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馬文化人方修的傳統詩
《淺談方修的傳統詩》
2014-3-15在醉花林俱樂部講座講稿
我對方修先生認識不深。在同年齡層的文學愛好者中,我算是後知後覺,所以沒機會領受方老的沾丐。
熱帶文藝俱樂部的會長陳川波先生,竟然邀我來談談方老的傳統詩,大概是不久前,我講的《潘受對聯藝術》,給他留點好印象。陳先生為此還提供了一整袋的資料,我只能「恭敬不如從命」。講得偏頗,在所難免,還請大家諒佑和指正。
我準備從幾個方面來談:
1,方修先生簡介2,先生的《重樓小詩》與《重樓詩補》3,先生舊體詩的「量」4,先生舊體詩的「質」5,作品的思想感情6,作品的「技巧」然後做個總結。
知人論世。首先來對先生作個大略了解。先看下生平:方修,原名吳之光,筆名有觀止、任辛、吳清等。1922年出生於中國廣東潮安縣。在原籍受小學、初中及一年師訓教育。1938年,母親攜及妹來馬來亞,與父親團聚。即在巴生港口謀生,當過店員、工人。1941年進吉隆坡《新國民日報》當校對、見習記者。日侵時,曾南下新加坡,參加抗日的「青訓班」。後返吉隆坡。1945年任(民聲報〉、《中華晚報》外勤記者。1946年在柔佛邊佳蘭培正公學當教員。
1947年南下新加坡在小學當教員。又任《夜燈報》主編。1951年到《星洲日報》工作。主持《星洲周刊》編務;繼後,兼編數個副刊。1956年改任《南洋新聞》編輯主任,並先後兼《文藝》、《星期日小說》、《青年知識》、《文化》等副刊編輯。1957年起,方修開始致力於新馬華文新文學史料的發掘、整理與研究。1966年起又兼任新加坡大學中文系講師,教授「馬華文學」、「中國近代文學」和「魯迅研究」等課程,於1978年退休。1979年,主編文學雜誌《鄉土》,共八期。先生於2010年3月4日逝世。
——1941年開始踏入報界,1947年定居新加坡,和1957年起涉及馬華文學的研究,1966年開始兼及教學,是先生一生的幾個轉捩點。
方修先生著述等身。再來看他的研究和著作:
1957年起,方修開始致力於新馬華文新文學史料的發掘、整理與研究,先後編輯和出版有關新馬華文新文學研究的著作約30種。三卷本《馬華新文學史稿》,《戰後馬華文學史初稿》,《馬華新文學簡史》。十卷本《馬華新文學大系》,《馬華新文學大系·戰後篇》,《馬華文學60年》等等。其中,《馬華新文學史稿》曾被節譯為英文,於1977年由日本東京東洋文化研究中心出版。其它尚有,研究《紅樓夢》,魯迅,郁達夫的系列文章。雜文集有《避席集》,《長夜集》,《爐煙集》,《小休錄》,《文藝雜談》,《游談錄》。還有書評、悼念、隨筆及詩詞等。
——方修堪稱功績卓越的新馬華文新文學史家,德高望重。他對新馬華文新文學的發展影響是深遠的。
有關先生對古典詩詞的學習
根據方修先生口述,林臻先生筆錄的《文學報刊生活》一書中提到:
1939年,先生十八、九歲南來居住在吉隆坡的一個小鎮,開始「比較用功學習一點文學」。而之前,讀過的書「大概只有《說唐》、《說岳》、《東周列國志》、《封神演義》、《七俠五義》等通俗小說,也許還有一兩冊舊時代學童啟蒙讀物如《千家詩》、《幼學瓊林》、《東萊博議》等···。
「這一年的閱讀興趣突然濃厚起來,我想和當時吉隆坡報業的發達有一些關係。」
「淪陷期的最後一年,···結識了一位同鄉前輩···家裡藏有許多文學方面的書,主要是一些古典文學···我又開始了一段借書、讀書的生活。···比較大部的唐宋人詩詞集,也是在這個時候讀到的。」
——從這些零碎資料讀來,先生並沒有受系統的傳統詩教;主要還是通過辛勞的自學。
以上,我們可以說,已對方修先生有了個粗淺的認識。
現在,就讓我們來探討先生的詩集。
先生的《重樓小詩》是發表於報刊的舊詩詞的結集,歷年自1948年至1998年。在2005年,先生又添加幾首詩,及詩評、詩論、詩話,出版了《重樓詩補》。詩集依時序編,故得以窺其文學軌跡;又因有注釋,方便理解。
先生在《重樓小詩》後記寫道:我學詩50年,每年產品平均不夠一首半,成績奇差。
這倒是事實。這50多年,才寫了約70首。依形式分類:詞4,律詩17,律絕32,古體17。
依年度算:1948(1),1949(1),1950(1),1959(1),
1962(1),1970(1),1973(1),1974(2),
1977(5),1978(21),1979(1),1983(1),
1986(4),1993(1),1994(1),1995(5),
1996(6),1997(3),1999(3),2000(2),
2001(1),2003(2),2004(3),2005(1)。
78年寫得最勤。有可能這年是先生剛結束教學的兼職(?)。
先生又寫道:···說到質的方面,可就更加不行了。論內容,純屬生活隨感、友儕酬酢之作,看不到時代背影,也聽不見群眾心聲。
說隨感、說酬酢,固然有些屬實,說看不到時代背影等等,更多是先生自謙之辭。先生詩作涉及的題畫、回應報刊文友固然可視為酬酢之作,但內容實涵蘊是非觀;也不無受時代思潮、時局變更的影響。可以在詩詞里發覺,先生對魯迅極其崇敬。先生除了寫作大量雜文,也在詩文中發揮魯式文風,嫉惡如仇,對「文痞」採取了「打落水狗」的做法。
先生活動的時代,大約是上世紀30年代末至本世紀初,特別經歷了日本侵略,新中國成立,新馬逐漸脫離殖民統治等重大事態,在字裡行間,肯定出現時代的烙印。
雖然早年曾從事過店員、工廠工人等下層工作;但二十多歲過後,先生服務於報社與教學,更多時間是從事報刊編輯;並致力於文史研究。這等歷程,可能也局限了生活面。因此,較少反映「群眾心聲」的詩作,倒也是事實。
詩表心聲,表人格,也灼上時代烙印。就讓我們來窺探先生的思想感情。
讀過先生的詩,會感覺有兩點品質特別突出:
1,立場鮮明2,嫉惡如仇——這幾乎貫穿在先生的大多數詩詞中。
先生的詩,又大致可以將它們概括為幾個方面:
借物諷時,紀事興懷,悼賀酬酢及議論臧否。
以下,逐點舉例給與評說。
[立場鮮明]
1《讀抗戰史話奉和Y君》(1970年夏)
沐猴活劇等閑看,亂世由來行路難。
烈火洪爐銷廢鐵,英雄豪傑闖千關。
青山亘古伴忠骨,史冊無情記巨奸。
莫計窮通與逆達,且留清白在人間。
自註:有作家署名「姚」者,在報刊發表一篇短文,引了一首古詩,感嘆日據時期許多漢奸或抗日陣營的叛賣者,不但迄未受到懲罰,而且日子過得愈來愈風光。使人大有當漢奸也很不錯的想法。當時我正在讀一冊抗日史話,覺得姚君的話未免過於消極,所以寫了這詩奉和。(1997年補記)
——這裡,先生明確地顯露了鄙視奸佞的凜然正氣。不僅告訴姚君,其實也告之世人:行路雖難,「且留清白在人間」。
2,《沁園春》(感懷)(1978年)
廿載耕耘,不趕熱場,不要虛名。願羅浮宮下,長充木石;蘭台館外,永作園丁。文事鉤沉,藝林月旦,辨偽存真是準繩。慕良直,對千秋百代,識者公評。
文風卑薄堪驚!總見責,幫理不幫親。看滿懷恨毒,含沙射影;連篇讒諑,疑鬼疑神。舊識成仇,新交反眼,得志小人更橫行。渾餘事,任小樓一統,自遣陰晴。
自注(節錄):由於···一場文藝論爭,招致友人羅君的大不滿,對我口誅筆伐,···使我覺得這種每年文藝活動的報導文字,實在不好寫···總要得罪一些人,···這詞就是抒寫當時的這麼一點感喟。···(1997年)
註:羅浮宮,也譯為盧浮宮,法國巴黎博物館。
蘭台館,中國東漢之圖書館,館員負責整理、校對等事。
——這闋詞雖說是對友人反目責難的感喟,實則,在上闋中,表達了先生的堅持正直不阿,又甘為崇高事業默默耕耘、鞠躬盡瘁的高尚人格。
3《除夕書懷》(1949年冬)
鼙鼓聲中驚歲殘,思量何處可偷歡。
狂痴不改神猶憤,傻氣依然路未寬。
屠伯有刀成活佛,書生無卒受招安。
由他豪貴誇先進,一闋離騷且自彈。
自注(節錄):當年···沒有書教,而且幾乎無處棲身,加以朋友星散···,使我鬱鬱寡歡。···還在詩里表達對時局一點感慨。當時中國解放軍正橫掃中原,強渡長江,一些國民黨將領平時殺人不少,一旦倒戈,卻也同樣有官可做。···起初不以為然,所以便有「屠伯····」之類激憤。後來仔細一想,又覺···實現和平,減少傷亡破壞,正是一條有利於人民的途徑。···(1997年補記)
——先生一開始對屠伯當新官的憤慨,正說明先生雖歡迎新中國的誕生,卻不容「不合理」的事端發生。正氣使然!
補充一下:這是先生登報的處女作,時年二十七八歲,已頗可覺察年輕人的富正義感。
[嫉惡如仇]
1,《燭影搖紅》——和王君實遺作(1959年)
玉碎星沉,當年曾黯獅城月。書生風骨見艱危,千古揚高節。譜就長歌正氣,更何須、著書立說?拜倫投筆,完淳捨生,並稱英哲。
名將美人,人間未許看華髮。笑他文苑眾班頭,五斗競腰折。還有蚍蜉撼樹,甚情由、呢喃不歇?閑愁獨我,輯寫佚篇,緬懷先烈。
自注(節錄):君實於日本南進時,積极參与招募義軍;淪陷後遭日軍搜捕,因不欲連累別人,毅然跳樓自殺,時年僅23歲,遺作有《王君實選集》。······提到的「呢喃不歇···蚍蜉撼樹」,指的是一些小人,影射君實乃害怕嚴刑,所以自殺。弦外之音,是不抗日,明哲保身,比殉難志士更「勇敢」。(1997年補記)
——不容小人對殉難志士的侮辱!先生不少詩文,對這類「蚍蜉」都給與無情棒喝。
2,《特種人物雜詠》(五首選一)
芳鄰出了境,西崽來宣判:
非關爭獨立,只因是亂黨。
自注(節錄):特種人物中,一種是殖民地者代言人,···工作之一,每逢鄰居被令出境,就跳出來說話,一口咬定,出境者,都是屬於什麼什麼黨,··(1995年)
——先生把為殖民主義服務的走卒稱為「西崽」,實在比稱「漢奸」來的貼切、準確。
3,《贈長謠先生》
長謠詩論比詩強,痛斥罵街與媚洋。
戰士精神才子筆,大牌小丑掃而光。
自註:詩人長謠,最近出版《長謠論詩》一卷,收錄80年代所作詩評詩論十餘篇。內容十分精彩,敢挑戰大牌,敢開罪小人,論述公正,有理有據。拜讀之餘,試作歪詩一首,以表激賞。(2000年)
——先生對文痞,無論大牌小丑,一律切齒以待。
借物諷時
1《畫家贈我菊花圖》(1977年春,畫家黃葆芳贈)
黃蕊疏枝檻外斜,但憑淡彩寫名花。依然不及胡姬好,大紫大紅倚綠笆。
2,《菊花》(一)(1977年七月)
月下霜前冰玉姿,炎荒萬里送清思。雞冠搖首牽牛笑,都道先生不識時。
3,《菊花》(二)(1977年八月)
冷艷晚香入丹青,傳神妙筆自清新。年來南國多佳種,嶺上秋光助寫真。
——這三首不算組詩,是不同時寫的。思路也稍異。據先生自注,第一首是得畫家贈畫後,覺得菊雖有「凌霜」含意,卻哪有「處處受熱捧的萬卉之王胡姬花那麼春風得意?」寓藏對時風的諷刺。第二首繼承前意,感覺這首寫得形象妥切,詩味特佳。第三首是先生於稍後聽說,金馬侖也有菊花,即一改之前的詩緒,頌揚起此「南國佳種」,有寓頌馬華進步作家之義。
4《題農事圖》(1978年。馬來西亞青年畫家謝玉謙相贈)
大地乾枯春草黃,農夫農婦救秧忙。從知聖代田家樂,都是詩人做文章。
——這是借刺「文痞」的歌功頌德吧。
5《題許錫勇漫畫集》(1994年)
大家錫勇筆如椽,集異搜奇付畫箋。油捲風中公債賤,玩具刀後戰火燃。
萬人抗暴阿富汗,怒海爭航難民船。何日加添近身境,儒林群痞也登場。
——先生在自注中也嘆喟畫家筆觸未及「儒林群痞」,乃受「稿約所囿」。
6《蛇年話蛇》(2001年)
熱腸世所棄,涼血價偏奢。怪道走私客,專營眼鏡蛇。
——熱腸與涼血,尖銳的對比,先生借題發揮了。
紀事興懷
1《沁園春》(感懷)(1978年)
廿載耕耘,不趕熱場,不要虛名。願羅浮宮下,長充木石;蘭台館外,永作園丁。文事鉤沉,藝林月旦,辨偽存真是準繩。慕良直,對千秋百代,識者公評。
文風卑薄堪驚!總見責,幫理不幫親。看滿懷恨毒,含沙射影;連篇讒諑,疑鬼疑神。舊識成仇,新交反眼,得志小人更橫行。渾餘事,任小樓一統,自遣陰晴。
——這闋詞乃因作了常年文學報告而得罪友人,受反目責難,起感慨之作。詞中,先生既表達了對文風卑薄的無奈,也堅持了正直的立場。
2,《蔡元培墓》(1978年)
何必崇陵香火稠?當年一檄照千秋。墓前幾個傷心客,不見凌煙見廢邱。
自注(節錄):五四元老蔡元培,1940年病逝香港,迄今30餘年,知者漸少。墓地香火冷落,曾引人感慨。其實,蔡氏憑當年那篇《復林琴南書》,已足不朽。魯迅說:「人,如非活在活人心中,才是真正死了。」
——先生正是依據魯迅的這名言來看待蔡元培墓前的香火疏落。
3,《假日偶成》(1948年冬)
又是榴槤上市時,背將琴劍漂東西。業操賣嘴敢嫌賤?價比佣奴不算低。
差幸眼花未百度,驗知酒病正初期。但求鴻爪長矯健,到處天涯踏雪泥。
自注(節錄):40年代後期,我在柔南、廖內、新加坡各地教書,生活很不穩定,差不多每學期就換一間學校。···影響學習進修,所以對教書生涯開始感到厭倦了。
——當年何止教書生涯艱難,但先生詩中,卻顯示一種堅韌的樂觀精神。
悼賀酬酢
1《悼高湖》(1974年)
迅翁而後誰如君,扶病揮毫戰鬥勤。
虎凳餘生還抗日,農廬苦雨拒離群。
兩條道路清涇渭,一脈新苗感灌耘。
行篋尚多未定稿,子期去後共誰論?
自注(節錄):高湖姓黃,中北馬區作家,70年代初,因患癌來星養病,經常在《文化》投稿,並有交往。73年赴廣州尋醫,藥石無靈,於74年2月去世,年僅40零歲。
註:高湖曾為文評論方修先生的《馬華新文學大系》及《長夜集》等。
高湖曾因抗日被關進黑牢,受盡酷刑;出獄後仍奮鬥不已。
——高湖比方修小十多歲,但先生敬重其「虎凳餘生還抗日」,也愛其文才。「子期去後共誰論?」相惜之情,溢於言外。
2《悼蘊郎先生》(1974年)
戰鬥呼聲在,「壞人」不可尋。
長宵有爝火,眷眷故人心。
自注(節錄):李蘊郎,李湘,原籍瓊州,為戰前馬華知名詩人。1969年病逝新加坡。遺作有《血頌》。我在1941年進入吉隆坡新國民日報工作時認識;後曾同住。蘊郎先生經常鼓勵我寫雜文,有次且呼「戰鬥呀,戰鬥!」之後,曾介紹我工作,辭職後老闆遲遲不給薪水,李先生又出面交涉,還忿忿地說:「你呀!老是要我做壞人」。——這種壞人,反而已成稀有品種。(1997年補記)
——李蘊郎對先生的引導和協助,以「夜裡爝火」來形容,實在再恰當不過。難怪數年後的追悼,先生仍然眷眷不舍。
3《賀徐典先生調升正教授》
厚今風氣著先開,又見都堂賞俊才。
翰苑丰儀誰得似,淳淳儒者蔡元培。
自註:徐典先生於1966年任新大中文系代主任,即開設「馬華新文學」
課程;為新馬各大專院校最早創立此門功課者。(1978年)
註:林徐典於1956年應徵為星洲日報編輯,作為「南洋新聞」版編輯主任方修的副手。林徐典利用白天沒工作時間,考讀馬來亞大學,至1961年,已獲得文學碩士學位。在就讀期間,意外在中文圖書館發現一批創刊於1887年舊《叻報》。把這意外通知了已陸續發表馬華新文學史料的方修,竟促成方修撰寫成《馬華新文學史稿》等等。後林徐典離開報館,在工余完成博士學位。1965年,新加坡大學邀林博士接掌中文系,他進行了改革,開設馬華新文學課程。···
——據林徐典在《方修印象記》里的敘述,兩人成為莫逆之交,除長達18年共事外,最重要的還是有相近的世界觀與人生觀。喻之蔡元培,實讚揚其開明之意。
4《贈甄供先生》(1978年)
愚公去後阮嵇狂,停耒喚誰話蒼涼?
卻喜甄生勤墾植,一畦新綠稻花香。
自註:《文藝春秋》編者甄供先生,為充實副刊內容,廣約各地作者撰寫文藝論文。余疏懶已久,無以應命;僅得打油詩一首,聊以塞責。或亦可充補白,湊湊熱鬧乎?
——方修知名後,文債也多起來。但小詩中,仍對勤懇為蒼生的文編給與由衷的讚許。
議論臧否
1《紅學讀書記》(二)
雪芹有弟名棠村,曾為紅樓作序文。遺腹何來丁口旺,一家讀者待高論。
2,《紅學讀書記》(五)
三月二書忙趕工,盡刪礙語邀豐功。專家不解其中意,象鼻象身莫一通。(1978年)
自注(節錄):1791年至1792年,程偉元和高鶚在70天內,對前80回紅樓夢進行了兩次大規模刪改,並連同所補的後40回,予以印行。向來不少紅學家對此費盡心思,提出各種假定。有說書銷路好,有說責任心強,也有說不同版本在不同區域發行···。
——先生對紅學頗有研究,因此也就對一些不嚴肅做學問的「專家」,給與品評。
3《重讀魯迅有感》(四首選一)
未必文場如戰場,文章成敗更平常。
論爭無謂計榮辱,評理原非拼弱強。
撲空正誤存典範,襲來事例更輝煌。
造謠諉過西崽子,盜得大鈴也滅亡。
自注(節錄):魯迅曾誤記《顏氏家訓》內容,後發表「撲空正誤」,向讀者認錯。
又,襲來事件,見《集外集》,某學生患精神病,闖進魯迅寓所,
言行乖謬。魯迅以為是特地來搗蛋的。後來也為之致歉。
——先生對魯迅的著作研究更深。此詩即表達了對魯迅敢於認錯人格的高大。並對照了那些「造謠諉過」者的矮小。
下面,嘗試來探討先生詩的技巧方面。
先生在《重樓小詩》後記中道:
···論技巧,又是頻頻失粘脫韻,嚴重出格,行家一看就知道那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東西。
讀過先生詩詞的人,會認為這是謙辭。那麼,是否先生的詩作就沒有所謂出格、失粘的情況呢?
要討論這些問題,我以為有必要先了解幾個概念。
1,押韻傳統詩詞的要點是押韻。自漢魏整理出「韻書」後,逐漸消除了個別方言的押韻;後來的押韻,直到當前我們所用的「平水韻」,都是「切韻」系統的演化。押同部韻,是傳統詩詞的最基本要求。
2,古體詩直到齊梁時,發現漢語的四聲(平上去入)及擬定平仄的聲律以前,所有的詩歌,因只求押韻而沒有平仄考量,統稱古體詩。後人也還繼續寫古體詩。
3,格律詩因平仄聲律與詩式的制定,形成較嚴格整飭的體式;被譽為形音盡美的文學形式。
4,詞於宋興盛起來的,比較活潑的,然而有詞譜限制的、更流美的文學形式。詞譜的平仄與押韻更多變化。
現在回過頭來檢視一下。
方修先生詞寫得少,在《燭影搖紅》這闋詞後頭的補記中,有一段話很重要,它說明先生的寫作態度。這闋詞是「和」王君實遺作的,先生寫道:
君實此詞,料系生平唯一的長短句習作,我的和作也差不多是第一次的嘗試,不消說都是很幼稚的。這裡予以錄存,主要是基於一點紀念意義。(原詞下半闕「惜」字脫韻,「月」字重韻。因而和作沒有用這兩個字協韻)。
下面就來看這兩闋詞,以作比較。其實,王詞尚有平仄方面的錯誤。
王君實《燭影搖紅》(1939年)
天近人遠,不堪夢底關山月。世情流水算浮生,相識愁時節。別後相思一水,客心淡、風辰難說。鸚鵡休問,琵琶尋思,眷予艾哲。
玉柱沾式,訴盡長心與短髮。李廣數奇難封也,零落誰憐惜。狂言冰清玉潔,從今後、欲說還歇。人楊俱瘦,離緒飛揚,獨懷江月。
方修《燭影搖紅》——和王君實遺作(1959年)
玉碎星沉,當年曾黯獅城月。書生風骨見艱危,千古揚高節。譜就長歌正氣,更何須、著書立說?拜倫投筆,完淳捨生,並稱英哲。
名將美人,人間未許看華髮。笑他文苑眾班頭,五斗競腰折。還有蚍蜉撼樹,甚情由、呢喃不歇?閑愁獨我,輯寫佚篇,緬懷先烈。
——王作除押韻有誤外,平仄多處也不符詞譜所載。這些,方先生卻依從詞譜無犯。可見先生的嚴謹。
如果說,方修先生寫這詞是在1959年,即38歲時,或說「技巧」比較熟練,那麼,看一下他28歲時的作品:
《假日偶成》(1948年冬)
又是榴槤上市時,背將琴劍漂東西。業操賣嘴敢嫌賤?價比佣奴不算低。
差幸眼花未百度,驗知酒病正初期。但求鴻爪長矯健,到處天涯踏雪泥。
這首律詩,正如一位文友所評的:「感情真摯,文字流暢,是一首成熟的」作品。除平仄無誤外,中間兩聯循要求也對仗工整;首尾也呈呼應。
再瀏覽方修先生的70首作品,除開一首遊戲之作《買榴槤口占》押韻用了「C」外,未有一首是出韻(或叫脫韻)的。恪守「平水韻」,是傳統詩詞的基本要求。
那麼,所謂出格、失粘的情況——應當如何看待呢?
其實,前面提到,有一種詩的體式不需考慮平仄,就是「古體詩」。當詩人在馳騁詩緒而感覺某處的平仄規格有礙於意思、意境的表達時,寧可「犧牲」聲調的抑揚,或有意令之吟來拗峭,這時,我們可當它是一首「古體詩」。
譬如:《小白鶴》
恥與雀爭食,難同鴨共鳴。湖邊有野鶴,清白終其生。
仄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仄平平平
這種平仄的安排,其實是典型的古體詩寫法,是先生有意為之。這稱「五言古絕」。
又如:《食紅毛丹有感》
見說前生出嶺南,逾淮卻遜三分甘。平生看慣浮雲變,何敢苛求五月丹?
仄平仄仄平平平
這首原意該是要寫七言律絕,但碰到「三分甘」,如改為二分或四、五分的,沒這種說法,因此,先生寧可不因聲害意,這就出格了。因而,就當它是古體詩好了。
關於失粘,舉個例子:
《回歸點滴》(二)
道是無功卻有功,搬演政改阻直通。大王旗落將軍去,遺產小貓三幾籠。
仄仄平仄
就律絕言,這第二句「演」字該平而仄,是「失粘」的。當古體詩也還可以。
在先生的17首律詩中,除4首有犯「三下平」外,都寫得嚴謹,並無失粘問題。
與望海樓主的《答寄》(忍言著作賠車錢),
《再答》(魯魚亥豕多瑜瑕),
《四答》(鑄詞鍊句君精專);
《題愛薇著》(狄高舞曲千家傳)。
那署名「望海樓主」者也愛用「三下平」,或許當時人認為這沒什麼錯也說不定。
現在,我們來做個小總結。
*方修先生首先是位文學史家,對新馬華文文學的歷史與作家群作了系統的研究。
*由於從事報刊編輯,文學評論與報導,先生詩詞的內容、題材,自然偏向這方面。
*先生對詩詞的創作態度基本上是嚴謹的。從先生的詩詞學習經歷可見其用功之勤。
*又從先生的處女作看來,實在有寫詩的天分。可惜先生的文學活動重點不在此。
*先生在興懷、悼賀之作,用情甚深。遣詞用字也甚具功力。
*由於先生擅寫雜文,從60年代到70年代,出版了8本雜文集。有人稱他是「新馬文壇的魯迅」。他在《新馬文學史論集前記》中有這樣一段話:「那年頭,明槍暗箭,不時襲來,防不勝防。有無理取鬧的,有凶聲惡氣的;有所謂朋友的背後一刀,也有卑鄙小人暗藏殺機;真是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積年累月,量上倒也有些可觀。如果彙集起來,是足夠編成一冊《圍剿集》的。」在重重干擾中認定目標,義無反顧地走下去,這種硬骨頭精神是十分令人欽佩的。
可惜由於意在反擊,有時在一些諷刺詩中出現的文辭,就顯得平板直率,缺乏詩意。如上舉:
芳鄰出了境,西崽來宣判:非關爭獨立,只因是亂黨。
*還有些議論詩,特別是關於紅樓夢的論戰詩,內容指向細處,如前所舉者,每令一般人不知所云,也欠缺詩味。
*對某些應酬的詩作,或隨興之作,先生常以古體詩的體式寫。86年後,詩作幾乎都是絕句;而2003年後,可能精力上不逮,詩作更是古體短章。
瑕不掩瑜,讀先生的詩,不僅能進一步認識先生的情懷,也大致能對先生的文學歷程有了個輪廓印象;更從中學習到先生的正直治史與為人、肯犧牲的高尚精神。
謝謝,歡迎指正。
初稿於2013-12-10
修正稿於2014-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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