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病房裡的聖誕節
文 蔡崇達
一
在白色的床單上,在白色的窗帘邊,在白色的屋頂下,他們的名字都不重要,他們統一的身份是,病人。在這裡,人與人的關係也被重組了,患同一種疾病的人,會被安排在鄰近位置,經過幾天的相處,他們成了最熟悉的人。
十六歲時,我因父親的疾病來到這裡。
一開始我選擇和一些病人交朋友。家屬們一般憂心忡忡,病人們為了表現出果敢,卻意外地陽光。每個病人都像個小太陽,當然,代價是燃燒自己本就不多的生命力。
我特別喜歡隔壁病房的漳州阿伯,他有著黝黑的皮膚、精瘦的身條兒,常會以開玩笑的方式回顧往事。
一碗米飯吃不完,他會笑著說:「當年我去相親,一口氣吃下四碗米飯,把丈母娘嚇壞了,但她因此放心把女兒嫁給我。」
他還「調戲」護士,某個護士稍微打扮了一下,他會壞笑著說:「晚上我們去約會?」
父親很妒忌我總找那阿伯,他也振作起來想和我開玩笑,甚至開始主動向我爆料,他談過的戀愛、做過的糗事。但我還是隔三岔五地往隔壁跑。
父親放棄了競爭,卻死活不肯和阿伯講一句話。
每天傍晚我都要到二樓的食堂去買吃的。一天,我照例打包了三份粥、一份肉、一份菜,然後照例想了想,又給漳州阿伯帶了份紅燒肉——醫生不讓他吃,他的親人不給他買,他一直叫我偷偷買給他。
從電梯出來要先經過他住的病房,再到父親的病房。
我走過去看到他的病床空空的,想了想,可能他們全家去加餐了。到了父親的桌子前,擺開了菜,和父母一起吃。我漫不經心地問:「漳州阿伯好像不在,他們可能去加餐了,有什麼好慶祝的?」
「他走了。」母親淡淡地說,眼睛沒有看我。
我一聲不吭地吃完飯,一個人爬到醫院的樓頂去看落日。在上面,我發誓,再不和這重症病房裡的任何病人交朋友了。
二
打掃衛生的王阿姨成了最受歡迎的人。說起來她並不是多麼好的人,喜歡貪小便宜,如果你沒有給她點好處,她就邊收拾邊罵罵咧咧,有時候乾脆假裝忘記打掃。
其實她人緣好的根本原因在於,重症病房裡可以交往的對象太少。只有她,似乎是和疾病最不相干的人,不用在她面前掩飾悲傷或者承受她的突然離去。
我努力挖掘她身上讓人開心的地方,比如,她會提供樓層間的八卦:二樓婦產科,生出了一對連體嬰,父母著急壞了,哭得像淚人,醫生們還在開會研究怎麼剖離。
一連幾天,整個樓層的病人都在討論孩子們未來的生活。
就像一出跌宕起伏的連續劇,謎底一個個揭開:
早上阿姨來,宣布了性別,是兩個男嬰。眾人一片唏噓:「多可惜啊,本來生了雙胞胎男孩兒,該多高興啊。」
下午阿姨來,宣布醫生打算用鋸子鋸開,正在討論方案。眾人一片嘩然,整個晚上研究如何鋸,並運用自己經歷的幾次手術的經驗,交流操作的可行性。
隔天所有人盼著阿姨來,她終於又發布消息了:「可惜心臟連在一塊兒。」
眾人開始糾結了。
她還是日復一日地直播。直到一個星期後,不管別人怎麼追問,她都不說了。
每個人都明白了,是大家共同熟悉而親近的朋友帶走了這兩個小孩。那個朋友的名字誰也不想提,因為誰都可能隨時被帶走。
三
我可以從護士長和新來的那個醫生的眼神里感覺到,他們之間正在發生什麼。
護士長以前肯定是個甜美的女孩,瓜子臉,笑起來有兩個酒窩。不過從我認識她時,她就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說話一直在一個聲調上。
樓層最中間是護士站,類似酒吧櫃檯的樣子,半人高的桌子,有限度地隔開了病房和護士。緊挨著的房間,我們稱之為貴賓室。貴賓室的門一直是關著的,只有那些醫生才能進進出出。
但每個家屬早晚都要進到裡面去,那意味著,你家裡的病人要直面生死,要動手術了。
程序一般是這樣的:前一天晚上護士長會笑著拿張通知單給你,然後說,晚上醫生們想邀請你去一下辦公室,記得帶上覺得必要的人。晚上八點開始,護士長挨個兒去敲門,把一隊隊家屬分別帶往貴賓室。
對於護士長和年輕醫生的戀愛,重症病房裡的每個人都惴惴不安——護士長情緒稍微一波動,就意味著打針的時候更疼了,或者辦雜事時會不耐煩。
於我來說,更是個令人緊張的事情,因為那年輕醫生恰恰是心血管科的,將來手術的某個環節上他有可能掌管著父親的生死。
於是,他們兩個的感情成了整層樓最重要的事件,大家會私底下交流對他們戀愛進程的觀察,探討如何推波助瀾:甲負責打探護士長需要什麼,乙建議醫生買什麼;誰聽到護士長不開心,都要負責讓她開口說出原因,然後集體研究解決辦法。
這樣的日子過得戰戰兢兢,卻也非常熱鬧。慢慢地,我發覺醫生開給父親的刺激性藥物越來越少,然後要求我們每天陪著父親做復健。我隱隱約約感覺到,進貴賓室的日子近了。
四
那個晚上,護士長來叫我和母親了。從護士站的櫃檯進去,總算打開了那扇貴賓室的門。幾張大大的辦公桌,配著靠背椅,唯一的亮點是一張軟軟的沙發。沙發是用來給家屬坐的,讓他們感到安全和放鬆。
主治醫師已經坐在沙發的另一端,看我們來了,滿臉堆笑地起身迎接。其他醫生各自散坐在周圍,那個戀愛中的年輕醫生也在——他果然參與了父親的手術。
主治醫師講了一堆術語,母親和我一個都聽不懂。
「醫生,您能否告訴我,手術成功率有多少?」母親直接打斷他問。
「百分之六十。我和你們解釋一下可能出現的風險,病人的手術,是把一個心臟拿出來,先用心臟起搏器維持,如果中間血壓過低了,就可能不治;然後要切開瓣膜,換上人工的瓣膜,如果這中間有小氣泡跑進去了,那也可能不治……」
母親有點頭暈,想阻止醫生說下去。
但他堅持一句話一句話地說完。「抱歉,這是職責。」他說。
過了大概一個世紀那麼久,醫生問:「你們是否同意手術了?如果做手術,有百分之六十的成功率;如果不做手術,估計病人活不過這個冬天。」
母親愣住了,轉過頭看著我說:「你來決定吧,現在你是一家之主。」
「我能想想嗎?」
「可以,但請儘快,按照檢查結果,病人再不做手術,估計身體就沒條件做了。如果可以,手術後天早上進行。」
我出了貴賓室,一個人再次爬上醫院的樓頂。樓頂四周用一人高的鐵絲網圈住,估計是防止有人輕生。
意外地,我遇到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人。我認出來了,他是在我前面進貴賓室的人,看來,他也被要求成為一家之主。
一般情況下,此刻應該彼此緘默的,他卻開了口:「明天是聖誕節,你知道嗎?」
「是吧。」我這才意識到。
「我父親一直想回家過春節,他說很想看過年的煙花,你說聖誕節能放煙花嗎?」
「不能吧。」
他沒再說話,兩個人各自繼續看著夜幕下路燈邊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還是簽了同意書。
簽完字,那個戀愛中的醫生負責來教我一些事:「明天晚上,你記得挑起你父親各種願望,讓他想活下來,願望越多越好。一個人求生的慾望越強,活下來的機會就越大,而這得靠你們。」
傍晚依然由我負責打飯。母親交代要買父親最喜歡的鹵鴨,雖然他不能吃,但讓他看著也好。我突然想,不能買給他,於是買了他最不喜歡吃的魚片和蔬菜。
父親顯然生氣了,一個晚上都在和我嘮叨。
我哄著他:「後天買給你吃,一整隻鴨,好不好?」
父親不知道手術的成功率,但他內心有隱隱的不安。他顯然有意識地要交代遺言:「你以後要多照顧你媽,知道嗎?」
「我照顧不來,你看我還這麼小。」
他著急了。
他嘆了口氣,說:「怎麼不見你二伯?我給你二伯打個電話,交代他一些事情。」
「二伯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沒空和你說話,等你做完手術再說。」
他瞪著我:「你知道氣病人是不對的。」
「我沒氣你啊,我只是說實話,二伯說後天會過來陪你一整天。」
「你這調皮鬼。」他不說話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這場賭博是否正確,如果父親就這樣離開我,今天晚上這樣的對話會讓我自責一輩子。
母親內心憋悶得難受,走過去想把窗打開。這個時候,突然從樓下衝上一縷遊走的光線,擦著混濁的夜色,往上一直攀爬,爬到接近這樓層的高度,一下子散開,變成五顏六色的光。
病房裡所有人都開心地叫道:「是煙花!」
煙花的光一閃一閃的,我轉過頭,看見父親也笑了。
我知道這是誰放的,那一刻我也知道,他是多麼愛他的父親。我從窗子探出頭去,看見三個保安正把他團團圍住。
九點,父親準時被推進手術室。二伯、三伯和幾個堂哥其實昨晚就到了,他們和我守在門口。
十點左右,有護士匆匆忙忙地出來。母親急哭了,但誰也不敢問。過了一會兒,又一群醫生進去了,二伯和三伯不顧禁令抽起了煙,他們把我拉到一旁,卻一句話也沒說。
快到十二點了,裡面的醫生和護士還沒動靜。等候室里的所有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
過了十二點,幾乎誰都聽得到秒針跳動的聲音了。堂哥想找個人問問情況,但門緊緊關著,又沒有其他人進出。
下午一點多,一個護士出來,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
親人們哭成一團。
二伯、三伯開始發脾氣:「哭什麼哭,醫生是忙,你們別亂想。」說完,狠狠地把煙頭甩在地上。然後,各自躲到安靜的角落裡。
等父親被送到重症加護病房裡,我到處尋找那個放煙花的男孩。
「今天沒有其他做完手術的病人被送這兒來了嗎?」
「沒有,只有你父親。」看護的醫生說。
「你知道和我父親同一天手術的那個人怎麼樣了嗎?他有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兒子。」
「昨天一早他父親和你父親差不多被同時推出去,就再沒見過他了。」終於有人回答我。
我一個人默默地乘著電梯到樓下。燃放煙花的痕迹還在地上,灰灰的,像一層淡淡的紗。
我知道過不了幾天,風一吹,沙子一埋,這痕迹也會不見的。
一切輕薄得好像從來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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