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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變梁啟超:百口謗之 而無傷損

梁啟超的善變是一個人所共知的事實,無論是他的生前還是他的身後,大家都願意拿他的善變作為一個題目來談論。誠然,梁啟超所處的時代就是一個大變動、大轉型的時代,他的善變,是想努力適應這個時代,並跟上這種變化。

 紀念任公 1903年梁啟超在溫哥華留影

  梁啟超的善變是一個人所共知的事實,無論是他的生前還是他的身後,大家都願意拿他的善變作為一個題目來談論。不管是推崇他的人還是反對他的人,也都經常提到他的善變。

  談梁啟超的善變,很多人是把它當作一種道德上的缺陷來指責的。沒有深入地去探討他究竟因為什麼變、是什麼促使他變、他向什麼方向變……「變」是由個人原因,還是社會歷史環境原因造成的。

  梁啟超是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一個人,他對自己的認識有時甚至超過旁人對他的認識。

  誕辰一百四十周年

  梁啟超不諱言自己善變

  其實梁啟超本人並不諱言自己的善變,他有一篇文章叫《保教非所以尊孔論》。他在這篇文章的題注中就寫了這麼一句話:「此篇與著者數年前之論相反對,所謂我操我矛以伐我者也」就是用我自己的矛來討伐我自己;「今是昨非,不敢自默」他認為他今天的選擇是對的,以前的認識或看法是不對的,但是他不願意沉默,不願意把自己的轉變放在心裡,他願意跟大家交流;「其為思想之進步乎,抑退步乎?吾欲以讀者思想之進退決之」,他願意把自己思想的變化寫出來交給讀者,由讀者來判斷他的這種思想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他對自己的「變」是這樣來解釋的。

  多年以後,他作《清代學術概論》這本書的時候,再次提到自己善變。他說:「然其保守性與進取性常交戰於胸中」,他認為他的內心當中有兩種東西經常打架,一個是保守的精神,一個是積極進取的思想,都在他的心裡不斷交戰。「隨感情而發,所執往往前後矛盾」,他的思想有時候矛盾是非常尖銳的、極端對立的,「嘗自言曰:『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他是很善於用這種辦法的,用今天的思想來質疑昨天的思想,「世多以此為詬病」,他說社會上經常拿我這樣一種行為批評我,對我有一些負面的評價,「而其言論之效力亦往往相消」。他對自己的看法其實是很清醒的,他認為他這樣兩種思想、不斷否定自己,可能傳播的效果就受到影響,效力就自相抵消了,他認為這是自己生性中的一個弱點。

  應該說梁啟超是一個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對自己的認識有時甚至超過旁人對他的認識。他的每一次改變都有不得不變的理由,只是很少有人去觀察和分析他的這些理由,而寧肯人云亦云地指責他的善變為人格缺陷。

  梁啟超人生的三大轉變

  ◎解璽璋

  梁啟超有一個學生,叫李肖聃,這個人大家可能不是很熟悉,但是他的女兒李淑一大家一定熟悉,毛主席的那首詩詞《答李淑一》就是寫給李肖聃的女兒的。

  李肖聃在民國初年曾經給梁啟超做過秘書,而且梁啟超有些文章是他幫忙代筆的。他說對於梁啟超雖然「百口謗之,而與梁固無傷損」,意思是,大家雖然都說他的不好,但是對於梁這個人本身沒有什麼損害。所以我下邊就具體談談他的幾次轉變。

  第一變:從書齋走向社會

  梁啟超是廣東新會人,出生於1873年,1929年去世,活了56歲,他的第一次大變化發生在認識康有為之後。他認識康有為的時間是1890年,這一年他18歲。在這之前,他12歲中了秀才,可以說是一個少年天才,17歲中的舉人,大家知道中了舉人社會地位就會發生很大變化。他們家其實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祖父、父親都過著亦讀亦耕的生活,主要生活來源靠種地,也靠教一點書。

  認識康有為以前,梁啟超的人生目標是光宗耀祖,參加科舉走傳統知識分子這條路。這時候的康有為只是一個秀才,但是他在1888年第一次向光緒皇帝上書,這一舉動轟動了他的廣東老家,甚至名揚全國,雖然上書最終並沒有遞到光緒的手裡……康有為在北京滯留了一年多,又回到了廣東,他當時計劃在廣東老家辦學傳播改革思想,就在這個時候梁啟超認識了康有為。從社會地位上來講,康有為沒有梁啟超高,但他比梁啟超年長,社會知名度高,當時在全國的影響力要比梁啟超大。

  梁啟超的同學陳千秋,約他一起去拜訪康有為。這次拜訪使得梁啟超對康有為口服心服。後來他在自己的《三十自述》當中寫了一段話,回憶他第一次見康有為時的情景:「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取其所挾持之數百年無用舊學更端駁詰,悉舉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見,及戌始退,冷水澆背,當頭一棒,一旦盡失其故壘,惘惘然不知所從事,且驚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懼,與通甫(陳千秋的字)聯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謁,請為學方針,先生乃教以陸王心學,而並及史學、西學之梗概。自是決然捨去舊學,自退出學海堂,而間日請業南海(指康有為,因其是廣東南海縣人)之門。生平知有學自茲始。」康有為讓梁啟超意識到以前學的東西都不是真正的學問,「數百年無用舊學」都被康有為駁斥了。後來康有為寫了兩本書,一本《孔子改制考》,另一本《新學偽經考》,這兩本書其實就是他跟陳千秋、梁啟超談論的主要內容、思想。

  梁啟超很快變成了康有為的追隨者,他和陳千秋建議康有為自己辦一個學校,就是後來的萬木草堂。最早康有為的學生就是十大弟子,其中包括陳千秋、曹泰。這兩個人英年早逝,他們去世後梁啟超成了康有為的大弟子。大約在1890年到1894年之間,梁啟超都在萬木草堂讀書,同時也在外面自己教一些課。

  1895年他到北京參加最後一次科舉考試,正趕上《馬關條約》的簽訂,於是他們發動了「公車上書」。一直到「戊戌變法」1898年,梁啟超都在為康有為搖旗吶喊,在整個康氏體系當中,梁啟超是他最得力的弟子。特別是1896年他們創辦《時務報》,由梁啟超擔任總主筆,他的文章風靡全國。這個時候其實梁啟超的社會知名度、影響力超過了他的老師康有為。

  1897年,湖南長沙要開辦時務學堂。當時就有人說請康有為不如請梁啟超主管這個學校,所以最後請了梁啟超去做總教席(校長)。這說明那個時候梁啟超的社會影響力已經超過了康有為。這個時候康、梁之間還沒有什麼大的分歧,雖然梁啟超對他的老師的一些學問有不同看法,可是礙於師生面子,他並沒有提出來過。只不過到了晚年他在回憶的時候指出老師書裡面的一些瑕疵。

  所以梁啟超的人生第一變,是從一個書齋里的、做學問的、熱衷於考據的好學生,到認識康有為之後,走上了一個社會活動家,或是政治家、教育家的路。我們理解他的這個變化,是年輕人在成長過程當中,視野開闊之後自然而然的變化,他要追求一種新的潮流,這個潮流是一種進步的趨向。因為在他後來的人生中,最主要在做兩件事,一個是辦報、寫文章;一個是辦教務,包括辦學校、辦圖書館。北京大學、北京圖書館的創立都與他有關,中國最早的譯書局也是他創辦的。在中國近代文化的建設當中,梁啟超是不可或缺的人物,每一件重要的事情中都可以找到他的痕迹。

  第二變:流亡海外跳出康有為束縛

  梁啟超的再一變還是與康有為有關,他雖然一直是康的思想「猛烈的宣傳運動者」,這是他自己在《清代學術概論》里說的,這一直持續到「戊戌政變」之後,康、梁流亡海外。

  流亡海外之後,梁啟超的眼界又一次被打開了。他在國內的時候,也就是「戊戌變法」之前,他的閱讀還是有局限的,因為那個時候中國翻譯過來的西方科學技術方面、思想文化方面、政治制度方面的書籍非常少,有也是很淺顯的一些東西。他到日本後發現,因為日本從明治維新開始就大量引進西方的學術,特別是政治思想、政治制度方面的書,而且日本的新聞界很發達,雜誌報紙非常多,傳播西方文化的力度相當大。

  梁啟超自敘他在逃亡日本的輪船上用一周的時間學習日語,就可以粗讀日文的一些書籍和報刊。在後來的幾年裡他大量地閱讀日本翻譯過來的西方著作,他後來的變化跟這是相關的。梁啟超這個變化主要是對康有為所提出來的「孔教」的態度不同的一種變化。他在「戊戌變法」之前是一直積極地宣傳、弘揚康有為的思想,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就是康有為要立孔教。康有為絕對不是一個保守的人,他為什麼要立孔教?這跟中國當時所面臨的形勢有關,他認為中國這幾十年來尤其是從1840年鴉片戰爭之後,為什麼歷次跟西方的矛盾最後都以中國失敗告終?就是西方有一個宗教傳統,而中國缺少這個,他希望能對抗西方的宗教在中國的傳播。這時候他提出來中國應該也有一個宗教。

  到了日本眼界開闊之後,梁啟超重新思考這件事。他寫了《保教非所以尊孔論》,他認為在20世紀一個標誌性的東西就是人人都要爭求自由,而這個自由主要是思想上的自由,立一個孔教恰恰限制和約束了人的思想的自由。其實他在那個時候已經讀了英國學者寫的《自由論》一書,他當時很信奉這套思想,所以開始反對老師的觀點。他把文章發在了他主辦的《清議報》上,這是梁啟超第一次把與康有為的矛盾公開化。

  康有為到了日本之後被清政府通緝,所以日本政府就把康有為送出境了。康去了英國、美國,又到了南洋一帶,一直不能回日本。因為清政府不同意日本收留他,所以只有梁啟超一個人在日本。老師不在身邊,他也就自由了很多。包括他自己主持《清議報》,很多文章都是他自己寫的,他可以把自己的思想不斷通過報紙傳播出去。這個時期的梁啟超是一個非常激進的、非常激烈的梁啟超,跟我們傳統印象當中的那個梁啟超是完全不一樣的。他開始放棄尊孔、放棄立孔教,甚至走到了批孔道路上。

  他激烈的言論不光引起了康有為的不滿,也引起了像黃遵憲和嚴復他們這些老先生們的不滿,批評梁啟超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所以梁啟超在成長過程當中有些老先生是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的,不光是康有為,這裡面特別是黃遵憲和嚴復對他起了很大的不斷修正的作用。這也是他的一變,這一變可以說使他從康有為的束縛當中跳出來了,視點更高了,眼界也更開闊了。

  這個時候的梁啟超有很多激進的、革命的主張,包括他跟孫中山走得很近,他們當時想成立一個組織,打破「保皇會」和「興中會」的界限等。

  如果想真正了解一個人,那就認真地讀他每個時期的著作,包括了解他的經歷。梁啟超激進的主張持續到1903年,包括他被康有為派到檀香山組織「保皇會」這個時期。他在跟康有為的通信中雖然不斷檢討自己對老師有失禮的地方,但是他認為自由還是人的第一權利。我為什麼講這個呢?因為下面我要講到他最後怎麼放棄革命的思想,再次轉到了君主立憲上來。

  第三變:放棄革命主張

  轉向君主立憲

  很多人喜歡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文章寫得慷慨激昂。那個時候他把中國的20世紀想像得非常壯麗。當時梁啟超是一個比較激進的形象,但是後來發生了他的人生當中一個很大的變化——放棄革命主張,放棄激進主義、破壞主義,而轉向了穩健的、君主立憲的這樣一種政治訴求上去。這個變化是怎麼發生的?

  這個變化要從他訪美開始。1903年,美國的「保皇會」又邀請他去美國。他在美國待了10個月的時間,這成為他思想的又一重要拐點。

  梁啟超去北美有一個預設的目的,就是要考察「新大陸的政俗」,新大陸指北美,主要是美國、加拿大這兩個國家。他認為美國就是一個共和政體的國家,美國革命可以作為中國革命的榜樣,甚至認為經歷一次美國式的獨立戰爭,中國就可能走上民主共和的道路。

  經過一年的考察,走了幾十座城市,見了很多人、談了很多話,他發現美國的民主共和絕不像想像的那麼簡單。美國人的自由並不是因為獨立戰爭之後造成的,在獨立戰爭之前他們就已經擁有了自由。美國人能得到現在這種民主共和自由的體制有革命之外的原因,不僅僅是美國的獨立戰爭這樣一種革命的方式、戰爭的方式,還有其他原因在裡面。在他看來主要就在於美國政治進化的特殊性。

  他從美國考察之後得出三個結論,第一:暴力革命不可為;第二:中國現在尚不具備實行民主共和政體的條件;第三:君主立憲是最好的政治選擇。

  他在《新大陸遊記》中總結中國人的缺點主要有四條:一曰有族民資格而無市民資格;二曰有村落思想而無國家思想;三曰只能受專制不能享自由;四曰無高尚之目的。

  回國之後,他在《新民叢報》陸續發表了《答飛生》、《答和事人》、《論俄羅斯虛無黨》、《俄國立憲政治之動機》、《嗚呼俄國之立憲問題》、《續紀俄國立憲問題》,乃至長文《開明專制論》等一系列文章,公開宣布其宗旨,從日倡革命排滿、破壞主義,轉向尊王、立憲。他在《開明專制論》的開篇中特別說明,其主張開明專制,與立憲主義並不自相矛盾,是中國現有條件下的必經階段。他在文章結束時明確提出了立憲的時間進程:「雖在承平之時,有一強有力之中央政府,網羅一國上才以集其間,急起直追,殫精竭慮,汲汲準備,而最速猶非十年乃至十五年不能致也。」

  他的這一變固然是康有為所歡迎的,但在社會上還是引起了巨大反響,特別是年輕人的不理解。善意的提醒,惡意的指摘,一時間都傳到梁啟超的耳中,他也在許多場合做出了回應。

  蔣百里署名「飛生」在《浙江潮》第八期發表文章,對梁啟超的觀點提出質疑,認為他的觀點「倒果為因」,顛倒了因果關係。一位自署「和事人」的讀者,也寫信對他自美洲歸來改變宗旨提出質疑。

  與梁啟超最相知相通的,還是黃遵憲,他在1904年寫信給梁啟超說:「公之歸自美利堅而作俄羅斯之夢也,何其與仆相似也。當明治十三四年初見盧梭、孟德斯鳩之書,輒心醉其說,謂太平世必在民主國無疑也。既留美三載,乃知共和政體萬不可施於今日之吾國。自是以往,守漸進主義,以立憲為歸宿,至於今未改。」

  俄羅斯之夢就是憲政之夢。大約在1902年《新民叢報》創刊之初,梁啟超就已關注到俄羅斯的革命運動,曾作《革命!俄羅斯革命》一文,為俄羅斯革命而大唱讚歌。

  兩年之後,他寫《論俄羅斯虛無黨》,態度為之大變,他說:「虛無黨之手段,吾所欽佩,若其主義,則吾所不敢贊同也。」他在這裡提到的虛無黨,現在通常稱為民粹派。梁氏為何不敢贊成他們的主義呢?因為,「彼黨之宗旨,以無政府為究竟」,這是梁氏不可理解的,在他看來,即使今後達到大同太平世界,也不能沒有政府。

  實際上,梁啟超更看重俄羅斯的,還是「所謂地方議會者起焉」,由於有了地方議會,「凡關於各地方上教育之普及,道路橋樑之修築,衛生機關之設備等,其權利義務,皆歸此議會,實俄國民權之一大基礎。」他還看到,「租稅問題,實對付專制政府之不二法門也。今俄之地方議會,其所挾持者,實在此點。」他主張:「以租稅問題為正軍,以暗殺主義為游擊隊,俄民之復見天日,其遂不遠乎!」(《飲冰室合集》集外文220-222頁)

  以上講了梁啟超在思想上和政治選擇上發生的三次變化。民國初年,梁啟超放棄了堅持多年的君主立憲,接受民主共和這個現實,致力於民主立憲——先與袁世凱合作,共建民國;又與袁世凱決裂,再造民國,也是一次較大的變化。再一次發生在1920年前後,梁啟超歐遊歸來,思想上又一次發生巨變,因牽扯問題更多,只能以後找機會再講。後一次變化,可以參看《歐遊心影錄》這本書。

  誠然,梁啟超所處的時代就是一個大變動、大轉型的時代,他的善變,是想努力適應這個時代,並跟上這種變化。

  本版文根據解璽璋講座整理

  本版速錄/崔瑩

  本版供圖/小艾

  (解璽璋,知名評論家、學者、近代史研究者,從事報刊編輯、圖書編輯二十餘年,曾獲多種全國及北京市文藝評論獎,著有《梁啟超傳》、《一個人的閱讀史》、《喧囂與寂寞》、《雅俗》等。)

 康有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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