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大表姐夏南

2017-10-11 23:58 | 豆瓣

本文作者「黃輝」,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屋裡老娘病了,卧病在床,大表姐夏南得了信,便趕來家照顧。 我忙說:「這怎麼好意思,麻煩夏南姐…」 客氣話還沒說話,就被她打斷:「哈卵,有什麼不好意思,一屋人,我都是小姨帶大的,要報恩咧。」說著,她就擼袖子,露出胖胖的胳膊,要幹活的樣子,「再說,照顧你老娘,洗換東西,女人更方便些。」 我只有點頭。旁邊坐著老爸欣慰地笑著,原本有些忐忑的心落在肚子里了。 是的,老娘與大表姐關係最好,真可以說,大表姐是我老娘一手帶大的。 老娘的張氏家族,來自湘西鳳凰城,是個大家族,不是說勢力大,而是人口多。那個年代的人,不是拼爹,而是拼下一代,如果屋裡有兩個兒子,出門說話都要硬氣很多。 我老媽有一個哥哥,四個姐姐,兩個弟弟,而大姨媽就是她大姐。外公外婆這麼多子女,卻無力照顧,很早便因病雙雙去世,留下一大幫兄弟姐妹無人照應過活。 按理說,兄弟姊妹這麼多,都說長兄為父,長姐為母,大哥應該是孩子王,可是我的大舅卻是個軟蛋,生性懦弱,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那麼,所有的家庭責任,就被大姐肩負起來了,而她又有著強悍的性格和極高的智商情商,所有的弟弟妹妹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甚至一條街的小孩都不敢惹她。 後來,她結婚了,有雙胞胎女兒和一個兒子,丈夫精明強幹,經營著小河城裡最早的私營食品企業,他們家的生意一度擴展到了省城,很多親戚朋友都在他們的幫助下,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是少數富起來的家族。 那時,我老娘年紀小,還未滿十八,其他姐姐都結婚成家,只有她留在大姨家,幫忙照顧大姨的三個孩子,特別是那對雙胞胎女兒。大表姐夏南性格外向,大大咧咧,最討老媽喜歡;而小表姐夏青,性格內向,不愛說話,心思細膩,名堂最多,不合老媽的脾氣,於是,老媽這個直腸子就厚此薄彼,老大東西喂得多,衣服穿得暖,常常惹得小女兒慪氣,也被大姨媽罵了好幾次,老媽心大,笑笑,還是老樣子。 從我記事起,我就發現我這個雙胞胎姐姐差別大,每次兩個人結伴來我家拜年,我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沖在前面,嬉笑熱情的傻大姐是夏南,落在後面,冷冰垮臉的就是夏青。再後來,分辨她們就更容易了,夏南姐戴眼鏡,夏青姐不戴。 那天進了門後,大表姐夏南就天天來,像是上班一樣,九點進屋,五點回家,不但照顧我老娘洗臉洗頭,按摩吃藥,還幫忙我們打掃衛生,買菜做飯,簡直是個全能的傭人,弄得我們屋裡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夏南姐,莫忙,休息下。」 她倒是一笑:「沒事,當減肥咧。」 她的確胖,身高不到一米六,120多斤,上身像是水桶,下身倒還纖細,勤快人還胖,只能說,到了年紀了,的確,都五十了,剛辦了病退手續,自己小孩也上班幾年了,但還沒成家生孩子,不然也沒空來招呼她小姨。 我記憶裡面夏南姐就和我家親,對我也極好,她像是對老媽報恩,把恩情都投射到我身上。我初一時候,很喜歡集郵,常用零花錢,跑去郵局買新版的郵票。夏南姐曉得後,有一天,笑眯眯地走到我家,摸出一大本集郵冊,塞進了我懷裡。我一看,竟然是本郵冊,裡面全是她收集的郵票,有很多竟然是老郵票,還有少見的文革的郵票,就算是當時,也很少見,值很多錢,只有在那些大人玩家那裡才能看見。 我高興壞了,屋裡老娘卻嚇壞了,「不行,不行,你自己收了那麼多年,怎麼能給小孩咧。」 她卻哈哈一笑:「我現在不集了,留著也沒什麼用,給阿基,也是個學習咧。」 老娘還是擺手,還是搖頭,「講那些!講那些!不行咧,你莫慣壞他。」說完,從我懷裡搶過郵冊,塞回了她手裡。 她說:「都送出去,哪有拿回來的,再說,我這上面都寫了字了。」說著,她打開了郵冊,扉頁上豎排寫著幾個大字:「贈:車大基表弟,學習進步。姐夏南。」 我一看,眼淚流下來了。 老娘只有作罷。 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本郵冊,也是人生中第一筆「大財富」。後來,出了個意外,一天回家,老爸的樣子有些奇怪,過了會他才說,你郵冊里有張「人民英雄紀念碑」的郵票,我和一個叔叔換了,一張換了十多張郵票,你都沒有的。 我一聽,書包都掉到地上,搶過郵冊一翻,竟然真沒有了,差點大哭起來,我那張「人民英雄紀念碑」郵票價值最貴,絕版了,值很多錢,換來的郵票,市面上到處都是,老爸啊,你上當了。 老爸攤攤手,毫無愧疚地說:你那叔叔也喜歡集郵,就當是交個朋友,幫幫他咯。 我沒戳穿他,那是什麼屁叔叔,不過是我老爸想巴結的一個領導,那時我老頭是混政府的,想著升官發財,不惜把兒子收藏的東西送人,簡直「喪心病狂」。 我一周都沒理他,他也不以為意。後來,還是夏南姐曉得了,才跑來做我的工作,無非就是郵票經常有,屋老頭只有一個之類的。看在送我郵冊夏南姐的份上,我還是原諒了「不靠譜」的老頭。 夏南姐曉得這些混政府的脾氣,因為她老公也是這樣的人。她嫁給了政府大院里的官二代,後來做到了國土局局長的位子,她自己的工作也得益於此,去了農業銀行上班,坐櫃檯。那時,銀行的工作世人都羨慕,不累,錢多,福利高,加上老公做官,收入也高,女兒也聰明伶俐,但夏南姐也有本難念的經,就是她老媽,我大姨。 精明透頂的大姨有個最大的毛病,就是控制欲,強迫症,最先受害的就是她的子女。 大兒子,也就是我的大表哥,十六七歲的時候,正是叛逆期,受不了她的控制和嘮叨,一怒之下,離家出走,據說是趴了火車,外出流浪去了。這一去,就是四五年了無音信,有人說他去了少林寺,練了功夫;也有人說,他去了甘肅做了麥客,幫人收麥子;還有更誇張的說,他從雲南偷渡到了緬甸,娶了個緬甸女人。 而兩個雙胞胎姐姐的命運也沒好到哪裡去。老大一個嫁給了政府大院里的官二代,老二一個嫁給搞礦老闆,如此好的女婿,但大姨媽總是不放心,怕這兩個女婿花心出軌,三番兩次地嘮叨叮囑加打聽監督。 終於,一次還鬧到單位,指著大姐夫的鼻子一頓痛罵,說他去舞廳跳舞,搞了外遇,冷落了夏南姐和孩子,沖昏頭腦的大姨潑辣勁搞得整個國土局大樓的人圍觀看鬧熱,女婿很難堪,很惱火,一怒之下,撥打了110,請了公安帶走了大姨媽。這下,夏南姐怒了,徹底點燃了夫妻矛盾,之後分居,鬧到離婚的地步。 姐夫下了決心,不再理會強勢的姨媽一家,而夏南姐也是講話不過腦子的直腸子,威脅姐夫說,曉得他貪污受賄的證據,要離婚,先給錢,不給錢,就舉報,她還偷偷給我媽講,她屋裡床鋪下,滿滿地全是錢... 我聽到這,都怔住了,腦子裡都是鈔票做成的床,夏南姐和姐夫,還是侄女小婷躺在上面的畫面。 分居了四五年後,終於他們的冷戰終於協議離婚了,夏南姐分到了房產和補償,還有女兒。而那一年,在外面流浪的大表哥,臘月里,拖著個滿是鼻涕的小男伢出現在了大姨媽的門前,說是大姨媽的孫子。 「我也是認了,好歹一家團聚了。」大姨媽嘆了口氣。 之後,大姨媽對錶哥表姐三家的控制愈發減少了。她開始專心打理她的房租生意,在一個小商品批發的小區,她有三四間門面,過起無憂無慮地包租婆的生活。 而離了婚的夏南姐開始了她的折騰。他們農行要下崗一批人,可以買斷工齡,拿錢滾蛋,第一個站出來的就是她。她拿了一大筆補償金,徹底和單位劃清了界限,她沒拿這錢去做生意投資,或者買社會保險,而是搞了民間借貸,俗稱「融資」。 那時,小河城剛剛開始這種,民營私企的借錢高利貸,她膽子大,投了好幾家,每個月領著高額的利息,吃香喝辣,穿金戴銀,很快就胖了起來。每次放學路上碰到她,她都會攔住我,從錢包里摸出幾張百元大鈔,塞在我手裡,高興得我那段時間放學都故意繞遠路,想製造不經意地遇見… 後來,老爸老媽曉得了,很正經地把我叫到身邊,口氣嚴肅地說:不能再拿,人情債你還不起。 那時,我不太懂。老頭又嘆了口氣說,夏南這樣搞下去不行,小河城的借貸資金鏈條越玩越大,百分之八十的家庭都在搞融資,他聽說政府有意要收緊政策,收拾這些借貸的企業了。夏南姐還不提回她的本金的話,可能血本無歸。 我不懂,問:那你怎麼不提醒她? 老爸說:說了,不聽,好日子過慣了,收不住了。 果然,北京奧運那年,小河城爆發了融資風暴,幾家企業出現了擠兌風潮,拿不到本金和利益的市民砸了會計部辦公室,然後走上街頭,集會鬧事,先堵了公路,後堵了鐵路。社會上開始流傳,某某政府領導提前抽回了本金,某某老闆被保護起來,於是,群情激動,砸了據說某老闆的金店首飾店,還在政府門前掀翻了市長書記的汽車,要不是,領導秘書靈機一動,扔了一把人民幣,引得大家去搶,肯定會被人打死在街頭… 很快,省里派了工作組,公開抓了幾個老闆和官員,才穩住了局面,然後,就是收拾集會和造謠的頭,拘留了好幾個,其中就有夏南姐。她因為從前老公那裡聽來的一些風聲,在手機上編寫某個領導的段子和黑幕,成為最主要的謠言源頭。 夏南姐第一次進了拘留所。大姨和姨夫嚇壞了,連忙來我屋,找我老頭商量,老頭認識些政府的人,走了些關係,才提前幾天給放了出來。之後,我老娘給夏南姐取了個外號「夏癲子」,「夏癲子」自己曉得吃了個大虧,老實了好幾年。 後來,我畢業,在外地找了份工作,除了過年,很少回小河城,之後,大姨夫去世了,大姨媽也走了,表哥表姐們已經是暮氣沉沉的中年人,哪裡還有什麼精力折騰?可是,那次跟老爸通電話,老爸忽然又說起,你大表姐又出事了! 原來這次是風流債,無事可做的她最近迷上了健身跳舞,認識了個社會上的小白臉教練,據說還是剛畢業的小河城學院的大學生,她錢多,他貌美,一來二去,兩人談起了戀愛,還借了錢,入了股,讓他開健身店,結果,生意失敗,人也跑了,夏南姐人財兩空,氣得她找道上的人,發出了「江湖追殺令」,終於在隔壁縣城,找到了這小子,錢沒有,人光棍一條,胡亂把他打了一頓了事。 結果,這大學生小子維權意識高,偷錄了像,還報了警,這下夏南姐變成了非法拘押,故意傷害的頭目,又一次進了拘留所。 老爸這次倒沒急著去撈人,他對老媽說,這侄女應該好好獃呆,接受下再教育。最後,還是達成諒解,出來了。這次,大表姐算是徹底頹了,不想再婚,也不想掙錢,只想著退休,去學習苗鼓,健身,再抱孫子... 那天,老娘忽然把我叫進了她的屋,神秘地指著屋外,對我說:我覺得你是對的,應該給夏南姐點辛苦費。 我笑了說,好。 老娘接著說:我之前給過一次了,這次你少給點,就這個吧。說著,她豎起一根手指。 我老娘,大姨,表姐她們都是這風格,喜歡神神秘秘地拉著你,給你將一些再正常不過的事,我有些不耐煩地點點頭。 回到房裡,我找了個紅包,塞進了兩千塊錢,我想夏南姐是不會收的,她那豪氣的性格,從小到大,只有她給我的份... 當著老娘的面,我掏出了紅包,夏南姐忙說:都是姊妹,做什麼? 我說:一點心意,這段時間也辛苦夏南姐的...我還要說些什麼,夏南姐已經收下了,我這才有些意外地如釋重負下來。 第二天,九點過了,夏南姐還沒來,到了九點半,聽得樓下有人喊:小姨,開門,我給你買了米和油。 我正在給老娘按摩有些浮腫的腳,老娘一聽的這話,當時,就甩了腳,我嚇了一跳,她嘆了口氣:哎,這個夏癲子。

(全文完)

本文作者「黃輝」,現居長沙,目前已發表了196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黃輝」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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