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溜唐詩】農家樂到了王維眼裡，滿滿的都是淚

從前面幾期的學習中，我們了解到，王維想歸隱，簡直是想瘋了，特別是他被亂軍抓去做官、遭朝廷治罪之後。

那次，幸好他的弟弟王縉平叛有功，又上書朝廷請求削籍為兄贖罪，王維才重新得到降職使用。

想歸隱，卻不是人人都做得到歸隱的。陶淵明住在南山下，可以躬耕和採菊啊；孟浩然回到襄陽城，可以吃祖產和河鮮啊。可是王維呢？一輩子只能半官半隱、亦官亦隱，拿著官場的俸祿、滋養一絲絲歸隱的理想。不要以為這有多麼的爽，也不要以為王維是個假隱士老滑頭，實在是五斗米壓彎了腰，不得不混一口飯啊。

只要在官場，心不可能不累。

所以，今天我們要讀王維的《渭川田家》，假如你看到某個鑒賞專家說，這是反映王維隱居之後快樂而恬靜的心情，請敲他一個毛栗子好了。假如不能讀懂王維的痛苦，為什麼要出來亂說呢？

【今日讀詩】

《唐詩三百首》卷一

渭川田家

唐·王維

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字詞注釋】

渭川：一作「渭水」。田家：農家。

墟落：村莊。斜陽：一作「斜光」。

窮巷：深巷。

野老：村野老人。牧童：一作「僮僕」。

倚杖：靠著拐杖。荊扉：柴門。

雉雊（zhìgòu）：野雞鳴叫。《詩經·小雅·小弁》：「雉之朝雊，尚求其雌。」

蠶眠：蠶蛻皮時，不食不動，像睡眠一樣。

荷（hè）：肩負的意思。至：一作「立」。

即此：指上面所說的情景。

式微：《詩經》篇名，其中有「式微，式微，胡不歸」之句，表歸隱之意。

【楚子歪評】

要讀懂王維這首詩，不能不和古代另外兩首歸隱一起來讀，邊讀邊對比。

野望

唐·王績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採薇。

《歸園田居》（其一）

東晉·陶淵明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對比之下可以看出：

王績是孤獨而絕望的，雖然羨慕田園生活，但是他和田家「相顧無相識」，他唱的是「採薇」，這首詩表達的是對朝廷寧死不從的態度；

陶淵明自給自足、自得其樂的，過著躬耕生活，但是對周圍的田家沒有什麼關注；

王維呢？拿著官俸，只不過把別墅建到了田家附近，他可能不缺錢，但是內心特別羨慕周圍那些無憂無慮的田家，雖然沒有王績那麼絕望，但是內心的抑鬱和孤獨是一樣的。

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黃昏是一個最惹人情懷的時間點，王績寫黃昏，王維也寫黃昏，陶淵明的「依依墟里煙」也是黃昏即景吧。

黃昏的時候斜陽暖照，是回家的時候了。一個「歸」字點明全篇的主題。牛羊都回家了，人呢？不要忘記，王維在郊外的別墅，只是寓居的所在，不能說是一個真正意義的家；他的隱居，半真半假，也不是真正意義的「歸」。王維一輩子都羨慕「歸」，卻未能「歸」。

所以，這首詩的觸發點，是一個最敏感的時刻，「黃昏」；看到一幅最敏感的畫面，牛羊都歸了；觸動了詩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經，我歸了嗎？我歸向何處？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家是什麼？家是有親人的地方，無論多麼簡陋的所在，只要有一個時刻牽掛著自己的人，那裡就是家。

田家之樂，真諦是即便一個牧童，無論走得多麼遠，時刻有一個野老在倚門張望，等他回家吃晚飯。

說到這裡，要提一下王維的個人生活狀況。

這首詩是王維40歲以後寫的，那個時候他的妻子早已去世。王維摯愛妻子，終生沒有再娶，晚年一心向佛，所以他的個人生活，是孤寂和冷清的。那個郊外別墅里，沒有人在等著他回去。

野史更是說，玉真公主插了王維一腳，鬧出他的家庭悲劇，王維又不願意被包，所以總是住得遠遠的，而且心裡一直想著怎麼逃開。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麥地里的野雞叫得多動情啊，那是在呼喚自己的配偶；桑林里的桑葉已所剩無幾，蠶兒開始吐絲作繭，營就自己的安樂窩，找自己的歸宿了。

王維畫畫，是非常動人的，而且可以有多個層面的解讀：你可以理解為一鬧一靜：野雞在叫，桑蠶在睡；

你可以理解為豐衣足食：苗秀則糧食足，蠶眠則衣布豐；

你可以理解為各有歸宿、各得其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又要對比一下了：王績詩里的人，是陌生人，所以他是孤獨的；陶淵明詩里有景沒有人，所以他是孤僻的；王維的詩里有人，不光有田家的親情，還有田夫對他這個鄰家翁的親近。

他覺得陌路相見一個荷鋤的田夫，人家和他聊了幾句，都是「依依」的，十分親近，可見他對人與人的真情交往有多麼渴盼，也可見他對「歸」有多麼渴望，卻又多麼不可及。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所以，這個「羨」字，是真的羨慕，羨慕農家簡單的快樂；這個「悵然」，是有多麼悵然了，牛羊都能歸，我卻無處可歸啊。

這首詩，看起來是田園樂，其實挺傷感的。

王維最後吟什麼呢？不是吟採薇，而是吟式微。採薇的故事大家知道吧？寧願採食野菜甚至餓死也不吃官糧，表現出來士人對體制極端的對抗，心情更為絕望；而《式微》是《詩經·邶風》中的一篇，詩中反覆詠嘆：「式微，式微，胡不歸？」抒發的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歸隱之情。

浩如煙海的唐詩之中，田園詩向來被文人雅士所追捧，公卿大夫所艷羨。然而什麼才是最好的田園詩？只會拍照畫畫肯定不夠，我們約伴吃農家菜回來之後也常常寫不好，為什麼？王維、王績、陶淵明三首，各有各的思想，各有各的境界，有興趣的，可以深入學一學、議一議。

寒冬臘月，何以解憂？今天大家一起來對對子玩，好嗎？

春近家山詩濺綠_______________

竹影搖窗青玉案_______________

閑人免進賢人進____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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