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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皇后阿魯特氏的生前身後

同治十一年九月十五日(公曆1872年10月14日),當孝哲毅皇后阿魯特氏的鳳輿穿過大清門的時候,她一定想不到兩年零兩個月之後,年方十九的同治帝愛新覺羅·載淳便龍馭上賓,又七十五日,她自己也將自盡而死,終年二十二歲。

這位新皇后所走的是皇城的正門——大清門,只有皇后大婚才可以從大清門穿過,其餘的妃嬪只能走紫禁城的後門——神武門。大清門之後,皇后的儀駕、龍亭、鳳輿沿著紫禁城的中軸線接連穿過天安門、端門的中門,直至午門才能見到迎接自己的夫君、當朝的皇帝。只不過皇帝的身後,隱匿著兩個影影綽綽的身影,那才是整個帝國的實際掌權者——東宮慈安和西宮慈禧。

此時的阿魯特氏年方二十,長同治帝兩歲,蒙古正藍旗人。其父戶部尚書崇綺,為大清立國二百多年以來,唯一的一位以漢文參加科舉並高中狀元的蒙古族人。阿魯特氏自幼即淑靜端慧,讀書十行俱下,德容甚茂,一時滿、蒙各族皆知將來必位居中宮。阿魯特氏更有一項絕技,那就是以左手寫大字。《清宮詞》中的一首《詠同治皇后》這樣寫道:

蕙質蘭心秀並如,花鈿回憶定情初。

珣瑜顏色能傾國,負卻宮中左手書。

就是說珣、瑜二妃縱然有傾國之貌,但才能終究不及能用左手寫字的中宮皇后。

大婚之後的阿魯特氏和同治皇帝十分恩愛、相敬如賓,本可傳為一段佳話,然而最終的悲劇結局早在冊立皇后的時候就已埋下伏筆。

當初先帝咸豐病逝,慈禧太后鼓動東宮太后慈安,外聯恭親王奕訢發動辛酉政變,處死顧命八大臣,立六歲的載淳為帝,改年號為同治,開始垂簾聽政,兩宮太后已然成為了最高權力的實際掌控者。儘管同治帝漸漸長大,早就到了親政的年紀,可是親政之事卻被慈禧一再以「典學未成」為由拖延了下去,直至同治十一年才為年已十七歲的同治帝舉行大婚典禮——皇帝大婚才真正意味著可以親政。

可是在決定皇后人選的時候,兩宮皇太后卻產生了重大分歧。慈禧希望立富察氏為後,而慈安不喜富察氏輕佻,相較之下覺得阿魯特氏端莊文靜,更有母儀天下之風範。且不論儀容品行,單比較家世,富察氏之父鳳秀,僅僅官居員外郎,堪堪六、七品罷了,而阿魯特氏之父不僅高居戶部尚書,更中過狀元,況且無論儀容德才,阿魯特氏皆高於富察氏甚多,那麼為什麼慈禧卻想要立富察氏為後呢?

這就要從兩宮皇太后的家世說起了。慈安為滿洲上三旗之鑲黃旗人,其父世蔭爵位為廣西右江道三等承恩公鈕祜祿·穆揚阿。而慈禧則出身下五旗之一的鑲藍旗,後來才將自己的母家抬入上三旗之一的鑲黃旗,其父葉赫那拉·惠征官位僅八品吏部筆帖式。更何況先帝咸豐宮中,慈安為中宮皇后,慈禧為貴妃,儘管慈禧是當今同治帝之生母,地位卻在慈安之下,這已然成了慈禧的一塊心病。阿魯特氏出身高貴又位立中宮,分明就是第二個慈安,這深深刺痛了慈禧的自尊。另外,阿魯特氏乃是當初在辛酉政變中被賜自盡的顧命八大臣之一的鄭親王端華之外孫女,他日仇讎之後如今竟要位及自己兒子的中宮主位,慈禧自然憤怒難當。

然而在立誰為後的問題上兩宮太后爭執不下,只好讓同治帝自行決定。清朝皇嗣出生之後不久,就要離開生母另行撫養,以防外戚專權,故而清朝的皇帝和生母的感情並不濃厚。儘管慈禧為同治帝之生母,卻貪戀權勢,不願兒子親政,同治帝早已心懷不滿。相較之下,慈安太后溫厚恭良,視同治帝為己出,反倒贏得了同治帝的好感,最終選擇了慈安中意的阿魯特氏為皇后,富察氏則被封為慧妃。

同治皇后阿魯特氏朝服像

立後之爭實際上可是看做兩宮皇太后的權利之爭,在這場爭鬥最終以慈禧太后的失敗收場,可慈禧從來不會甘處下風,仍舊竭力提攜富察氏。儘管富察氏被立為慧妃,卻以皇貴妃之禮優待,本來大婚典禮上皇后、慧妃以及另外兩位瑜嬪、珣嬪依照清宮禮儀應該同日入宮,然而那日只有皇后阿魯特氏和慧妃富察氏入宮行冊封之禮,瑜嬪、珣嬪的冊封禮則被推遲到一個月之後。同治十三年,慧妃又連升兩級晉封皇貴妃,直至同治駕崩二十年之後,在慈禧太后六十大壽之前,又將其封為敦宜榮慶皇貴妃,而皇貴妃獲四字封號的,清代僅此一例。

儘管慈禧太后處心積慮地將慧妃的地位提高到與皇后幾乎不相上下,然而同治帝的真心卻是不能被其左右的。同治帝與皇后阿魯特氏恩愛相敬、琴瑟在御,越來越疏遠慧妃,慈禧頗為不滿,便對同治帝說:「慧妃賢慧,雖屈居在妃位,宜加眷遇。皇后年少,未嫻宮中禮節,宜使時時學習。帝毋得輒至中宮,致妨政務。」更是處處干預帝後生活,以至於同治帝不堪其擾,乾脆誰也不見,獨居乾清宮。

有關同治帝的死因向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坊間野史中廣為流傳的一種說法是,同治帝與慈禧太后不和,獨居乾清宮時正當年少,便被被宮人引出宮外,流連於煙花柳巷,嬉戲游宴,耽溺男寵,乃至罹患梅毒,或曰癰癤,最終病死。不過,現在最為權威的說法是同治帝死於天花。眾所周知,天花是一種傳染病,不會無端發病,當時宮中並未爆發時疫,久居深宮的同治帝的天花又是被誰傳染的呢?細想之下,方覺私自出宮之傳聞也許並非空穴來風。

這邊同治帝獨居乾清宮,鬱鬱寡歡,那邊皇后阿魯特氏的日子也不好過,更何況阿魯特氏性格耿直、不善逢迎,若非慈禧太后從中作梗,可能早已榮寵後宮。加之阿魯特氏是由大清門抬進來的正宮皇后,又有東宮太后慈安的扶持,明正言順,又在二十歲的年紀,難免有時會露鋒芒。有一次宮中女眷陪慈禧看戲,戲文頗涉淫穢之事,阿魯特氏則回首面壁不欲觀之,慈禧十分不滿,連說了好幾次,阿魯特氏依舊不從。

然而真正刺激到慈禧的並不是阿魯特氏面壁不看淫戲顯得自己格調低俗,而是她戳中了自己的死穴——慈禧可不是由大清門抬進來的皇后!

有人曾勸皇后阿魯特氏切莫與慈禧太后爭鋒,以免蒙受大難,然而阿魯特氏則說:「我乃奉天地祖宗之命,由大清門迎入者,非輕易能動搖也。」宮中遍布慈禧爪牙,阿魯特氏不可能不知曉,估計就是沖著慈禧說的:「我可是走大清門入宮的,你能奈我何?」慈禧聽密探轉述之後,怫然大怒,咬牙切齒,遂起殺心。

更有記載,當日慈禧太后責罰阿魯特氏,命太監掌嘴,然而即便是懲罰宮女一般都不會以掌嘴來羞辱,更何況堂堂皇后了。為此,阿魯特氏向慈禧太后求情,說道:「媳婦可是從大清門抬進來的,請為媳婦留點體面!」慈禧聞言,狂怒而起,宮中人皆變色。

慈禧欲廢后之心已昭然若揭,據崇彝《道咸以來朝野雜記》所載,慈禧太后找醇親王奕譞商議廢后之事,醇親王竟對慈禧說道:「欲廢后,非由大清門入者不能廢大清門入之人,奴才不敢奉命。」這是實話,慈禧太后也只能默然以對。

1900年的大清門

就為一個「大清門」,慈禧太后內心積怨越來越深,於是對皇后阿魯特氏便處處刁難。同治帝病重,皇后懼於慈禧太后不敢前來探病,慈禧罵道:「妖婢無夫婦情。」而同治帝病危之際,皇后悄悄前往看望並且親手照料同治帝並為其擦拭膿瘡,誰知慈禧聽聞後又罵道:「妖婢,此時爾猶狐媚,必欲死爾夫耶?」另外,儘管慈安太后身為先帝正宮皇后,她自己也不是從大清門裡抬進來的,而是選秀入宮逐級加封最終才位及皇后的,聽聞阿魯特氏之言,可能也會心生不快,於是僅僅把阿魯特氏叫到鍾粹宮來安慰兩句也就罷了。此時,皇后阿魯特氏唯一的靠山同治帝身體卻每況愈下,她的處境一片風雨飄搖,而慈禧太后的地位則如日中天。

終於,重病之下,同治帝龍馭上賓,年方十九,距阿魯特氏進宮僅僅兩年兩個月。同治帝一死,皇后阿魯特氏頓時失勢,更要命的是,同治帝膝下無一子嗣。按照「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傳位方式,皇位便由醇親王奕譞之子、慈禧太后的侄子、過繼給慈禧為子的愛新覺羅·載湉繼承,改年號為光緒。

由此,孝哲毅皇后阿魯特氏便處在了一個清朝開國以來所有后妃中從未有過的尷尬位置——皇嫂。

如果同治帝有兒子,即便不是阿魯特氏自己所出,也能有一個「母后皇太后」的尊號,就好像東太后慈安是同治帝的母后皇太后一樣,依舊位居同治帝真正的生母聖母皇太后慈禧之上。然而對於阿魯特氏,一切都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自己的夫君愛新覺羅·載淳和光緒帝愛新覺羅·載湉確為同輩,於是自己在光緒朝依舊是皇后而非太后,不日光緒帝大婚,則後宮便有兩位皇后,實乃大清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尷尬情況。唯一的彌補辦法就是在皇族「溥」字輩的宗室中找一位過繼給同治為嗣,再立為皇帝,但是依舊想要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絕對不會答應,這一設想分明是在痴人說夢。

同治帝死後十四天,兩宮皇太后就發出懿旨:「皇后作配大行皇帝,懋著坤儀,著封為嘉順皇后。」為皇后立徽號「嘉順」意味著阿魯特氏永無翻身之日已成定局。自古以來皇后在世之時是不需要封號的也不需要徽號的,六宮之內,妃嬪無數,而皇后只有一個,在皇后晉為皇太后才加徽號抑或死後加謚號,平常一概以皇后稱之。可是對於阿魯特氏來說,倘若光緒大婚,後宮之中便會有兩位皇后,那麼則必須加徽號以示區分。然而在尊號「皇后」前面加一徽號「嘉順」稱呼,實乃大清從未有過的稱號,這已明確表明阿魯特氏在宮中已無任何地位,僅僅是同治帝的未亡人罷了。

儘管同治帝駕崩,阿魯特氏失勢處境十分尷尬,然而東太后慈安還在,慈禧太后縱然心狠手辣也要憚讓三分,阿魯特氏若想要苟延殘喘孤老一生似亦可也,但為什麼同治帝駕崩七十五日之後阿魯特氏便也隨同治帝而去了呢?

官方公布的死因十分含混,一句「毀傷過甚,遂抱沉痾,遽於本日寅刻崩逝,哀痛實深」便簡略帶過。而後世大都認為,阿魯特氏之死應為自殺。

一方面,辛酉政變的仇恨至今仍未消解,阿魯特氏又為顧命八大臣之一端華的外孫女,慈禧太后遷怒也說得過去;另一方面,當初立後之爭慈禧太后一敗塗地的惡氣仍然如鯁在喉,而「大清門」之恨也一直壓在慈禧心頭,同治帝一死便全然爆發。另外有些野史記載,阿魯特氏此時已有身孕,若誕下皇子,則慈禧太后垂簾之事便會終結;又言,同治帝死前留有遺詔,明確指定立儲人選,卻遭慈禧篡改,為防止東窗事發,遂要將知情的阿魯特氏逼死。不過後兩種說法待考。

至於阿魯特氏以何種方式自殺,也有不同說法,或曰「吞金死」,或曰「絕食崩」,以前一種說法流傳最廣。

阿魯特氏死後,謚號孝哲嘉順淑慎賢明憲天彰聖毅皇后,宣統元年又加尊謚恭端。不知一生以抬進大清門為榮的阿魯特氏對死後的謚號還滿意嗎?不過最終阿魯特氏得以與同治帝同葬惠陵,同處一室,也算是暫且有一絲寬慰吧。

同治帝惠陵

阿魯特氏死後,其父崇綺稱疾告退,朝廷不準,繼續留用,官運亦無大礙。後來光緒年間,慈禧太后不滿光緒帝維新變法,發動戊戌政變,將光緒帝囚禁瀛台。榮祿獻計立端郡王載漪之子溥俊為同治帝的繼承人,那麼光緒帝的皇位繼承的合法性將被完全抹煞。崇綺聽聞,遙想當年自己的女兒阿魯特氏慘死宮中,同治帝無後故至死仍為皇后,假如溥俊繼承同治帝之位,則阿魯特氏則名正言順地晉為皇太后,於是便積極策劃廢立之事,慈禧太后大悅,命其為溥俊之師入弘德殿講課,一時風頭無貳。可是這一切都是以阿魯特氏之死為代價的,如果阿魯特氏不死,溥俊若真繼承同治帝之皇位,阿魯特氏則會被晉為太后,那還有慈禧什麼事呢?

不過終究計劃未成,八國聯軍攻入北京,慈禧太后攜光緒帝倉皇出逃,謂之「西狩」。崇綺與榮祿為引開八國聯軍以防止襲擊慈禧太后,便化裝成皇帝聖駕直奔保定。不料八國聯軍攻破北京之後,崇綺滿門家屬皆自殺殉國,或命家丁活埋而死,或縱火自焚而死。消息傳來,崇綺如聞驚雷,旋即自縊,死在了保定,其絕筆曰:「聖駕西幸,未敢即死,恢復無力,以身殉之。」

時局動蕩,國運衰微,1929年7月孫殿英盜掘清東陵使慈禧曝屍之後,1945年8月一些土匪流寇又盜掘了一次清東陵,此次同治帝的惠陵未能倖免,孝哲毅皇后更遭辱屍。直到1952年惠陵地宮才被重新封堵上,其間許多百姓進入地宮參觀後,傳言惠陵地宮裡的那位娘娘屍體不腐、面目如生,渾身被扒得一絲不掛,開膛破肚,腸子流了一地。因為盛傳阿魯特氏是吞金而死,便有人將她的肚子剖開,取出腸子仔細擼颳了一遍。至於有沒有找到那塊傳說中的金子,我們不得而知,只是一朝皇后被逼而死本已可憐,身後還遭此戕身之禍,家中滿門更是忠烈殉國,不禁令人嗟悼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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