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這個女人命不好


前言:臨終前,她躺在房間的地板上,會想到什麼呢?悵然若失——生於秋亦死於秋,一生的景色如秋,秋聲凄涼不忍聽。

一、這個女人命不好

第一次讀張愛玲是二十一歲。買了她兩本厚厚的小說集,翻來覆去,不能入味,即便讀完了也不知所云,真是奇怪。

近二十年閱讀體驗中,從來沒有哪個作家像張愛玲這樣讓我吃力,直到今天,雖然斷斷續續讀了她不少作品,談不上喜歡,也不能說討厭。對我而言,張愛玲就是張愛玲,張愛玲不過張愛玲。

張愛玲小說我讀了感覺隔,她的照片看了卻喜歡,有舊時代風情。張愛玲算不得十分好看,但透過照片中依稀可尋的舊風情足夠迷人。那批女作家,廬隱、蕭紅、凌叔華、林徽因、冰心、丁玲,她們的樣子,各有各的性情與分量,各有各的命運和前途。

廬隱端莊秀麗,蕭紅的眼神里有卓絕與閃爍的不安,林徽因夠美,也有貴族氣,凌叔華書卷味十足,冰心的樣子溫婉智慧,丁玲桀驁不馴中藏著可人;但沒有誰的照片,有年輕的張愛玲骨子裡傾國傾城的秉性。

有一幅照片(見上圖),張愛玲身穿大襖,大襖太大,襯得旗袍太小,於是「只見大襖,不見旗袍」。張愛玲低眉凝眸,置之度外,斯文通脫。我第一次看見張愛玲這幅照片,一看之下,真是嘆她氣質非凡。

張愛玲的身材也不錯。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張愛玲寫信給鄺文美,要她幫自己做旗袍,其中標註了三圍,換算成市尺的話,是「二尺四寸、二尺、二尺八寸」,身材稱得上窈窕了。

張愛玲的相貌雖然生得不俗,但按照中國的相術分析,卻是典型的福薄之相:下巴過尖,顴骨略高,山根太低。這些都影響人生氣數。某年在鄉下,有看相方士走江湖,我將一本書上印刷的張愛玲相片給他看,他甩下一句:「這個女人命不好。」或許真有天數。

二、人生如霧亦如夢

張愛玲出版過一本《對照記》,展示了五十四張照片,並配有文字說明,都是與張愛玲關係密切的親友和她本人的。在現代作家中,公開出版自己相片集的,張愛玲是第一人。李碧華說《對照記》捧在手中一頁頁地掀,如同亂紋中依稀一個自畫像:稚雅,成長,茂盛,荒涼……

《對照記》一九九四年六月由台灣皇冠出版社出版,次年,張愛玲離開人世。張愛玲離群索居幾十年之後,臨死前拋出這麼一本圖片自傳,想想她晚年的處境與心態,《對照記》的問世耐人尋味。我一方面喜歡這組照片,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內心裡是不忍看這組照片的。

翻開《對照記》,想想那個風華早絕滿臉皺紋的張愛玲面對過去的青蔥歲月,內心裡想必會有幾分「人生如霧亦如夢,情如朝露去匆匆」的感慨吧。時光就是這樣,繁管急弦之際,容不得從容回味,已曲終人散。

生命的大樹一枝一葉黯淡下來,如同泛黃的照片,那些風華正茂的照片依舊風華正茂,照中人在經過風風雨雨後臉上卻爬滿了歲月不堪的痕迹,這是生之大苦。任何一個人最終都會輸給時間,輸給生活。

張愛玲的語言好,美艷似罌粟花,又繁複得如同老式拔步床。我有個收藏舊傢具的朋友,每次去她那裡玩,總喜歡在拔步床上坐坐躺躺。那架床整體布局猶如房中又套了一座小房屋,床下有地坪,帶門欄杆,大有「床中床、罩中罩」的意思,況味彷彿讀張愛玲小說。

繁複的美艷成了張愛玲的美學,語言簡直像迷宮。從張愛玲中篇《沉香屑》的白描中,可見一斑:

山腰裡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型的,幾何圖案式的構造,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然而屋頂上卻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邊的框。窗上安著雕花鐵柵欄,噴上雞油黃的漆。

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當地鋪著紅磚,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築的遺風。

從走廊上的玻璃門裡進去是客室,裡面是立體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台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面上。

這樣的文字讓人眼前一亮。整個民國,沒有哪個作家行文能達到如此細緻精美,更沒有哪個作家有張愛玲的靈氣與邪氣。張愛玲的靈氣有邪氣做底子,見人所未見,察人所不察。張愛玲的世俗氣也值得一提,她俗得飽滿充沛,俗出了包漿,她的俗是宋朝舞娘的記賬本,認識社會的價值在明清書法之上。

張愛玲寫《金鎖記》《傾城之戀》《心經》的時候,才華不僅橫溢,簡直衝天,那種巨大的想像力與生僻奇崛的行文,讓人如入寶山。

當代有很多人模仿張愛玲,時過境遷,沒有她的時代,沒有她的才華,學習形式徒然一紙堆砌,甚至是滿目尖酸刻薄。在文學藝術上學習一個人,學神活,學形死,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更沒有兩個相同的大腦。

三、說不盡的傳奇

現在大家突然覺得張愛玲非常了不起,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現在很多人根本就寫不好小說,甚至不懂小說,大家只能在張愛玲的世界體會小說之美,何況她的文字背後有了不起的《紅樓夢》傳統;二則張愛玲本身就是一朵詭異之花,夠絢,有著說不盡的傳奇。

張愛玲就是張愛玲,具有鮮明獨特的個性,時至今日,文學界硬替她套上大師的光環,顯然沒有必要。張愛玲的個性和為人處世的態度,客觀上限制了她在文學上的個人成就,這一點毋庸諱言。

張愛玲肯定不是什麼大師,用不著神話,作為小說家,她固然有自己的獨特之處,但比起魯迅的洞察,沈從文的厚朴,老舍的從容,張愛玲稍微顯得小家子氣了。

離開胡蘭成後,原本的自信沒有了,原本的傲氣也沒有了。愛情對一個女人,特別是像張愛玲這樣的女人來說,實在太重要。沒有愛情,就沒有藝術,甚至連生命個性的光芒都會減弱。

張愛玲太內秀,太內秀的女人通常缺乏生存智慧,缺乏對世事的洞察。在《花凋》里她說:「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這何嘗不是自我心境的表白。

張愛玲的弟弟說:

她的脾氣就是喜歡特別:隨便什麼事情總愛跟別人兩樣一點。她曾經跟我說:「一個人假使沒有什麼特長,最好是做得特別,可以引人注意。我認為與其做一個平庸的人過一輩子清閑生活,終其身,默默無聞,不如做一個特別的人做點特別的事,大家都曉得有這麼一個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壞,但名氣總歸有了。」這也許就是她做人的哲學。

一個人過早專業涉及文藝,並不是件好事。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張小姐也的確出名很早,但沒有享受盛名之下的快樂,相反卻為名所累,不可免俗地多了應酬敷衍,這些為她日後的孤寂埋下了伏筆。

現代派的代表人物劉吶鷗、穆時英,更是因為過早品嘗成名的滋味,在洋場惡少的路子上越滑越遠,最終卷進汪精衛政權,遭人暗殺,死的時候都不到四十歲,可惜是真可惜,活該也是真活該。

傅雷曾說:「奇蹟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下場。」這話原是警示張愛玲的,希望她好自為之。我覺得任何人都應該把這話掛在心頭,能多一份自律。

在張愛玲的創作人生中,其實只有短短兩年的繁華,繁華過去,繁花匝地。自後張愛玲的創作順流直下,陷入困頓之境,此後雖然仍有少量佳作問世,總的來說,已是強弩之末了。

遠足大洋後,張愛玲沒有遇見一個適合她的文學時代,這時候的她,褪去作家的旗袍,成為芸芸眾生中的普通一員,甚至,她連做個小富之家的普通婦女也不行,終日為生活奔波勞累。

移居美國後,張愛玲充分感受到在異國生存的艱難。在美國,有種組織叫文藝營,專門向那些有才華的藝術家免費提供為期三個月的短期住宿。經過別人的幫助,張愛玲進入這個文藝營,分到了宿舍,而且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在這裡,三十多歲的張愛玲認識了一個六十五歲的美國老男人賴雅。

孤身一人漂泊異國他鄉,舉目無親,寂寞苦悶,而賴雅則是第一個從精神等各方面關懷張愛玲的男性。張愛玲可能把賴雅誤認作一個能幫助她打入主流英文文學世界的導師和經濟的靠山,於是這一對不同國籍的老少作家戀愛了。得知張愛玲懷孕後,賴雅同意結婚,但是要張愛玲墮胎。

賴雅是個過氣作家,在事業上已經開始走下坡路,連自己的生存都十分困難。貧賤夫妻百事哀,寫作不能出頭,生活異常困窘。婚後不久,賴雅中風,張愛玲只得放棄回香港發展的機會,一邊工作掙錢,一邊照看他,直至一九六七年賴雅去世。此後,張愛玲的生命中再也沒有一個女人應有的感情寄託了。

張愛玲的小說里,性的意味是極常見的,但她用曹雪芹的手法一筆帶過了香艷。對性的迴避,說明了張愛玲性愛觀有著避世的一面。常常想,張愛玲或許有些性冷淡,若不然一個如花少婦怎麼可能會嫁給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

在自傳體小說《小團圓》中有這樣的句子:「食色一樣,九莉對於性也總是若無其事。」有次在寫到一場性事之後,張愛玲如此自白:

他睡著了。她望著他的臉,黃點的燈光中,是她不喜歡的正面。

她有種茫茫無依的感覺,像在黃昏時分出海,路不熟,又遠。

現在在他逃亡的前夜,他睡著了,正好背對著她。

廚房裡有一把斬肉的板刀,太沉重了。還有把切西瓜的長刀,比較伏手。對準了那狹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現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樓梯往街上一丟。

此時的性事,對兩人非常不愉快了。在男人就要逃亡的前夜,歡娛之後,女人對著熟睡的男人的脊背,居然動了殺機。

由於語言不通和文化不同,張愛玲在美國過得失意潦倒。沒朋友不說,自理能力也差。劉紹銘有篇文章叫《落難才女張愛玲》,名字看了就讓人心酸,才女落難猶如鳳凰折翼。

劉紹銘寫他們第一次見面:「那天,張愛玲穿的是旗袍,身段纖小,教人看了總會覺得,這麼一個『臨水照花』女子,應受到保護。」讀這樣的句子,聯想到張愛玲的後半生,越發讓人覺得造化弄人。

張愛玲最重要的作品是《傳奇》與《流言》,而這個女人,也真是生得傳奇跌宕,生得流言不斷。

一九九五年九月初,張愛玲因為動脈硬化心血管病辭世於美國加州韋斯特伍德市羅徹斯特大道的公寓,終年七十五歲。無兒無女,身邊沒有親友,沒有熟人,就這樣一個人孤獨地離開人世。幾天後,公寓管理員發現了她的遺體。

張愛玲臨終前,躺在房間的地板上,會想到什麼呢?對這個世界,或許已經毫無依戀了。生於九月,死於九月,生於秋亦死於秋,張愛玲的景色也一生如秋,秋聲凄涼不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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