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紙副刊正在經歷的陣痛與革新措施

用「腹背受敵」、「四面楚歌」來形容當下報紙副刊的生存狀態並非誇張。一個有電光聲色可以愉目怡情的電子時代,必然導致印刷閱讀物的式微。在以新聞為主導的報社,副刊要麼成為點綴,要麼在逐漸遠離它的本原定位,要麼乾脆從報紙上消失。具體而言,當今報紙副刊都在經歷著如下前所未有的陣痛。

正在消失的地盤

在薄報時代,副刊儘管被調侃為「報屁股」,但它仍然不失為豐滿的「肥臀」,有的甚至佔有將近半壁江山。羊城晚報在1980年復刊時,總共只有對開四版,副刊卻佔了兩個版:一個是文學副刊《花地》,一個是綜合副刊《晚會》。現在,羊城晚報版面擴張到40多個版,但除了星期六外,屬於真正副刊的只有兩個版。這個比例對羊城晚報而言顯得少了,但對許多根本就沒有純文學副刊的報紙來說,羊城晚報還總算有文學副刊的一席之地。

伴隨著「物理地盤」的縮窄,副刊的體裁地盤也在窄化。過去的雜文往往是副刊的主力之一,但隨著各個報紙都開闢了時事評論版,並開出了比副刊雜文高得多的稿酬,使得過去的雜文作者紛紛轉投時事評論,副刊雜文急劇減少。過去在副刊中盛極一時的報告文學和紀實文學,如今也被長篇通訊和焦點新聞逼得退避三舍。

時下的大部分報紙還與廣告部門聯合開發了新聞與副刊的邊緣產品——專版或專刊。這種專版或專刊從時尚、家庭、休閑、美食、旅遊到汽車、電器等等無所不包,它們也在搶奪綜合副刊的內容和版圖。

正在喪失的主力

傳統副刊的主力作者無疑是作家。由於報紙的影響遠比雜誌廣泛,許多作家通過在報紙副刊發表作品擴大他們的影響,有的作者本來就是通過在報紙副刊發表作品而成為作家。廣東著名作家陳國凱至今都不諱言自己是從羊城晚報《花地》副刊寫出名氣來的。

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文學作品的轟動效應此起彼伏,著名作家就像現在的娛樂明星,他們無論是作品還是本人都經常引起人們的關注。有這樣一個真實故事:一位男作家發表了一部作品後,收到了數以百計的讀者來信,其中還有女讀者把自己的頭髮剪下來夾在信中寄給作家,有的來信中還依稀可見讀者的淚痕……那時,許多人也像現在的追星族那樣追文學之星,現實中也不乏通過在報紙副刊上發表作品而找到工作、找到配偶和得到提拔的例子。

關注導致參與,參與帶來關注。文學的魅力增加了副刊的魅力,副刊的魅力引發人們的閱讀和參與。這就是那個年代副刊興盛的前提。

但這都是只供憑弔的昔日輝煌。如今,寫給明星作家的信件已經改寄娛樂明星,投給報紙副刊的稿件也大部分改發在自己的博客里。在副刊編輯部,我們仍然會收到許多稿件,但那些通過古老郵差蹣跚而來的手寫稿件,我們不用拆開都能判斷,作者大多與郵局一樣「古老」。

失去讀者的熱情,必然也提不起作家的熱情。作家們現在有的去學書畫,有的改寫劇本,有的熱衷炒股,有的另謀他就。副刊作者無論主力還是後備軍都形成「前仆後不繼」的格局。

正在變形的內容

在傳統觀念中,副刊總是以文學副刊為正統。這決定了小說、散文、雜文、詩歌、報告文學、文藝評論等在副刊中的主流文體地位。在今天的副刊里,除了雜文被時事評論版奪愛之外,詩歌據說「寫的人比讀的人多」而不被重視,文藝評論也過於陽春白雪而紛紛「下架」,報告文學的生產周期過長,不符合新聞的時效特徵,華麗的文筆比不上通訊的粗糙速度,因此也漸漸被淘汰出局。現代副刊最受寵的文體莫過於隨筆,不少報紙的副刊也只剩下了隨筆。

副刊的窄化衍生出副刊內容的泛化。許多副刊編輯意識到,作為新聞的寄生品,副刊的新聞化也許就是一條出路。於是在許多報紙的副刊中,我們隨時可見「記者作品」——以記者採訪的方式觀察分析社會文化現象。這種「記者作品」漸成副刊的主流,以至於廣東省副刊研究會在最近兩屆評選年度副刊作品時,多家主流報紙選送的都是這類「作品」,使得評委不得不要求改送正宗的文藝作品。

正在游移的目光

眾所周知,中國正在面臨著社會轉型和技術轉型。

在社會轉型期,人們的價值觀念和思想觀念都處於外擾與內亂狀態。外擾來自物質擠壓和物慾追求,這是詩意喪失的動因。思想「內亂」緣於價值失衡和觀念混戰——既要追逐物質享受,又要維護文化體面。這種矛盾既排擠思想又產生思想。對副刊而言,這是閱讀的斥力,也是思想的動力。

在發達國家,由於技術的高度發達,電子媒體已經凸顯其排它性的強勢,印刷媒體在下坡路中也就越走越快。中國則不同,目前還處於廣播電視、報刊雜誌、網路手機等媒體勢均力敵的時代,也就是說,還處於技術轉型期。只要印刷媒體與電子媒體還在拉鋸戰,作為傳統媒體的報紙就仍然在坡上行走,同時,作為報紙副刊也仍然有生存空間。

在轉型期,中國讀者的目光在電子媒體與印刷媒體中游移,報紙總編的目光也在副刊的堅持與放棄之間游移。

正在進行的改良不管怎麼說,報紙的輝煌正在過去,副刊的危機正在逼近。因此,作為副刊編輯,我們要思考的是,怎樣才能延緩危機的行進腳步。當然,我這裡所說的副刊,主要是指文學副刊。1.尋找注意力

在少報和薄報年代,讀者的閱讀方式是循序閱讀,可以從頭版的第一個字讀到末版的最後一個句號。在厚報年代,讀者的閱讀方式是跳躍閱讀:先看標題,選擇感興趣,不對胃口的就嘩啦啦地翻過去;對過去處於報「屁股」、現在處於報「腳跟」的副刊,有的讀者翻到這裡,也就翻到耐心的盡頭。何況對年輕讀者來說,在他們翻閱報紙時,電視里的明星正在出鏡,MP3里的歌聲正在播放,電腦里的QQ正在閃動,手機里信息正在嘀嘀作響……除非你的副刊具有強磁般的吸引力,否則他們就要和你說「88」。

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新聞與大眾傳播學院教授菲利普·邁耶(PHILIP MEYER)五年前就對報紙的生存憂心忡忡,他在《正在消失的報紙》一書中說:「在擁擠不堪的信息市場,信息本身因不再緊缺而價值降低,公眾的注意力已經成為稀缺商品。」「為了獲得這種稀缺的注意力,職業信息傳播者正在進行一系列的嘗試……一種嘗試是儘可能使內容顯得古怪和駭人聽聞。另一種是使信息以極快的速度刊出、播出或上網,甚至都來不及核對事實。第三種是將新聞編輯稿與廣告或公關材料結合得天衣無縫,以致消費者意識不到他們在接受商業推銷。」

尋找「稀缺商品」注意力,更是副刊的第一著力點。這一著力點的第一「穴位」是標題。

在速讀時代,標題是留住讀者注意的第一道亮光,它是一篇文章最最關鍵的關鍵詞。在博客里,有個作者寫明星們買房子的事情,作者用了《明星們的房事》的標題,就引來50多萬的點擊。副刊標題的命名,同樣可以運用新聞要素:衝擊性、顯赫性、接近性、奇異性、規模性等等。羊城晚報紀實版上有篇文章的原標題是:《毛澤東為何對廣東土改「怒氣沖沖」》。作者怕「怒氣沖沖」有損偉大領袖的形象,堅持要去掉「毛澤東」與「怒氣沖沖」。但編輯認為,「毛澤東」具有著名性,「廣東土改」具有接近性(廣東的報紙),「怒氣沖沖」具有衝突性,這個標題具備三大要素,不能去掉其中的兩個。最後經過協商,改為《廣東土改為何驚動毛澤東?》,仍然具備三大要素,略為遺憾的是更為重要的要素「毛澤東」不是排在第一位。

2.尋找趣味性

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新聞系教授羅蘭·德·沃爾克(ROLAND DE WOLK)由此指出:「記者有責任增加新聞的趣味性。」過去我們一談到趣味,就聯想到「低級趣味」,似乎我們是不苟言笑的人之異類。副刊作為報紙文化的制高點,傳播思想文化是它的使命之一,但不是惟一,而思想文化也不是板著臉孔的教導主任,完全可以用更有趣味的方式來傳播思想。在新媒介語境中,傳播過程已經不能像老套作家那樣只重表達而不重傳達。表達而不傳達,實際上是無效傳播。

趣味性既指副刊文章的內容,也指文字表述的幽默和風趣。

3.尋找公共性

作者大都以自我為中心。他們往往認為自己喜歡的別人也一定喜歡。他們把自己看成名人,似乎事無巨細,別人都有興趣分享。因此,在以往的報紙副刊里,我們經常看到許多應景應事文章,牛年說牛,馬年說馬;春節一定除舊布新,六一必有「祖國花朵」;親人去世,一定深切懷念;朋友離別,必然無限懷想……

應景文章看似敘寫公共經驗,但那只是盡人皆知的尋常經驗;應事應人文章除非能像朱自清的《背影》那樣把個人經驗提升到公共經驗,否則一般讀者無法參與和分享。因此,羊城晚報《花地》副刊明確規定,對那些到哪裡旅遊就寫篇「到此一游」之類的空洞文字,對那些老套的個人敘事,對那些純粹的個人抒情等都不予採用。我們宣稱偏愛敘寫現實生活、社會問題以及抒發能夠與公眾對接的情感文章,我們倡導不落俗套的清新文字和幽默語言。我們不拘一格用頭條,同時也不拘一格開稿費。

4.尋找易讀性

當我們閱讀西方著名通訊社和報紙新聞時,都會發現無論通訊還是報道,行文都十分簡潔,段落都十分簡短,文字都十分通俗。他們的文風,都在追求「易讀性」。

在報紙最為發達的美國,編輯學被提到「哲學」的高度。羅伯物·G·皮卡德與傑弗里·H·布羅迪在他們合著的《美國報紙產業》一書中概括「編輯哲學」是「取悅讀者的編輯哲學和指導讀者的編輯哲學」。他們說:「(美國)全國報紙發行量下降和報紙滲透率沒有得到提高。在主編和報紙發行人中間產生一種恐慌,即在計算機時代,新聞能夠同時在全世界廣播,信息可以通過在線網路立即進行傳播,報紙將成為落後於時代的產物。因此,報紙主編和發行人正努力確保為報紙準備的稿件便於讀者使用、利於讀者理解,並能夠符合讀者的興趣和需求。」

「易讀性」要求文章短,文句短,段落短,語言淺顯,排版簡潔。在鉛字植入年代,文本編輯存在技術障礙。但在電腦編輯時代,文本編輯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作者和編者只要常用刪除鍵,篇幅就由長變短;只要勤敲回車鍵,段落就化繁為簡;只要勤加標點,電報式文句就產生了。至於對付那種為了顯示自己是「活字典」而愛用偏字僻字的作者,漢語中也有足夠的文字可供替換。

作為與新聞連體的報紙副刊,許多對新聞的要求同樣適合於副刊。

其實,內地報紙副刊目前所做的改良,走的大都是香港副刊的路子,比如副刊專欄化、小品化、時事化等等。資深報人金庸在辦《明報》時,曾寫下《副刊之五字真言》,貼在編輯部供大家參考:短、趣、近、物、圖。其中,「近」就是時間之近與空間之近:接近新聞,接近讀者;「物」就是言之有物;「圖」則指使用圖片、照片、漫畫等。

台灣報紙副刊沿襲大陸報紙傳統副刊的老路,追求文學性與思想性,同時舉辦各種文學獎,著名的《聯合報》副刊就是代表之一。而這種通過文學活動營造文學氛圍的辦「刊」思路,也被南方都市報部分地效仿。

歷史是無法回頭的,報紙副刊的鼎盛時光也不可能「回光」。然而,在新聞同質化日趨嚴重的今天,副刊將因為其「異質」而獲得生存空間。同時,速度時代也需要一些驛站,讓人駐足消停,摸摸胸口,舔舔傷口,想想過去,看看現在,瞧瞧未來……而副刊,就應該是這些人生驛站里的「席夢思」。

(作者:羊城晚報編委、文藝部主任,高級編輯,香港中文大學客座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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