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是海,而張愛玲是島嶼(《閑話胡蘭成》長篇連載之一)

趙濤

六月份寫了一篇文章,有一處提到胡蘭成。文章所談及的小說,沒引發人的興趣,而讚賞胡先生數節,卻喧賓奪主,有好幾個回應——幾乎全是差評。我忍不住要辯解,而辯解,總有借人上位的嫌疑。我並不想維護胡先生來證明自己品位見解的不凡,但終有點意氣不平。

一生知己在敵人婦人,胡蘭成自述平生如此。也許貶斥者才更懂得胡先生呢。欲了解胡先生,也要先做敵手才好。直接的親近如明月當頭,明則明矣,卻少了花影的陰翳迴廊的曲折。海德格爾有本書叫《林中路》,穿行於林間,要去到林中空地。人說遮蔽,又說去蔽無蔽,總覺得這蔽當除之務盡,才得以澄明。可沒有讓人迷路走失的樹林,沒有這屏障,林中空地也是不存在的。海德格爾因此也說面紗,說遮蔽也是真理的開展。無遮蔽,無世俗,無自然而然的成見,混沌鑿七竅而亡。

看胡先生挨罵,心裡是高興的。成見是牆垛,有成見在,院子里的好風景才更見其好,有成見,才有要出來的花枝,而不是兀自開到人眼前,斷人的遐思。所以,盡可以罵胡先生忘恩,辜負女人,做汪政府或日本人的幫腔,淪落為漢奸文人。罵完之後,當然越發不屑,若不是張愛玲,這閑閑之輩提都不需要提的。自己生氣傷身,而替人生氣卻無比的暢快。自己不值,多是黯然的冷暖自知,替別人不值總有躍躍然欲伸張之勢,於利害處也分外眼明。故閑事,反倒比正事要緊。閑事不得不管,管閑事如養花花草草,對人生是陶冶。

夫罵,罵贏也就罷了,輸了免不了心心念念,回來仔細一歸結,總要抱怨自己的臨場發揮,恨不得把對手再約出來一番比試。正因現世罵有不如意處,罵死人理所當然是好選項,對不善罵者尤其如此。而對於善罵者,境界則迥然不同。嘴拙的也罵,而比起罵,更在乎的榮辱,一觸及痛處,往往不顧君子之風,拳頭相向。而嘴利者不知恥而後勇,常能忘是非榮辱之辨,居沒皮沒臉之境,而逞其口舌之快。又不滿足於單方面的罵,最善罵者還要能賞對方機鋒,在心裡讚美儘管嘴上仍是不饒,不饒是進取,而能賞則是存養,能存則不竭不亡,越罵越有勁,而終究不以勝負為要,因知罵我者才是真的知己。所以罵胡實乃知胡之始,卻不能懦弱,要把死人當活人去罵。罵人精髓,唯在存養。存養不可只關注自身,當著眼全局,故不怕留破綻話柄,不以銅牆鐵壁為上,使彼有退路,有奮起,不失罵詈之興,以期各遂罵志。好的罵仗是酣暢的,無渣滓,無悶氣橫絕於胸。好的罵仗雖有輕薄貶折之語,卻並不讓雙方喪失驕傲,反倒提起了彼此的自尊,如青梅煮酒,天下英雄唯君與操耳。如今罵胡者,多缺乏全局之存養,胡先生在世,也激不起他來回應。

從張愛玲到胡蘭成,走得人多了,自然就成了路。似乎沒張愛玲起頭,便沒有胡蘭成這一段。本以為大陸如此,沒想到台灣更甚。朱天文說,台灣幾乎所有作家,都從張愛玲那裡得到過靈感。作為胡先生看重的學生,朱的初見,也是將就心理,見不到張愛玲,見見胡也不錯嘛。之後才嘆服,胡遠遠要超出張。胡蘭成是自成段落。

胡是海,而張是島嶼,這是胡先生之子紀元的譬喻。這個譬喻很確切,不光指的文章,也是二人天性、處境以及為人的不同。「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胡蘭成書法有得於陳摶所書此十字,而氣質也類此。鐲子從手腕緩緩推至腋下,這是張愛玲的頓悟,是蒼涼的極致,而這蒼涼是封閉的,因而也切身。張若有救贖,也是雨夜獨坐的救贖,在雨夜,人容易疼惜自己,從自己來料想天下人。我所見的不少張迷,都於這疼惜處有感。佟振保洗腳,洗完把一條腿擱在膝蓋,用手巾揩乾每一個腳趾,忽然間為自己疼惜。胡也自戀,而與張相反,他的自戀是開闊的,是天地山川出人物的自喜,胡常說「跌宕自喜」。胡曾經渡海,海上飄雨,間或又晴,是陰是晴不辨,混混然一團元氣。船顛簸徘徊,而確切是直行,一切悲歡險仄在元氣里變得平淡,在這平淡里,胡蘭成忽然覺得「自己是很好的」。胡的自戀是士的,而張的自戀在閨中,她一輩子終究不能確確實實把自己嫁出去。她是島。

張愛上胡,海水便淹沒了島,所以張說低到了塵埃,什麼也看不到聽不到,滿屋子都是金粉金沙的寂靜。海可以完全了解島,而島卻不能知道全部的海水,然而對海的牽念是深的。記憶是貝殼,蝦蟹,匍匐的水草,連海的咸濕臭腥也不能忘。張愛玲的愛情是一次用盡的,惟大海潮起潮落,多情乃至於無情,對於島,永遠是相知有甚於相愛。張愛玲設想自己在他面前上吊,而他仍舊會是那副老樣子,淡淡地點頭,「嗯,嗯,這樣也是好的。」

最後與胡白頭到老的余愛珍,不是島是船。船對於海,是兩相無情,關係近實用性,雖說無海便不要船,卻並不是根子上的相依相存。船行海上,起因到底是渡。胡說余愛珍對他,也是極淡,現世機緣才湊到了一起。余愛珍也不知道全部的胡,比張更不知,卻把某一層面的胡掌握得透徹,而於其他,是完全不入眼的。線執其一端即可,一團亂麻攬入懷中,徒增惶惑。到頭來,是這樣的人相伴了此生,胡常常覺得驚異。離世對余愛珍的遺言是,「我走了,你冷清了。」頗有些滋味。

說胡張是情人,短暫夫妻,不如說是師徒。然而男女做師徒,必先做夫妻,才能真有所得——這近乎奇談怪論了。吾友王煜峰,君子人也,有個女學生對他的學問極為佩服,主動投懷送抱,王君老覺得不妥,拒絕了,「以為和我發生點什麼,就能提升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解,這是辦不到的。」王君認為這不可能,學問並不能因此而傳導。可我的觀點相反,兩個有才華的男女,做了夫妻才能敞懷互相學習。

胡張是師徒,具體孰徒孰師,則不太明確。胡蘭成說四十歲後才會些文章。四十歲,也是他從張愛玲那裡「畢業」的時間。《今生今世》上冊出版,立馬給遠在美國的張愛玲寄過去,讓她也「慌一慌」,文章我並不在你之下。有出師的洋洋自得。而吾師王強認為胡蘭成才是張愛玲的老師,戀愛中的張,是文章寫得最好的時候。這可不是激素論,愛情激發了人的才情,最笨拙的人也免不了想要賦詩一首。胡對張是有明明白白的教導。然而誰師誰徒的問題,仍是氤氳的。二人水平的高低,也難以判斷。張愛玲一出手就神采照人,但和所有女作家一樣,再難有成長。張愛玲的東西一輩子都處於同一平面,波動較小。胡蘭成則是不斷生成,不是一寫就讓人吃驚。胡的成長不全是漸悟,辛苦打磨而後成器,而是跳躍的。紀弦說,四五年胡蘭成從武漢回來,忽地「通而脫之」。觸處是機是天才才有的演變。

思想的轉變,是理所當然的,而文章風格的轉變,才讓人詫異。青年的胡蘭成,文章還是正正經經五四文風,今天讀來仍然是很「通順」的,中年以後的文字,出了異樣,有許多欹仄乖張,適應了才能順暢地往下讀,讀進去又覺得走在平地上,原來石破天驚的道理也漸漸變得平易。可見不是文以載道,文章本身就可以是道。

胡和張壽數一樣,都活了七十五歲。偶然看到胡蘭成的一張照片,應該是在中國文化大學當老師時照的,和張愛玲生前最後一張照片極像。像得讓人震驚,彷彿歲月不足以隔絕曾經的因緣相續。這樣的夫妻相讓人心裡疼痛。也許和剛剛看了林式同記錄張愛玲晚年生活的文章有關係。

(未完待續)

本文經授權獨家連載於胡蘭成讀書會,作者:趙濤,視野雜誌社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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