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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城】一方鄉土的敬畏與愛:川西文昌記

七曲山大廟位於四川省梓潼,距離綿陽市區49公里,是祭祀中國傳統文神文昌帝君的祖庭。每年夏天中考高考前後,前來祈福的學子多如過江之鯽。

文昌帝君祖庭,七曲山大廟

「北朝孔子,南拜文昌」,七曲山文昌大廟堪稱東方神秘主義信仰的一個民間典範。元代以來,中華文化儒道釋三教合一的信仰之路日益明顯,文昌信仰就是這條路彙集後的一個標記,它是一種倫理符號,是造神運動的產物,也是傳統主流宗教世俗化後融合出的夢幻之主,散發著無盡的鄉土巫氣。

北朝孔子南拜文昌

細雨洗著濃翠,濃翠洗著細雨,孟春,梓潼七曲山,一種潔凈的光斜斜地捧著春山。這是一種翡翠色的青黛光,它像巨大的綢幔迎向我,漫開,透出一條路,順著這條路,我進入了一扇厚厚的中國式民間信仰的合門,裡面混合著靈修的泥土、現實與歷史的雙重火焰。

新雨中,七曲山文昌大廟的朱紅廟牆顯得很艷,顯然在最近重新塗染過,鮮得有些煞氣,倒也和這個時代的某種氣脈相契合。大門上高高掛著用金漆書寫的「帝鄉」二字,顯示了此地作為天下文昌文化祖庭的尊位。文昌帝君是負責掌管文運功名及人間祿籍的大神,若把他比作上界的「教育兼文化部長」,那握硃筆占鰲頭的魁星便是「招生考試辦主任」,獲得他倆的護庇,「金榜題名」自是小菜一碟,所以難怪每年高考前夕,四方趕考的學子蜂擁而至虔誠敬拜。

桂香殿前的明代桂花

單檐歇山式大殿內,供奉著雍容高貴的文昌帝君鐵鑄坐像,高4.7米,方面大耳手持牙笏,頭戴冠冕全身鎏金,前方的供案上壓了一堆祈福用的鮮紅靈符,兩旁呈八字形排列著8個鐵鑄侍從神,其中右側手捧玉璽的是 「天聾」,左側手執鐵如意的是「地啞」,傳說帝君以此二人為侍者是為了避免泄露「天機」。 這批鐵像後背上刻有鐵鑄銘文,證明鑄造時間為崇禎元年,由陝西薛姓匠人所鑄。

1966年文革開始後,文昌大廟所有泥塑神像、木塑神像被搗毀,大部分木雕、石雕被毀壞,只有鐵鑄神像得以倖免。梓潼人親切地把文昌神像稱作「老爺」,當地人趙福春大爺告訴我,在當年的「破四舊」運動中,紅衛兵大肆搗壞廟裡的文物後,拿那些生鐵澆鑄的老爺沒辦法,大殿里的那尊最大的「老爺」極為沉重,一群紅衛兵用大麻繩套住「老爺」的脖子,使足吃奶力氣也沒把「老爺」拉倒,倒是主謀的那個人後來遭到報應突然橫死。

趙大爺感嘆道,文革結束時,文昌大廟已很是荒涼,裡面住了幾戶農家,廟堂上荒草叢生,敞養的豬牛到處遊盪,好在政府很快讓文管所駐紮進來,對大廟全面保護整治,情況由此改觀。如今,大廟保存下來的元、明、清的古建築群以文昌大殿為中心,包括魁星樓、桂香殿、鐘樓、鼓樓、瘟祖殿、白特殿、風洞樓、天尊殿、關聖殿等23座。1996年,七曲山文昌大廟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火燭與香客

「北拜孔子,南朝文昌」,七曲山文昌大廟堪稱是東方神秘主義信仰的典範之所。它在唐代以前叫「善板祠」,祭祀的是晉代大善人張亞子,當地人奉其為雷神,即梓潼的本土保護神。進入宋元時期,伴隨著祭祀規格的不斷提升,「梓潼神」和道教神祗中的「文昌星神」逐漸被糅合在一起,神格化級別不斷躍進,終演化為掌管文昌府和人間祿籍的大神,元代延佑三年(公元1316年),元仁宗加封「文昌梓潼神」為「輔元開化司祿宏仁帝君」 ,「文昌帝君」在中華神仙系統中的尊貴地位最終獲得確立。

宋元以來,中華文化儒道釋三教合一的信仰之路日益顯明,文昌信仰就是這條路彙集後的一個標記,它是一種倫理符號,是造神運動的產物,也是傳統主流宗教世俗化後融合出的夢幻之主,散發著無盡的鄉土巫氣。

一方鄉土的敬畏和愛

在文昌大廟外的應夢仙台,石階的石欄上雕著可愛的猴兒、佛手、仙桃。一坡古柏林渾樸的沉吟聲從我的耳朵上掃過,這松籟之聲刮向不遠處斗拱古樸的盤陀殿,這個覆蓋著黃色琉璃瓦的元代古殿是大廟現存最早的建築,據說文昌帝君張亞子當初就是在殿內的盤陀大石上修鍊得道的。

晚清湖南的一座文昌宮,文昌信仰遍及大江南北

古柏林里,60多歲的楊永恆在踱步,他在大廟裡工作30多年了,退下來後被聘為護林員,每天都要把這方圓數里的七曲山踩幾遍。請他聊聊和文昌大廟相關的地方民俗活動,他用婉約如吳語的梓潼話唱歌似地說,大廟最有特色的民俗活動當然是廟會了,可以說是四川最有代表性的廟會了,每年都會舉行兩次,分為春季廟會和秋季廟會,春廟會從農曆二月一日趕到十五,是紀念文昌帝君誕辰的,秋廟會從農曆八月一日趕到十五,是紀念文昌帝君成道的,參加廟會的人每屆都在數十萬人以上,影響波及周圍數縣。

上世紀80年代初,曾一度中斷的廟會重新獲得復興,那幾年熱鬧事不多,所以趕廟會成了件大事,屆時漫山遍野都是人,比這幾年的人多。想了想,他補充道,最熱鬧的廟會肯定是1984年的秋季廟會了,武林奇人海燈法師回到了和他緣份深厚的七曲山,那陣少林海燈熱正風靡全國,各地風聞後大量的人趕來看熱鬧,把大廟擠得水泄不通,那天工作人員在廟裡撿了幾大籮筐遺落的鞋。

1939年的七曲山大廟

梓潼文昌廟會也叫「文昌會」,起源於古老的文昌祭祀,清代咸豐年間,文昌祭祀被朝廷列為禮部祭典,升格為國家級祭典,以文昌宮為支撐點的文昌文化遍播全國,七曲山文昌祖庭的祭祀活動進入到鼎盛時期。文昌祭祀本只有春祭,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在梓潼縣令朱廉的倡導下,開始舉行秋祭,此後一直沿襲。文昌祭祀是廟會的重要內容,舊時在廟會期間娛神娛人的民俗活動相當繁多,最主要的有文昌掃蕩、迎神會、大蜡會、燒拜香等幾項。

迎神會是官民合祭文昌帝君的活動,正月十二日這天,會把帝君及其父母的神像從大廟抬到梓潼城內的文昌宮供奉7天,唱7天大戲讓帝君與民同樂,然後於正月十八日送回七曲山大廟,神像被迎請入城時,各家各戶門庭大開,恭敬地在香案上擺好祭花、祭水、祭果,然後焚燃香燭進行敬拜,接著舉行全城性盛大祭典。

最近這些年,隨著文化道統的衰減和經濟潮流的橫行,文昌廟會已由早先宗教意味較濃的祭祀文化,轉化為了集祭祀、民俗、商貿、旅遊為一體的綜合性民俗節日。如今,廟會的特色和民俗參與性是比原來減淡了,但仍然熱鬧非凡,紅男綠女形成的滾滾人潮里,梓潼人那唱戲似的甜軟叫賣聲響成一片。

梓潼人親切地稱文昌帝君為「老爺」

常能看到一位姓竇的梓潼老藝人手持楠竹長筒做的竹琴,一邊敲響蒙了羊皮的琴鼓,一邊用腳踩響系有銅鈴的竹製簡板,嘴裡綿綿不絕地唱著「目連救母」、「割肝救母」、「壽昌尋母」等孝子歌,深切沙啞的聲腔,令不少憨朴鄉民動容。

一些極為虔誠的鄉民則圍在文昌大殿前的古柏旁,用長滿繭巴的手努力地撫摸樹榦,接著用這隻手撫摸自己的腦門或面頰,他們相信這棵古柏深藏著文昌帝君的靈氣和文氣,仁慈的帝君將以這棵樹的氣息加持於他們,有的鄉民顫悠悠掏出了紅紙,把它工工整整地貼在樹榦上,以表明自己的虔敬。

古柏蒼蒼七曲山

時光的魔性噙著幽香

七曲山是一座古意蒼茫的山,這種古意一半來自古廟一半來自古樹,全山兩萬餘棵古柏密密麻麻地彙集為全國最大的成片純古柏林,其中掛牌編號的有14305棵。我不禁想起赫爾曼·黑塞的話來:「樹木是聖物,誰能同它們交談,誰能傾聽它們的語言,誰就能獲得真理。」在中國文化中,柏樹是「百木之長」,象徵著吉祥、堅貞、高尚和不朽,梓潼至今有煨柏枝、插柏枝來驅邪除瘟的風俗。

從七曲山驅車來到不遠處的上亭鋪,霏微的飄雨中,路邊一片形局遼闊的空地上立著個石龜,馱著塊大石碑,上面寫著「唐明皇幸蜀聞鈴處」,石碑系梓潼知縣桂良材在光緒年間所立,據清代《重修梓潼縣誌》記載:「上亭鋪,縣北四十里,唐明皇幸蜀,至此聞鈴聲,似言三郎郎當者,故名郎當驛。」

從糞坑裡挖出來的大石碑

當年,文管人員還在上亭鋪的一個大糞坑裡發現了一塊光緒年間大石碑,通高3.36米,上書「七曲山」三個大字,題寫者為民國初年做過京師圖書館館長的著名書法家彭聚星,這塊石碑現立於文昌大廟外的南坡原址。我離開七曲山時,去朝訪了這塊石碑,石碑的糞味已散盡,褐黃的碑身清寂地融入山色,凝視它,能感受到時光的魔性,這一魔性銷蝕歷史,銷蝕現實,銷蝕萬物,它像隱匿在一切背後的毒藥,讓我想起了宇文所安說的:「大自然變成了百衲衣,連綴在一起的每一塊碎片,都是古人為了讓後人回憶自己而划去的地盤。」

「讀懂我們的城市」——原載/《讀城》2015年9月 文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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