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現當代中國社會的遊民問題

錢理群:現當代中國社會的遊民問題 在當下中國就出現了一個觸目驚心的教育和社會現象:大批的輟學生和失業的大、中學校畢業生,遊盪於農村和鄉鎮,成了新的遊民階層的重要來源。 王學泰先生積二十年之功完成的 《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無疑是一部有重大學術價值的力作。在我看來,有價值的學術研究,也有不同的層次:有的對其所研究的對象,有精細的把握,但其解釋力僅限於 「這一個」;而另一種研究,則通過 「這一個」,作出更具普遍性的概括,提出了具有更大解釋力的概念,因而具有某種理論價值。學泰先生的遊民文化研究就屬於後者。如李慎之先生在書的序言里所說,其對遊民文化和中國社會關係的揭示, 「蘊藏著中國兩三千年歷史所謂一治一亂的謎底」,而且 「可能還指向中國未來歷史走向的謎底」。學泰先生在書中申明 「不介入現實中的具體問題」,而且只講到近代。其實作者對現實的關懷,是顯而易見的;有的話已經呼之欲出。在我看來,這也是真正有價值的學術著作的一個特點。在此,我結合我的研究所接觸到的一些資料,談談現、當代中國社會的 「遊民」問題。 首先是魯迅關於現代遊民問題的思考。學泰先生在書中談到魯迅的《阿Q正傳》對他的研究的啟示,並且指明 「阿Q就是遊民」。這可以說是一語道破了我們爭論多年而說不清楚的阿Q的典型性問題。我要補充的是,魯迅關注的中心是 「阿Q式的革命黨」和 「阿Q式的革命和改革」。1936年7月19日,即魯迅逝世前三個月,他在一封通信中還談到, 「《阿Q正傳》的本意,我留心各種評論,覺得能了解者不多」,他因此感到 「隔膜」與 「無聊」。其實魯迅的 「本意」,在十年前即1926年寫的 《〈阿Q正傳〉的成因》里,已經講得很清楚: 「此後倘再有改革,我相信還會有阿Q式的革命黨出現」, 「我還恐怕我所看見的並非現代的前身,而是其後,或者竟是二三十年後」。魯迅所思慮的是,中國進入 「現代」歷程 「其後」的問題:他深知,在中國的社會土壤中很容易培育出 「阿Q式的革命黨」,出現 「阿Q式的革命和改革」;至少說,在中國 「其後」的革命和改革中必要打上「遊民文化」的烙印。 本來,阿Q這樣的遊民,被社會擠壓,拋棄,受到 「趙太爺」、「假洋鬼子」們的欺辱,他們要造反,是必然的,也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的,魯迅早就說過: 「人受壓迫了,為什麼不反抗?」學泰先生強調 「遊民」不是一個簡單的內含貶義的概念,應該區分 「遊民」與 「流氓」(阿Q就不是流氓,只是一個沾染了流氓氣的遊民),就是提醒我們要注意遊民反抗、阿Q造反的合理性。問題是怎樣的 「反抗」,如何 「造反」?魯迅有一個精闢的分析。他在《學界的三魂》里引用一位學者的觀點說: 「表面上看只是些土匪和強盜(造反),其實是農民革命軍」,而農民革命是要 「自己過皇帝癮」的;因此,魯迅說, 「在中國最有大利的買賣」,就是 「造反」。著名的阿Q在土谷祠的夢就說明他的造反就是為了得到 「權勢,元寶與女人」。這是反映了遊民文化的特點的:他的思想仍舊是統治階級的思想,因而對奴役制度有內在的依附性,他的反抗,最大目標就是 「受招安」和 「取而代之」,於是也就沒有真正的信仰, 「有奶便是娘」,為達到 「取而代之」的目的,什麼事都可以做,便是必然的邏輯。魯迅在 《雜憶》里還談到,中國人(他們中許多人是遊民) 「所蘊蓄的怨憤已經夠多了,自然是受強者的蹂躪所致的。但他們卻不敢向強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發泄」,阿Q受了假洋鬼子的氣,不是向小尼姑轉嫁氣憤嗎?魯迅說,這正是證明 「這些人的卑怯。卑怯的人,即使有萬丈的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燒掉甚麼呢?」這也是遊民文化的特點:不僅是欺弱怕強、欺軟怕硬的 「卑怯」,更是 「燒掉」一切的破壞性。魯迅既看到了這樣的阿Q式的遊民反抗的必然發生,並有其合理性,又憂慮其不能根本走出 「奴隸時代」,及可能帶來的破壞作用。歷史已經證明魯迅的遠見性。——當然,以後發生的中國革命並不能簡單地看作是阿Q式的革命,或歷史上農民起義的再演,其基本性質還是一個現代革命;但所打上的遊民造反、遊民文化、遊民政治 (如學泰先生所討論的會黨政治)的印記,從而構成了某種 「中國特色」,這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我們說的魯迅的遠見性即指此:他是真正了解中國的國情的。 最近,我在研究當年的胡風分子張中曉的 《無夢樓隨筆》時,又注意到他在考察當代中國政治時,所提出的「流氓哲學」的問題。他指出, 「流氓哲學和政治哲學之間,相隔不是萬重山而是一張紙」, 「搞政治與耍流氓為同義語了」。而流氓政治的核心,就是「心術」。張中曉說,這是 「一整套沒有心肝的統治手段,殘酷地進行欺詐和暴力行為」。這裡所說的 「沒有心肝」,就是沒有道德底線,即是將前述「只要達到目的,什麼事都可以做」的遊民哲學發展到極端,成了流氓哲學,而其基本手段「欺詐」與「暴力」也都是遊民文化的極端發展。值得注意的,是張中曉的兩個重要發現。一是在反抗這樣的流氓政治的統治的 「基本群眾」中,「可以是內心負責的群眾,也可以是不負責任的無賴,招搖撞騙的流氓」。這就是說,流氓政治家及其反對者中的流氓,都是流氓政治的產物,是相反相成,可以相互轉化的。其二,張中曉還指出,流氓政治儘管實質上奉行的是道德虛無主義,但卻又以「道德者政治」為其補充,以形成某種溫柔性,把實際政治的殘酷性掩蓋了,製造某種幻覺。這大概就是所謂「流氓帝王」和「道德宰相」的巧妙結合吧。張中曉說,這是「東方政治」的奧妙,其實就是傳統的「霸道」與「王道」的當代運用。 遊民文化、流氓政治,是必然要養育出學泰先生所說的 「遊民知識分子」,必然出現 「知識分子流氓化」的問題的。魯迅在考察現代遊民時,也關注到這一問題。他在 《上海文藝之一瞥》這篇重要演講中,就從對上海灘,即上海市民社會的分析和市民文學的研究中,發現了 「才子加流氓」式的知識分子。值得注意的是,上海不同於學泰先生所研究與強調的中國傳統城市,而是西方影響下的現代都市。因此,魯迅所發現的 「才子加流氓」的知識分子,是和農村聯繫薄弱的現代都市流浪漢,或者用三十年代瞿秋白的說法,是 「小資產階級的流浪人的知識青年」,和學泰先生所研究的傳統的遊民知識分子既有深刻的聯繫,又具有新的現代特點。魯迅說: 「無論古今,凡是沒有一定的理論,或主張的變化,並無線索可尋,而隨時可以拿著各種各派的理論來作為武器的人,都可以稱為流氓」,這是古今相通的。而這些上海灘上的現代知識分子流氓所變換使用的理論,既有 「中國法」,又有 「外國法」,他們是傳統文化與殖民地文化的雜糅的產物。更是現代市場、商業文化的產物,於是又有了魯迅所概括的 「商定文豪」、 「商的幫忙和幫閑」等等。也還有投機革命,因而擺出一副 「革命是要人死的」的兇惡面目, 「特別激烈」的 「非革命的急進革命論者」。魯迅一針見血地指出,所有這些 「才子加流氓」的知識分子,最終是現行秩序的維護者:這是一批 「毫無定見而覺得世上沒有一件對,自己沒有一件不對,歸根結蒂,還是現狀最好的人們」。 最後,還要談一個現實中國的遊民問題。 毛澤東時代儘管也有盲流,但當局卻是極力控制的。儘管有人說毛澤東本人和他領導的革命都沾染上某種遊民氣,但熟讀古代歷史書的毛澤東卻深知遊民的危害,對政權的顛覆作用,因此,他的政策的一個核心,就是要把農民束縛在土地上,制止遊民的發生和蔓延。最近我在研究 《顧准日記》,就注意到顧准1959年在河南農村勞改時,對此有一個非常深刻的分析。他指出,當局是從五個方面來控制農民的。一是以人民公社為主體的組織形式,將農村勞動力從生產到流通、分配、消費、生活——全面控制起來;二是用戶籍制度形成城鄉二元對立結構,嚴禁城鄉流動;三是割斷有可能成為 「農民代言人」的知識分子和農民的任何聯繫 (這正是反右運動的一個重要目的),以便加強對農民的思想控制;四是吸納農村中有文化而又忠實的人才,以形成自我控制機制;五是不斷發動以遏制所謂 「農民自發資本主義傾向」為中心的階級鬥爭,以消弭任何不穩定因素。這樣,就造成了對農民和農村社會全面而穩固的控制,避免遊民階層的形成和發展,以此作為控制全國的基礎。 近二十年的改革開放改變了這種狀況:大量的農民脫離了土地,流向城市,這也可以算是一個歷史的進步吧。但農民並沒有獲得真正的遷徙權,城市吸納了農民工作為勞動力使用,卻沒有給予相應的權利,實際上並沒有真正吸納他們,既允許農民脫離土地,又保留著城鄉二元對立的結構,這就有了形成 「遊民階層」的可能。如果說第一代的農民工,主要感受的是脫離土地的自由,因而對惡劣的勞動條件和依然存在的不平等,基本上採取容忍的態度,到第二代、第三代的農民工,就不再能容忍自己既不能為城市所容納,又絕不願意回到農村的流民地位,不滿情緒的日益增長,必然引發反抗,這樣的反抗自有其合理性,但也容易導致非理性的行為。 我近年關注教育,特別是農村教育問題,發現我們的教育正在驅使一部分農村青少年流入遊民隊伍,這是很令人憂慮的。我注意到兩個無情的事實。一是教育的成本越來越高,教育資源的分配越來越不公平。有這樣的統計:新世紀以來, 「農村孩子在大學生源中的比例在明顯下降,與1980年代相比,幾乎下降了一半」,這就意味著農村孩子通過高考向上流動的渠道的縮窄;另一個事實是: 「出身農村家庭的大學生就業更加困難」。北大的一個調查顯示, 「父親為公務員的工作落實率要比農民子弟高出14個百分點」。這意味著,農民傾其全力支持了教育的發展;而現在一旦出現了學生就業危機,仍然主要轉嫁到農民身上。 於是,在當下中國就出現了一個觸目驚心的教育和社會現象:大批的輟學生和失業的大、中學校畢業生,遊盪於農村和鄉鎮,成了新的遊民階層的重要來源。如作家韓少功所觀察的那樣, 「他們耗費了家人大量錢財,包括金榜題名時熱熱鬧鬧的大擺宴席。但畢業後沒有找到工作,正承擔著巨大的社會輿論壓力和自我心理壓力,過著受刑一般的日子。但他們苦著一張臉,不知道如何逃離這種困境,似乎沒有想到跟著父輩下地幹活正是突圍的出路,正是讀書人自救和人間正道。他們因為受過更多的教育,所以必須守住自己的衣冠楚楚的懷才不遇」。這就是說,教育資源分配的不公堵塞了農民子弟向上流動的渠道,而城市取向的教育 (包括農村教育)又使得他們遠離土地,即使被城市拋出,也回不去了:他們只能成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遊民,並迅速為流氓意識所支配。如學泰先生所分析,流氓意識其最主要的特點,就是把維繫父子、兄弟、夫婦、朋友間的正常關係的倫理觀念一一打破,又把禮義廉恥,掃蕩凈盡,這樣的流氓意識對社會風氣的敗壞,危害極大,造成了民間文化、社會生活的底線的失守,在這樣的社會風氣的耳濡目染下,這些遍布中國城鄉的年輕的新遊民,他們身上正在發生道德底線的大失守。前不久,在報上看到一條新聞:長春農安縣一個農民家庭老老少少六口人被殺,兇手竟是這家的三兒子,而他們就是「初中畢業後整日遊手好閒」的遊民,因受到家庭的譴責而惱羞成怒殺死了自己的父母、兄嫂、妹妹、外甥女。這正是一個血的警示。 問題是這樣的從學校畢業出來的失業遊民,又成為某些在校學生心目中的 「榜樣」,以至 「英雄」。有一個《湖南農村留守型家庭親子關係對兒童個性發展的影響》的調查報告告訴我們,家庭親情和教育的缺失,學校教育的無力和無奈,社會風氣的影響,使得許多留守兒童 「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非常消極」,他們厭學,逃學,就自然地羨慕那些 「整日遊手好閒而不缺錢用」,又有 「兄弟義氣」的遊民、流氓,甚至以此為自己的「奮鬥目標」,成了遊民階層的後備力量。中國的農民工為了生計奔波,也為城市建設做貢獻時,他們的子女卻面臨淪為遊民的危險——這實在是殘酷而不公。而遍布中國農村和城鎮的遊民,至今還未進入我們的視野,這樣的忽視是遲早要受到懲罰的。 在新的遊民不斷產生、學泰先生說的遊民中的 「腐敗的分子」流氓組成的 「黑社會」在城鎮逐漸成為日益強大的勢力的情況下,又出現了基層權力機關和黑社會勢力的相互勾結、實際上是某些基層權力機構的流氓化——即所謂 「官匪一家」,這樣的趨勢如果任其發展,將會造成極其嚴重的後果。 值得憂慮的,還有知識分子的流氓化。 「才子加流氓」已經成為許多「文化明星」的顯著特徵,而且還出現了一批 「勇敢分子」,不學無術,卻充當學術警察和打手,且日趨得勢,這是不能不引起注意的。 以上所說,都只是一些觀察,目的無非是表達一個意思:學泰先生的著作,開創了一個 「遊民學研究」的新領域,應該繼續做下去,特別是現、當代遊民問題的研究,還有待於新的開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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