地位、勞工環境、人口問題等論題的社會運動。五四的論題,也從政治、文化轉換至社會。而這也是五四的複雜緯度所在,所以五四絕非幾個精英人物的廣場秀。他們沒有對話規則、共識,即羅素所說的「混亂自由」,他們遇到了一個中國歷史上罕見的機遇,但沒能把握。喧嘩的局面只短暫存在,他們之間猛烈攻擊而不是目標一致地前進,多元的思想最終為二元絕對所取代,要麼是革命同志,要麼就是叛徒滾出去。也由於眾聲喧嘩,明星很多,口號很響,表演秀很誇張,他們最終沒能敵過政治。2五四運動在爆發的瞬間可能是一個抵抗外侮的廣場故事,一個標準的政治事件,可我們紀念、祭奠五四並非如此簡單。它既可以是狹義的五四學生運動,又是影響更為深遠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特別是後者,它既是以往一系列政治變革活動的延續,同時又啟迪了後來的社會革命。五四的複雜性在於,它既是清末民初一系列政治轉型的產物,同時也是對政治改革失敗的背叛。五四時期正在中國的杜威在寫給女兒的信中說:「一位曾對五十種學生報紙做過仔細研究的朋友說,這些報紙的第一個特點是有大量的問號,第二個特點是要求言論自由,以便能找出這些問題的答案。在一個信仰既定權威的教條,又是詩人感覺滿足的國家裡,這種提出疑問的熱潮,預示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但實事求是地講,這個時代沒有到來。五四學生運動的到來,新文化運動演變為激進社會運動,原本開放、多元、眾聲喧嘩的狀態,伴隨著黨派政治,趨向於封閉和排他性。胡適後來說新文化啟蒙運動被五四運動干擾,李澤厚的類似觀點是救亡壓倒了啟蒙,但啟蒙的失敗並不能完全歸咎於學生運動,不談政治的文化運動只能說是幼稚。新文化啟蒙運動的夭折,不在於外部環境的干擾,而是內部的崩潰。魯迅曾感慨,「舊朋友是變化多端,幾乎不剩一個了。」比如陳獨秀前後立場的轉變,比如胡適走向和政府和諧相處,等等。不到十年,五四新文化運動為社會革命所吞沒。所以只有魯迅,這位五四的潔癖者,始終堅持自由思想、自由寫作權利,甚至抨擊自己的知識界同行,因為他們不同程度背叛了五四立場。魯迅最後成了五四的堂·吉訶德,無論環境如何變化,他始終堅持五四的啟蒙立場。3羅家倫作為五四學生領袖之一,後來並沒有把這次運動稱為愛國運動,而是稱為民眾自決運動,他首先看到的是五四對民間社會發展的促進作用。羅家倫還否認這場運動與其他政治運動的聯繫,而純粹是學生的血氣衝動,「沒有一個人是有政治色彩或是有政治目的而在活動。」而另外一些出自當年學生領袖的話語則把五四運動當成是「共產主義知識分子和革命青年學生」領導的,「羅家倫、胡適之流並沒有領導五四」,這樣一種事後的喧嘩,在1919年是始料未及的。1980年代以來,學術思想界有意避開把五四和革命敘事聯繫起來,而把舶來的自由主義拔高,幾乎把個人解放和覺醒的實現變成衡量五四成敗與否的標誌,由此把個人覺醒和個人解放當作五四最重要的價值訴求。與此相關的論調是,五四知識分子批判傳統的一致步調最終凝聚起啟蒙的力量,但最終是救亡的外力傷害了啟蒙的實現。其實無論是革命敘事還是自由主義的五四,都是把五四簡單化了。在某種程度上,發生在五四當天的學生運動和趙家樓的火光,預示著新文化啟蒙運動的結束,喧嘩也趨於可怖的寂靜。(本文參考葉曙明《重返歷史現場》、楊念群《「五四」九十周年祭》、陳平原《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林賢治《五四之魂: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和舒衡哲《中國啟蒙運動》等)http://www.dfdaily.com/node2/node1430/userobject1ai166963.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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