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改革,?能否跟上社會變化的速度?

5 鄭永年:改革,?能否跟上社會變化的速度?

2013-03-22 10:2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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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於《中國新聞周刊》)

「新政府的三大方向是建立服務型政府、監管型政府、向社會分權。其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執行。我個人的擔心是,執行如此之難,而社會的期待越來越高,那麼改革的速度是否能跟得上社會的變化?」

鄭永年:改革,能否跟上社會變化的速度?

本刊記者/劉婉媛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鄭永年,是長期觀察、研究中國的著名學者,尤其是中國的政治轉型方面的權威。他身在海外,以局外人的身份與目光洞察中國社會,其觀點與建言受中國官方的重視。在中國新政府成立之際,鄭永年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對新政府及其未來政策走向、所面臨的機遇與挑戰發表了看法。

中國新聞周刊:據你觀察,新一屆政府的人員構成有什麼特點?和往屆政府相比有什麼不同之處?

鄭永年:構成這屆政府的人員,可以說是專家型,他們的學歷普遍比往屆政府官員的學歷高。此外,他們的工作經驗比以前的官員要豐富,基本上都有在中央、地方(包括在不同的地方)的工作經驗。

選拔領導人的條件,與社會經濟發展需要有關係,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要求。中國改革開放初期,要實現工業化,所以就需要「技術官僚」,選撥幹部就側重工程、技術背景的官員。如今重點是社會改革、社會建設,要進行政治改革了,那麼就需要具有文科背景、法律背景的官員。

中國選撥黨政接班人已經制度化了,這是在鄧小平掌權以後慢慢發展而來的。因為逐步制度化,目前就已經比較正規,在選撥中會比較注重官員各方面條件的平衡,比如文科、理科知識背景的平衡,有內地工作經驗和沿海工作經驗的平衡,等等。

新政府可以稱為專家型政府,從人員構成來看,文理科背景比較平衡。

中國新聞周刊:對於本屆政府而言,未來的工作重點是什麼?

鄭永年:我認為社會改革當然是主題。這方面會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工作,涵蓋政治、社會、經濟領域。現在的政府要轉型成為服務型政府,那麼,就要推動公共服務,在社會保障、尤其是醫療和住房方面多做工作。李克強這幾年也一直在強調政府在教育、住房等方面的公共服務問題。但是,要提高公共服務,就要有可持續的經濟發展,要配套發展。

改革開放之後的二三十年,改革的主體是經濟改革,而現在,我認為本屆政府的主攻對象是社會建設,包括社會制度建設。但是社會制度建設是需要有錢的,需要有可持續的經濟發展,所以從這方面來說,發展是引導力,沒有發展的話就很難提供公共服務。同時,要真正提供公共服務的話,就需要一些政治改革。而政治改革的先決條件,就要克服既得利益。

這個問題非常難,但政府不得不做。關於既得利益,大家說了很多年了。並不是說,改革就是要消滅這些既得利益。事實上,既得利益任何社會都有,沒有一個社會是沒有既得利益的,關鍵在於如何克服它的阻力,真正讓更多的民眾受惠於經濟發展。

中國新聞周刊:那你認為如何克服利益集團的阻力?

鄭永年:我一直主張,中國是不可能消滅既得利益的。在這方面,鄧小平的策略就非常重要:要在既得利益之外培養新的利益,用新的利益來克服老的利益。鄧小平開啟改革時,城市的既得利益已經較大,他就先把改革放在農村。改革開始後,他發現國有企業既得利益很大,但他並沒有把國有企業給減掉,而是在國有企業之外培養非國有部門,包括外資企業和民營企業。民營企業成長了以後,就對國有企業產生很大的壓力,那個時候改革國有企業就相對容易了。改革國有企業成本高,但有了民營部門,就可以消化國有企業的一些問題,比如說吸納國有企業的下崗工人。

就以中國的金融機構為例:很多人說,國有銀行私有化是不可能的。那麼,既然國有銀行改革不動,那能不能讓民營金融機構成長起來呢?中國的民間金融其實蠻強大的,只是一直處於非法的地下的狀態。這一塊力量,是可以培養的。

要記住,既得利益都是我們自己培養出來的,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為什麼國有企業進入房地產領域,那是因為2008年以後把4萬億都給了它。中央政策可以培養出這樣一個既得利益,也可以培養出新的既得利益與之抗衡。所以,不能簡單地談既得利益問題,因為既得利益任何社會都有,既得利益也是社會穩定的一種需要,畢竟如果社會沒有利益,大家誰也不負責任。現在要做的,就是在既得利益之外培養出新的利益來,這個非常重要。

中國新聞周刊:培養新的利益群體,就得有一個開放的體制,這似乎就要涉及政改了。

鄭永年:中國的改革過程就是這樣:在毛澤東時代,工人、農民是主體。改革開放後,出現一大批民營企業家,這使得中共去改革它的政治體系,比如允許民營企業家入黨,這就是很大的改革成就。然後又去修改憲法,制定物權法,等等。現在進行大部制改革,就是要分權給社會,讓社會力量成長起來。體制不能夠封閉起來,必須開放,向新的社會階層開放,這樣,新的利益就可以產生,新的利益就可以進入到體系中,這是一個政治過程,是新的利益和老的利益互相討價還價的過程。

當年,中共允許民營企業家入黨,就是國際共產主義的創舉。民營企業家進來後,在黨內能不能發揮作用?黨內民主應該怎麼做?這是值得認真思考的問題。現在,要發展大社會,大社會就是讓非政府力量來主要參與,他們成長起來後,就可以進入人大,或者可以在政協增加他們的名額。這就形成一個開放的政體。

政改其實一直在進行。我上面所說的民營企業家入黨,就是政改。以前,沒有農民工擔任人大、政協代表,現在有了。當然,他們的數量還很少。那麼,今後可以多增加他們的席位,這是制度允許的。最重要的問題是,這個體系必須是開放的,有一個開放型的政黨制度,不同的新的力量就會參與進來。

中國新聞周刊:回到新政府話題,你覺得本屆政府會在改革方面會有什麼作為?

鄭永年:兩會上提出了機構改革方案。新政府的調整,幾個大方向基本明確。一是政府向規制型政府發展。其職能轉向監管企業、監管社會。像食品、藥物這些企業都需要加強監管。反腐敗方面,實際上就是中共要在黨內加強對幹部的監管。二是繼續構建服務型政府。這個事情說了很多年了,這屆政府還會繼續做。三是向社會分權。

我認為一個很重要的變化,是把社會管理的功能移交給民政部,提高民政部的社會管理功能。在這方面廣東的試點做得比較好,現在要向全國推廣廣東的經驗,分權給社會。中國經濟改革的第一步,就是政府向企業分權。如今,要實現大社會管理的話,首先要向社會分權,讓社會成長起來。

但是,向社會分權並不等於不管社會了。中國在過去已經犯了個錯誤了——政府把權力下放給企業,但是它沒有建立起對企業的監管制度,所以才造成類似毒奶粉、毒食品、礦難這樣的問題。政府把企業當作經濟的主體,就必須具備監管的功能,這是政府的責任。因此,現在政府一方面把權力分給社會,但同時要考慮怎麼去監管社會。如果這部分的功能缺失,邪教、惡勢力、黑社會就會趁虛而入。政府的監管,就要依靠法治。所以,同時要推動法治。

中國新聞周刊:按你的說法,新政府的三大方向是建立服務型政府、監管型政府、向社會分權。在這方面,最大的挑戰是什麼?

鄭永年:我認為是執行,包括執行的力度。這些年,改革的步伐慢了一點,但總體方向還是對的。在我看來,向監管型、服務型政府發展,這個方向是正確的的。而所謂的步伐緩慢,是指在向社會分權方面,這個步伐還是不太敢邁出去。步伐不夠大,太慢。

中國新聞周刊:反腐顯然也是新政府重點關注的領域,你對當前反腐的步伐和方向有什麼評價?

鄭永年: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說了,蒼蠅老虎一起打,顯示了一種決心。

在我看來,中國的腐敗問題是很大面積的,怎麼清算呢?如果發動一個毛澤東式的反腐敗運動,第一不可能,第二有害於法制建設。我認為,依據法制反腐最重要,一定要避免運動式的反腐敗。比反腐敗更重要的是,要給「清算對象」一個機會。因為現在中國的腐敗是系統性的腐敗,往往並不是每個人都想貪污,但可能想清廉的人都沒有空間也沒有機會。所以,要在腐敗的系統之外,設計出一個不腐敗的系統來。

這方面就需要頂層設計。我曾經建言,要設計一個「大部級」的反腐敗機構。中國的反腐機構太多了,黨有幾塊,政府有幾塊,人大、乃至學校里都有反腐敗部門,世界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是這樣做的。這是一個集權的系統,卻沒有一個部委級的機構負責反腐敗,大家互相推諉,反而給腐敗很多的機會。有時候,甚至反腐敗機構本身也變得很腐敗。

所以,要把體制內部的一些反腐敗的機構整合起來,一定要設立一個大部級的反腐機構,主管這方面的工作。同時要向社會分享權力,讓社會來配合、監督反腐。

中國新聞周刊:你之前提到社會管理問題。當前社會矛盾較尖銳,如何通過社會管理來維護社會的穩定?

鄭永年:在維穩方面,這幾年有了一些變化。以前也在說,要以社會管理來補充維穩。如今要進一步強化社會管理在維穩方面的功能,這個方向很清楚。以前,把社會管理這一塊放在政法委,這是不對的。因為政法委是管理壞人的,是管理、懲罰犯人的;而社會管理是管理好人的。你用管理壞人的方式來管理好人,肯定會出現很多問題,就會濫用暴力,就談不上維穩了。現在把社會管理這一塊從政法委切割開,放到了民政部。我認為這個方向是對的。

不過,把社會管理工作放在民政部,但沒有加強民政部的職責權力,只是把社會管理狹義地理解為社會工作的話,民政部還是相對弱勢,那就沒意義了。就會變成類似於香港的慈善組織。所以我認為,如果把這一塊職能劃分給民政部,就需要有一位副總理級的官員來專職負責這項工作。

這次的機構改革中,民政部擴權是幅度較小的,所以我會有些擔心。

中國新聞周刊:對於「習李新政」,最大的挑戰會是什麼?

鄭永年:中國經過了一個「政治年」,先是中共十八大,後又有兩會政府換屆。十八大著重於政治,確定了方向,而兩會就是在國家層面考慮如何去做的問題。總體上來說,我覺得方向是對的。目前,中國要進行非常激進的改革是不可能的,但改革一定要有步驟地展開。過去的改革,很多是粗獷型的改革、粗獷型的發展,而到了現在這個時候,改革的規劃確實要更精細一些,要開始注重細節。

關於改革的實施,最大的擔心還是說到卻做不到。習近平也強調過,重在執行。而我個人的擔心,是執行如此之難,而社會的期待越來越高,那麼改革的速度是否能跟得上社會的變化?換句話說,中國的改革,是在和社會的變化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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