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在心中的疼痛
06-10
記得是個飄雪的季節,奶奶隨紛紛揚揚的雪花走了。她走完了風霜雨雪,踉踉蹌蹌的91個春夏秋冬…… 奶奶走得匆匆,走得讓人不舍;奶奶走得從容,留給我的是烙在心中的疼痛。 一 一個冬天的一個傍晚,漫步街頭,殘陽燒紅了天邊,燃盡了最後的激情,夕陽西下的絢麗,讓我體悟了從容的魅力。可就在此時,我們接到了奶奶病危的消息,來不及多想,火速趕到了鄉下姑姑家。剛下過雪,雪花把鄉村妝點得蕭索、肅穆,積雪覆蓋了院落,我的心也不免染上了蒼涼。「黑子」沒如往日的「汪汪」,夾著尾巴尾隨著進了屋子;昏黃的燈光,滿屋子的鄉親們,面帶憂傷複雜的表情,屋裡的氣氛凝固了。炕上,奶奶依偎著姑姑,臉色蠟黃,沒有血色;痛苦的呻吟,帶著顫音的哼哼聲,讓人聽了心跟著顫抖。見我們進來,屋裡寂靜的人群沸騰了:「哎呀!孫子、孫子媳婦來了,親人來了!」奶奶見了老公和我,渾濁無光的眼睛閃爍出了瞬間的光亮,她乾裂的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一個字兒。老公縱身上了炕,撫摸著奶奶枯乾的手說:「奶奶,咱去醫院吧!我送您去!」奶奶的手動了動,卻沒看孫子。我心忐忑走到跟前,奶奶渴求的眼睛盯著我,倒像我是她的救命稻草。奶奶要和我說什麼?想想一個月前,我和奶奶……唉!誰想奶奶……見我怔著,老公碰了碰我。我恍然大悟:奶奶是讓我完成她二十多年前的叮囑…… 二 我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奶奶,心中有份期待。 八十年代中後期。從大連旅行結婚回來,聽說奶奶從鄉下回來,老公和我要去見奶奶,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奶奶。早聽他說,他和奶奶最親了,沒有奶奶就沒有他。於是,我心中勾勒了一個慈眉善目的奶奶形象,滿心歡喜地來到奶奶家,老公拉著我到奶奶跟前兒。初見奶奶,她端正地盤著雙腿坐在床頭兒,穿著老式的大襟衣服,頭髮梳得流光,髮髻盤在後邊,聾拉著臉,褶皺的臉寫滿威嚴,特像威面八方的「太后」老佛爺,哪有半點兒慈祥?老公介紹說:「奶奶,這是您孫媳婦,怎麼樣?」奶奶盯著我,左瞧瞧右看看,那目光不像在看人,像在看一頭母豬,估摸它能生幾個豬仔兒。約摸幾分鐘,奶奶乜斜著眼睛說:「要說小模樣兒是沒挑,細皮嫩肉挺俊的,可好看不一定中用,那小細腰兒一陣風能刮折了,她能奶孩子嗎?」我羞紅了臉,恨不得有地縫想鑽進去。都什麼年代了,真把我當成母豬了?老古板!老公岔開了話題:「你看我奶奶就是智慧,會拐彎抹角地夸人,哈哈!」 不管老公如何打圓場,第一次見面,奶奶便給了我這樣的印象:一個不近人情的老古板。 後來我也沒如她所願,給她生個重孫子,反而生了一個重孫女;儘管女兒漂亮可愛,可沒能在奶奶心中掀起漣漪。她看著襁褓里的重孫女,反倒說:「你還能再生個孩子嗎?」我沒接下言。她明知不讓生二胎,說此話的目的顯而易見。其實,自生了女兒以後,我像變了個人,身體健康了,精神也好了許多。女兒給我帶來了幸福,給我帶來了活力。可我不能敷衍奶奶,也不想承諾什麼。 三 日子一天捱過一天,一晃就到了春節。春節對我來說已失去了新鮮感,因我的繼母婆婆有言在先,心臟不好不管奶奶,公公年歲大了,多少也有些力不從心,因此,每年春節,只好由我們去陪奶奶。也許奶奶經歷太多了,她的人生充滿了悲歡離合,跌宕起伏的電視故事,興許很難吸引她的眼球,所以她很少看電視。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她從不看春節聯歡晚會,這可是一年一度的電視盛宴啊!電視機只能無奈地在那兒靜靜地休眠。我滿腹委屈,誰不喜歡看春晚?可因奶奶我們卻不能第一時間收看春晚。吃完三十兒餃子,聽著窗外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只能陪著奶奶聽她嘮叨。奶奶是老公最摯愛的人,沒有奶奶也沒有他。因為在老公出生時,婆婆難產,出生嬰兒該是呱呱落地,可他卻沒有聲息。奶奶靈機一動,拎起孫子照著屁股啪啪兩下,「哇」的一聲,把孫子拉回了人世。回憶奶奶的一生的確不易,於是我再不滿也只能忍著…… 我和奶奶躺進被窩,她便開始講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聽了奶奶心酸的往事,我那委屈又算得了什麼呢?想想都慚愧。 那是日本人佔領中國的戰亂時期,爺爺在瀋陽經商,奶奶留在家裡照顧她的公公,身邊還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還得種地、拾柴、養豬、養雞,風裡雨里,受盡折磨。公公脾氣古怪,一不高興就拿兒媳出氣。奶奶是個要強之人,心中受不了委屈,一委屈就頂嘴,可公公哪容她不順從?拿著掃把滿大街追著打罵,惹得村上的鄉親哭笑不得……奶奶心裡委屈去娘家訴苦,可她的父親和公公是光著屁股長大的發小兒,不會替女兒說話,反倒說女兒不該頂嘴,以順為孝。從此,奶奶就啞巴吃黃連有口難言了。 那年,也是雪花紛飛的季節,快過年了,奶奶帶著孩子們去瀋陽和爺爺團聚,到了瀋陽下火車時,站台上到處是拿著寒光閃閃刺刀的日本兵。奶奶拽著三個孩子,戰戰兢兢地穿過崗哨。路過鐵路時,有一列火車停在那兒,大概是在等時間,奶奶回家心切,決定從火車底下爬過去。等她們爬過去後,人剛起身,拍了拍塵土沒走出幾步,那火車便咕咚咕咚開動了。望著拉著長笛、冒著白色氣霧遠去的火車,奶奶嚇出了一身冷汗。老天爺呀,真懸!大過年的差點沒了命。 可奶奶哪裡知道,等待她的還有腥風血雨…… 到了瀋陽,一家人團聚了。爺爺每天去上班,偌大的院落里,只有奶奶和三個孩子。東北的冬天很冷,孩子們凍得圍著被子坐在熱炕頭兒上,唧唧喳喳地吵鬧著,奶奶也不管,任他們瘋玩兒,忙著去西屋收拾東西。西屋沒生火爐,她凍得瑟瑟發抖,收拾爺爺帶回的年貨,準備做好年飯過個團圓年。奶奶喜上眉梢,好不容易盼到了年,孩子們也解解饞…… 「媽,媽呀!救命啊!救……」一聲聲慘叫從東屋凄厲地傳來,奶奶跑進東屋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一個穿著襤褸的瘋子,正揮著砍刀舉過頭頂,上下翻飛著砍刀,濫砍兩個五、六歲的女兒。奶奶看著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女兒們,心痛得顫抖著,身子往下沉。可她看到隨著砍刀的起落,被嚇傻的兒子滿臉鮮血。兒子是王家的根,拼著性命也要保住啊!她急了,來了蠻勁兒,蹭地一下竄了過去,拉起兒子就跑,邊跑邊扯著嗓子喊著:「救命啊,殺人了……」 這一聲瘮人的喊聲驚動了四鄰,五六個壯漢,拿著斧子、鐵鍬、木棍跑進屋子,亂棍把瘋子制服。可憐那兩個女兒,才五六歲大,沒能穿上新衣服,沒能吃到年夜飯,沒能參悟人生,便遭遇了飛來橫禍,悲慘離世。這個年,淚水被奶奶淹沒了,很長一段時間她的眼前,晃著兩個女兒的臉,那被砍得血肉模糊的臉…… 我被奶奶的遭遇震撼著,我想當時的奶奶,一定聽到了心碎的聲音,一定是心碎了的疼吧?奶奶自言自語:一個瘋子又能把他咋樣?只能被家人關起來,從此不見天日。怪只怪那兩個孩子命苦啊! 我含著淚水安慰奶奶:「奶奶,您保住了我爸啊!您的大兒子!」奶奶臉上有一絲安慰,又瞬間消失了。說了句:「唉!睡覺吧!以後啊,奶奶託付你點事兒……」 那晚我失眠了,看著睡著了的奶奶,安詳的臉上透著些許慈祥。隔著窗帘的縫隙,數著寒夜裡天幕上格外發亮的星星,我想奶奶就是其中的一顆吧,是一顆普通的,沒有名字的星辰,安靜地高懸在天際,閃爍著微弱恆久的光輝。望著無數顆星星,我迷茫了,猜不透奶奶會託付我什麼…… 四 人是奇怪的生靈,一旦有了心靈交匯,那麼,一旦遇到人生取捨,就會有出人意料的結果。 那年,我意外懷了孕。女兒開玩笑說生下來吧,有個弟弟、妹妹多好,省得和你一樣孤孤單單的。老公在一邊說了,別瞎說了,生二胎公務員還想幹嗎?於是女兒和我打賭說,媽媽,你信嗎?這事兒啊,我太太(曾祖母)知道了,肯定想要個重孫子!」我嘴上沒說什麼,也默許了女兒的說法,那老太太巴不得有這機會呢! 一天,我們去看奶奶,女兒愛和奶奶惡作劇,跟奶奶擠眉弄眼:「太太,我告訴您個特大喜訊!噹噹當!我媽懷孕了,您說該要嗎?」奶奶聽了,仔細端詳我的臉說:「真是個小子,可是……」沒等奶奶說完,我直接了當地問奶奶:「奶奶,您是說我即使被開除了,也要給您生重孫子嗎?」 奶奶板著臉說:「你說啥呢?我能忍心讓你再遭那份罪?再說,好好的工作哪能白瞎呀!就你那身板兒我可捨不得。」 奶奶的話一出口,我倒尷尬了,也讓我吃驚,心裡熱乎乎的。我好奇地問奶奶:「奶奶,說實話,您不希望我給您生個重孫子?」奶奶說:「要說不么,那是假話,可政策不準超生,你身體又賴巴,我寧可不要重孫子。可有件事兒,你要替我做……」 奶奶蹭著小腳,從柜子里小心地拿出一個包裹,放在床上慢慢打開。不看則已,一看我害怕了,是一套壽衣。奶奶平靜地告訴我,這是她六十六歲那年,一針一線縫製的,現在她已七十多歲,遭過的罪數不過來,也要強了一輩子,去那邊找爺爺穿得不能湊合,要體體面面、利利索索地離開。奶奶指著一件件壽衣告訴我,應怎麼個穿法兒,都有什麼講究。面對傷感的死亡話題,奶奶平和地給我講解,沒有半點憂傷,那種淡定從容的叩問,讓我對生命有了坦然的解讀…… 奶奶為何委託我?我不解。奶奶說,按說這是兒媳婦的事兒,可是你婆婆我指得上嗎?你姑姑們又是外姓家的人,而你是我孫子媳婦……還記得你們搬家時奶奶給你錢的事嗎?從那件事兒我看出你很善良,還樂意聽我嘮叨,只能指望你了,我信得過你!」原來,奶奶知道那次給我錢的秘密。這是五年前的事兒,奶奶聽說我們搬了新居,從柜子的布包里拿出一卷人民幣,說這一千塊錢你們拿去,買些日用品。我開始不好意思收下,奶奶不高興了,硬塞到了我手裡。侯海洋基層風雲www.xs1234.com我接過錢一看只有伍佰,並非一千。我愣了,思索片刻,心想,錢是卷著的,一定是奶奶記不清楚了,決不會有意撒謊。她那麼大年紀,省吃儉用,把節餘的錢送給我們,已讓我十分感激,不能當面說穿,這會讓老人十分尷尬。回到家裡和老公說起,他動情地擁著我說,我的確沒看錯你,你做得對!從那兒以後,奶奶每年都拿出壽衣,在我面前把程序和講究從容地演示一遍,恐怕是擔心我會忘記。自她七十多歲開始,老人年年都如此輕鬆地談起死亡的話題,整整持續了二十幾年…… 五 又是一個冬天,我公公婆婆去廈門小叔子那裡小住,孤獨的奶奶只好去了鄉下我姑姑家。儘管姑姑、姑父對奶奶十分孝順,可奶奶是個很傳統的人,老是叨咕那兒畢竟不是自己的家,時間長了,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多次吵著要回家,讓姑姑姑父左右為難。 一次,我和老公去鄉下看奶奶。背著姑姑姑父,奶奶拉著我的手說:「秋實啊!奶奶在你們姑姑家住不慣,這兒是鄉下,想吃什麼都沒有,我都瘦得皮包骨頭了……」話沒說完,淚珠就開始在眼眶裡打轉兒。我仔細端祥老人,她臉頰的確已消瘦許多,皺紋也見深了。我很心疼,立刻說:「奶奶,咱回家吧,您到我那兒住住行嗎?」奶奶聽了,渾濁的眼睛閃著光亮:「走,咱回家!」說著就下炕收拾包裹…… 姑姑很不好意思,她擔心我們白天上班,我家還有個老媽,怕照顧不了奶奶。我說家裡白天只有我媽一個人,奶奶來了正好和她作伴兒,老媽不寂寞奶奶也會高興,豈不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九十歲的奶奶和我老媽的年齡相差十幾歲,雖然也有些共同語言,相處還算融洽,但時間一長這才發現,兩人的生活習慣竟截然相反:奶奶不愛看電視,老媽卻離不開電視;奶奶有時想和老媽聊天,而老媽看電視入了迷,根本無暇顧及她;奶奶只愛看戲曲節目,而老媽專愛看體育頻道;奶奶對各類球賽一竅不通,可老媽卻樣樣都懂。於是,奶奶就說出一些諸如「你還是位時髦的老太太啊」等酸溜溜的話語來諷刺老媽。不管奶奶說什麼,包容的老媽倒也沒有在意…… 一晃三個月過去了,相安無事的三個月。有一天,我回到家一進門,奶奶說:「你媽把飯碗打碎了!」我聽了開始不以為然,笑笑說:「沒事兒,碎碎平安!」可誰想奶奶憤憤地說:「你們倒是大方,好吃好喝的,我孫子掙錢容易嗎?」…… 老實厚道的老媽一臉尷尬,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心裡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心理一道防線衝垮了,奶奶觸痛了我心中最柔軟、最不可冒犯的地方。我是獨生女兒,老爸離開了人世,老媽是我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不能讓她晚年受半點委屈,不能讓她覺得生個女兒矮三分。更何況老媽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還要伺候九十多歲的她,即使受苦受累,都沒有任何怨言,難道就為一個飯碗她至於這麼刻薄嗎?……我嘴上沒說什麼,但心裡已做了決定。 晚上我和老公攤了牌。老公聽了雖沒說什麼,但心裡比誰都清楚:我的媽媽是善解人意的賢妻良母,媽媽也給了他缺失的母愛。他更清楚奶奶的個性。就在我們悄悄說著話時,看到了門外有個身影,一個拄著拐杖的身影,佝僂的身影,不是別人,正是奶奶。 第二天,奶奶被送回了姑姑家,她臨走時對母親說:「老姐妹,我哪兒做得不對的,你包涵!」 事後,寬容的母親對我說:你也太好強了,你奶奶挺可憐的,我不會跟她一般見識。再說了,她是羨慕我的晚年生活啊…… 六 也許人生有許多遺憾,有的遺憾也無法彌補。奶奶的人生到底也留下了遺憾,她骨子裡傳統,一生爭強好勝,可她沒能回到心中的家。 我更沒想到,奶奶走後一個月……我的心蔓延著疼痛,這疼痛不是我的悔,是為奶奶老年遭遇的尷尬而疼痛。奶奶用生命救下的兒子,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卻沒能見到他,那不見的理由讓晚輩遺憾。 恍惚中,奶奶渴求的眼神里滿是期待。 我眼含淚水脫口而出:奶奶託付我的事兒,把壽衣給奶奶穿上!奶奶顫巍巍地拉住我的手,眼裡滿含欣慰,慢慢合上了眼睛…… 奶奶走了,利利索索、安詳地走了。我終於釋然了,我完成了二十年沉甸甸的承諾。雪花為她送行。風雪中,一個中年啞巴在送葬的隊伍後邊,嘴裡呀呀地喊著,跌跌撞撞地追著。聽鄉親們說,那是奶奶曾經救助過的孤兒…… 如今,又到了飄雪的季節了,奶奶的忌日臨近了,我心中的疼痛又一次被她觸動。或許,人生也是在疼痛中讓生命更豐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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