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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學中的假我、無我與真我

力論諸法無我,面臨無我與佛學所大講的業報、輪迴、修行證果相矛盾的理論難題:既然無我,那麼誰來受報?誰在輪迴?誰證道果?誰入涅槃?既然無我,沒有一個建立一切價值的主體、基礎,那麼佛教徒行善積德、修行證果、往生凈土,又有何意義?從無我論,很可能導致在倫理道德和宗教修持方面極其有害的斷滅論邪見。因而,講述無我,是一件頗為困難的事,稍有偏失,便會引起誤解,將人引入歧途。佛陀因此感嘆:

故佛說正法,如牝虎含子:執真我為有,則為見牙傷;

撥俗我為無,便壞善業子!(《俱舍論》卷三十引)

將佛說無我法比喻為母虎口銜初生的小虎,若使人誤認為有真常實我,便會墮於邪見,就像母虎用勁稍大而使口中所銜的小虎被牙所傷;若否定「俗我」,又會導致行善無報等邪見,就像母虎不保護小虎而使其遭受傷害。南傳《雜尼柯耶》第44《無記說集》載:一位婆蹉種姓的沙門問佛:「有我嗎?」佛陀沉默不語;又問:「沒有我嗎?」佛陀還是沉默不語。阿難問佛為什麼不回答,佛言:若回答「有我」,會墮於認為有靈魂的常見外道一邊;若回答「沒有我」,會墮於認為人死永滅的斷見外道一邊,只好以沉默作答。假我與無我不二的中道,是佛教自我論的第一義。

一、假我非無

「假我」,亦稱「俗我」、「假名我」、「名字我」、「隨世流布我」、「小我」(jivaātman),即世俗公認的分別你我他的我、生命個體的我、社會我及心理學所謂人格意義的自我(asmita)。假(梵prajnaptitas),意謂假借、方便地說,與具形而上意義的「實」相對,假我,即非形而上真常實有的實我,而是依眾生的認識慣例方便而說的我,佛教並不否認這種我,只是講它非真常實我。《雜阿含經》卷六第129經、卷七131經佛言既說見一切無我名正慧,又說:

若有見言:有我、有此世、有他世;有常有恆不變易,彼一切非我、非異我、不相在,是名正慧。

這段話中前面「有我」之「我」,應指假我;後面「非我」之「我」,應指實我,假我非無,實我非有,是謂正慧。此可謂我與無我之二諦中道觀。《大毗婆沙論》卷四云:

我有二種:一假名我,二計人我。若計假名我,即非邪見。

謂認假我為有,不是佛法所破除的邪見,此有,應是世俗諦意義上的假有,而非真實諦意義上的實有。即佛陀與其阿羅漢等聖弟子,也時常隨順世間的認識習慣(「隨世流布」)而自稱「我」,佛還常談起「我前生如何如何」。佛經開首皆雲「如是我聞」(這是我親自聽說的)。《雜阿含》卷二二第581經載,有一天人請問佛:漏盡比丘為何說有我、我所而無咎?佛答:

已離於我慢,無復我慢心,超越我、我所,我說為漏盡,於彼我、我所,心已永不著,善解世名字,平等假名說。

謂阿羅漢不執假有為實我,善解世間名稱的實相,出於眾生平等之心,隨順世俗慣例,假名說我、我所。《華嚴經·如來隨好光明功德品》佛言:

如我說我而不著我,不著我所,一切諸佛亦復如是,自說是佛,不著於我,不著我所。

諸佛雖然自稱為佛,但只是隨順世俗而說,不著我、我所。《佛藏經》卷上佛言:

我以世俗因緣假說有我,非第一義。

《大智度論》卷一回答佛法說一切無有我而為何一切佛經以「如是我聞」開頭之問說:

佛弟子等雖知無我,隨俗法說我,非實我也。

《顯揚聖教論》卷五謂世俗諦「說我者,謂說有情、命者、生者、補特伽羅、人、天、男女、佛友、法友」等,是為假有。同論卷十五說雖無實我,而又立名想差別的假我者,有四種原因:「一為令言說易故」,便於語言表達;「二順世間故」,隨順世間的通例;「三令初學離怖畏故」,為使初入佛門者不害怕喪失自我;「四為顯自他功德過失有差別故」,為了分別自他的功德和過失,如說我修善作惡必得果報、我念佛發願必生凈土等,令眾生信解佛法,依法修行。唯識學只就此假我非實我而說無我,並非說假我如龜毛兔角完全是無。《成唯識論》卷一論假我之「假」云:

內識所變似我似法,雖有,而非實我法性,然似彼現,故說為假。

心識變現的假我,於相似相續中,表現出西方心理學家所謂同一性,相似於實我,此「似我」雖然是有,但並非實我,名之為假。若說沒有此假我,是名斷滅見、「增上慢空見」。

總之,從原始佛教到大乘佛教,都從未否定行為主體、人格主體的自我。但若執此假我為實我,不知其假、其似,便要強調無我。

佛教的「無我」被翻譯為西方語言時,容易被誤解為缺乏自我——這意味沒有人格的疆界或防禦機制,為一種心理病態。一般不知曉佛法的東方人則容易把無我理解為沒有自我(假我)。講清假我非無,可以說比大談無我更為重要。

二、無我與假我的中道觀

《雜阿含》卷十六第414經載,佛多次講業因果報,講他自己的宿世因緣,而當比丘們在談論各自的前世如何如何時,被佛批評為「非法饒益,非義饒益」。因為比丘們只著眼於俗諦,講自己的前世如何,這對於應以真諦觀無我而得解脫的比丘來說,是沒有意義的。

俗諦假我與真諦無我,是佛法自我觀的兩個方面,只見及一面,是為偏墮片面。《雜阿含》卷七第131經佛言:

若見有我,有此世有他世,常恆不變易,彼一切非我、非異我、不相在,是名正慧。若復見有非此世我、非此世我所,非當來我、非當來我所,彼一切非我、非異我、不相在,是名正慧。

意謂既見有假我,有此世來世,有因果業報,又見假我非常恆不變易的實我,見過去、現在、未來皆無實我,方為佛法的正見。

說有假我與無我,並不矛盾:既不認假我為實我真我,又不否定假我如龜毛兔角,是為佛法無我論的中道義。《楞伽經》卷三以一偈總結人無我義:

陰中無有我,陰非即是我,不如彼妄想,亦復非無我。

意謂沒有眾生妄想所認為的即蘊我、蘊中我,也不是沒有假我俗我,此可謂無我與假我的中道觀。《瑜伽師地論》卷六在批判了多種我見後,總結「第一義我相」(中道的自我觀)義云:

所言我者,唯於諸法假立為我,非實有我。然此假我,不可說言與彼諸法異、不異性。勿謂此我是實有體,或彼諸法即我性相。又此假我,是無常相、是非恆相、非保安相,是變壞相、生起法相、老病死相,唯諸法相,唯苦惱相。

眾生所認的我,只是就五蘊等諸法假立的假我而非實我,此假我與五蘊等非一非異,非實有自體,亦非五蘊等諸法即是實我。此假我雖非沒有,而難免無常變壞及由此所生的生老病死等苦,故應識破其假而非實。

若執假我為實我,或立一個並非實我的真我,或否定假我、俗我完全是無,則違背中道,墮入斷、常兩極偏見。避免兩極偏見的原則,是堅持中道,以緣起法如實正觀五蘊,一方面指出眾生所執的即蘊、蘊中、離蘊等實我非有,一方面指出俗我、假我非無,然非實我,不過就五蘊和合等假立、假名而已,此假我只是一種念念相續的「心理連鎖」,而非真常不變的實體。這是一個真理的兩個方面,不可分離,並非矛盾:由緣起故非實我,由緣起故五蘊、因果相續,相續中有對於我的感知及記憶、意志、保持較穩定人格等作用的延續或連鎖關係,假名為我。說其為假我,即是說無我,說無我,即是肯定有假我。說無我是為了破除認假為真的執著,說有假我是為了破除斷滅論的邪見。說無我為真諦(勝義諦),即從絕對真理意義上講的究竟真實;說假我為俗諦,即從隨順世間認識慣例的角度而講的相對的真實。《瑜伽師地論》卷十六云:

又由勝義,無有作者及與受者;由世俗故,而得宣說自作自受。

從真諦講沒有能造業受報的實我,從俗諦講造業乃「自作自受」。真、俗二諦一體不二,稱為中道。錯解此義或偏執一面,是為邪見。兩極邪見中,以否認假我的「增上慢空見」最為有害,因為這種似是而非的見解導致善惡無報、無涅槃解脫等邪見,助長惡行,產生負面的教化效果。《入楞伽經》卷三因而強調:

寧起人見如須彌山,不起增上慢空見如芥子許!

《中論·觀法品》(青目釋)解釋經中無我、有我看似矛盾的說法云:諸佛以一切智觀察眾生,眾生根機不同,故說法非一。對不知畏懼罪業果報的智慧未成熟者,則說有我;對已知諸法空、只是假名有我者,則說無我。有我、無我,都是破執之方便,「因破我法,有無我,若決定有無我,則是斷滅,生於貪著。」從中道義而言,真理超越有我與無我,說無我、有我,都是為破除執著,從第一義而言,無我亦不可得,應說實相超越我及無我,究竟不可言說,只可破除有我、無我的執著而自內證,頌云:

諸佛或說我,或說於無我,

諸法實相中,無我無非我。

三、對無我說質疑的應答

自我,是一個極難講清的問題,佛法主要用破執的方法大講無我,其無我、假我之中道義不易把握,難免導致諸多質疑。經論中立足於無我假我之中道,對種種相關的質疑作了解答。

講無我最容易引起的質疑,是佛教大講輪迴、業報、修行、涅槃、往生凈土,既然無我,那麼誰在輪迴?誰造業受報?誰人修道?誰入涅槃?誰生凈土?

答言:就世間的認識慣例,從佛法的世俗諦講,如同世人說張三去年犯罪,今日伏法,今日張三之身心雖然已非去年的張三,確實沒有一個不變不動的去年的張三實體可得,然五蘊相續、業果相續無間斷故,今天的張三從去年的張三相似相續而來故,按世間的慣例,應說自作自受,而非他作自受或自作他受。《優婆塞戒經·雜品》比喻說:

譬如置毒乳中,至醍醐時故能殺人,乳時異故,醍醐亦異,雖復有異,次第而生,相續不斷,故能害人。五陰亦爾,雖復有異,次第而生,相似不斷。

又如巨富身死,沒有子嗣,其財產將被沒收入官,這時有人自稱:「我是亡者第七世孫,我有資格繼承此遺產。」官家查明屬實,於是承認此人有繼承權。又如有人在村中的草堆里放了一粒火種,導致大火綿延,焚燒二百里,村主抓到放火人,令其賠償損失,此人申辯:「我放的火種早已滅盡,所燒不過一把草而已,我現在償還你兩把草,算可以了吧?」村主駁斥說:「混蛋!由你放的一粒火種次第生火,展轉綿延燒了二百里,責任全在你,不得推卸!」造善惡業者也是如此,受報者從真諦的意義上講雖然已不是造業者,但就俗諦而言,從造業者次第而生,相續不斷,故就世間的認識慣例說自作自受。

《成唯識論》卷一回答「若無實我,誰能造業,誰受果報」之問說:是諸眾生的心、心所法,由因緣力故,造業受報,其心、心所法相續不斷,說為假我,而非所執沒有變異的實我造業受報,實我既無變異,如同虛空,如何能造業受報?實我若有變異,應是無常,則非實我。

又答「若無實我,誰輪迴諸道,誰厭苦而求涅槃」之問云:眾生身心相續,由煩惱業力,輪迴諸道,厭患苦故,追求涅槃,而非有實我輪迴、厭苦、求涅槃。若有所執的實我,此實我既無生滅,如何可說生死輪迴?實我猶如虛空,不能被諸苦所惱,如何會厭苦而求涅槃?

由此故知定無實我,但有諸識無始時來前滅後生,因果相續,由妄熏習,似我相現,愚者於中妄執為我。

《大般涅槃經》卷二九回答既然無我是誰修道的問題說:

一切眾生皆有念心、慧心、發心、勤精進心、信心、定心,如是等法雖念念生滅,猶故相似相續不斷,故名修道。

就像點燃的燈,火焰雖然念念滅,而光明相續,破除暗冥。以說名假我的念(記憶)、慧、精進、信、定等善心修道,相似相續,不斷積累,最終便能斷滅煩惱,證得涅槃或往生凈土。如人背誦書,所誦字句雖然前不至中,中不至後,人、字句及心想皆念念滅,以久誦故,而得通利。又如鐵匠學習打鐵,如種子生芽結果,眾生修道,也是如此,「初雖未增,以久修故,則能破壞一切煩惱」。

從世俗認識慣例講,一個人修道而得往生凈土、證得涅槃解脫,如同世人說某人少年、青年時期上小學、中學、大學,得各種學位,從事科學研究,中年成為大科學家,並無兩樣。但並非說他本來就有一個大科學家的實我。《成唯識論》卷一說,若是一個實我在學習、記誦,實我應不變易、不發展,則後應如前,前應如後,便沒有誦習可以背誦、學習可以成為科學家,乃至修道得以生凈土、證涅槃的道理了。

四、真我、大我

佛法力說無我的本意,是破除眾生各種錯認非實我為實我之見,引導其通過如實正觀無我,證得真正的實我——涅槃真我、佛性大我。此為佛教無我說的究竟義及出發點。

真我、大我,即是佛法三法印中的第三「涅槃寂滅」印,是由如實觀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所證得的凈果。所謂涅槃,雖然常用「遮詮」的方式說為不可言說思議,而究其實,不過是由如實正觀無常無我的真實,熄滅了因我執而起的諸煩惱而完全凈化了的心靈,並非死寂虛無,煩惱雖滅,凈心猶在。《阿含經》一方面描述涅槃不可說,一方面又描述涅槃「是常」、「實極安樂」、「不生不滅」,這種真常安樂的凈心或「本際」,可謂真正稱得上常一自在的阿特曼之實我。《雜阿含》卷五第104經載,比丘焰摩迦認為「漏盡阿羅漢身壞命終,更無所有」,被眾比丘斥為惡邪見,經舍利弗調教,悟漏盡阿羅漢不以五蘊為我,故縱然身壞命終,而「見法真實,如住無所得」之凈心及所見之真實法不會斷滅。同經卷十第262經佛說闡陀比丘見道「不復見我,唯見正法」。此所見法真實、正法,從存有的意義上來講,即是涅槃真我。同經卷二二第591經佛答天子:

若羅漢比丘,自所作已作,一切諸漏盡,持此最後身,正復說有我,我所亦無咎。

證得涅槃的阿羅漢,按世俗慣例自稱我,乃至說有實我,並無過錯,因為他們已離我慢,超越我我所,於彼我我所,心永不著我我所,「善解世名字,平等假名說」。

大乘經論中也說真我,如《大集經》卷二九云:

言虛空者,即是我也,即是凈我,即是我心。我者無色,如空無邊,我亦如是。

謂猶如虛空般的清凈心即是「凈我」(真我),此凈我,指菩薩見道時親證真如的凈心。《大般涅槃經》中,稱涅槃為「大我」、「自在我」,謂「一切諸法悉無有我,而此涅槃真實有我」(《獅子吼品》),「有大我故,名大涅槃,涅槃無我,大自在故,名為大我」(《嬰兒行品》),將佛所證涅槃大我的性質歸納為常、樂、我、凈四德及「八大自在我」,常樂我凈,今可譯為「清凈不染的真正自我永享安樂」。《大乘莊嚴經論》卷三偈云:

清凈空無我,佛說第一我,

諸佛我凈故,故佛說大我。

諸佛與無我、空相應的清凈心名為大我,是最高的我。《顯揚聖教論》卷十七說菩薩見道時證得的平等心性,遠離遍計所執自性,「即是大我阿世耶及廣大阿世耶」(阿世耶意為大我)。《佛性論》卷二謂諸佛菩薩由真如智至得一切法無我波羅蜜,恆常無我,是一切法真實體性故,故說無我波羅蜜是我,「以我、無我妄執息滅故,故名大我」。空海《吽字義》謂「唯有大日如來,於無我中得大我也」。

經中所講的涅槃,是佛及其聖弟子修得,非凡夫眾生所能知見。此涅槃真我,是否也潛在於凡夫身中?按緣起法則,從涅槃與世間不二的中道看,諸佛證得的涅槃大我,理應為眾生所本具,所謂證得涅槃,更準確地說,應是本來清凈自性涅槃的原樣顯現或與本來清凈涅槃的相應(契合一致)。從這種意義上,應說真正的涅槃超越因果,非本來沒有而後修得,《雜阿含經》中佛言「涅槃界」,有能證得涅槃之因的含義。大乘如來藏系經論中,明言眾生身中有真我、大我。如《大乘入楞伽經》卷七云:

蘊中真實我,無智不能知。諸地自尊通,灌頂勝三昧,若無此真我,是等悉皆無。

說真我熾然,猶如劫火起,燒無我稠林,離諸外道過。

謂眾生五蘊中潛在的真實我,雖然凡夫不能自知自見,但若無此實我,諸佛菩薩就不可能證得真如、涅槃。清凈真我,是佛菩薩「內證智所行」,非凡夫外道所知,即是如來藏。真我在眾生五蘊之中,如女人所懷之胎,雖有而不見。「說無真如我,唯是虛妄說」,若比丘斷言絕無真我,是著於有無,毀謗正法,僧團應對其作「默擯」的處分,大家都不與他說話。

《大般涅槃經》指出,涅槃真我,潛在於眾生身中,為如來藏,也稱佛性:

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

世間之人雖說有我,無有佛性,是則名為於無我中而生我想,是名顛倒。佛法有我,即是佛性。世間之人說佛法無我,是名我中生無我想,……名為顛倒。

眾生佛性住五陰中,若壞五陰,名曰殺生。(卷七)

這本具的「佛性真我」,譬如金剛,不可毀壞,是眾生得以修行成佛、證得涅槃大我的依據。《大法鼓經》卷下說眾生皆有如來藏而不自知,「若遇諸佛聲聞緣覺,乃知真我」,如目有翳者遇良醫治病癒,其目開明。天台、華嚴、禪宗等,皆以此佛性真我為心性、真心。密教《大日經》等以眾生肉團心(心臟)中本具的真實心或自性清凈心為大我,以月輪上未開放的八瓣蓮花苞表示。

諸佛所證的大我及潛在於眾生身中的如來藏、佛性真我,亦以無我為本性,是與無我不異或與無我的真實完全一致的真我。《大般涅槃經》卷八謂「我與無我,性相無二」。該經既斥僅見無我而不見佛性真我者為邪見,也斥僅見有涅槃大我而不見無我者為邪見。佛法自我觀的究竟中道義,是無我與真我之不二,《楞伽經》一面說眾生有如來藏,一面又強調「依無我如來之藏」,說如來藏即是無我的別名。《究竟一乘寶性論》卷三云:

以即無我名為有我。即無我者,無彼外道虛妄神我,名有我者,如來有彼得自在我。

無我,旨在破除誤認非實我為實我,引導眾生證得真我,證得真我的涅槃心雖然常一自在、常樂我凈,但沒有分別實我及我與他、我與世界為二的自我意識,故實為無我之我。《中論·觀法品》有云:

因破有法,有無我,我決定不可得,況有無我?

若見有涅槃大我之相可得者,則墮於《金剛經》所說的壽者相,不離假我之執。說無我及有真我,皆是破執之方便,我之真相,究竟不可言說。《大般涅槃經》云:

為調眾生故,為知時故,說是無我;有因緣故,亦說有我。如彼良醫,善知於乳是葯非葯,非如凡夫所計吾我。(卷二)

所謂若我、無我、非我、非無我,唯斷取著,不斷我見,我見者名為佛性,佛性者即真解脫,真解脫者即是如來。(卷五)

佛法說無我、有我的終極旨趣,是撥開遮蔽眾生慧眼的假我、神我之執的烏雲,令涅槃大我、佛性真我的日光顯現。破除假我、梵我、神我,旨在引導眾生證入涅槃大我。《大法鼓經》佛言:

眾生輪迴生死,我不自在,是故我為說無我義。

佛為示世間所計我虛妄非實故,說無我。如女人有子患病不宜吃奶,其母乃以苦味塗乳暫不令飲,後來病癒,母乃凈洗其乳,喚子來飲,有如佛陀先為執著實我者說無我,後來才說如來藏真我(《大涅槃經》亦有此比喻)。並斥好修學種種空經而執著「一切佛經皆說無我之人」,其實不知空無我義,「彼無慧人,趣向滅盡」,只能以灰身滅智常住滅盡定為歸宿。木村泰賢《大乘佛教思想論》說,把破除假我之執、證得真我理解為一種應當努力實現的目標,比將真我看作本有更為確切。

在由破除假我而肯定真我上,佛教與婆羅門教、耆那教等實質上相近,都以破除小我之執而體證大我為解脫。婆羅門教《門達克奧義書》說見到最高我即解脫業縛,猶如河水入海,「聖者亦離名色而入於最高我」。佛教《優婆塞戒經·凈三歸品》云:

若能了了正見真我,是名解脫。

佛教說涅槃大我常樂我凈,並潛在於眾生身中,與婆羅門教等所謂大我(Atman)或妙樂我的語義可謂相同。尤其是《奧義書》中的大我,有永恆實體、真實存在(sat)、不可毀滅的心靈精體(cit)、無上大樂(ananda)、宇宙萬有的基礎和依柱(substratum)等義,與佛教密教之本基、光明含義頗為相近。

但佛教認為,婆羅門教等依據一定瑜伽體驗所說最高我、妙樂我、神我、大我,如說大如拇指、芥子、微塵,乃至與梵合一等,並非真正的實我,因為它們還都是與世界相對的我,至多只是雜染的阿賴耶識或某種禪定的體驗,落於我法二執、能所二元對待,《大般涅槃經》卷二比喻為「如蟲食木,偶成字耳」,是故佛力說無我,以破除其所執非實我。大乘佛法所謂真我、大我,是對一切有生滅的、落於能見所見二元對待的假我之絕對否定,是絕對的無我,絕對的無我亦即是真我、大我。這是佛教與一切外道的根本區別所在,可謂佛法之心髓、標誌。

佛教大講無我,與其說是一種哲學觀,毋寧說無我是一種破除執著、體證涅槃的修行方法。《佛學今詮》說:

無我觀根本不是一個哲學主張,而是一種宗教行持之實踐方法。( 《佛學今詮》上冊,慧炬出版社,1994,頁199)

深觀諸法無我,被強調為解脫生死苦惱、證入涅槃的修證心要,是佛教諸乘諸宗解脫道的核心,修觀(毗婆舍那)的主要內容。一般是用比量的方法推理,破除各種分別我執,通過深觀,斷滅產生我執的根本——末那識所起俱生我執,方為見道。《瑜伽師地論》卷五十一說:

染污末那,為識依止。彼未滅時,相了別縛,不得解脫;末那滅已,相縛解脫。

不消滅末那識的俱生我執,心便不能從內外諸相的種種系縛中解脫出來,只有截斷了染污末那的俱生我執這一煩惱的根子,現量證見無我的真實,才能解脫生死苦惱。

直觀無我,則為獲得菩提的捷徑。南傳《相應部》第2品載,30位青年問佛是否看見他們所尋找的攜物逃走的妓女,佛反問:「是尋找女人,還是尋找自我更好?」啟發他們向內尋找自我而得解脫。《甄叔迦經》謂修行只要總觀無我之一行便可,「若能明見身心無我,便是見道」。

在佛教看來,找到真正自我,是人生的根本大事。芸芸眾生,種種勞碌、營謀、算計、奮鬥、追求,無非是為了自我,為了自我的利樂(利益與快樂),自我,無疑是一切利樂、價值、意義建立的基礎。所謂利他之「他」,也無非是他人的自我。然而,眾生所認的自我,卻是個生滅無常、不得自在的假我,這實在是人生一件最為可悲的事。人們無不在精心營造屬於自己的利益、價值、意義的大廈,而這大廈,卻建在假我的流沙和陷阱之上,不能不說是一大失誤。善於總持佛法心髓的中國禪宗大師們,將尋覓佛性真我稱為「大事」,傾注全部生命力於此大事的解決,所謂「大事未明,如喪考妣」——感到如喪失父母般無所依怙、無可寄託的悲痛,懷著這種心情真參力究、滿頭霧露雲水參訪,不了卻這樁大事不得安心。他們考慮人生問題的著眼點,表現出一種深睿的智慧。

選自《佛教心理學》上冊--第九章第九章自我與人格第四節假我、無我與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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