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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伯虎專題】潦倒花竹寄士氣

顧村言 藝術評論

潦倒花竹,放蕩不羈,佯狂買醉,恃才傲物,自視極高,這當然是唐寅(1470-1524)留給世人的印象,以至於他的後輩馮夢龍因之附會出一段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流傳至今,仍在影視作品中翻演而不絕。然而,詩文傳說中的唐寅是一個唐寅,作為書畫家的唐寅則又是另一個唐寅。正在蘇州博物館展出的「六如真如——吳門畫派之唐寅特展」是「吳門畫派」系列展覽的第三項大展。唐寅山水畫匯通南北宗,兼融剛健與細潤,人物花卉皆擅,兼工能寫,技法全面,而尤為難得的是其畫作中的一種「士氣」所寄。

印象里,蘇州桃花塢是一個頗有詩意的名字,然而不知是不是時令的緣故,自己似乎從未在那裡看到過桃花。每每到蘇州,偶然路過桃花塢,下來流連一番,除了那裡的一兩家木版年畫鋪與羊肉湯店,想起的倒是婦孺皆知的「風流才子」唐寅唐伯虎。

唐寅中年後營建的別業即在桃花塢,其《桃花庵詩》記有:「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

潦倒花竹,放蕩不羈,佯狂買醉,恃才傲物,自視極高,這當然是唐寅(1470-1524)留給世人的印象,以至於他的後輩馮夢龍因之附會出一段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才子偷香,流傳至今,仍在影視作品中翻演而不絕,也因之造就了唐伯虎數百年來在中國民間的巨大知名度——歷代書畫家中,唐伯虎在民間的知名度不是數一,大概也是數二了,以至於有「凡有井水飲處,即能言唐伯虎」之說。

這儘管是一個誤會,然而其實自有其道理所在,因為其中有著與唐寅性情相通的民間艱辛、市井生氣以及對偽道學的反叛,寄託著世人對於自由性情的嚮往。唐伯虎生前即有詩云:「漫勞海內傳名字,誰信腰間沒酒錢?」「詩賦自慚稱作者,世人都道我神仙。」

然而,詩文傳說中的唐寅是一個唐寅,作為書畫家的唐寅則又是另一個唐寅。

以書畫而言,唐寅的一種豪氣與細潤兼具的風格有明一代在吳門幾乎是獨有的,其好友文徵明評有:「子畏畫本筆墨兼到,理趣無窮,當為本朝丹青第一。白石翁遺迹雖蒼勁過之,而細潤終不及也。」且其匯通南北宗,人物山水花卉皆擅,兼工能寫,技法全面,而尤為難得的是其畫作中的一種「士氣」所寄,正如他在致友人札中寫有「丈夫潦倒江山花竹之間,亦自有風韻。此但可與先生道,難於俗人言。」即以留存至今的簡筆畫作而言,蕭蕭數筆間,無不見出唐寅的一種偉岸豪氣與充沛才情。

從甲午冬月開始,包括唐寅47件書畫作品的「六如真如——吳門畫派之唐寅特展」在蘇州博物館對外展出,這也是壬辰年開始蘇州博物館策劃的「吳門畫派」系列展覽的第三項大展。前兩年則先後有明代沈周特展、文徵明特展,這是吳門文化的底氣所寄,更是惠及畫壇藝林之舉。頗可一記的是,就在幾個月前,海峽對岸的台北故宮同樣舉辦了「吳門四家」之唐寅大展。

甲午年大雪日(2014年12月7日),並無大雪,「唐寅特展」開幕式前到蘇州,入住酒店後見王連起、傅申諸先生,隨後到蘇州博物館大堂,開幕式簡約而風雅,似乎強調了唐寅與仕女的關係,投影屏幕的背景是傳唐寅所臨《韓熙載夜宴圖》,而出現在現場的則有衣袂飄揚的古裝女子,或彈古琴,或弄長笛,一曲婉轉悠揚的《牡丹亭》似乎讓人觸及吳門的溫潤曠逸處。

唐寅虛亭聽竹圖軸 遼寧博物館藏

隨後觀摩展廳,時間太短,只能算觀其大概而已, 精品不少,尤其讓自己驚喜的是,多年前臨摹過的《虛亭聽竹圖》赫然在列。不過,有些遺憾的是,除台北故宮藏唐寅作品不能參展外,另幾件大陸頗負盛名的唐寅代表作如《王蜀宮妓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秋風紈扇圖》、《落霞孤鶩圖》(均上海博物館藏)由於種種原因並未在此展中展出,這幾件作品不展,唐寅特展的質量與效果其實是打了不少折扣的。

次日是蘇州博物館組織的唐寅研討會,印象深的是王連起(北京故宮研究員)、王耀庭(台北故宮研究員)等幾位先生涉及唐寅的贗品話題——這在唐寅作品中其實是怎麼都繞不過去的話題。以此次唐寅大展而言,即便粗粗看過,私意認為有多幅作品即是頗有疑問的作品。王連起所談包括代筆與贗品,他過目書畫名作極多,考證功夫紮實,且因跟隨啟功、徐邦達先生多年,關於這些鑒定大家鑒定中的軼事信手拈來,聽來頗有興味。

關於代筆問題,他認為台北故宮所藏的《溪山漁隱圖》,周臣的味道更多些,或疑是周臣代筆;台北故宮的《嫦娥奔月》,則是舊假;上博的《牡丹仕女圖》,或疑張善孖所制贗品,而當年啟功則對謝稚柳說是祁崑做的。對此他講了一段軼事:當年古書畫鑒定組到上海,巧遇電視台在拍謝老的紀錄片,謝老拿了很多畫展示,那天啟功先生拉肚子未來,僅徐邦達和王連起去了。王連起看到唐寅《牡丹仕女圖》後,覺得或有問題,與徐老說有些新,徐老告知了謝老。次日啟功先生來,啟老幽默,說:「昨天拉肚子有兩個損失,一是少了一次上電視的機會,二是學習古畫的機會。」謝老遂拿出畫來,啟功先生挑了一些,看到《牡丹仕女圖》後說這是祁崑的偽作,說當年祁崑親口講他偽造了四件唐寅仕女圖。

關於《王鰲出山圖》,王連起說後面題跋與常見都不一樣,畫款在山石上,「唐寅畫作的鑒定很難。有的只是存疑。比如上博的《東方朔偷桃》,徐邦達一直未斷。唐寅問題與沈周、文徵明不一樣,他臨藏品不多,但天分高。」

王耀庭所談則是從唐寅《琴士圖》看其園林齋館,兼及唐寅在《桐陰清夢》、《花溪漁隱圖》等畫作中對自我形象的描繪考證,他認為上博所藏唐寅《文會圖》是贗品。

研討會間隙復到展廳觀摩書畫。

唐寅貞壽堂圖卷(局部)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以山水而言,中間展櫃陳列的早期《貞壽堂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黃茅小景圖(卷)》(上海博物館藏)均是第一次得觀,《貞壽堂圖》有「顧子山秘篋印」朱文印,系過雲樓藏品,樹石之外,感覺堂屋線條稚嫩且無力,尾紙有沈周、吳寬、文徵明、唐寅等十七家所作《貞壽堂詩》。

唐寅黃茅小景圖(局部) 上海博物館藏

《黃茅小景圖(卷)》繪太湖「熨斗柄」之景緻——此一名勝之前卻從未聽說,未知現在還存否?畫中黃茅渚頭「熨斗柄」突兀在外,山勢奇絕,枯藤老樹,盤繞其上,近岸處細草蒙茸,遠處則二三帆影,幾隻水鳥飛翔,磯頭有高士臨水小坐,可見其無心湊泊處。山石皴法或先以淡墨渲染,復以焦墨作亂柴皴。應當說,此作用筆仍不無稚嫩處,然而用墨卻頗得清潤意,款署:「黃茅渚頭熨斗柄,唐子好奇曾屢游,太湖絕勝能有幾,還許我輩閑人收。吳趨唐寅作。」此款署書法與成熟時期的唐寅書法代表作差別十分明顯,到底是唐寅早期之作抑或贗作或許是要費些考證的,書法少勻圓,多峭拔,隱隱亦有宋代張即之尚意之處。拖尾自題:「震澤東南稱巨浸,吳郡繁華天下勝。衣食肉帛百萬戶,樵山汲水投其剩。我生何幸廁其間,短笠扁舟水共山。黃茅石壁一百丈,熨斗湖渚三十灣……」拖尾其實還有祝枝山、文徵明等人跋,文徵明書法過於流麗,牽連太多,匪夷所思,與其一貫風格有著較大差異。

王連起先生認為此作是否唐寅之作或存疑,「上面既無周臣,又無沈周題跋,文璧的書法與往常也不太一樣。」上海博物館單國霖先生則認為後面題跋系真。

唐寅款鶴圖 上海博物館藏

《款鶴圖(卷)》(上海博物館藏)繪閑曠湖山,一高士伏石案而坐,左一童子烹茶,右則一鶴低頭行來。此畫樹石明顯是取法李晞古,石以小斧劈法,然過於精工,人、童與鶴各具神態。後有沈周、安山題詞。最末則是吳湖帆跋,稱之為「聚精神會之作」:「此卷畫法與六如居士之南州借宿圖相同,其為一時作無疑義。」後又補記有:「雖雲師法李晞古,實六如自立法門……六如二十九歲中南京解元,自後十年為書畫最精進時期,宸濠放歸後便入頹唐,無此聚精神會之作。」

唐寅毅庵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毅庵圖(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繪山間一高士欹坐茅屋,執麈作遠觀狀,筆墨蒼潤挺秀,畫幅自題:「吳門唐寅為毅菴作。」人物線描尤佳,極文氣!線條看似無力,實則剛猛異常,此作人物茅屋均取李伯時白描風格,與上博所藏的唐寅為一顧姓高士所繪隱居圖似同一畫風。明代汪砢玉《珊瑚網》記董其昌所評並非虛語:「唐伯虎雖學李晞古,亦深於李伯時,故人物、舟車、樓觀,無所不工。」

唐寅枯木寒鴉圖扇頁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南側展櫃則從幾幅扇面開始,先是金箋扇面《枯木寒鴉圖》,畫作十分精到,師法李晞古意,繪小塊山石之後,一株枯木斜插偃曲,寒鴉或翔或棲,此外則大片留白,筆墨雖簡,然凄寒冷逸之氣則撲面而來。

唐寅墨竹圖

《墨竹圖》簡筆長題,竹呈沐雨之狀,題「滿窗蕭灑五更風,怪是無端攪夢中」等句,想起唐寅所言的「丈夫潦倒江山花竹」之句。

唐寅射楊圖(局部)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射楊圖》係為文徵明叔父所繪,繪其持弓射楊,人物用李伯時簡筆意,楊樹飄逸而簡,與人物相契。

唐寅空山長嘯圖 廣東省博物館藏

《空山長嘯》繪一文士立於竹橋高台上,雖雲長嘯,卻無長嘯而有凝望意,人物畫得一般,竹則全不自然,不過樹石用墨略有妙處,未知此作是否存疑。

唐寅關山行旅圖

《關山行旅》,繪樹精妙細潤,純以晞古法,有宋人到處。城牆屋舍用簡筆,古寂悠然,遠山則淡墨。

唐寅桐山圖卷

《桐山圖卷》構圖用筆均頗佳,繪湖際峭壁間數株桐樹,石罅有泉,流入湖中,湖面則一片煙波,浩渺無邊,自題:「吾聞淮水出桐山,古來賢哲產其間。君今自稱亦私淑,漁鉤須當借一灣。吳門唐寅作桐山圖。」拖尾文徵明題跋顯然比《黃茅小景圖(卷)》 靠譜多了。

唐寅雲山圖軸 上海博物館藏

《雲山圖》系仿米家雲山,繪野溪初漲,一文士策杖過橋,遠山浮於煙嵐之上,極得米氏空濛之韻,自題:「樹迷春雨暗山椒,自捻藤枝過野橋。山鳥不知身半醉,提壺固固苦相招。」書法虎虎生風,若有風勢與一片墨光在,畫上幅有王文治題跋,王之眼光的確有高人處,凡他題跋的書畫多是妙跡:「唐居士多用北宗,此幅獨仿米家墨戲,而雲煙出沒之態幾與高尚書伯仲,賢者不可測,固如是耶。」

另一王文治傾心嘆服的妙跡則是《虛亭聽竹圖》——對自己來說這算得上此行最大收穫,畢竟,多年前曾不揣淺陋臨摹一遍,而真正面對真跡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唐寅 虛亭聽竹圖

《虛亭聽竹圖(軸)》(遼寧省博物館藏)繪高士隱逸溪山之景,且都是近景,中間繪臨水築茅屋一間,內中高士抱膝坐於蒲團上,屋前溪水潺潺,左有流瀑,右側橋上一童捧書,橋畔修竹五竿,極有凌雲縹緲之意,竹端以淡墨繪就一片煙雲遠山,一片清幽禪意,讓人想起王維的那首名作:「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此作可以感受得到唐寅骨子裡的秀逸與溫潤處,即所謂「秀骨」,或者說,「吳門四家」中,非唐寅而莫能寫此,此作水墨空靈與超出塵俗處,尤其是修竹中段那股似有若無的煙嵐,只自先天中來,沈周粗筆畫不出不說,文徵明隱約難以脫盡的習氣也畫不出,至於仇英,那似乎已無法相提並論了。

王文治《虛亭聽竹圖》左側題有:「唐六如居士畫宗李晞古,書宗李北海白香山,天資既超,學力尤邃,惜其書為畫所掩,鑒賞家不甚稱之,而畫又為贗所亂,余故表而出之。」此語真是中肯,尤其是贗品之亂,真讓人一嘆。

此作讓自己來來回回看過多次,仍然不舍——雖然紙間已頗多損耗處,然而500多年後,仍可見用墨精妙之處,所謂「夢墨」之說良非虛言,唐寅真跡確有一種獨有的魅力,文徵明《題子畏岩居高士圖》 記有:「子畏曠古風流,超塵墨妙,圖繪傳於人間,真世寶也。適叔貽攜示,因題以歸之:』溪亭面虛曠,乃在山之陽。俯瞰玉淙淙,仰視岩蒼蒼。幽人抱奇僻,人築臨此方。愜我清絕想,謝彼馳驅場。爰有同心人,杖策來浮梁。相尋無俗論,幽事與商量。」

唐寅的逃禪與放浪與其人生一連串打擊不無關係,與早期過於「逞才」有關,自「會試泄題案」及佯瘋從明宗室寧王處脫身後,唐寅其後於儒家得意處漸少,於老莊佛禪更有會心處,所謂「名成而身廢」,之後遂浪跡各地,遊歷山川,欲以詩文書畫終其一生——這也成就了作為書畫大家的「六如居士」,其畫高士隱居,多得清幽會意處,而築室桃花塢、流連花酒則人所共知,這也導致他的仕女畫作在後來名聲越來越響。

王世懋《王奉常集》記有:「唐伯虎解元,於畫無所不佳,而尤工于美人,在錢舜舉、杜檉居之上,蓋其生平風韻多也。」這話其實說對了一半,唐寅之仕女畫,不僅得之生平風韻,也同樣得之於書卷氣與骨子裡的純真氣,這也與同時代以及之後的那些畫美人俗手拉開極大差距,這從上博所藏《秋風紈扇圖》與故宮的《王蜀宮妓圖》即可見出一斑,女子多秀逸端莊,而極少作妖冶狀。

多年前在上海博物館觀《秋風紈扇圖》,純是水墨,相比那些甜俗的仕女畫與清代臨窗弱不禁風的女子,唐寅畫作中更有一種明媚超逸處,這與李伯時有關,也與唐寅腹中詩書有關。

《秋風紈扇圖》寫秋風蕭瑟中的持扇仕女,線條衣紋初則方折而終則飄逸,更顯流暢,左上題有:「秋來紈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傷。請把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若非經歷過那些世事,是絕無可能有此題詩的,此畫也因之有敘寫自身境遇的美人自況之感。

海上學者章汝奭先生曾告之此畫民國時經其父舊藏,說兒時記得有兩幅作品,乍看幾乎一樣,不過題詩一左一右,在左者為真,即上博此畫。

唐寅所作的另一類仕女畫則是工筆重彩,《王蜀宮妓圖》可為代表,巧合的是幾個月在北京故宮時剛剛品過。此作既有唐宋仕女造型意,又有明代吳門的娟秀之美,尤其顯示出唐寅在造型、用筆、設色等方面的技巧之高,四美身姿兩正兩背,均削肩狹背,柳眉櫻髻,衣紋健勁爽利,冠服紋飾描畫細緻入微,尤為難得的是女子眼神的清麗純凈。

唐寅 臨韓熙載夜宴圖

此次在蘇州博物館展出的仕女圖包括《臨韓熙載夜宴圖(卷)》、《李端端圖》、《杏花仕女圖》等,其中三峽博物館所藏《臨韓熙載夜宴圖(卷)》是首次展出,布展頗具匠心,顧閎中的原作高仿品布置在上,而臨作則在下。兩相對比,可以看出臨摹者將原畫次序調整,並增加不少蘇州明式傢具屏風,床幃空間也被放大,原作中的被子不再高拱。此作人物與《王蜀宮妓圖》相比,似乎少了不少內在的秀韻,衣紋爽利處與後者也有差距,不過畫上有署款「唐寅」的題詩,其一有:「身當鉤局乏魚羹,預給長勞借水衡。廢盡千金收艷粉,如何不學耿先生。吳門唐寅。」

唐寅 李端端圖 南京博物院藏

《李端端圖》(南京博物院藏)畫唐代揚州名妓李端端與文士崔涯故事。圖中李端端手執白牡丹款款而立,面對坐著的崔涯,畫上題有:「善和坊里李端端,信是能行白牡丹。誰信揚州金滿市,胭脂價到屬窮酸。」此畫畫風似乎偏軟,人物線條與《秋風紈扇圖》相比,實在不是一個檔次,尤其是題字有明顯的硬傷與不自然處,雖有唐寅書法之形,卻無唐寅那種飛揚之勢,「揚州」中的「揚」之提手,軟塌刻意,「州」字末筆生硬異常。

中央美院的薄松年先生後介紹此作有兩版,台北故宮尚藏有一本,系崔涯坐於榻上,似更精到,可惜未能一見,如將此兩本並置一處展示倒是不壞,包括這次「唐寅特展」,若有台北故宮的藏品,則會全然不同。可惜這對那些政客來說,實在是高估了他們的智商——忽然想起,台北故宮要辦大展商借大陸文物從未見任何阻力,反而大陸欲借台北故宮的文物便會遭到彼方糾纏於名分與政治的泥淖中?什麼擔心扣押與名分之事全出來了,真真豈有此理!

唐寅 杏花仕女圖

《杏花仕女圖》畫杏樹下一仕女持杏花一枝,衣紋線條軟媚而瑣屑,題字卻比《李端端圖》稍好些,只未知是代筆之作或如啟功先生所言是祁崑之流的偽作。後來與王連起先生聊,談及對此圖的看法,王連起先生一笑,說:「是假的。」

——想想唐寅贗品之盛之烈,確實嚇人,王文治題《虛亭聽竹圖》的「畫又為贗所亂」,必然是看得太多唐寅贗品後的感嘆。

另一展廳呈現的多是唐寅書法作品,唐之書法得之於趙松雪與李北海,且有一種縱橫欲跳之勢,王世貞云:「伯虎書入吳興堂廡,差薄弱耳……唐解元一札草草,其書軟熟,亦不可惡。」話說得倒也實在。

唐寅行書落花詩與漫興詩卷(局部) 中國美術館藏

行書《落花詩》有多個版本,分別藏於普林斯頓大學附屬美術館、遼寧省博物館、中國美術館,此次展出的系後兩本,結體寬綽且有欹側之勢,多取李北海意。落花詩系和沈周之作,相比較而言,中國美術館的版本似更勝一些。

「剎那斷送十分春,富貴園林一洗貧。

借問牧童應沒酒,試嘗梅子又生仁。……」

就落花詩的內容而言,讀三五首尚可,讀多了,滿紙嗚咽頹敗,似有重複之嫌,或許,唐寅一直就未真正超脫過——落花詩看似傷春,實則是自嘆英雄遲暮罷。

唐寅曾仿曹操作詩,其志之遠可知,而後流落於煙月之間,能不悲鳴?「多少好花空落盡,不曾遇著賞花人」,所說的是懷才不遇,而諸如「身漸衰頹類如此,樹和淚眼合同枯」則有如《紅樓夢》中妙玉評黛玉之句:「過於頹敗凄楚,此亦關人之氣數……」曾有觀點認為《落花詩》啟發了曹雪芹創作葬花的黛玉形象,或許也不無道理。

這從同時展出的《行書與若容手書》也可見出,此札系借展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收信人若容是唐寅科場案中徐經的叔父,信中提及石田等前輩與相繼去世,感慨不已,且提己著述的文集等,末云:「他日從浮休游於地下,幸書於壙側也」,自傷自悼之意與落花詩如出一轍。

唐寅 騎驢歸思圖 上海博物館藏

與書法作品同時展出的多幅絹本山水,多取法於北宗,且糅入南宗的蘊藉含蓄。此類南北宗相融的作品,可以上博的《落霞孤鶩圖》、《柳橋賞春圖》、《騎驢歸思圖》為代表,《落霞孤鶩圖》沒能來,《柳橋賞春圖》列入第二批1月26日以後展出,現場展出的是《騎驢歸思圖》,此作構圖有北宋全景山水之景,壯闊大氣,似可行走其間,而皴法則法南宋,以淡墨層層疊疊,爽利雄健,且不失細潤,畫左上自題:「乞求無得束書歸,依舊騎驢向翠微。滿面風霜塵土氣,山妻相對有牛衣。吳郡唐寅詩意圖。」

裱邊有吳湖帆題跋,可謂吳湖帆先生對唐寅的畫論,頗精彩,摘抄於下:「六如居士畫,昔人論曰,遠攻李晞古,足任偏師,而不知其疏宕處得力於夏禹玉甚深。又能以南宗精韻表北宗骨幹,是所謂運百鍊鋼若繞指柔,發千古畫苑奇格。不獨與沈文角勝一時也……余所見六如畫精華所萃,應推是圖為甲觀矣!」

晚上欲乘著夜色一訪唐寅故居。路人告之在桃花塢雙荷花池一帶,從今蘇州美術館往西,過橋,經蘇州崑劇院,卻見一片粉牆黛瓦的高牆,是一個有著「桃塢」名稱的房產項目,而唐寅故居雙荷花池均被圍於其中。問附近門衛是否可以進去一觀,答曰正在整修,沒辦法進去,「這是一個很大的旅遊項目!」外面果然圍得嚴嚴實實。

遂沿巷前行,月亮很好,很圓。

巷盡頭即是桃花塢大街,青石板街,雜陳旅舍、雜貨店、縫衣店、棋牌室、理髮店等,老蘇州正在改變,但似乎仍有一些不變的東西流轉其中:什麼人家的桐樹伸出牆外,夜色中似乎有桐花,妖妖嬈嬈,讓人想起《桐陰清夢圖》;爬山虎則疏疏朗朗,綴系三五殘葉;一弄堂名為韭菜弄,地處清冷水邊,河對岸犬吠不止,什麼地方隱隱似有簫聲,忽然就想起「落魄載酒行」這句詩來,彷彿走在一個時空之中。

唐寅畫上署款除「晉昌唐寅」外,亦常題「吳趨唐寅」,所說即是其出生地吳趨皋橋。「吳趨」地名仍在,是沿河一條街坊,距桃花塢並不遠,信步過去,因地近閶門,似乎更多市井之氣,街兩邊有「藏書羊肉」店、音樂茶莊、足浴店,想來與唐寅兒時的市井風月仍有一脈相通處,音樂茶座有《舞女》的音樂傳出,一個悶悶的男聲走著調伴著女聲在唱,花月之間,不免對比起唐寅筆下的風月,與之境界相差何啻天壤!

橋畔有一桐樹,映月一片清寂。

次日於蘇州城郊橫塘唐寅園拜唐寅墓。

唐寅墓

唐寅54歲時往訪太湖東山王鏊家中,見壁間揭蘇軾書《滿庭芳》,下有「中呂」二字,因多年前夢中有此二字一直不解,大驚而誦其詞,有「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句,默然歸,兩個月後辭世,後被草草葬於桃花塢,墓地簡陋,二十年後由生前好友集資,遷葬到蘇州西郊橫塘鄉王家村,祝枝山為之撰墓志銘。明崇禎十六年,文人雷起劍、毛子晉等憑弔唐寅墓,見墓地荒蕪,又重修唐寅墓。

而現在的唐寅園則是利用唐寅墓開發的一個旅遊項目,說老實話真是拙劣,有各種附會的景點、雕塑與建築,均未去,與王耀庭諸先生直接步到最裡面,尋找唐寅墓,果然幾株虯曲的長松,頗有其畫風,四周鳥聲啁啾。

樹後一座直徑丈余的圓形土墓,上面芳草萋萋,墓碑書「明唐解元之墓」,覆以石亭,兩邊對聯石刻隸書:「花塢菰村雙丙舍,春風秋月一才人」,內嵌「風月」二字。

唐寅辭世後,文徵明見其畫《紅拂妓圖》,題有:「六如居士春風筆,寫得娥眉妙有神;展卷不覺雙淚落,斷腸原不為佳人。」

千古才子,托志於風月佳人,贏得風流之名,真真造化弄人,五百年後,仍讓人不得不嘆!然而,這到底又是誰的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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