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務正業才是人生之道啊！

編輯/日京川

來自紙城

歷史上有很多昏君，但宋徽宗和李後主是一卦的，叫人恨不起來。「李煜轉世」是後人對宋徽宗一種善意的解讀，作為皇帝卻丟了江山，並非明君所為，這是他的失敗。而如果作為一個普通人，他又是那麼的迷人。

人們總是嚮往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大風大浪羨慕安寧平靜，平淡無奇追求矯情曲折，但事實總逃不過一句「無可奈何」，李煜是，趙佶亦是如此。

—馬菁菁

「故宮博物院」第一任院長趙佶

宋徽宗趙佶生於公元1082 年，就是北宋元豐五年陰曆十月初十日。據說他出生之前，他的父親宋神宗曾經來到秘書省，秘書省在那時候就是現在的國家圖書館，一個藏有天下書畫的書庫。宋神宗在這裡看到南唐後主李煜的畫像，對這位亡國之君的儒雅風度極為心儀，隨後趙佶就出生了。這種故事固然不可信，只是古人喜歡給人物加上濃重的神秘色彩。

事實上，趙佶並不是帝王的第一人選，他的哥哥宋哲宗二十三歲就掛了，年紀輕輕還沒兒子，剩下兄弟中，大寧郡王趙佖年紀最長，按照長幼次序應該是他繼承王位。可這位郡王也倒霉，偏偏患有眼疾，據說是個瞎子。許多大臣覺得，還是一表人才的趙佶更適合當皇帝啊！這個投錯胎的偉大藝術家，陰差陽錯，成為當時中國最有權勢的人。

沒人問過他願不願意當這個皇帝，他也不過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近幾年流行的「宮斗劇」里最讓人心塞的是那一句「無可奈何」，帝王家裡的孩子選擇反而少得可憐，生來就是一枚棋子。人們總是嚮往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大風大浪羨慕安寧平靜，平淡無奇追求矯情曲折，但事實總逃不過一句「無可奈何」，李煜是，趙佶亦是如此。

「李煜轉世」是後人對宋徽宗一種善意的解讀，作為皇帝卻丟了江山，並非明君所為，這是他的失敗。而如果作為一個普通人，他又是那麼的迷人。

除卻君王，他是畫家，是詩人，是書法家，是運動員，甚至是一個完美的情人，父輩打下來的江山正值盛世，國泰民安，他倒也簡單天真，順勢把全部的心思用在了自己熱愛的事情上，趙佶過的日子應該是所有藝術家夢想中的生活。那個時代，是洋溢著墨香和濃濃的文藝范兒的。

宋徽宗最大的舉措之一便是擔任了「翰林圖畫院」院長，並把「畫學」正式納入科舉考試之中，稱「繪畫試」。分佛道、人物、山水、鳥獸、花竹、屋木六科，摘古人詩句作為考題。

別以為考進來就完事兒了，對於考進來的畫家，還得按身份分為「士流」和「雜流」，不斷培訓不斷考核，「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再分職稱。趙院長對於培訓絲毫不馬虎，有位畫家畫了個孔雀，被院長否了，原因是，孔雀先邁的是左腿而不是右腿！

皇上，您是處女座么？！

關於徽宗時期繪畫中的哲學思想，還記得小時候看到電視宣傳片里一分鐘之內花骨朵變成一朵花時的震撼么？比如一朵花，在我們眼裡是有顏色有香味的。再仔細看，它是有脈絡的。它的花瓣有生長秩序，它的花蕊，雌蕊和雄蕊都不相同，就連葉子的脈絡，也有一定的排序方法。畫家要深入到自然當中去，著重對花鳥、山水形式結構進行研究，比較各地山水的不同，四季的變化。

趙佶是用敬畏的心來面對自然的，他的畫家們也是用敬畏的心來面對自然的。

在趙院長的帶領下，宋代的花鳥畫進入中國花鳥畫的黃金時代。法國漢學家謝和耐說「宋代是中國第一次文藝復興」。帝王養藝術家，這種金主，幾千年就這麼一個。是天才甚至是全才，唯獨不是做皇帝那塊料。但中國藝術史上若少了宋徽宗，不知會停滯多少年，人們送給他一個稱號「藝術皇帝」。

趙院長還幹了一件大事兒，隨著宮廷內書畫收藏越來越豐富，甚至百倍於先朝，到達了最高峰。他對宮內的舊藏進行重新裝裱，還親自寫標籤，整理成冊。《宣和畫譜》應該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本宮廷藏畫目錄。米芾在那個時候擔任鑒定和編纂工作，一共二十卷，分為道釋、人物、宮室、蕃族、龍魚、山水、花鳥、花木、墨竹、蔬果十類，記錄有二百三十一名畫家小傳及六千三百九十六件作品，而且，這還不是當時宮內全部收藏！單看這一項，就難怪宋徽宗沒有時間管理國家了。

書畫院里的頭牌

趙佶本人的藝術造詣不比同時代的書畫家差，「瘦金體」獨步天下，書法造詣和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齊名。花鳥畫更不用說，如果有個筆會，集合全天下有名的畫家，拋卻皇帝的身份，他也一定不會比別人差。

相較於他畫院畫家們的細膩，趙院長個人所作的卻是畫風相對粗獷的水墨畫。

「宣和中秘」印章，《柳鴉圖》局部

《宣和畫譜》里有六千三百九十六件作品，院長鑒賞過後認定是真的看著喜歡的就要蓋好多宮內鑒賞印、收藏印，像造訪名勝古迹一樣來個「到此一游」。

這幅印有「宣和中秘」印章的《柳鴉圖》是宋徽宗的代表作，構圖簡練，工筆細緻又有小寫意的生動，特別注意鳥的眼睛，不用墨，用生漆來點睛。生漆是從漆樹上采割的乳白色膠狀液體，一旦接觸空氣後轉為褐色，富有光澤。眼睛的部分等生漆幹了之後，像小豆子一樣凸起來，鳥兒像立刻有了生命。

趙佶《柳鴉圖》　上海博物館藏　卷　絹本設色　34cm×223cm

下面那隻烏鴉是白頸鴉，那個白色的鳥頸不是用白顏料描的，而是用「留白」技法畫出，這是最難的。稍不準確鴉頭和鴉身就銜接不上。這種技法就算是後世的名家也不敢擅用，齊白石有這樣的作品存於北京畫院，可算是對趙院長的最佳繼承了。

紅顏知己

「浮生若夢，若夢非夢。浮生何如？如夢之夢。」

從這幅《柳鴉圖》里就能看出他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就像和李師師的故事，風流韻事流傳世間，充滿了浪漫與冒險，歷史上不知哪個粗人給他一個封號「青樓皇帝」，太不雅緻了，沒文化。

故事版本有好多，結局各不同，深深愛著徽宗的我選了一個我最喜歡的。

李師師本身就是一個傳奇。她是汴京永慶坊染技工匠王寅的女兒，自幼喪母，靠父親用豆漿代替奶水養大。她從生下來就沒有哭過。汴京有個習俗，生下來兒女一定要他們在名義上出家，在佛寺度過一段時間。王寅把三歲女兒送進寶光寺，老和尚摸著她的頭問她：「這是什麼地方？你為什麼來呀？」她才放聲大哭。老和尚覺得這個小姑娘頗有佛緣，當時稱佛門弟子為「師」，「師師」這個名字由此而來。

一年後，王寅入獄病死獄中，四歲的師師無依無靠，被一個年老的妓女李媼收養，十三歲在鎮安坊掛牌接客，不久便名滿汴京城。古代做名妓也要百分之一的天才加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李師師生得美這是天分，琴棋書畫更是要自小培養，養成的是一種氣質。美貌加上深厚的文化底蘊所帶來的脫俗的氣質，那是現代所謂很多「名媛」都無法比擬的。

歷史上的名妓多是這樣的身世，無依無靠被逼無奈淪落紅塵，美貌和才華都抵不過悲慘的身世，燈紅酒綠里，各色人等來來往往，連綿不絕的露水情緣，逢場作戲堪比一個江湖。也許是如此的經歷才能造就有情有義的俠義心腸，她們比平常人更能看透人心。形容名妓的節操有一句話：只賣藝不賣身。現在大多數是：只賣身不賣藝。省事兒。

據說，徽宗第一次慕名而來的時候，師師並不看重他，讓他等了許久，還逼他去洗了個澡這才相見，身著絹衣，化著淡妝，見了面也不說話，只是彈了一晚上的《平沙落雁》。她惱怒地說：「他只是一個做生意的財奴罷了，我幹嗎巴結他？」李媼笑著說：「你這麼倔強，倒可以當見習的御史了。」

宋徽宗被迷住了，經常帶著豐厚的賞賜和師師私會，大多數是稀奇好玩的東西和他喜歡的書畫，師師知道他是皇帝之後，也並不殷勤地巴結，只是跪在地上，求皇帝為她寫一副匾額。當時樓前有杏花盛開，徽宗大筆一揮，寫了「醉杏樓」贈與她。然後拿出帶給師師的蛇跗琴，請她彈奏了一曲《梅花三疊》。

知己相悅，不過如此。

誰不知道這是出於當今天子之手？徽宗哪裡會在意這些，你彈琴我送字，我畫畫你寫詩，所謂琴瑟和鳴，心靈交融，就是這世間最完美的愛情。

有個妃子曾經問徽宗，後宮美女如雲，為什麼獨愛李師師？皇帝說：「沒有別的，只是讓像你們這樣的一百個人，去掉艷麗的裝扮，穿上素色的衣服，叫這姑娘站在裡面，自然會顯示出不同。她那一種優雅的姿態和瀟洒的氣度，不是有了美貌就能具備的。」

這裡或許有得不到的征服欲。李師師曾拒絕徽宗請她入宮做妃子的請求，她是個聰明的女子，不管一朝飛上枝頭成鳳凰這件事情現實不現實，一入了宮，愛情就沒了。金人破宋前夕，師師把皇帝賞賜的金銀珠寶全部上繳給開封府尹，幫助官兵購裝備餉。不久金人攻入汴京城，有人把她抓住獻給金兵，李師師痛罵他：「我雖是風塵女子，卻承蒙皇帝垂顧，寧願一死，也不屈服。」說完拔下頭上的金簪猛刺自己的咽喉，但沒有死，就把金簪折斷吞了下去才死。

趙佶《竹禽圖》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　卷　絹本設色　33.80cm×55.50cm

這幅《竹禽圖》，兩隻鳥兒愉快地棲息在樹上，似是在一起卻離得有一段距離，安安靜靜卻又像在訴說，神采飛揚雍容大氣。宋徽宗一生愛過那麼多女人，唯獨李師師是他的夢吧。

《宣和睿覽》中稱宗徽宗一生畫有一萬五千多幅畫，相當於十幾個畫家一生的作品，再熱愛再勤奮也生不出十幾隻手啊，皇帝就是有這樣的便利，畫院每個月都有考試，趙院長會一一過目，看到喜歡的，有時候可能連名字都不用題，旁邊小太監蓋個他的章，點個贊「朕已閱」，後世看來就像是他畫的了。

這事兒特別容易理解，作為一個「虛榮」的藝術家，要儘可能佔有最大份額的好畫的市場佔有率，宮廷畫師們也樂得向皇上獻寶，畫可以再畫，皇帝不能得罪。那，徽宗帶給師師的字畫可能大多出自宮廷畫師之手吧。

《竹禽圖》局部

只是作品再多，還是失散了，僅存的二十餘幅，都是無價之寶。被判定是徽宗真跡的僅有九幅：

《祥龍石圖》 《瑞鶴圖》 《五色鸚鵡圖》 《寫生珍禽圖》《四禽圖》 《池塘晚秋圖》 《柳鴉圖》 《雪山歸棹圖》 《鴝鵒圖》

不老仙鶴

《瑞鶴圖》是宋徽宗的代表作，也是清朝帝王們的至愛！乾隆、嘉慶、宣統紛紛在上面蓋上自己印璽來表達這股濃濃的真愛之情。莊嚴聳立的汴梁宣德門，門上方彩雲繚繞，十八隻姿態各異的丹頂鶴，在上空翱翔盤旋，另兩隻站立在殿脊的鴟吻之上，回首相望，天空及宮殿周圍的祥雲皆以平塗渲染，更烘托出仙鶴動飛之勢和曼妙體態，氣氛祥和吉慶。畫的後面還跟著趙佶用瘦金體書寫的一段文字。

徽宗畫這幅畫真的是走心了，構圖和技法都非常精到：構圖中一改常規花鳥畫傳統方法，將飛鶴布滿天空，一線屋檐既反襯出群鶴高翔，又賦予畫面故事情節，在中國繪畫史上是一次大膽嘗試；繪畫技法尤為精妙，圖中群鶴姿態百變，鶴身粉畫墨寫，眼睛以生漆點染，整個畫面生機盎然。

趙佶《瑞鶴圖》　遼寧省博物館藏　卷　絹本設色　51cm×138.2cm

《瑞鶴圖》之後第十五年，金兵攻陷都城汴梁。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皇帝被金兵擄走，囚禁了九年，受盡屈辱，他說：「家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山南無雁飛。」

一代書畫宗師、「天下一人」，就這樣在屈辱中客死異鄉，這幅《瑞鶴圖》和宋徽宗一樣，成為一個傳奇。關於政治，不去猜想，不去評說，站在他的畫前，只能讚歎：好美。宋徽宗聽說宮中金銀財寶被金人霸佔不為所動，聽說他辛苦收藏的古玩字畫被搶去時卻癱倒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痛哭不已。他肯定想像不到宋滅亡之後這幅畫流落民間，八百年後才重見天日，乾隆如獲至寶，納入宮中收藏。

《瑞鶴圖》歷經了宋、元、明、清幾代王朝的興衰榮辱，千年的流浪。1945 年，溥儀隨身攜帶數箱珍貴書畫及珠寶玉器逃往日本，途經瀋陽時被截獲，此批重要文物隨即被護送到東北銀行代為保管，其中就包括《瑞鶴圖》。1950 年，劫後餘生的《瑞鶴圖》等一批清宮散失書畫入藏遼寧省博物館至今。

《瑞鶴圖》局部

趙佶用瘦金體在《瑞鶴圖》上書寫的一段題跋：

本文由出版社授權轉載，節選自《山山水水 聊聊畫畫》-<宋徽宗>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