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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鳴:復原晚清政局大變動的甲申易樞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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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樞懿旨下後,表面上看,恭王沒有聚集力量反抗,也沒有更多的大臣像上兩次那樣站出來為他爭取和辯護。顯然,慈禧太后的力量已非昔比,且已用手段分化各位王公親貴,恭王只能默默地離去,回到自己府第後面幽靜的花園裡,閱讀唐詩。

「甲申易樞」,是清廷上層繼1861年「北京政變」之後第二次重大權力更迭,對晚清歷史後來的發展影響至深至遠。2016年4月3日正值「甲申易樞」發動132周年,本文採用近年來新發現的當事人檔案、書信、日記等第一手資料,力圖復原事件的過程。完整閱讀,請點擊查看復原「甲申易樞」系列第一篇、第二篇。

▍樞、譯分置三月十五日,上諭命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印鑰著麟書暫行佩帶。原先總理衙門大臣,一直由恭王領銜,包括軍機大臣寶鋆、李鴻藻、景廉,和不兼軍機大臣的工部尚書麟書、順天府尹周家楣、左副都御史陳蘭彬、宗人府丞吳廷芬、署理左副都御史張佩綸兼差。所以軍機處與總理衙門的諸多事務,都在恭王、李鴻藻手中一併處理。隨著軍機大臣的罷黜,總署一下子失去了決策人物。這天,醇王召集軍機大臣和總理衙門大臣開會,事後他這樣告訴翁同龢:「閻敬銘初次謀面,朴而不華,論亦甚當。與諸君約三事:一謂和而不流;一謂不可求速草率;一謂共戒文飾,僉謂不謬。樞廷、總署分為兩家,亦以為然。」這裡他特別提到樞廷、總署分為兩家的安排,還說「麟書豈勝此任,是以請加『暫行』字樣」,證明此時誰任總理衙門領班大臣,他和慈禧尚未商定,暫以麟書執印,出自他的建議。樞廷、總署分為兩家,就是說,今後不能出現恭王執政時期一人既主軍機、又管外交的局面。這是醇王思考已久的一個辦法。早在同治年間天津教案發生後,恭王同意曾國藩以懲官員殺首禍遣使赴法道歉了結,使得主張對外強硬的醇王深感不滿。同治十年正月二十六日(1871.3.16),他親繕密折面呈太后,提出「我朝制度,事無大小,皆稟命而行,立法盡善。今夷務內常有萬不可行之事,諸臣先向夷人商妥,然後請旨集議,迫朝廷以不能不允之勢,杜極諫力爭之口,如此要挾,可謂奇絕」。在密折中,他提出這是「臣下積弊已深,一味朋比蒙蔽」,「委因辦夷之臣,即秉政之臣,諸事有可無否所致」,第一次提出軍機大臣與總理衙門大臣的許可權疊加問題,主張分治。甚至說:「欲盡君臣大義,每傷兄弟私情,欲徇兄弟私情,又昧君臣大義」,鋒芒直指恭王專權。這次建言,大大加深了他在慈禧心中的分量,使他成為太后手中隱藏的用以遏制和平衡恭王勢力的重要砝碼。自己要獨攬朝綱,手下要分權制衡,著是一切封建統治者的基本信條。醇王關於「樞譯分置」的建議,當年慈禧沉住氣,並沒有拿出來,但她顯然記住了,並在十三年後用上了。又過兩天。十七日,太后命郡王銜貝勒奕劻管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事。原先地位較低、資歷不足的奕劻被突然啟用,走上主管外交的重要崗位,從此進入晚清政局的核心層。奕劻是高宗第十七子慶親王永璘的孫子,永璘死後,其三子綿慜襲封郡王,後晉親王。道光十六年(1836)綿慜死,奉旨以儀順郡王綿志之子奕綵為嗣,承襲郡王。道光二十二年,奕綵因在孝服中納妾被奪爵。同時,永璘第六子輔國公綿性因覬覦王爵,行賄謀襲,事發遣戍盛京。道光二十九年以綿性之子奕劻繼綿慜為嗣。奕劻屬於遠支宗室,早年家道衰落,又屬罪人之後,但他天資聰穎,擅長書畫,住在方家園一帶,與慈禧太后的弟弟桂祥為鄰,走動較多,文化程度不高的桂祥與宮中通信,多請奕劻代筆。奕劻靠著這條特殊途徑,漸漸與慈禧搭上關係。同時,他對恭王奕訢甚為恭敬,作為愛新覺羅氏的大家長(宗人府令),恭王對奕劻也有提攜。同治十一年穆宗大婚時,奕劻獲賞郡王銜,並授御前大臣。後來,奕劻與慈禧越走越近,地位越來越高,光緒二十年獲晉封慶親王,且以貪婪著稱天下。時人文廷式說他「以疏屬承嗣而驟封親王,近代罕見」。又說「恭邸退閑時,知慶王之貪黷,嘗與侍郎志銳言:『奕劻當日貌為清節,凡有人饋送,不得已收一二小物,余別束置之。謂予曰:「此皆可厭,勉為情面留之,概不欲用也。」予故援引之。今貪劣如此,若國家責以濫保匪人,余實不能辭咎』。」呵呵,這裡恭王將自己援用奕劻,也說是「濫保匪人」。

▲ 慈禧太后

晚清是中外關係激烈衝突的時代,外交在當時牽扯著國運安危。甲申易樞後,奕劻被任命管理總理衙門,地位驟升,但畢竟地位和外交經驗均嚴重不足,整個總署團隊的人望亦與原先相去甚遠,顯示樞、譯分家後,連合適的領銜人選都選不出,這給期望營救恭王,轉圜局面的大臣看到了一種進言的角度和希望。

▍阻擊醇王醇王出山,打破原先的政治結構,亦使朝臣議論不絕。醇王在諸王中,潔身自愛,但觀念保守,對世界大勢缺乏了解。更重要的,是他作為皇帝的親生父親,早就表示不參與政治。現在,太后命他過問軍機處「緊要事件」,怎麼避免引發將來的宮廷矛盾和風險,這對於講究綱常秩序的士大夫官員,極為敏感,需要謹慎斟酌。十八日一早,左庶子盛昱、右庶子錫鈞、御史趙爾巽再次上奏,表示反對。盛昱奏摺說:皇太后憂國苦心,以恭王等決難振作,以禮王等甫任樞機,萬不得已,特以醇王秉性忠貞,遂被以會商之命。惟醇王自光緒建元以後,當日請開去差使,情真語切,實天下之至文,亦古今之至理。現奉懿旨入贊樞廷,軍機處為政務總匯之區,不徒任勞,抑且任怨,醇親王驟膺繁巨,怨讟易生。伏讀仁宗睿皇帝嘉慶四年十月二十二日聖訓,本朝自設立軍機處以來,向無諸王在軍機處行走者。年初因軍機處事務較忙,暫令成親王永瑆入直辦事,但究與國家體制未符,成親王著不必在軍機處行走。恭王參贊密勿,本屬權宜,況醇王又非恭王之比。伏懇皇太后恪守祖訓,收回懿旨,遇有緊急事件,明降諭旨,發交廷議。醇王如有所見,亦可具摺奏陳,以資採擇。或容召對,虛心延訪,不必有會商之名。錫鈞、趙爾巽的奏摺也持同樣觀點,理由都是強調醇王的身份不宜與軍機處會商事務。這些抗聲議論,引出慈禧太后新的懿旨:「本日據左庶子盛昱、右庶子錫鈞、御史趙爾巽等奏,醇親王不宜參預軍機事務各一折,並據盛昱奏稱,嘉慶四年十月仁宗睿皇帝聖訓,本朝自設軍機處以來,向無諸王在軍機處行走等因,欽此。聖謨深遠,允宜永遵。惟自垂簾以來,揆度時勢,不能不用親藩進參機務,此不得已之深衷,當為在廷諸臣所共諒。本月十四日,醇親王奕譞與軍機大臣會商事件,本為軍機處現辦緊要事件而言,並非尋常諸事概令與聞,亦斷不能另派差使,醇親王奕譞再四堅辭,碰頭懇恩,當經曲加勉勵,並諭俟皇帝親政後,再降懿旨,始暫時奉命,此中委折,爾諸臣豈能盡知耶?至軍機處政事,委任樞臣,不準推諉,希圖卸肩,以專責成。經此剴切曉諭,在廷諸臣自當仰體上意,毋再多瀆。盛昱等所奏,應毋庸議!」顯然,對於盛昱等人的諫言,慈禧並不太放在心上,早上,她召見醇王之後,頒布懿旨,發出「在廷諸臣,自當仰體上意,毋再多瀆」的訓誡,就輕輕鬆鬆將他們打發了。

▲ 醇王奕譞朝服像

▍再論樞、譯在對局勢進行密切觀察的大臣中,張佩綸扮演了繼盛昱之後第二波營救恭王的角色。張佩綸這幾日因患感冒請假,他私下告訴李鴻章:「十三日大波,固上有積怒,實盛昱一疏激成;盛昱一疏,又王仁東因袒張樹聲詆鄙人激成。其疏以薦徐、唐為鄙人罪,以信鄙人為李鴻藻罪,以任李鴻藻為恭王、寶鋆罪,不過逞其罵坐之鋒,而不知釀成燎原之焰。恭、李黜,徐、唐逮,而鄙人獨中流容與,如綿之受彈愈起,豈非咄咄怪事哉!」張佩綸還向李鴻章提到,閻敬銘「來述慈聖面諭,命不候假滿即出。似此內隙可弭,深恩難負。鄙人當靦顏涕泣一陳,冀回天聽」。易樞事件起於彈劾推舉徐延旭的張佩綸,波及李鴻藻,但慈禧太后真正要打倒的對象是恭王,所以張本人在易樞之後聖眷並未受到影響,這是整個事件的弔詭之處。但張佩綸所具有的耿介、忠直、敢言性格,又驅使他不顧個人安危,公開為恭王抱不平,認為替代恭王的新團隊還不如恭王的老團隊,希圖調解太后與恭王的矛盾。在舉朝大員沉默以觀風向的時候,張佩綸和彈劾張佩綸的盛昱一起,站出來為恭王爭諫,堪稱是晚清「清流」的一曲絕唱。

▲ 李鴻章

此時國家正處在戰爭邊緣。十八日,亦即在盛昱提出醇王不宜會商軍機大臣的同時,張佩綸上奏《樞臣不兼總署窒礙難行折》,借論軍機大臣不兼總署大臣會貽誤時機為由,指出:「臣維總署向由樞臣兼管,誠以今日急務無過於洋務軍務,是以立法之初,恭王及軍機大臣均兼總署,取其機密迅速,遇有要務,可以隨時奏聞,稟承訓誨。恭王為朝廷懿親,各國親與立約,服其威信,是以二十年來外侮迭出,率能化大為小,化有為無,軍機大臣兼總署之明效也。今事閱五日,樞臣無兼理之命而總署特派貝勒重臣,是樞廷譯署畫為兩截。就法越之事而論,電報不能迅達天聽,譯署不能參預戎謀,已多扞格。就各國交涉而論,既驟去一外夷素日信服之親王,又不能見朝廷倚重之軍機大臣,頓生疑忌之心,轉啟刁難之漸。現在正與法國堅持,必使各國群起而猜,殆非萬全之計。臣近日徹夜彷徨,感冒甚重,本擬請假調理,因關係太巨,力疾陳辭,伏乞皇太后皇上聖鑒。」這天,醇王再次召集軍機大臣和總署大臣於隆宗門外造辦處討論樞、譯體制問題。翁同龢注意到,討論持續到下午2時1刻他離宮時仍未結束,可見會議之冗長。

▲ 軍機大臣翁同龢

張佩綸在會議上侃侃而談。據其友人張曾敭的說法,「君以恭邸有大勛勞,系中外望,不宜棄置。於廣坐規醇王甚切。坐中皆感動,王亦無忤,而內不懌。」張佩綸本人則告訴李鴻章:「十八日與醇王縱論,據閻敬銘、張之萬十九、二十日見過之語,均言醇王大為感動。吳廷芬從署中來雲,劻貝勒言,鄙人之說甚是,復極力與醇王密談。現在醇王復促譯署具折,以便力請於上。」張佩綸坦承:「閻、張于洋務隔膜,請樞兼譯為起恭王,並非為閻、張。」但醇王聽後會「大為感動」嗎?後來,張佩綸執筆奕劻領銜的奏摺確實上遞了,並在太后處碰了大釘子,醇王是否在欲擒故縱、假戲真做呢?以張佩綸之聰慧,他看不透醇王真實的想法嗎?未解。

▲ 許庚身

這天,上諭還任命刑部右侍郎許庚身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許庚身是作家高陽的叔祖)。許庚身上奏請辭,奉旨著毋庸固辭。十九日,張佩綸有一函致李鴻藻,頗值玩味:「今日請假矣。許庚身疏辭,此舉當為兼譯署計。閻、張工於避就也。陳蘭彬來言,法雲中國有內蠹,可乘以瓜分之。一牆相近,恨不能開一便門出入,現在公可以薄暮訪談耳。」當時張佩綸住在宣武門外的北半截衚衕,李鴻藻住在丞相衚衕,兩家僅相隔一道院牆,故張有「破牆開門」之說法。顯然,易樞後他仍與李鴻藻保持密切聯繫。張函提到許庚身擔任軍機大臣後將在總理衙門兼職,這個情報也是準確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到閻敬銘「工於避就」,閻敬銘原是「清流」通過張之洞大力援引入局的合作夥伴,張佩綸與他曾頗有聯絡,此次易樞後進入軍機處,似乎與張佩綸在私下溝通中多有閃避,引起張的嚴重不滿。

▲ 李鴻藻

▍諫言失敗沿著樞、譯分置的思路,張佩綸繼續謀劃挽回局面。二十一日,他在致李鴻章函中提到:「恭王之事,因好貨、好色,為聖心所怒,尚非同根相煎。」這個提法非常值得關注。甲申易樞,在張佩綸的觀察中,竟與恭、醇兩王的矛盾無關嗎?張佩綸很直白地說:「時局紛紛,急蕭牆而忘外患。日內張人駿具疏,請召公入決策,以為止沸救燎之計;鄙人雖求去,亦未敢忘天下也。李鴻藻與鄙人交而非黨,及其事棘時衰,避賢樂聖,人即垢為私黨而亦不辭,猶之與公交亦無私,但患難之際,則鄙人亦必與公同之,而不獨求自解也。」二十二日,張佩綸又函李鴻章:「時事如此,果得賢才輔世,誠宜舍舊謀新,奈閻敬銘于洋務隔膜,於治理苛碎,斷非救時宰相。張之洞召入,聞將屬於譯署,若鄙人所請不行,謹當拜手稽首,讓於夔龍耳。」在信的結尾處,張佩綸還說:「醇王既欲轉圜,劻、禮亦願調處,公能以重臣出片言相助否?李鴻藻誓不再出,閻敬銘頗有興緻,銳意以天下自任。」信中張佩綸提到醇王欲轉圜,奕劻和禮王世鐸皆願調處,他在謀劃張之洞進入總署,希望李鴻章公開發聲,以作支持。而閻敬銘「銳意以天下自任」,頗有躍躍入局的意思,這些細節是否準確且待驗證,但也是長期未被人們知曉。二十三日,張佩綸用隱語密函李鴻章,又透露新的信息:「鄙人明日出山,意在禱佛。聞樂道舊疾又作,興以方葯,懷入乞憐,佛寂然。或雲虞作謀主,興、樂不能再合,欲強鄙出,以此飾觀耳。然鄙人之念,百折不回,斷不於人骨肉新故間求捷徑也。小阮之說已得請述,後忽雲再商,至今未下。據云主剛畏公之柔,或雲本有謠,公當入,不願應謠也。」信中「佛」指慈禧,「樂道」指恭王,「興」即「興獻」,指醇王,「虞」即虞山,指翁同龢,「小阮」指張人駿。這封信至少包含四層意思:一是「明日出山」,指張佩綸已經起草並由奕劻領銜總理衙門各位大臣聯署的奏摺,力陳樞、譯不可分劃,再次向慈禧陳情,以樞臣兼總署大臣,將於明日拜發;二是恭王與醇王矛盾爆發,慈禧卻不表態,據稱翁同龢在為醇王謀劃;三是醇王爭取張佩綸出頭任事,張卻不想趁機為自己謀劃利益;四是上日說定張人駿奏請李鴻章進京參與決策,現在太后變卦,奏摺迄今沒有發下。二十四日,張佩綸按預定安排,偕總署王大臣上《樞臣宜兼總署行走折》,列舉六大理由,力證樞、譯斷不可分。翁同龢一針見血地說:「總署遞折,請以樞臣兼總署,意在恭邸而未敢顯言。有夾片撤去。醇邸見時,上切責總署,以為非恭王不能辦。」旋頒布懿旨稱:「諭軍機大臣等: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奏樞臣宜兼總署行走一折,雖係為慎重公事起見,然於條分縷析之中,語多失當,跡近要挾。奕劻等均著傳旨申飭。第念該衙門事務較繁,本日已降旨,令閻敬銘、許庚身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嗣後該衙門應辦各事,責成奕劻等同心合力,務臻妥善,毋得意存諉卸、再行瀆陳。倘有貽誤,惟該大臣等是問!」張佩綸策動樞臣兼總署行走,其致李鴻章密信所透露的各方態度,屢有變化,而整個操作的結果,完全未按原設計的路線圖進行。當日,他又告訴李鴻章:「今日空聽金鑰,未謁珠簾。聞樂道處昨有賜予,恐已心回耶。」這隱指什麼變化,不詳。而結果是,張佩綸他為恭親王復出所作的努力完全失敗了。事後,醇王對翁同龢說:「子房初識,乃一孟浪少年,少按即塌,須大加歷練,始克負荷。日前譯署一疏,奉有措詞過當、跡近要挾申斥之旨,至今伏而不出,其嫩可知。」所謂「子房」即張良,此處指張佩綸,他對張佩綸的藐視是顯而易見的。後來張佩綸外派幫辦福建海防,軍事失敗,無法東山再起,也與醇王對他在易樞後所採取行動的的看法有直接關係。

▍恭醇對詩甲申易樞後,醇王上位,恭王是最大的失敗者。但史料對於恭王的態度、應對的策略和謀劃,卻未留下記載。在歷史小說和影視劇中,處理錯綜複雜的宮廷鬥爭,正是作家施展想像力的大好時機。多年前我讀高陽作品,近看《羋月傳》、《琅琊榜》,慘烈的宮廷鬥爭、絕妙的謀略策劃和精彩的人物對白,令我對作家們虛構情節的能力心嚮往之,可我卻不能。這就使我關於甲申易樞的敘述,保留有很大的空缺,需要坐在冷板凳上繼續搜集資料、發現秘密,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易樞懿旨下後,表面上看,恭王沒有聚集力量反抗,也沒有更多的大臣像上兩次那樣站出來為他爭取和辯護。顯然,慈禧太后的力量已非昔比,且已用手段分化各位王公親貴,恭王只能默默地離去,回到自己府第後面幽靜的花園裡,閱讀唐詩。

易樞之後第七十九天,閏五月初三日,醇王去恭王府拜訪,恰好恭王去離家不遠的西海普濟寺,遊覽日下第一樓未歸。醇王留下七絕兩首相贈:滌盡囂塵十丈埃,銜杯坐待芰荷開。詩情畫意兼禪悅,第一樓中第一才。封逐勞薪袖拂埃,胸襟無復舊時開。羨他松影茶煙里,衲子青年亦辯才。恭王有很好的文學底蘊,回府後,集白居易詩句依元韻奉達:試將袖衫袖拂埃,君手封題我手開。兩幅彩箋揮逸翰,高陽興助洛陽才。幽芳凈綠絕纖埃,白藕新花照水開。且共雲泉結緣境,甘從人道是粗才。醇王收到後,再步原韻賦詩送呈:天衣不染世間埃,丹府奇葩次第開。自愧解嘲嘲未巳,濡毫空慕子云才。曾從人海盪繁埃,曾撥疑雲日月開。一枕北窗清夢罷,翛然高詠玉泉才。兩兄弟間,環繞著醇王詩原韻,開始不斷往複唱和。醇王詩均為原創,恭王詩均集唐人詩句,雖說應酬文字,卻也暗藏機鋒。比如恭王集句中有「人間步步生塵埃,長嘯一聲天地開」,「沉沉煙霧壓浮埃,半鎖樓台半復開」,「昨夜雨涼今夜月,言情不盡恨無才」,「老我不堪詩思杳,謫仙依舊是詩才」。醇王和詩,更有諸多暗示,有一組詩,題曰《六兄又以集唐八截句仍用前韻見示,再依韻賦呈,以志自春徂夏之雜感雲》,其中寫道:「閑身保國愧涓埃,多病心花倦不開。」另作注云「自去秋病至新正始愈」。「雲影無心舒捲幻,宏才高蹈勝輇才。」另作注云「三月間被會辦之命,固辭弗許」。在一些詩句的旁註中,還提及九妹壽庄公主之薨,和自己的兒子載洸四月殤故,「只余灃兒甫二歲」。這些皇家骨肉生死離別,為兄為父心緒情感,和整個宮廷爭鬥風雲波瀾,中法戰爭和戰謀劃交織在一起,片言隻語,引人掩卷遐想不已。易樞之後,前軍機大臣寶鋆則賦一詩,取名《甲申季春中旬作》,直抒胸襟:邯鄲一枕笑匆匆,年近耄期心自童。魚藻關切仍北闕,鶯花滿眼又東風。釣鰲乏術慚龍伯,失馬澄觀等塞翁。寄語同升諸碩彥,不須咄咄學書空。他是在說,回首往事,陪伴恭王,叔嫂聯手執政,不過是邯鄲一夢。展望未來,遠離江湖,滿眼東風。慈禧啟用的新人高明如何,歷史的演進將做出證明。

▲ 軍機大臣寶鋆

▍十年一夢「甲申易樞」之後,在以慈禧太后為核心的最高統治層,形成了醇親王奕譞、禮親王世鐸、貝勒奕劻聯合執政的「三駕馬車」,處理日常政務。執政伊始,他們就感到處理國務之艱難。在對法交涉中,開始傾向議和。中法戰爭之後,清政府朝廷上下政務鬆弛,腐敗加劇。醇王儘力迎合慈禧,甚至為她精心修建頤和園,但仍然難逃慈禧的猜忌。陳寶琛曾作詩婉諷,謂之「阿母歡娛眾女狂,十年養就滿庭芳」,即是當日政壇的寫照。十年光陰匆匆過去。斗轉星移,歲月翻到光緒二十年八月二十八日(1894.9.27)。此時,中日甲午戰爭雙方宣戰不到兩個月,清軍海陸兩線的作戰一片敗績。北洋海軍在十天前的黃海海戰中沉沒五艦,陸軍也從朝鮮全境撤退。這天上午,慈禧太后和德宗在西苑的頤年殿東暖閣,分別召見慶王奕劻、軍機大臣,以及戶部尚書翁同龢與禮部尚書李鴻藻。十年前,翁同龢、李鴻藻均為軍機大臣,因「甲申易樞」而與恭王奕訢一起去職。這次他們奏請懿旨,請求在國家的危急關頭,重新啟用恭王。翁同龢在日記中記載:「上執意不回,雖不甚怒,而詞氣決絕,凡數十言,皆如水沃石。」翁同龢所記的「上執意不回」,是指光緒皇帝還是慈禧太后,他沒有明說。次日,翁同龢奉懿旨前往天津,代表最高當局,向李鴻章面詢戰局和聯絡俄國的謀劃。同日卻另有重要事情發生。根據曾任清末軍機章京和民國高官的許寶衡先生所作《恭親王奕訢甲午入樞事札記》,有如下描述:「先日,禮親王世鐸與孫毓汶、翁同龢、李鴻藻、徐用儀、剛毅(筆者按:翁同龢此時赴津,剛毅是十月才補授軍機大臣的,故名單不準確)同詣邸請謁,恭王辭以病,拒不見。禮王等於次日奏聞慈禧太后,乃遣李蓮英往問疾,王不能拒。蓮英先傳太后聞王病,並述平時殷念之旨,又問王之飲食起居,瑣屑備至。言次漸及時局之艱難與兩宮之憂勞,又言及樞廷輔佐之無能,遠不如甲申以前,王大為感動。然後,蓮英又述慈聖待見之殷。王遂謂:吾明日當挾病入覲,蓮英即叩頭謝曰:王爺如此,實為國家之福!即當歸奏以慰慈意。於是次日入見,遂奉樞直之旨。」禮王是否曾率領這幹人馬前去拜訪恭親王,以及李蓮英是否二十九日再去面請,現在未見其他史料佐證。但據檔案記錄,二十九日,太后命傳諭宗人府,安排次日召見恭親王。九月初一日,慈禧太后召見了被她革去一切職務,在家閑賦十年的恭親王奕訢。旋發布懿旨稱:「見王病體雖未痊癒,精神尚未見衰,著管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事務,並添派總理海軍事務,會同辦理軍務。」又諭著在內廷行走(十一月初八日補授軍機大臣)。許寶衡還記載:恭王退下後,來到軍機處,「禮王迎見,跪安,稱『請老爺安』。王曰:『汝如何亦稱我老爺?』又曰:『汝在軍機如許年,何以弄得如此之糟?』禮邸及諸公皆噤不敢聲。」禮王為人庸碌而無作為,本來就是醇王的傀儡,光緒十七年醇王去世,慶王奕劻崛起,頗得太后寵信,禮王依舊主持日常工作,國家卻是每況愈下。恭王在甲午戰爭作戰失敗之時得以復出,但膽略、謀劃和責任心均早不如從前,他伴隨著大清王朝,伴隨著慈禧太后,漸漸走向末日。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初十日(1898.5.29),病逝於戊戌變法發動之前。[完]

作者:姜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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