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敦煌遺書看道教的醫藥學貢獻

文:劉永明  來源:《中國道教》 發表時間:2010-01-22 中國傳統醫學與道家和道教有著密切的關係,道家和道教對傳統醫學做出過重要貢獻,產生過巨大影響,這一點從總體上來說是比較明確的。但具體的情況十分複雜,需要多方面的深入探討。本文以敦煌遺書中所發現的兩種醫藥學抄卷為核心,擬就此問題作一初步探討,拋磚引玉並祈方家指正。   一、《輔行訣》所見道教的醫學成就及影響    《輔行訣》為敦煌遺書抄本《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的簡稱。《輔行訣》不見於傳世文獻,而倖存於敦煌遺書,但原卷毀於「文革」,現有馬繼興、王淑民等先生據傳抄本整理的文本及其他多種整理本出版。又新有錢超塵等先生集結多種抄本的《<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傳承集》出版。①《輔行訣》一卷,題名「梁華陽隱居陶弘景撰」,約8000字,前後文字基本完整。據多家研究可以確定,本作品即便不是南朝高道陶弘景親自所撰,也當是陶弘景的弟子或傳人根據陶氏的講述內容整理編纂而成,其中反映的也當主要是陶弘景的醫學思想。   關於《輔行訣》的醫學價值及其在醫學史上的地位,學界已經做過不少研究。本人從道家道教的醫學貢獻及對傳統醫學的影響的角度出發,認為有兩個方面值得重視。   第一,《輔行訣》中所見《湯液經法》的價值與影響。   《輔行訣》的主要價值首先在於收錄了早期的重要醫學著作《湯液經法》的部分內容。   關於《湯液經法》,本人在考察中形成了這樣的認識:首先,《輔行訣》所見《湯液經法》形成於東漢時期,並非《漢書·藝文志》所載「經方」 十一家中的「《湯液經法》三十二卷」或其殘本。根據《輔行訣》所引陶弘景語:   依《神農本草經》及《桐君採藥錄》,上中下三品之葯凡三百六十五味,以應周天之度,四時八節之氣。商有聖相伊尹,撰《湯液經法》三卷,為方亦三百六十首。上品上藥為服食補益方者百二十首;中品中藥為療疾祛邪之方,亦百二十首。下品毒藥,為殺蟲避邪癰疽等方,亦百二十首。凡共三百六十首也。實萬代醫家之規範,蒼生護命之大寶也。②   這就是說,陶弘景所看到的《湯液經法》為體系完備的三卷本;而這種體系完全是根據《神農本草經》和《桐君採藥錄》而來的。《神農本草經》是形成於東漢時期的著作,《桐君採藥錄》則稍晚於《神農本草經》。而《神農本草經》對藥物的分類是以各種藥物是否具有養性延年和輕身不老的性能為標準的。本草文獻學家尚志鈞先生研究指出:「現行單行本《本草經》包含兩大內容,一是治病內容,二是延年神仙內容。在全書365味藥物中,有160味提到『久服不飢,輕身延年不老,神仙』。」③由此可見其分類標準並非純粹醫家的標準,而是神仙方士的標準。④從歷史上看,這些神仙方士自先秦以來長期從事養生修仙、煉丹製藥的活動,追求長生不死,體現了道教追求成仙的核心目的。他們的活動為道教的產生和發展積累了豐厚的資源,其中便包括了醫藥學方面的探索成就。《湯液經法》影響及於東漢後期的華佗和張仲景,而東漢中前期正是黃老道的形成時期。所以本文認為,《湯液經法》與《漢書·藝文志》所載《湯液經法》一脈相承,形成於東漢時期黃老道的神仙方士之手。在《輔行訣》中,陶弘景也將《湯液經法》歸屬於「道家」,雲:「 張機(即張仲景——引者注)撰《傷寒論》,避道家之稱,故其方皆非正名,但以某藥名之,亦推主為識之義耳。」⑤王淑民先生分析認為,黃巾起義後,曹操對道教及方士實施控制政策,張仲景為了避免嫌疑,因而在撰述引用中避開「道家」之名。⑥   其次,《湯液經法》的醫學價值應該予以充分的重視。《輔行訣》所載醫方共有50餘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出自《湯液經法》的「二旦、四神大小等湯」:    陽旦者,昇陽之方,以黃芪為主;陰旦者,扶陰之方,以柴胡為主;青龍者,宣發之方,以麻黃為主;白虎者,收重之方,以石膏為主;朱鳥者,清滋之方,以雞子黃為主;玄武者,溫滲之方,以附子為主。補寒之方,以人蔘為主;瀉通之方,以大黃為主。⑦   陶弘景謂「此八方者,為六合、八正之正精,升降陰陽,交互金木,既濟水火,乃神明之劑也。」⑧其中青龍、朱鳥、白虎、玄武四神為傳統的四靈神,分別與東南西北四方相配而指代方位;而陽旦、陰旦與天地相對應。於是使這一組醫藥方陣體系和《湯液經法》依據《神農本草經》而建立自己的天地人三品方陣體系一道,凸顯了早期黃老道教的神仙方士以術數化的方式來表達天人相應的思想認識。而其中「上品上藥為服食補益方者百二十首」,充分強調了養生的重要性,於是又凸顯出道教中養生與治療並重的醫學觀念。這些方面反映出了《湯液經法》的醫學文化和醫學思想特徵。應該承認,不同的醫學思想、不同的醫學體系便有不同的價值。又,《輔行訣》所載的「五味補瀉體用圖」具有重要價值,陶弘景特別指出:「此圖乃《湯液經法》盡要之妙,學者能諳於此,醫道畢矣。」該圖結合五行互含的二十五味諸葯之精,將藥物的體用性能、變化法則、治病功用、制方之法等,根據陰陽五行術數理法予以模型化,形成一個具有方劑學原理意義的數法制方模型,從而使制方過程更加規範而有法可循。錢超塵先生曾指出:「《五味補瀉體用圖》應從中醫理論與臨床實踐角度深入研究加以破解。」本文以為,五行互含的二十五味諸葯之精和「五味補瀉體用圖」的出現是中國醫學發展史上的一件大事,通過對這一內容的研究可以破解《湯液經法》制方的奧秘。這對於深層次認識傳統醫學的方劑學原理及傳統醫學的當代運用和發展都具有重要的意義。⑨ 再次,《湯液經法》對漢晉時期的傳統醫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輔行訣》中說得很清楚:   漢晉以還,諸名醫輩,張機、衛汛、華元化、吳普、皇甫玄晏、支法存、葛稚川、范將軍等,皆當代名賢,咸師式此《湯液經法》,愍救疾苦,造福含靈。其間增減,雖各擅新異,似亂舊經,而其旨趣,仍方圓之於規矩也。」⑩   顯然,漢魏時期著名的醫家都是在取法《湯液經法》的基礎上進行增損變化而突出自己的特點,或者有所發展的,《湯液經法》始終是他們醫學的規矩和標杆。其中張仲景便是典型,《輔行訣》三次例舉了《傷寒論》與《湯液經法》的關係。如:   (《湯液經法》)外感天行經方之治,有二旦、四神大小等湯。昔南陽張機,依此諸方,撰為《傷寒論》一部,療治明晰,後學咸尊奉之。」11   這裡明確指出了《傷寒論》的學術淵源所在。通過比較研究可以看出,《湯液經法》中的二旦、四神等湯劑十二方與《傷寒論》中的方葯具有明確的對應關係,而且這些方劑均為《傷寒論》各類證的主方。12而代表整個《傷寒論》治療大法的提綱性方葯,即桂枝湯、麻黃湯、大青龍湯(實為麻桂合劑)均出自《湯液經法》。其他見於《輔行訣》的方劑還有一些為《金匱要略》和《傷寒論》所繼承;而通過《傷寒論》五臟病補法等與《湯液經法》的相比較,可知張仲景的確吸取了《湯液經法》按味用藥的理論和內容,同時另有新意。13從以上內容可以看出《湯液經法》對傳統醫學在深度和廣度上的巨大而深刻的影響。《傷寒論》和《金匱要略》是傳統醫學的重要經典,張仲景被後世尊為醫聖。然而,當考察了《湯液經法》的醫學價值及其對張仲景和其他漢晉名醫的影響之後,我們認為,《湯液經法》至少應該享有同等的崇高地位。   陶弘景為歷史上著名的醫藥學家,對《湯液經法》和《傷寒雜病論》均有深入的研究,陶弘景對二者的定位是這樣的:《傷寒雜病論》為「依」「師」《湯液經法》而來,「療治明晰,後學咸尊奉之」。《湯液經法》則為其所師法依據的「規矩」,「實為萬代醫家之規範,蒼生護命之大寶」,諸方為「先聖遺奧」 、「神明之劑」。顯然,前者的地位很高,後者的地位更高。站在現在,從歷史的角度看,《湯液經法》失傳已久,「先聖」影響主要在於漢晉時期,為漢晉醫家的規範;張仲景的著作與之一脈相承而倖存於後世,為後世醫家的規範,至明清時期張仲景被尊為「醫聖」。所以兩者之間為先聖和後聖的關係。      第二,《輔行訣》所反映的道教醫學特徵及價值。   《輔行訣》的主要內容繼承了《湯液經法》,選取了其中部分方葯並簡單講述了《湯液經法》的醫學思想與具體理法。而這種繼承本身也反映了道教對醫學的認識和定位。   陶弘景在篇首即雲:   凡學道輩,欲求永年,先須祛疾,或有夙痼,或患時恙,一依五臟補瀉法例,服藥數劑,必使臟氣平和,乃可進修內視之道。不爾,五精不續,真一難守,不入真景也。服藥祛疾,雖系微事,亦初學之要領也。14   又,陶弘景在選取救諸勞損諸方時說:「經方有救諸勞損病方五首……。錄出以備修真之輔,拯人之危也。」15又如在選取《湯液經法》中的藥方三十首時,謂「備山中預防災疾之用耳」。16可見,陶弘景將「服藥祛疾」的醫學內容視為學道者必須掌握的內容,在掌握了這些「要領」,足以保證臟氣和平、身體健康的前提下,才可以進一步修鍊內視守真一之道,不然,「真一難守,不入真景」,修鍊無法取得進展。同時,陶弘景認為,在道教上清派的修鍊體系中,以「服藥祛疾」為目的的醫學內容所佔的位置只是「微事」,是「初學之要領」,而不是像純粹的醫家那樣,視為蒼生之司命的大事而佔有根本性的地位。醫學家的使命和宗旨應該如張仲景《傷寒雜病論》序文中所說的那樣:「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其生。」「學道輩」的主要目的則是「永年」,即長生不死和成仙,主要從事的是「內視」、「守真一」等養生術和神仙修鍊術。但同時,由於身體健康是修仙的前提,醫學雖然不屬於修鍊術的一項內容,但依然是修道者必須掌握的內容。也就是說,道教追求成仙的最高宗旨,要求學道者必須掌握一定的醫學知識。所以,在道教煉養學中和整個道教文化體系中,醫學依然佔有重要的地位。   正是由於醫學的重要性,很多道士學習掌握或者深入研究醫藥學知識,相應產生出獨特的成就。《輔行訣》正是選取了部分出自道教人士之手的方葯,謂:   陶隱居雲:中惡卒死者,皆臟氣被壅,致令內外隔絕所致也。仙人有開五竅救卒死中惡之法五首。錄如左……右五方,乃神仙急救之道,若六畜病者,可倍用之。17   還有直接稱為「神仙救急之道」藥方六首。這也足以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道教對醫學的貢獻。因為對危重疾病的搶救治療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都是十分重要的醫學課題。顯然,道教人士也很早就致力於對危重疾病的急救之道,也可見他們對醫學的掌握和研究是相當深入的。  二、《本草經集注》所反映的道教醫藥學及其特徵      《本草經集注》是陶弘景的一部重要的醫藥學著作,是早期醫學經典《神農本草經》的注書。該書在兩《唐書》藝文志中尚見著錄,宋以後則不見於史籍著錄。《華陽陶隱居集》收錄《本草經序》一篇,同時,《本草經集注》的內容被《唐本草》和宋代的《證類本草》所吸收。而原作亡佚已久。然而敦煌遺書中竟然倖存了一千多年前《本草經集注》抄卷,其價值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敦煌《本草經集注》抄卷現藏日本龍谷大學(編號0530),內容共有721行文字,卷末題有「《本草經集注》第一序錄,華陽陶隱居撰」,系原作七卷之第一卷。整個卷末又有題記雲:「開元六年九月十一日尉遲盧麟於都寫本草一卷,辰時寫了記。」羅振玉據此認為該卷寫於開元六年(718),日本小川琢治據原卷實物考證,認為此二十五字題記書法與內容迥然不同,當為六朝寫本,馬繼興又據卷中不避北齊廢帝高殷、唐高祖李淵、唐太宗李世民及唐高宗李治諸人字諱等,也認為出自南北朝時期。18該卷內容包括陶弘景序、序錄本文及陶注。主要論述藥物三品、炮製、採收、分量、各病所用藥物、不入湯酒藥物及藥物七情等。其中也反映了濃厚的道教特徵及道教對醫藥學的貢獻。   陶弘景整理《神農本草經》,是中國醫學史上的一件大事。對後世而言,《神農本草經》正是因為陶弘景的整理而得以留存。同時,陶弘景又總結和整理了自東漢《神農本草經》產生以後的藥物學成就,在原書所收365種藥物的基礎上又新增同樣種數,從而充實為730種。對於陶弘景《本草經集注》的價值和在醫學史上的貢獻,學界已有深入的研究,著名的本草文獻學家尚志鈞先生對《本草經集注》的貢獻曾作過這樣的總結:「梁代陶弘景對南北朝以前的本草學進行了整理、總結、創新,並對本草學做出貢獻,使中國本草學走上系統化,為後世歷代主流本草所宗。所以陶氏本草書成為後世本草的典範。歷代主流本草,無論是總論或各論方面,都是沿襲陶弘景所創諸範例向前發展的。如藥物自然屬性分類,三品的分類,本經文、別錄文的區分,本經和別錄葯條文內容的整訂,本經和別錄文的書寫程序,……都是陶弘景在作《本草經集注》時定下來的。千餘年來,歷代本草學家一直是在沿用的。」19比如《隋書·經籍志》載有本草著作近60種,說明當時本草著作很多,而唐代編修本草,獨取陶弘景的著作為藍本,其他一概不用。這也足以說明陶弘景著作的價值。    《神農本草經》出自東漢時期黃老道的神仙方士之手:   上藥一百二十種為君,主養命以應天,無毒,多服久服不傷人。欲輕身益氣,不老延年者,本上經。中藥一百二十種為臣,主養性以應人,無毒、有毒,斟酌其宜。欲遏病,補虛蠃者,本中經。下藥一百二十五種為佐、使,主治病以應地,多毒不可久服。欲除寒熱邪氣、破積聚、愈疾者,本下經。三品合三百六十五種,法三百六十五度,一度應一日以成一歲,倍其數,合七百三十名也。20   將藥物分為三品,以上品輕身延年,中品養性,下品治病。其中具有十分濃厚的早期道教追求長生成仙的宗教色彩。陶弘景對本草內容的補充,也完全是依照《神農本草經》的思想和內容進行的,上、中、下三品益以同樣數量,也同樣突出了道教重視養生修鍊、服食丹藥的特點。其中具體對藥物、藥性等內容的擴充也突出了這一點,正如序文所言:   ……分別科條,區軫物類,兼註明時用,土地所出,及仙經道術所須,並此序錄,合為七卷。21   在著述中,陶弘景還多處參考或者直接取用道教人士的醫藥學成果,與傳統醫學互相參考映證。如「道經略載扁鵲數法,其用藥尤是本草家意。」22陶弘景結合道教醫學和傳統醫學的藥物學發展,對《神農本草經》的藥物使用方法的一些觀點進行了發展,認為藥物的「君臣配隸,應依後所說」,而不必按照一君、二臣、五佐(使)之類使用,因為 「檢仙經諸世道諸方,亦不必皆爾。大抵養命之葯則多君;養性之葯則多臣,治病之葯則多佐,……」23陶弘景還在談到藥物炮製與療效時確表達了道教醫學與傳統醫學的不同之處:   道經、仙方、服食、斷谷、延年、卻老,乃至飛丹轉石之奇,雲騰羽化之妙,莫不以葯導為先。用藥之理,又一同本草,但制御之途,小異世法。猶如糧、肉,主於濟命,華夷禽鳥,皆共仰資。其為生理則同,其為性靈則異耳。大略所用不多,遠至二十餘物,或單行數種,便致大益,是其深練歲積。即本草所云久服之效,不如世人微覺便止。故能臻其所極,以致遐齡,豈但充體愈疾而已哉。24   這裡所講的對藥物的運用不是停留在一般的治療疾病方面,而是對於身體無病的修道者在追求仙道、從事修鍊中藥物的運用。這一層面的藥物運用法則是:用藥之理,一同本草,制御之途,小異世法。對藥物有特殊的選擇,服用之法則需求久服之效。   陶弘景還講到了身體的健康狀態與「鬼神」致病的關係並治療之法,他說:   精神者,本宅身為用。身既受邪,精神亦亂。神既亂矣,則鬼靈斯入,鬼力漸強,神守稍弱,豈得不至於死乎?古人譬之植楊,斯理當矣。但病亦別有先從鬼神來者,則宜以祈禱祛之,雖曰可祛,猶因藥物致益,李子豫[有]赤丸之例是也。其葯療無益者,是則不可祛,晉景公膏肓之例是也。大都鬼神之害人多端,疾病之源惟一種。蓋有輕重者耳。25      這裡一方面反映了道教作為宗教,對疾病成因的認識包括了鬼神致病之說;同時也表達了陶弘景作為一位偉大的醫藥學家在臨床治療時對 「鬼神」致病說的理性把握。在這裡,陶弘景認為,鬼神致病包括兩種,一種是身體遭受病邪,病家精神先亂,然後鬼靈侵入導致病情加劇乃至死亡;一種是先由鬼神侵入而致病者。在治療方面,對鬼神先入為病者,雖然需要以祈禱的辦法祛除,但祈禱的功效依然需要通過服食藥物而起作用;至於身體本來有病邪者,自當以藥物祛除。可見,陶弘景對待疾病的治療,更加註重的是藥物醫療的作用,而不是宗教祭祀的作用。    陶弘景著作宏富,由他本人整理輯錄早期道教經典內容而成的《真誥》一書在道教史上具有重要作用,這裡他引用《真誥》內容並進一步講說了自己對「鬼神」致病說的認識:   《真誥》言:「常不能慎事上者,自致百痾,而怨咎於神靈。當風卧濕,反責他[人]於失福,皆是人也。」雲慎事上者,謂舉動之事,必皆慎思;飲食、男女,最為百痾之本。致使虛損內起,風濕外侵,以共成其害,如此豈得關於神明乎?惟當勤葯治為理耳。」26   就是說,有些被認為是由於得罪神靈而導致的疾病,實際上是由於自身「飲食、男女」生活不慎,從而導致「虛損內起,風濕外侵」造成的,與「神靈」無關,治療的辦法是「惟當勤葯治為理」而不是向神靈祈禱。應該說,這種認識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他代表了道教中的有識之士對「鬼神」的認識實際上是相當理性的。   對具有藥性上相畏、相殺關係的藥物應如何配伍使用的問題,陶弘景記述了《神農本草經》之後的一些發展狀況,並作了進一步的評述,這裡也有道教對藥物學的探索成就。他說:   若有毒宜制,可用相畏、相殺;不爾,勿[合用]也。本說如此。案其主治雖同,而性理不和,更以成患。今檢舊方用藥,亦有相惡、相反者,服之不乃為忤。或能復有制持之者,猶如寇、賈輔漢,程、周佐吳,大體既正,不得以私情為害。雖爾,恐不如不用。今仙方甘草丸,有防己、細辛;世方玉石散,有栝蔞、乾姜,略舉大者如此。27   這裡還需要指出的是,陶弘景將「仙方」與「世方」對舉,將「仙經世道諸方」並列,這說明,道教的醫藥學與傳統的醫藥學是具有相對獨立性的,並不能完全等同。   結合唐宋以降本草典籍中所見陶弘景《本草經集注》的內容,可以看出,陶弘景對本草知識的很多補充內容與道教的服食修鍊有關,對不少藥物的性能認識也直接來自於道教或與道教追求修身養性、長生成仙的實踐相關。如「術」條陶弘景注云:「《仙經》雲:亦能除惡氣,弭災疹。丸散煎餌並有法。」28 「茯苓」條注云:「《仙經》服食亦為至要。雲其通神而致靈,和魂而練魄,明竅而益肌,厚腸而開心,調營而理胃,上品仙藥也。善能斷谷不飢。」29「雄黃」條注云:「煉雄黃法,皆在《仙經》中。」30又如「大黃」條,陶弘景在《神農本草經》原文基礎上補上「除痰實」等內容,注文中則有「道家時用以去痰疾」,31顯然,對其能除痰實的功能的認識來自於道教人士的用藥實踐。由此可見道教對藥物學所做的貢獻。     三、小結與餘論     本文通過兩份敦煌醫藥文獻的初步考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第一,道教對於醫學的探索和研究的確有著源遠流長的傳統,並很早就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如《湯液經法》、《本草經集注》便是這一成就的典型代表。敦煌《輔行訣》所載重要的醫學經典《湯液經法》出自東漢時期黃老道的神仙方士之手,並對漢晉醫學產生了巨大影響。第二,道家和道教對傳統醫學的發展產生過巨大的、積極的影響。在傳統醫學的主要經典《黃帝內經》、《難經》、《神農本草經》、《傷寒論》中,前三者受到道家思想和早期道教神仙方士的影響比較明顯,也較多受到關注;而《傷寒論》中似乎沒有明顯的道家和道教的痕迹,張仲景也沒有像華佗那樣,被視為與道教、與神仙方士有比較明確的關係。但《輔行訣》的發現,對這一問題做出了相當明確的解答,《傷寒雜病論》與出自黃老道神仙方士之手的醫學經典《湯液經法》有著明確的傳承關係。第三,道教的醫藥學成就還具有自己的特點。道教醫藥學所追求的目的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一般的服藥祛疾,相當於傳統醫學中以疾病治療為核心的醫學;一方面還有更高的目的,那就是追求長生成仙。前者旨在保證修道者在身體健康的狀態下追求更高的目的;後者則力圖在更高的層次上實現生命的長存。第四,本文所論的兩份敦煌醫學文獻所包括的內容都是中國古代醫學的重要成就,而兩者內容都出自道教的代表人物陶弘景。這也可以從一個側面說明道教重視醫藥學,對古代的醫藥學術不僅有研究創造之功,而且有整理保護之功。 另外,由本文所涉及的內容,也可以觸發一些我們關於道教與醫學關係的思考。陶弘景在道教史上承前啟後,全面繼承了道教經教和道教學術,在宗教方面開創了上清派茅山宗;在學術方面也綜覽了整個道教學術,研究範圍甚廣,包括道教的養生學、神仙修鍊術、外丹術以及醫藥學、天文歷算、地理方物等方面,著作有七八十種之多,被稱為道門學者。陶弘景的學術體系,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整個道教學術體系的代表。但在陶弘景的學術體系中,傳統的以疾病治療為核心的醫藥之學只是其中的組成部分之一,而且並非核心內容。正如《本草經集注》序文所云:「隱居先生在乎茅山岩嶺之上,以吐納餘暇,頗游意方技,覽本草藥性,以為盡聖人之心,故撰而論之。」32陶弘景一生追求的主要目的是成仙得道,主要從事的活動是弘揚上清派經法和求仙的實踐。但是從歷史上看,陶弘景的醫藥學成就恰恰是中國醫學史上、也是中國科學技術史上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實際上在陶弘景的道教學術體系中,他所繼承和發展的道教修鍊理論,如以《登真隱訣》為代表的神仙修鍊仙術,以《養性延命錄》為代表的養生術,經過二十多年的煉丹活動和金石丹藥的研究所撰寫的《太清諸丹集要》、《合丹藥諸法式節度》、《服餌方》、《服雲母諸石葯消化三十六水法》等為代表的煉丹服餌之術,更加處於核心的地位。這似乎意味著,在像陶弘景那樣具有理性精神的宗教家和學術研究家那裡,這些與長生成仙相關的諸多活動,最終切實關注的還是現世中人的身心健康與生命長久,還是養生的問題。所以相關的探索使道教的醫藥之學得以置於更加廣闊的研究和實踐的視野之下,從而有助於對人體自身、對藥物、對與人的身心相關的諸多問題進行更加深入而廣泛的認識,最終促使其在醫藥學方面取得更大的成就。這也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明,道教在歷史上之所以能夠取得很多醫藥學成就的原因。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2007年度一般項目「道教煉養學的醫學理論探索——從身神系統到心腦學說」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准號:07JA730003)      注:   ① 按,馬繼興等整理本見《敦煌醫藥文獻輯校》(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系根據較早獲得的三種抄本互校整理而成的。張大昌、錢超塵《<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傳承集》(學苑出版社2008年)則由保存於張大昌弟子手中的21個抄本彙集而成。現據錢超塵本可以糾正馬繼興整理本的一些錯誤,但因錢超塵本中尚沒有確定的校正本,所以本文在參考後者的同時,引用資料依然以馬繼興本為據。   ②⑤⑧⑩11 14 15 16 17 18 20 21 22 23 24 25 26 27馬繼興等《敦煌醫藥文獻輯校》,第185、193、193、182、187、170、182、185、193~194、536、539、539、548、540、551、544、544~545、541頁。   ③ 尚志鈞《<神農本草經>出於漢代本草官之手》,《中醫文獻雜誌》1994年第2期,第20頁。   ④ 王家葵先生也認為,《本草經》不會成於儒生之手,也不會成於普通方士和普通醫生之手,而是出自東漢本草待詔之手,本草待詔「絕不是純粹意義的醫生,而是兼司醫藥職事的方士。」(氏著《<神農本草經>考證》,北京科學技術出版社,2001年,第64頁。)   ⑥ 王淑民《<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與<湯液經法>、<傷寒雜病論>三書方劑關係的探討》,《中醫雜誌》1998年弟11期,第696頁。   ⑦ 馬繼興等《敦煌醫藥文獻輯校》,第193頁。按,馬繼興整理本中,二旦、四神大小等湯所包括的內容除了大陽旦湯、小陽旦湯、大陰旦湯、小陰旦湯、大青龍湯、小青龍湯、大白虎湯、小白虎湯、大朱鳥湯、小朱鳥湯、大玄武湯、小玄武湯之外,還有大小勾陳湯、大小騰蛇湯四方。現據進一步調查確認,後四方實為張大昌先生所增入,並非原本所有。參見《<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傳承集》,第3頁、412頁。   ⑨ 錢超塵先生認為:「《五味補寫體用圖》應從中醫理論與臨床實踐角度深入研究加以破解」。見前引文《仲景論廣<湯液經法>考(續完)》,第31頁。   12 王淑民《<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與<湯液經法>、<傷寒雜病論>三書方劑關係的探討》,《中醫雜誌》1998年第11期,第696頁。   13 參衣之鏢《傷寒論陰陽圖說》,學苑出版社,2008年,第89~95頁。   19 尚志鈞《梁 陶弘景<本草經集注>對本草學的貢獻》,《北京中醫藥大學學報》,1999年第3期,第7頁。   28 29 30 31 32 (唐)蘇敬等撰,尚志鈞輯校《新修本草》(輯複本第二版),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2004年,第86、171、59、14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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