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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與張愛玲

希區柯克有個理論,最好的電影往往是由二三流的小說改編成的,而頂尖的小說難以拍成好的電影,這個理論放在張愛玲身上基本是成立的。她的名作《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改編成電影鮮有人提及,反倒是那篇不無破綻、江郎才盡的《色戒》,自從被李安打開文字的皺褶推演為影像後,電影連同其原著小說成為整個華語文化世界的觸目奇觀。

誰都看出來了,張愛玲花30年才寫了28頁的《色戒》,是經過改裝了的自己的故事,埋了她半輩子心血,是她作為「污點證人」的自我辯護與呈堂證供。張愛玲這個人很矛盾,20多歲時寫起情事,那點小心思小算盤小伎倆,心裡通透得和明鏡似的,寫得刀刀見血看得人是心驚肉跳,而到了自己身上,遇到了胡蘭成,卻又「低到塵埃里」,如飛蛾撲火一樣奮不顧身,愛得熾熱、愛得濃烈,恰可以用她喜歡趙匡胤那句寫旭日的詩來形容:「欲出未出光辣達,千山萬山如火發。」

張愛玲最好的日子都叫胡蘭成帶走了,40年代孤島中的滬上公寓,「牆壁上一點斜陽,如夢如幻,兩人像金箔銀紙剪貼的人形」。1944年,二人成婚。「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這婚書,胡說前兩句是張的,後面是他續的。文采是後面好,意思是前面深。張簽訂的是終身合同,要的是名分,要的是天長地久,要的是婚姻的本質。而胡蘭成還在自我欣賞,自我陶醉。他也許從來就沒有迷亂過,一直在細細把玩。

電影《色·戒》有段情節,王佳芝在日本酒館給易先生唱《天涯歌女》,易先生感慨寄人籬下、時局叵測,日軍與汪偽政權已是窮途末路,不由得潸然淚下。其實張愛玲原著小說里並沒有這一段,這是編劇王蕙玲從胡蘭成的《今生今世》里化用的:夏天一個傍晚,兩人在陽台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西邊天上餘暉未盡,有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我與她(張愛玲)說時局要翻,來日大難,她聽了很震動。漢樂府有:「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

來日大難,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是亡命之徒,在人生的灰色里,滿是絕望和掙扎,好在最後她還有回憶,就像《色戒》里王佳芝對易先生——「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張愛玲10歲時在期盼愛,20歲時在書寫愛,40歲時在放棄愛,60歲時在整理愛,短短三五年的愛情,這樣細水長流地被思量、被咀嚼、被雕刻。對讀者來說,一個乾癟蒼白、戴假髮、穿一次性拖鞋、只吃罐頭食品的老太太,坐在洛杉磯公寓的一堆紙箱子前,修修補補那個幾十年前驚心動魄的愛情與謀殺故事,這個畫面本身的衝擊力大約也不遜於李安的電影吧。

文 李凡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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