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懷人】她多麼愛生活,愛得太多太多 | 王安憶
左起:王安憶、程乃珊、蔣濮。
時間過的飛快,程乃珊離去已五年,我們都是文字生涯中人,如越劇《紅樓夢》黛玉焚稿的唱詞:「這詩稿不想玉堂金馬登高第,只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所以就寫下此文紀念她。
《長恨歌》里,我寫「老克臘」自許舊人,乘電車去洋行上班,遭遇汪偽特務追殺重慶分子,吃了冷槍身亡,這情節來自程乃珊,她曾竊語我:前世里大概喪身電車路上,因高跟鞋別在道軌里不及脫身。後來,她辭去上海作家協會專業作家職務,移居香港,過著上班族的生活,就像去往前生踐約。我想像她穿職業裝,走在港島尖峰時刻的人流里,香港的人流是麗人行,年輕貌美的女性格外耀眼。具體做什麼在其次,重要的是,女性獨立自主,閃亮登場社會前台。關錦鵬導演的電影《阮玲玉》,張曼玉飾演的阮玲玉從手袋裡取出一枚私章,印在律師函,鄭重和珍惜的表情,自恃是有身份的人。我覺得,程乃珊就在這時代定格中,生在新和舊的交替中,時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人呢,從新到舊,又從舊到新。
上世紀八十年代,新時期文學興起,歷史批判和反思是為顯學,大致以「右派」與「知青」兩類寫作承擔使命。這一幅文學圖景中,程乃珊稱得異數。她不是知青,極可慶幸的,一九六六年前夕,恰好中學畢業,躋入高等學校,免於流離,而走入職業社會,保持了按部就班的正常人生。她當然也不是「右派」,年齡夠不上,就算夠上,還需要有性格的原因呢!程乃珊是馴順的,或多或少,也是她的處境所至。世事難料,誰又是先知,惟有斂聲屏息,安分守道,於觸手可及處找些樂子。所以,她又是有些享樂主義的。然而,無常的命運之下,小小的享樂主義有那麼一點戚容。張愛玲散文《穿》里,去虹口買日本花布,寫道:「有一種橄欖綠的暗色綢,上面掠過大的黑影,滿蓄著風雷」,大約就是這享樂主義的畫像。程乃珊的小說《藍屋》,豪門闊少,幾經變故,棲身上海狹弄內一個單間,卻堅持飯後一杯咖啡的舊習,也是享樂主義畫像。但這位先生並不抱張愛玲「人生總是在走下坡路」的悲觀態度,而是積極的,投身新生活,果然,歷史沒有辜負他的信任。
這一個情節的走向,其中確有著對時代的歡迎。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收穫》雜誌組織在深圳召開筆會,那時候,深圳領香港市場經濟之便捷,先行一步,成大陸改革開放前沿。酒店電視直通香港頻道,這一晚,正播放香港小姐競選。程乃珊、王小鷹、我,三個人住一間客房,程乃珊熱情高漲,我卻很讓人掃興地瞌睡不已,在評委與小姐的問答環節,終於被倦意席捲,耳朵里最後聽見程乃珊說:這時候困得著,真佩服伊!歷史華麗轉身,繁華都會風景迎面而來,真是驚艷。程乃珊難以抑制欣喜,帶入小說,具體為藍屋公館、「錦江俱樂部」、西點配方、家庭派對,卻又是被正義所拒絕。惟有一樣,欣然接受,就是這家後人的風度儀態,事實上,這一樣恰是最具有階級性的。其間隱藏著微妙的悖論,常常成為程乃珊作品受人詬病的理由。可是,「五四」以降的中國現代文學,不就是普羅大眾的文學?在漫長的演變中,成為教條哲學,植入寫作人的潛意識。《藍屋》主流外的人和事,終回落主流意識形態,程乃珊這個新時期的異數,也歸併同質性。然而,小說這東西卻有一種特別的自主無意識,它會旁出最初的企圖,另闢道路,指向無準備的地方。應了那一句古話: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藍屋》作為背景交代的,顧老先生,為改暴發戶身份踏進上流社會,透露了新生階層的野蠻生長,讓人想起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比如《貝姨》。不止是評論者,也許程乃珊本人都不曾在意,文學史的大趨勢難免忽略個別的動態。可是,種子落地,即會著床,假以時日,便發芽長葉,抽條開花,結出果實。
程乃珊若是在今天,很可能被稱作「物質女孩」。大家都知道,程乃珊手氣很好,聯誼活動抽獎,她總得勝籌。曾有一年,她在此地抽到一架彩色電視機,緊接著,又在彼地抽到一具電視機櫃,不得不承認天地成全。但是,似乎作為一種平衡,程乃珊與文學獎項緣分不大,常常擦肩而過。即便不以此作隱喻解釋,從表面看,她對世俗生活的熱切,也距離寫作者的思想勞動本質有些遠。張愛玲寫蘇青,蘇青睜著迷瞪瞪的眼睛,彷彿說:「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大概是藝術吧!」這有點像程乃珊呢!只是程乃珊天真的,不像蘇青的世故。有一回,她介紹一位老裁縫替我母親縫製幾套出國的衣服,特別囑咐用心用力,說,這可是著名的作家哦!老師傅很淡定,回答:我又不識字,憑本分做生活。我又覺得程乃珊像那老裁縫,規避開現代知識啟蒙,另有一功。
八十年代,物質世界撲面而來,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有一次在無錫舉辦筆會,那時候,文學筆會頻繁,寫作者聚集一起,談個沒完。賓館有一個售品部,說是售品部,其實就一具櫃檯,在我們眼睛裡堪稱琳琅滿目,而且可望不可即,每一件商品都需外匯券購買。這時候,程乃珊悄悄在耳邊說:我請你們喝可口可樂!顧不上客氣,即緊隨其後,來到櫃檯,貪饞地看她取出外匯券,然後,小姐從貨架上取下三個易拉罐,擦拭薄灰,顯見得存放多日無人問津。其中有一罐的拉攀無論如何拉不開,請來服務生幫忙,使了猛力,褐色的液體噴涌而出,濺我們一身。離群索居的我們,面對消費時代就是這般束手無措。國門漸開,我即隨母親去美國,程乃珊專門送我一份禮物,能看出她對出國這樁活動的重視。很快,她也領到出訪任務,亞洲發展中國家菲律賓,多少有點不滿足,看起來,世界縱然打開了,先進地區卻是有限的部分。從菲律賓回來,說起感想,則令我吃驚,她說:在這些地方,無論怎樣貧窮落後,但最現代的東西它們都有,比如超級市場、星級酒店、高速公路、摩天樓、奢侈品——你不得不佩服她目光敏銳,窺見全球化里的資本統一模式。中國大陸也將或者正在納入其中,速度之迅疾是程乃珊想不到的,我一時找不到出處,但小說的情節印象深刻,一戶中產人家,經歷幾度沉浮,終於走入正常生活,卻又遭遇始料未及的挑戰,那就是保姆的兒子,一個鄉下男人,生意場上發起來,出高價租賃他家汽車間做貨倉,更新一代實業者踩著兩腳泥急吼吼地走來了。
程乃珊從香港退休回滬,我與她同去參加某公司的周年慶,她看著場子里活潑潑的年輕女孩,感嘆道:現在的上海小姑娘真會打扮!心情頗為複雜。在資本社會趨向穩定的香港居住多年,正是中國大陸起飛,驀回首,換了人間。似乎是,她的時代方才回來,未及佇步,又向前勇進,被拋在身後。可是,回來的真是原來的那一個嗎?程乃珊又是懷疑的。就像一個鑒賞家,辨別真貨和贗品,她很快從炫目的光色中鎮定下來。她說:街上人群的衣著繚亂得很,倒不如以前,簡素是簡素,卻是清爽的。這話也許有一些些妒意,同時呢,不謂不是實情,實情是,現代化在某種程度上,也許就是無產階級站起來了。還有一件事,也讓程乃珊挑眼的,即風起雲湧的上海城市寫作。她說,不對,不是這樣的,錯了!不過,她也承認,這股潮流確實啟發了她,使她意識到,她尚有個儲藏未開發。從此,程乃珊開始了關於上海軼聞軼事的書寫,一發不可收拾。我們曾在私下議論,將程乃珊和其他都市描摹比較,我的意見是,程乃珊不可替代。不止材料擁有的優勢,更重要的,文學營養的品質差異。時尚一代的祖師奶奶是張愛玲,程乃珊呢,則是俄國十九世紀文學,以托爾斯泰為代表。除去同類型文章供分析比較,我還可旁引佐證,那就是長篇小說《金融家》。
事情終於回到文學,我們不可能忽視,程乃珊是一名寫作者,這身份還是將她與世俗人生區別開來。體驗過文學初始給予的光榮和驕傲之後,寫作的生活亦在更深入地教育她。有一件事大約可稱作開啟,推她進嚴肅的世事。不能以為程乃珊沒有閱歷,方才說的「馴順」,倘若不經磨鍊,哪來此生存本能。記得1989年春,我和程乃珊受舊金山「中國書店」邀請,去美國宣傳新書。我們和另兩位駐外人員同住一套公寓,時常有中國學生和職員過來聊天。有一天,我們與一個年輕人爭論起來,隨著雙方情緒失控,越來越偏離主題,所以分歧的起因就模糊了,但場面的激烈印象猶深。年輕人難免是輕浮的,對他人的經驗一概漠視,半路切進美國社會,且自許佔據價值高地,總之,過去的和現在的,以及未來的,都是他對。談到別的尚可以安然處之,但當涉及那場浩劫,程乃珊便按捺不住,她說起家庭的遭際,不由哽噎。這一刻,我特別心疼,倒不僅因為事情本身,而是她情急下揭開傷口,痛的是自己,對方可能完全無動於衷。我們都不掌握論爭的要領,即缺乏抽象邏輯的訓練,也沒有現成可資利用的理論,只能實打實的,以親身體驗對付,就像武林中真功夫遭遇暗器。倒霉的歷史總算過去了,中斷的生活又繼續下去,做夢都不會想到,如我,下鄉插隊的一日,再沒有準備返回上海。始料未及的,還有額外饋贈,那就是文學新天地。在一個文藝界大型晚宴上,有一位前輩說:看,程乃珊,多像一個女學生!順指點看過去,明眸皓齒,額發蓬鬆,白襯衫束在寬擺裙的腰裡,捧一本紀念冊,興緻勃勃穿行席間,逐個請名流簽名。可不是,一個追星的女學生。
我要說的這件事就和追星有關,這段故事,程乃珊自己已經寫成文章公之於眾,簡單說吧,早於方才說的1989住舊金山前,程乃珊和王小鷹接受美國國際訪問者計劃,環遊美利堅。在「計劃」安排下,程乃珊得償心愿,與偶像格里高利·派克見面。上世紀四十年代下半期出生的程乃珊,趕上好萊塢風靡上海的末梢,日後,海峽隔離冷戰降臨,便淡出熒屏,這東方巴黎也隨之洗去鉛華,持以素顏。這一場比弗利山莊的會晤,堪稱海上舊夢重溫。不久,派克來到中國上海,媒體又安排一場見面,可是偶像他,無論如何想不起曾經與中國粉絲的歷史性邂逅。派克老矣,記憶差否,再則呢,一個大明星,擁有海量崇拜者,可謂萬千寵愛在一身,怎麼能指望他恰恰記住其中一個,即便有國際共運史作背景。據說,當時的場面相當尷尬,看起來,安平世道,娛樂年代,也不可事事如人所願啊!
程乃珊與派克
天分就像基因,它潛在於體內,也許終身不顯性,倘若適時適地適人,則生機勃發。程乃珊終於要寫《金融家》了,又終於寫成了。就像程乃珊和文學獎的緣分,總是差那麼一點點,文學獎一定程度上是文學潮流的表徵,落後於它進不了法眼,提前了命運也一樣。《金融家》問世,當時也舉行研討會,但還是從注意力中心滑過去了。那時候,都市寫作尚未勃興,家族敘事沿尋根文學車轍,從原始處起,哪一項,《金融家》都納入不了。評論者又常從現象著眼,需要一定的積量,方能定性質。所以,我說,程乃珊是中國當代文學的「異數」。以自然觀論,人的運數總量都是有限的,這方面多一點,那方面就少一點,不能什麼都是你得。那回我和她在舊金山,住同一套公寓貼鄰的兩間卧室,女性之間本就親密,何況朝夕相處。一日早晨,她讓我幫著卷頭髮,觸及膚髮,不禁感嘆老天爺給了一副好胚子:頭髮黑亮,極富彈性,牙齒如同串貝,指甲是又一種貝類,肌膚潤瑩。她對鏡子一笑:可惜塑型沒有塑好!這句話回得很俏皮,而且有急智。我知道,她一直自愧不如母親長得好。
從文學生態總體看,《金融家》似乎孤立於承前啟後的生物鏈之外,但在程乃珊自己,卻有蹤跡可循。《藍屋》中,那位野蠻生長的顧老先生就是。草根階層走出來的中國民族資本家,今天的話叫做「鳳凰男」,資產階級本是胼胝手足,泥里水裡起家,不像貴族,征戰中出來,光榮照耀後世。英劇《唐頓莊園》,大小姐瑪麗不得已和生意人結姻緣,放不下架子,凜然道:我們是繼承,你們是買!這話說得精到極了,一下子劃分了階級。程乃珊其實從來沒有被「買」來的優雅迷惑眼睛,深諳花團錦簇中的硬骨頭。自己的生活何嘗不是呢?一路過來,情何以堪。程乃珊的馴順里,也藏著些犀利的刀鋒呢!無意中掃見電視里播放談話節目,因有程乃珊出席,便看下去。話題有關南北文化對比,因此南人北人各持一方。北派明顯佔壓倒之勢,有語言的便利,南方人說國語普通話總要隔一層,反應和出言就遲緩了;語言又帶出氣場,近首善之地樓台,得月在先,難免居高臨下。輪到程乃珊迎戰,對方取抑揚術,恭維開場:我是看程老師書長大的——程乃珊即道:你不要這麼說,大家要算出我的年齡了!止不住叫好,程乃珊的急智又一次顯露山水,真是痛快。
《金融家》原是程乃珊「三部曲」計劃的第一部,後兩部沒有動筆,原因很難追究。寫小說,尤其長篇小說,需要的條件很複雜,有時候卻又很簡單,就是沒有在應該開始的時候開始,於是慾望退潮。對文學史不謂不遺憾,從第一部看,我們有理由展望第二部和第三部的前景。好在程乃珊受上海敘事感召,寫作大量非虛構文字,為這個城市描繪畢肖的畫像,增添近代歷史記憶的庫藏。正當其時,造物又來分配總量,我們只能這樣解釋,程乃珊得天獨厚,預支了應定的份額:天資和才華,愛情和家庭,事業和生活,尤其是,生活的那股子熱騰勁,她多麼愛生活,愛得太多,太多,於是,戛然而止,定格——華美、豐饒、快樂、興緻勃勃!
2017年12月15日上海
本文刊2017年12月22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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