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賞析—辛棄疾《賀新郎》五首 《醜奴兒》五首

作者簡介辛棄疾(1140-1207),南宋詞人。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別號稼軒,漢族,歷城(今山東濟南)人。出生時,中原已為金兵所佔。21歲參加抗金義軍,不久歸南宋。歷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東安撫使等職。一生力主抗金。曾上《美芹十論》與《九議》,條陳戰守之策。其詞抒寫力圖恢復國家統一的愛國熱情,傾訴壯志難酬的悲憤,對當時執政者的屈辱求和頗多譴責;也有不少吟詠祖國河山的作品。題材廣闊又善化用前人典故入詞,風格沉雄豪邁又不乏細膩柔媚之處。由於辛棄疾的抗金主張與當政的主和派政見不合,後被彈劾落職,退隱江西帶湖。

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

【宋】·辛棄疾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3]。啼到春歸無啼處,苦恨芳菲都歇[4]。算未抵人間離別[5]。馬上琵琶關塞黑[6],更長門翠輦辭金闕[7],看燕燕,送歸妾[8]。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9]。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10]。正壯士悲歌未徹[11]。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12]。誰共我,醉明月[13]。

譯文】聽著綠樹蔭里鵜鴂叫得凄惡,令人悲傷不已。鷓鴣鳥「行不得也哥哥」的啼叫剛住,杜鵑又發出「不如歸去」的悲切號呼。一直啼到春天歸去再無尋覓處,芬芳的百花都枯萎,實在令人愁恨、痛苦。算起來這樁樁件件也抵不上人間生離死別的痛楚。漢代王昭君騎在馬上彈著琵琶,奔向黑沉沉的關塞荒野,更有陳皇后阿嬌退居長門別館,坐著翠碧的宮輦辭別皇宮金闕。春秋時衛國庄姜望著燕燕雙飛,在郊野遠送戴媯去國大歸。

漢代名將李陵身經百戰,兵敗歸降匈奴而身敗名裂。到河邊轎頭送別蘇武,回頭遙望故國遠隔萬里,與故友永遠訣別。還有荊軻冒著蕭瑟秋風,奉命入秦行刺秦王,在易水邊上,燕子丹身穿白衣頭戴白冠為其送行,慷慨悲歌無盡無歇。啼鳥若知人間有如此多的悲恨痛切,料想它不再悲啼清淚,而總是悲啼著鮮血。如今嘉茂弟遠別,還有誰與我飲酒共醉賞明月?

注釋】[1]劉過《龍洲詞》有送辛稼軒弟《沁園春》一詞,當即是茂嘉。[2]宋洪興祖《離騷補註》卷一:「然則子規、鶗鴂,二物也。」(「鵜」「鶗」字通)鵜鴂在這裡音「提決」。[3]首三句借鳥聲見意。《楚辭·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李善注張衡《思玄賦》引作「鶗鴂」。)鷓鴣啼聲或雲「鉤輈格磔」,或雲「行不得哥也」;杜鵑啼聲,如曰「不如歸去」。這三種啼聲都不好聽,卻一個啼了,一個又啼,所以說「更那堪」,言其不堪。[4]仍回到鵜鴂身上,即《離騷》「百草不芳」意。《文選》卷二十三阮籍《詠懷》「鶗鴂發哀音」下沈約註:「此鳥鳴則芳歇也。芬芳歇矣,則存者臭腐耳。」[5]此句轉到送別本意,以下卻又臚列許多故事,離題很遠。[6]用昭君出塞事。石崇《王明君辭序》:「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李商隱《王昭君》:「馬上琵琶行萬里,漢宮長有隔生春。」杜甫《夢李白》二首之一:「魂返關塞黑。」[7]用漢武帝陳後事,已見《摸魚兒》詞注[6]及[8]。翠輦辭闕,即言陳後退居長門宮。「更」者,敘說另一事。謝朓《和王主簿怨情》:「掖庭聘絕國,長門失歡宴。」亦上用昭君,下用陳後,與之相同。此蓋有所本。[8]用庄姜送戴媯事。《詩·邶風·燕燕序》:「燕燕,衛庄姜送歸妾也。」鄭《箋》:「庄姜無子,陳女戴媯生子名完,庄姜以為己子。庄公薨,完立而州吁殺之。戴媯於是大歸,庄姜遠送之於野,詩見己志。」事並見隱公三年、四年《左傳》。[9]用李陵、蘇武事。上片言美人宮怨,這裡說壯士訣別,敘述故事,卻連絡而下,過片並不另起。「將軍」云云指李陵,「故人」指蘇武。李陵《與蘇武詩》:「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漢書·蘇武傳》載蘇武歸漢,李陵送別語:「異域之人,壹別長絕。」[10]用荊軻事。《史記·刺客列傳》載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又云:「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11]此句承上句仍用《易水歌》。所云「悲歌」,即本傳所載「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復為羽聲慷慨」等句。[12]兩句又回到開頭許多鳥聲。「如許恨」總結上文許多恨事。杜鵑舊有「啼血」之說,因它口中有血紅色的斑點。言鳥啼雖然悲切,若知道如許恨事,還是更加悲哀呢。[13]說到這裡,始終未及送別本題,卻在結末一點:「你去後,有誰來伴我飲酒賞月呢?」張惠言《詞選》以為「茂嘉蓋以得罪謫徙,故有是言。」茂嘉事迹,除見劉過詞以外,別無可考,張氏之說未必可信。即使茂嘉真是貶謫,亦無須費如許氣力來寫它。蓋已將個人身世和家國興亡打拚成一片,多少悲怨,都非泛泛。別弟云云,雖是題目,實不過借題發揮而已。結構之奇辟,措語之悲壯,前人評贊已多,不更引錄。

賞析】

辛棄疾的《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大約作於他閑居鉛山期間。茂嘉是他的堂弟。詞人聽到三種悲鳴的鳥聲,引起百花凋謝、春歸無尋處的苦恨。

辛棄疾的這首詞大約作於他閑居鉛山期間。茂嘉是他的堂弟,其事迹未詳。這首詞的內容和作法與一般的詞不同,其內容方面幾乎完全與對茂嘉的送行無關,而專門羅列古代的「別恨」事例,形式方面,它又打破上下片分層的常規,事例連貫上下片,不在分片處分層。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作者平時胸中鬱積事多,有觸而發,非特定題目所能限制,故同類事件紛至涌集,而不為普通的詩文格式所束縛。

詞的開頭幾句:「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採用了興與賦相結合的創作手法。實中有虛,虛中有實。說它是「賦」,因為它寫送別茂嘉,是在春去夏來的時候,可以同時聽到三種鳥聲,是寫實。鵜鴂,一說是杜鵑,一說是伯勞,辛棄疾取伯勞之說;說它是「興」,因為它借聞鳥聲以興起良時喪失、美人遲暮之感。伯勞在夏至前後出鳴,故暗用《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意,以興下文「苦恨」句。鷓鴣鳴聲像「行不得也哥哥」;杜鵑傳說為蜀王望帝失國後魂魄所化,常悲鳴出血,聲像「不如歸去」。詞同時用這三種悲鳴的鳥聲起興,形成強烈的悲感氣氛,並寄託了自己的悲痛心情。接著「算未抵、人間離別」一句,是上下文轉接的關鍵。

它把「離別」和啼鳥的悲鳴作一比較,以抑揚的手法承上啟下,為下文出的「別恨」作了鋪墊。「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兩句,有人認為寫的是兩事:其一指漢元帝宮女王昭君出嫁匈奴呼韓邪單于離開漢宮的事;其二指漢武帝的陳皇后失寵時辭別「漢闕」,幽閉長門宮。也有認為只寫一事的,謂王昭君自冷宮出而辭別漢闕。今從多數注釋本作兩件事看,「看燕燕,送歸妾」,寫的是春秋時衛庄公之妻庄姜,「美而無子」,庄公妾戴媯生子完,庄公死後,完繼立為君。州吁作亂,完被殺,戴媯離開衛國。《詩經·邶風》的《燕燕》詩,相傳即為庄姜送別戴媯而作。「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引用了漢代另一個典故。漢李陵抗擊匈奴,力戰援絕,勢窮投降,敗其家聲;他的友人蘇武出使匈奴,被留十九年,守節不屈。後來蘇武得到歸漢機會,李陵送他有「異域之人,一別長絕」之語;又世傳李陵《與蘇武詩》,有「攜手上河梁」、「長當從此別」等句。詞人又藉此暗諷當世降金之人。「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寫戰國時燕太子丹在易水邊送荊軻入秦行刺秦王政故事。相傳送行者都穿戴白衣冠,荊軻臨行歌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以上這些事都和遠適異國、不得生還,以及身受幽禁或國破家亡之事有關,都是極悲痛的「別恨」。這些故事,寫在與堂弟的一首送別詞中,強烈地表達了作者當時沉重、悲壯之情。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這又是承上啟下的兩句。句中說啼鳥只解春歸之恨,如果也能了解人間的這些恨事,它的悲痛一定更深,隨啼聲眼中滴出的不是淚而是血了。為下句轉入送別正題作了省力的鋪墊。「誰共我,醉明月?」承上面兩句轉接機勢,迅速地歸結到送別茂嘉的事,點破題目,結束全詞,把上面大片凌空馳騁的想像和描寫,一下子收攏到題中來,有此兩句,詞便沒有脫離本題,只是顯得善於大處落墨、別開生面而已。由此可以看出,辛棄疾不愧為宋代一代文豪!

辛棄疾的這首詞,之所以感人,除了其感情、氣氛強烈外,還得力於它的音節。它押入聲的曷、黠、屑、葉等韻,在「切響」與「促節」中有很強的摩擦力量,聲如裂帛,聲情並至。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評此詞「沉鬱蒼涼,跳躍動蕩,古今無此筆力」,反映了古人對此詞的推崇

王國維說:稼軒《賀新郞》詞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於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也。

評點

本篇為送別抒懷之作。首尾以啼鳥相呼應,描寫暮春凄厲暮色,中間引述歷史故事,鋪敘古代種種人間離情別恨,借送別族弟,抒發美人不遇、英雄名裂、壯志難酬的義憤。筆力雄健,沉鬱蒼涼。

全詞共有五處引用典故。上片「馬上琵琶關塞黑」用漢代王昭君遠嫁匈奴的典故。設想一下,王昭君背井離鄉,遠赴荒漠,獨自馬上彈琵琶進入邊關時的畫面,是多麼凄涼孤苦;「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用陳阿嬌失寵的典故,漢武帝曾將其打入長門宮,她乘著翠羽車辭別金殿來到長門宮時,又是多麼凄慘!「看燕燕,送歸妾」用庄姜送戴媯的典故,春秋時衛庄公之妾戴媯生下一個兒子完,立位不久被害,戴媯被迫歸陳,庄公夫人庄姜親自為她送別,兩人分別時抱頭痛哭。詩經中《燕燕》一詩,寫的就是這件事。下片「將軍百戰身名裂」用漢武帝時名將李陵的典故,漢將軍李陵苦戰匈奴兵敗,後投降;其好友蘇武南還大漢時,李陵對蘇武說:「異域之人,一別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用荊軻事,戰國時,荊軻奉命入秦行刺秦王。在易水邊上,燕子丹身穿白衣頭戴白冠為其送行,荊軻言:「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見《史記·刺客列傳》,《易水歌》。

賀新郎·賦琵琶

【宋】·辛棄疾

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記出塞、黃雲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弦解語,恨難說。

遼陽驛使音塵絕。瑣窗寒、輕攏慢捻,淚珠盈睫。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梁州》哀徹。千古事,雲飛煙滅。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沉香亭北繁華歇,彈到此,為嗚咽。

譯文鳳尾琴板刻著鳳尾,龍香柏木製成彈撥。盛唐開元間霓裳羽衣的樂曲曾經何等輝煌,但一切都成過眼雲煙。最不幸的是潯陽江頭的詩客,亭亭畫船等待著出發,忽聽音樂聲悲悲切切。記得王昭君出塞之時,當時黃雲瀰漫看去像茫茫白雪。當我離開故鄉三千餘里時,樂曲聲聲述說著無限的哀怨。我回頭眺望昭陽的宮殿,只見孤雁在天邊出沒。琴弦懂得人間的情意,多少幽恨無法向人述說。

徵人去遼陽已經多年,如今什麼音信都沒有。佳人正在慢撥慢彈著琴,表達著心中的鬱結,她的傷心淚沾濕了那美麗的長睫,她技藝超群,將《梁州》曲演奏得哀徹雲霄。千古事,如一場雲飛煙滅。賀老再也沒有消息,沉香亭北的繁華也從此風光不再。當音樂彈到這裡,真讓人傷心欲絕。

注釋】⑴賀新郎:詞牌名,又名《金縷曲》《賀新涼》。⑵鳳尾:鳳尾琴;撥:彈撥。⑶開元:為唐玄宗李隆基的年號。⑷客:詩客,詩人。⑸畫舸:畫船。⑹孤鴻:孤單的鴻雁。⑺遼陽:此泛指北方。⑻瑣窗:雕花或花格的窗戶;輕攏慢捻:演奏琵琶的指法與運用。⑼《梁州》:曲名,即《涼州》,為唐代涼州一帶的樂曲。⑽賀老:指賀懷智,唐開元天寶年間善彈琵琶者;定場:即壓場,猶言「壓軸戲」。⑾沉香亭:指唐代亭子,在長安興慶宮圖龍池東。《松窗雜錄》載,玄宗與楊貴妃於此亭觀賞牡丹。

作品簡介】《賀新郎·賦琵琶》由辛棄疾創作,被選入《宋詞三百首》。此詞寫婦女的不幸,其用意是借說琵琶故事,來抒發國家興亡和個人失意的感嘆。上片用三個有關琵琶的典故來議論和抒情。下片借思婦彈琵琶表達對遼陽徵人的思念,抒發對北國的懷念。最後以回憶唐朝琵琶高手賀老和沉香亭中玄宗與貴妃玩賞的故事作結,供以「嗚咽」。

  這首詞借唐玄宗年間有關琵琶和音樂的典故,抒寫北宋淪亡之悲,譏諷南宋小朝廷耽於安樂。「開元霓裳曲罷」喻北宋滅亡;「潯陽江頭客」喻指南遷遺民;昭君「出塞」指二聖守北;「遼陽」「音塵絕」指北方與南方斷絕來往;「推手」「卻手」本為琵琶術語,這裡暗說朝廷主戰、主和猶疑未定;「千古事、雲飛煙滅」是說北伐無望;「繁華歇」給南宋王朝提出警告。全詞以彈琵琶為喻,事實上「彈」(談)的是國家興亡之曲。

賞析】同一題材,在不同的作家筆底,表現各異;試聽「琵琶」,一到作者手裡,即翻作新聲,不同凡響。《賀新郎·賦琵琶》主要講述了徵人去遼陽已經多年,如今什麼音信都沒有。佳人正在慢撥慢彈著琴,表達著心中的鬱結,她的傷心淚沾濕了那美麗的長睫,她技藝超群,將《梁州》曲演奏得哀徹雲霄。千古事,如一場雲飛煙滅。賀老再也沒有消息,沉香亭北的繁華也從此風光不再。當音樂彈到這裡,真讓人傷心欲絕。

這首詞借唐玄宗年間有關琵琶和音樂的典故,抒寫北宋淪亡之悲,譏諷南宋小朝廷耽於安樂。全詞以彈琵琶為喻,事實上「彈」(談)的是國家興亡之曲。

此琵琶,乃檀木所制,尾刻雙鳳,龍香木為撥,何其精美名貴!「鳳尾龍香撥」。這楊貴妃懷抱過的琵琶,它標誌著一個「黃金時代」。作者在此,暗指北宋初期歌舞繁華的盛世。而「霓裳曲罷」則標誌著國運衰微與動亂開始。借唐說宋,發端即點到主題而又不露痕可謂引人入勝之筆。

「潯陽江頭」二句,一轉,用白居易《琵琶行》所敘事。源自「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交代了地點,是潯陽江頭。潯陽也就是今天的九江市;潯陽江頭也就是前邊序中所說的湓浦口。白氏在江邊關客「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詩序雲「是夕始有遷謫意」,是聽了琵琶曲與彈奏女子自述身世之後的所感。詞以「最苦」二字概括,表明作者也有同感。「畫舸」句用鄭文寶《柳枝詞》「亭亭畫舸系春潭」句意。作者以白居易的情事自比,並切琵琶,其「天涯淪落」之感亦可知矣

「記出塞」接連數句又一轉,從個人遭遇寫到國家恨事。「望昭陽宮殿」等句分明是寫一種特殊感情,與當日昭君出塞時去國懷鄉之痛不完全是一回事。這裡恐怕是在暗喻「二帝蒙塵」的靖康之變。這種寫法在南宋詞家中也不乏其人。姜夔《疏影》詞中亦有「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之句,鄭文焯亦云「傷二帝蒙塵,諸后妃相從北轅,淪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

「遼陽驛使」數句轉到眼前的現實。詞人懷念北方故土,聯想瑣窗深處,當寒氣襲人時,閨中少婦正在懷念遠戍遼陽而杳無音信的徵人。她想藉琵琶解悶,結果愈彈愈是傷心。「推手」等句,指彈琵琶,漢劉熙《釋名·釋樂器》:「枇杷,本出於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卻曰杷,象其鼓時,因以為名也。」歐陽修《明妃曲》本此而有「推手為琵卻手琶」之句;所彈之曲為《梁州》。《梁州》即《涼州》,唐西涼府所進邊地樂曲,梁、涼二字唐人已混用。唐段安節《樂府雜錄》謂貞元初康崑崙翻入琵琶。白居易詩:「《霓裳》奏罷唱《梁州》,紅袖斜翻翠黛愁。」可見其聲哀怨。「哀徹」兩字加深了悲涼的意緒。「雲飛煙滅」已將上文一齊結束,「賀老」句便是尾聲。

這尾聲與發端遙相呼應,再次強調盛時已成過去,已成為歷史。賀老即賀懷智,開元、天寶間琵琶高手,他一彈則全場寂靜無聲。元稹《連昌宮詞》云:「夜半月高弦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賀老定場」即無消息,則「沉香亭北倚欄干」(李白《清平調》)的貴妃面影當然也不可見,這「鳳尾龍香撥」的琵琶亦無主矣。故作者雲「彈到此」即「鳴咽」不止,寫悲慨無窮的國難家愁。

此篇手法新穎,從章法上看與《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可並為姊妹篇,都列舉了許多有關的典故,而其中皆有一線相連。即所用典故中情事都與詞人內心的情感和生活經歷有關,與當時時代特點有關,故典故雖多,卻不為事所累,且抒情氣氛濃郁。仍覺圓轉流麗。由此可聯想到唐時李商隱的《淚》永巷長年怨綺羅)一詩,也是列舉古來各種揮淚之事,最後歸結為一事。辛詞章法可能學自李詩,而又有出藍之妙。再上溯可找到江淹的《恨賦》、《別賦》,李白《擬恨賦》等類篇章,作者用之以為詞,可謂創新。

 此詞除使用典故多能流轉自如外,還顯示了辛詞的另一特色,即豪放而兼俊美,所謂「肝腸似火,面目如花」者。詞中如「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句,不獨用昭君出塞之典故,且含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四言十八首贈兄秀才入軍》)的詩意,形象很美,韻味亦深長。又「輕攏慢捻」四字,不獨是用白居易詩點出彈琵琶,而好在將閨人愁悶無意緒、心情懶慢的神態也隨之描畫出來了。「淚珠盈睫」,令人想見那長睫毛閃動的晶瑩珠淚,非而見美,更渲染了哀怨氣氛,烘託了主題。

前人評辛詞曰「大氣包舉」,所謂「大氣」,就是指貫穿在詞中那種濃烈的愛國之情,沉鬱而激昂。而他的詞風卻不見粗獷,反倒是思理細膩綿密,語言華麗高雅,雖「用事多」,不嫌板滯。「情」在其中,密處見疏,實中有虛,令人讀後有蕩氣迴腸之感。

這是一首詠物詞。詠物抒懷歷來是文人騷客常情,但也是比較難以把握的寫作。稼軒此詞,初看不過是有關琵琶典故的堆積,所以有的評家不太看好;但是細推敲來,所用之典皆不是隨意捻來,而是用心良苦,所以此詞也為真正識家所讚美。

鳳尾龍香撥:此句是指楊貴妃所用琵琶。

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霓裳》指唐代著名的《霓裳羽衣曲》,《霓裳》曲罷指楊貴妃之死。白居易《長恨歌》有「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之句。

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白居易《琵琶行》:「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記出塞、黃雲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指昭君出塞。昭陽殿,漢朝未央宮中的殿名。

遼陽驛使音塵絕,瑣寒窗、輕攏慢捻,淚珠盈睫:沈雲卿《古意》:「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遼陽,唐代邊防要地,在今遼寧境內。白居易《琵琶行》:「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幺。」

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梁州哀徹:歐陽修《明妃曲》:「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推手為琵卻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漢家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梁州》,唐代教坊曲,亦名《涼州》。

賀老定場無消息:元稹《連昌宮詞》:「夜半月高弦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賀老指唐代琵琶高手賀懷智。

想沉香亭北繁華歇:沉香亭為唐玄宗與楊貴妃經常活動的場所,李白《清平調》:「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此詞不是風花雪月之筆。開頭寫唐,實則寫宋。作者自比潯陽江客,有天涯淪落之感。昭陽宮殿已不可見,「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讓人聯想起靖康之難。讀至此,痛感之情不亞於岳武穆「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長安難望,遼陽呢?音信全無!涼州呢?一曲哀徹!漢朝故都,唐代邊鎮,如今都淪落金人之手!那唐玄宗與楊貴妃經常遊樂的沉香亭,早已是一片荒蕪了!讀此有「黍離之悲」也!

琵琶,好音者看來,樂器也;閨怨者看來,傾訴也;無關者看來,一物也。而稼軒看來卻有無限家國之恨!此與碌碌鼠輩之別也!

賀新郎·把酒長亭說

【宋】·辛棄疾

陳同父自東陽來過余,留十日。與之同游鵝湖,且會朱晦庵於紫溪,不至,飄然東歸。既別之明日,余意中殊戀戀,復欲追路。至鷺鷥林,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飲方村,悵然久之,頗恨挽留之正是遂也。夜半投宿吳氏泉湖四望樓,聞鄰笛悲甚,為賦《賀新郎》以見意。又五日,同父書來索詞,心所同然者如此,可發千里一笑。

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卧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殘雪。要破帽、多添華髮。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譯文手持酒杯與你在長亭話別,你安貧樂道的品格恰似陶靖節,俊逸傑出的才幹又像那卧龍諸葛。不知何處飛來的林間鵲鳥,踢踏下松枝上的殘雪。好像要讓我們倆的破帽上,增添上許多花白的頭髮。草木枯萎,山水凋殘,冬日的景物都失去了光燁。全靠那稀疏的梅花點綴,才算有幾分生機令人欣悅。橫空飛過的兩三隻大雁,也顯得那樣孤寂蕭瑟。

你是那樣看重信用來鵝湖相會,才相逢又輕易地匆匆離別。遺憾的是天寒水深江面封凍不能渡,無法追上你,令人悵恨鬱結。車輪也如同生出了四角不能轉動,這地方真讓惜別的行人神傷慘切。試問,誰使我如此煩惱愁絕?放你東歸已經後悔莫及,好比鑄成的大錯用盡了人間鐵。長夜難眠又傳來鄰人悲凄的笛聲,但願那笛音止歇,不要讓長笛迸裂。

注釋1、陳同父:即陳亮(1143—1194),字同父(甫),號龍川,婺州永康(今屬浙江)人。2、東陽:即今浙江金華。3、來:訪問,探望。4、鵝湖:在江西鉛山縣東北,山上有湖,原名荷湖,因東晉龔氏居山養鵝,更名鵝湖。5、朱晦庵:即朱熹,字元晦,號晦庵,早期主戰,晚年主和,與辛、陳政見相左。6、紫溪:在鉛山縣南四十里,為建陽、上饒的必經之道。7、既別之明日:別後的第二天。8、追路:追隨,追趕。9、鷺鶿林(lùcílín):地名,古驛道所經之地。南宋史彌寧《鷺鶿林》詩:「驛路逢梅香滿襟,攜家又過鷺鶿林。含風野水琉璃軟,沐雨春山翡翠深。」10、方村:村莊名,在鷺鶿林西南。11、悵(chàng)然:失望的樣子。12、不遂:沒有成功。13、泉湖:地名,在信州東,方村附近。14、《乳燕飛》:《賀新郎》的別名,因蘇軾《賀新郎》有「乳燕飛華屋」句而得名。15、見意:表達意見。16、索詞:要我寫詞。17、心所同然:兩人內心所共同想到的。18、長亭:古時在城外道路旁每隔十里設立的亭子,供行旅休息,或餞別親友。19、淵明:陶淵明,這裡指陳亮。陳亮沒有做過官,所以辛棄疾把他比作躬耕紫桑的陶淵明。20、風流:高潔宏遠的風度和志趣。21、酷似:非常相似。22、卧龍諸葛:未出山前的諸葛亮。這裡是稱讚陳亮,說他和諸葛亮一樣,有傑出的政治才能。卧龍,比喻才能傑出的隱士。23、蹙(cù)踏:踩踏。24、剩水殘山:凋敝的山水。25、無態度:不成樣子。26、料理:點綴,裝飾。27、風月:泛指風光、景色。28、蕭瑟:冷落,凄涼。29、佳人:美好的人,指君子賢人、好友。這裡指陳亮。30、重約:重視約定。五年前,陳亮約訪辛棄疾,因被誣下獄未能踐約,此次方踐舊約。31、輕別:輕易地分別。32、冰合:冰封住了江面。33、車輪生四角:謂道路泥濘,車輪像長了角一樣,不能轉動,無法前進。34、銷骨:極度傷心。35、愁絕:極端哀愁。36、「鑄就」句:《資治通鑒》卷二六五:羅紹威曰:「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能為此錯也。」此言沒留住陳亮是個錯誤。費盡人間鐵,用盡了人世上所有的鐵。這裡是用誇張的筆法,寫友誼的深厚堅實。37、長夜笛::《太平廣記》卷二十四載,唐代著名笛師李謩在宴會遇見善吹笛的獨孤生,就把自己的長笛拿出來請他吹奏。獨孤生說此笛吹至樂曲「入破」處必裂,一試果然。這裡用此典關合題序「聞鄰笛悲甚」之意,希望他不要把笛子吹裂,自己實在受不了笛聲之悲。

譯賞小序陳亮自浙江省東陽縣來會見我,留居十日。我倆同游鵝湖(江西鉛山縣境內),後又同赴紫溪等候與朱熹會晤,而朱沒來。陳亮明天就要飄然東歸,我十分戀戀不捨,追送他一程。走到鷺鷥林,遇雪深泥滑,我難以前進,與他分別。便獨自在方村飲酒,惆悵了許久,恨自己挽留不住好友。我於夜半投宿吳氏泉湖四望樓,聞鄰笛甚悲,便寫下了《賀新郎》寄託情思。過了五天,陳亮來信索取此詞,我倆千里相隔而心思相同,料想彼此會發出會心的微笑。

想起我與陳亮在驛亭飲酒話別,我曾說他的才能和文采像陶淵明,滿腹經綸和政治抱負可比諸葛亮。(這裡通過稱讚陳亮,寫出二人志同道合,友情深厚無比。)不知何處飛來烏鵲,把松枝上的積雪急促地踏下來,落在我的破帽上,好像我頭上多添了白髮。(這裡借景抒情,寫自己年近五十,破帽蒼顏,蹉跎歲月,報國無門,不勝感慨!這是神來之筆,自嘲庸碌衰老,且與讚美陳亮的話相對照,巧妙!)當時,正值歲末嚴寒,草木凋零,大地是剩水殘山,缺乏美好景物(無態度),只有幾枝疏梅裝點風光。兩三隻雁,在長空發出凄厲的叫聲。(這裡明寫自然景物,暗示:南宋朝廷苟且偷安,只落得水剩山殘。「疏梅」「兩三雁」影射力主抗金的志士,勢單力薄,艱難困苦。字裡行間,蘊含深遠的憂國情思。)陳亮是品德美好的佳人,重約守信,如約前來相會,聚談十日之後,又輕易地離別。此時,清江(指江西信江上游)水深冰凍,不能渡越,我很愁苦。車輪路斷,好像輪生四角,難以行動,使我不能繼續追送他,深感離別的悲傷,銷魂直到骨髓!不禁發問:誰使陳亮(兼指自己)如此極度愁怨?是我倆志趣相投、同仇敵愾的深厚友情,才產生了如此臨別依依的萬千愁怨,如同費盡人間鐵才鑄就的錯刀錢幣一樣【注】。於是,我們的離別之情,而今便可喻之為相思錯。(「相思錯」暗含深意:當時南宋國運衰危,朝廷腐敗,使人民群眾顛沛流離,陷於水深火熱之中,這當然是南宋當政者的錯誤,也是辛陳二人「愁絕」的主要根源。「錯」有雙關語意,既指錯刀,也指錯誤。但後者不便明說。)耳聽長夜笛聲凄涼,更添愁苦。希望吹笛人悠著點兒,莫把笛子吹裂了。

註:據《資治通鑒》第265卷記載:唐哀帝天佑三年,魏州節度使羅紹威為應付軍內矛盾,借來朱全忠軍隊,又大鑄錯刀錢幣,供應朱軍軍餉。歷年積蓄用之一空,自尋衰弱,悔而嘆曰:「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能為此錯也。」在這裡,「錯」字語意雙關,既指錯刀,也指錯誤。

賞析淳熙十五年(1188),辛棄疾被劾罷官後閑居帶湖已經整整七個年頭了。這年冬天,志同道合聲氣相應的好友陳亮自浙江東陽遠道來訪,相聚十日。別後,情猶未了,旋即有此詞之作。其詞前小序云:「陳同父自東陽來過余,留十日,與之同游鵝湖,且會朱晦庵於紫溪,不至,飄然東歸。既別之明日,余意中殊戀戀,復欲追路,至鷺鶿林,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飲方村,悵然久之,頗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吳氏泉湖四望樓,聞鄰笛悲甚,為賦《乳燕飛》(按,即《賀新郎》)以見意。又五日,同父書來索詞,心所同然者如此,可發千里一笑。」詞首句倏忽而來,嘎然而止,長亭如何話別一句未說,即轉入對陳亮的讚頌:「看淵明、風流酷似,卧龍諸葛」。陶淵明生活於社會黑暗的東晉王朝,青年時代,他「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後辭官,「躬耕自資」,安貧樂道,以至終老。諸葛亮「攘除奸凶,興復漢室」,立下了豐功偉業。而陳亮則是「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議論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宋史》卷四百三十六《陳亮傳》)的文武之才。故破題即以「淵明」、「諸葛」代指陳亮。接驟轉,始述送別時「把酒長亭」的景色。「何處飛來」三句為近景:瑞雪紛紛,鵲踏松枝,雪落破帽,如同添得白髮幾許!「何處飛來」,有驚怪意,接以形象鮮明的描寫,並由此生出感喟來。「剩水殘山」四句寫望中之遠景:山水為雪淹蓋,了無生氣,只有耐寒的幾枝疏梅,兩三隻征雁點綴在寒凝雪封的天地間,雖然冷落凄涼,卻也給人間多少增添幾分風光。其實,這裡重要不在寫實,而隱隱透露出它的象徵意義:宋室偏安一隅,山河破碎;以疏梅喻愛國之士勉撐危局,不過究竟仍使人感到蕭瑟凄涼呵!蔣兆蘭云:「詞宜融情入景,或即景抒情,方有韻味。若舍景言情,正恐粗淺直白,了無蘊藉,索然意盡耳」(《詞說》)。正由於詩人沒有徑直言情,而融情於景物之中,性情既露,景色亦真,與「綴枯樹以新花,被偶人以袞服」(田同之《西圃詞說》)的毫無生趣之作迥異,此真善於寫景者也。  

下片寫別後難捨之情,即《序》「既別」之後一段文字。「佳人重約還輕別」。友人走矣。「佳人」,比興之詞,含義就所指對象而異,此喻賢者或有才幹的人。因為「重約」而得以相見;言「輕別」,更見作者對「別易會難」的深厚友誼。接著意描繪「追路」的艱辛。天寒水深,江面結冰,難以通航。地上雪深泥滑,路已斷,令人黯然神傷。「車輪生四角」,喻無法前行。唐人陸龜蒙《古意》:「君心莫淡薄,妾意正棲托。願得雙車輪,一夜生四角」。「銷骨」,銷魂,形容極度的悲傷、愁苦。孟郊《答韓愈、李觀別因獻張徐州》詩:「富別愁在顏,貧別愁銷骨。」「問誰」句虛擬一問,實是自問,責在自己,更見情深。「鑄就而今相思錯」。「錯」,錯刀。據《資治通鑒》卷二百六十五記載:唐哀帝天祐三年(906),魏州節度使羅紹威為應付軍內矛盾,借來朱全忠軍隊,但為供給朱軍,歷年積蓄用之一空,軍力自此衰弱,因之悔而嘆曰:「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能為此錯也」。在這裡,「錯」字語意雙關,既指錯刀,也指錯誤。以此愈見別後想念之深。聯繫前幾句,正如俞陛雲所云:「言車輪生角,自古傷離,孰使君來,鑄此相思大錯。鑄錯語而用諸相思,句新而情更摯」(《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從「當初費盡人間鐵」,「鑄就而今相思錯」諸句看,似指南宋偏安以來,一味屈膝求和,才有今日的國勢衰微。結句「長夜笛,莫吹裂,」據《太平廣記》載:唐代聞名笛師李謩曾於宴會上識一名獨孤生的人,很會吹笛。李送過長笛給他吹奏。他說此笛至「入破」(曲名)必裂。後果如此。用此故實,極言笛聲之悲,而尤見思友之切。六年後(1194),陳亮去世,辛棄疾《祭陳同父文》曰:「而今而後,欲與同父憩鵝湖之清陰,酌瓢泉而飲,長歌相答,極論世事,可復得耶」?「鵝湖之會」,千百年來成為文壇佳話,流轉人間,這可能是兩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所始料不及的吧。

賀新郎·用前韻送杜叔高(細把君詩說)

【宋】·辛棄疾

細把君詩說。恍餘音,鈞天浩蕩,洞庭膠葛。千丈陰崖塵不到,唯有層冰積雪。乍一見,寒生毛髮。自昔佳人多薄命,對古來,一片傷心月。金屋冷,夜調瑟。

去天尺五君家別。看乘空,魚龍慘淡,風雲開合。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銷殘戰骨。嘆夷甫諸人清絕。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南共北,正分裂。

譯文待我仔細品評你的詩作:它們像雄偉浩蕩的鈞天廣樂的遺音,又像是複雜多變的洞庭《成池》之樂的逸響。有如纖塵不染的千丈陰崖,但見滿眼雪積冰封,使人乍見之下。不禁毛髮森然。哎,從來才華出眾的人。遭際都往往坎坷不幸。因此對著天上那片亘古不變的明月,他們難免會感傷身世;或者躲進華麗冷清的屋子裡,借彈奏錦瑟打發夜晚的無聊。

你家祖籍該是在陝西咸寧,如今已經回不去了。你瞧瞧天空上風雲變幻,彷彿連翱翔的魚龍都因之慘然變色。再登高遙望當年北方家族避難南遷的道路。多少死難者的屍骨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無人掩葬,已經朽爛不存了。可恨把持朝政的那些當代王衍們。他們一味清談,確實「清」到了家!夜半失眠,我常常引吭高歌,但覺悲風四起,檐前的鐵馬錚錚作響,彷彿又回到了殺敵的戰場。請記住吧,我們的南方和北方。至今還是分裂的!

注釋杜叔高:名斿,金華籣谿人。兄旟,字伯高;旃,字仲高,弟旞,字季高;旝,字幼高。五人俱博學工文,人稱金華五高。端平初,以布衣與稼軒壻范黃中(炎)及劉後村等八人同時受召。《中興館閣續錄·祕閣校勘門》:「紹定以後二人:杜斿字叔高,婺州人。六年十一月以布衣特補迪功郎,差充。端平元年七月與在外合入差遣。」陳亮《龍川文集》卷十九《復杜仲高書》:「伯高之賦,如奔風逸足,而鳴以和鸞。叔高之詩,如干戈森立,有吞虎食牛之氣,而左右發春妍以輝映於其間,匪獨一門之盛,可謂一時之豪。」葉適《水心文集》卷七《贈杜幼高》詩:「杜子五兄弟,詞林俱上頭。規模古樂府,接續後《春秋》。奇崛令誰賞,羈棲浪自愁。故園如鏡水,日日抱村流。」恍(huǎng):彷彿。鈞(jūn)天:廣闊的天空。洞庭膠葛:《莊子·天運》篇:「黃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膠葛:指意境高遠。司馬相如《上林賦》:「張樂乎膠葛之?。」陰崖:朝北的山崖。層冰積雪:《楚辭·九歌·湘君》:「桂櫂兮籣枻,斲曾冰兮積雪。」自昔句:蘇軾《薄命佳人》詩:「自古佳人多命薄,閉門春盡楊花落。」佳人:指杜叔高。金屋:《漢武故事》:「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去天句:《辛氏三秦記》:「城南韋、杜,去天尺五。」杜甫《贈韋七贊善》詩:「鄉裡衣冠不乏賢,杜陵韋曲未央前。爾家最近魁三象,時論同歸尺五天。」乘空:飛上天空。衣冠:指士大夫。嘆夷甫句:《晉書·王衍傳》:「衍字夷甫,神情明秀,風姿詳雅。……口不論世事,唯雅詠玄虛而已。……既有盛才關貌,明悟若神,常自比子貢。兼聲名藉甚,傾動當世。妙善玄言,唯談《老》《庄》為事。每捉玉柄麈尾,與手同色。……眾共推衍為元帥,……俄而舉軍為石勒所破,勒呼王公與之相見,……使人夜排牆填殺之。衍將死,顧而言曰:『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聽錚錚句:《芸窗私志》:「元帝時臨池觀竹,竹既枯,後每思其響,夜不能寢,帝為作薄玉龍數十枚,以縷線懸於檐外,夜中因風相擊,聽之與竹無異。民間效之,不敢用龍,以什駿代,今之鐵馬,是其遺制。」檐間鐵:屋檐下掛著的鐵制風鈴,稱為」鐵馬」或「檐馬」。

賞析淳熙十五年(1188),陳亮拜訪辛棄疾,兩人同游鵝湖,相聚十天。其間,兩人互相唱和,各寫了三首詞,其內容都離不開抗金這件事。本詞題目說「用前韻」,指的是他寫給陳亮的《賀新郎》(「把酒長亭說」)的韻。杜叔高,名斿(yóu游),與辛棄疾、陳亮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上片讚揚杜叔高的詩,同情他在詩中流露的鬱郁不得志的心情。「細把君詩說」開門見山,說明以下對「杜詩」展開評論。「恍餘音」三句,稱讚杜叔高的詩象神奇美妙的音樂,在寥闊的天空和原野迴旋。「鈞天」,指鈞天廣樂,古代傳說中天上的音樂;「膠葛」,廣闊的樣子。「千丈陰崖塵不到,唯有層冰積雪。乍一見,寒生毛髮。」這幾句則是形容「杜詩」的風格嚴重、清冷。詞人對杜叔高的詩的評價很高,難免有些「過譽」,但他欣賞杜的才華,與他的友情真摯,由他的詩想到他命運乖蹇,懷才不遇,卻是很自然的事。「自昔佳人多薄命」以下五句,用漢武帝金屋藏嬌,後來阿嬌失寵,黜居長門宮的典故,以陳阿嬌受冷落,來比喻杜叔高不得志。應該說,杜叔高的文才與聲望,即使在當時,也不能和辛稼軒、陳同父相提並論,但他們恢復中原、統一祖國的理想是一致的,因此他們就有共同的語言,這一點,在下片表現得更為明朗。  

過片之後,由對杜叔高的鼓勵著筆,漸漸轉入對國事的感慨,使這首酬答友人的詞主題深化,意境擴大,成了感情激越、音調高昂的愛國主義篇章。  

「去天尺五君家別」一句,頌揚杜叔高出身名門望族、家世顯赫,與他人不同。「去天尺五」,見《三秦記》:「城南韋杜,去天尺五。」指的是唐代長安城南韋氏和杜氏都是世代相傳的貴族,兩家都離皇帝很近。「看乘空,魚龍慘淡,風雲開合」三句,進一步對杜叔高的鼓勵。「乘空」,升上天空;「魚龍」,古代有魚化龍,龍飛升的傳說;「慘淡」,言辛勞經營,杜甫《送從弟赴河西判官》詩有「慘淡苦士志」的句子;「風雲開合」即風雲變化。這裡說,杜叔高只要經過艱苦努力,政治上一定會有好機遇,是會飛黃騰達的。不妨設想,本詞的思路就此發展下去,通篇全是朋友間酬答勉勵、抒寫友情,也不失為好詞。但本詞的思想藝術價值遠不止此。  

辛棄疾對祖國的山河破碎耿耿於懷,在給他志同道合的朋友寫贈詞時,又很自然地想起了令他痛心疾首的國家大事。「起望衣冠神州路」兩句筆鋒陡轉,他想起了淪陷多年的中原,似乎看到烈烈白日照射著為國捐軀的戰士們逐漸銷蝕腐朽的白骨。「衣冠」,這裡借代文明。「嘆夷甫諸人清絕」是對南宋統治集團中那些崇尚清談、脫離實際的人的諷刺。「夷甫」,西晉宰相王衍,字夷甫,匈奴起兵侵犯西晉時,由於他清談誤國,喪失了很多國土。「清絕」,清高極了。本句用「嘆」字領起,是惋嘆之意,明寫「夷甫」,實指南宋統治集團中那些空談誤國的人。  

「夜半狂歌悲風起」,是心境描寫,也是感情的抒發。詞人感傷國事,無法自抑,乃至半夜裡唱起歌來,即所謂「長歌當哭」,「狂」字說明詞人憤怒已極,近乎瘋狂,「悲」字是說,由於心情懊喪,聽著風聲也在悲鳴。「聽錚錚,陣馬檐間鐵。」煩惱時,聽到屋檐下懸掛的鐵馬撞擊聲,更添凄涼。「南共北,正分裂。」結尾兩句,直接點明他的心事,他氣惱、煩躁、憤怒的原因,就是國土的分裂。結語令人想見詞人寫作此詞時怒發上指的氣概。  

當代學者夏承燾說辛詞《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肝腸似火,色貌如花」;藉以評價本詞,也未嘗不可。這說明辛棄疾愛國詞共具的一種豪放風格。(王方俊)

賀新郎·甚矣吾衰矣

【宋】·辛棄疾

邑中園亭,仆皆為賦此詞。一日,獨坐停雲,水聲山色,競來相娛。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語,庶幾彷彿淵明思親友之意雲。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譯文我已經很衰老了。平生曾經一同出遊的朋友零落四方,如今還剩下多少?真令人惆悵。這麼多年只是白白老去而已,功名未竟,對世間萬事也慢慢淡泊了。還有什麼能真正讓我感到快樂?我看那青山瀟洒多姿,想必青山看我也是一樣。不論情懷還是外貌,都非常相似。

把酒一尊,在窗前吟詩,怡然自得。想來當年陶淵明寫成《停雲》之時也是這樣的感覺吧。江南那些醉中都渴求功名的人,又怎能體會到飲酒的真諦?在酒酣之際,回頭朗吟長嘯,雲氣會翻飛,狂風會驟起。不恨我不能見到疏狂的前人,只恨前人不能見到我的疏狂而已。了解我的,還是那幾個朋友。

注釋賀新郎:後人創調,又名《金縷曲》、《乳燕飛》、《貂裘換酒》。傳作以《東坡樂府》所收為最早,惟句豆平仄,與諸家頗多不合。因以《稼軒長短句》為準。一百十六字,前後片各六仄韻。大抵用入聲部韻者較激壯,用上、去聲部韻者較凄郁,貴能各適物宜耳。

邑:指鉛山縣。辛棄疾在江西鉛山期思渡建有別墅,帶湖居所失火後舉家遷之。仆:自稱。停云:停雲堂,在瓢泉別墅。甚矣吾衰矣:源於《論語·述而》之句「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這是孔丘慨嘆自己「道不行」的話(夢見周公,欲行其道)。作者藉此感嘆自己的壯志難酬。問何物、能令公喜:源於《世說新語·寵禮篇》記郗超、王恂「能令公(指晉大司馬桓溫)喜」等典故。還有什麼東西能讓我感到快樂。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這兩句出典於李白的《秋浦歌》:「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嫵媚:瀟洒多姿。搔首東窗:借指陶潛《停雲》詩就,自得之意。江左:原指江蘇南部一帶,此指南朝之東晉。濁醪(láo):濁酒。雲飛風起:化用劉邦《大風歌》之句「大風起兮雲飛揚」。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引《南史·張融傳》的典故:「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見我」。知我者,二三子:引《論語》的典故:「二三子以我為隱乎」

創作背景這首詞是辛棄疾落職閑居信州鉛山(今屬江西)時的作品,是為瓢泉新居的「停雲堂」題寫的,仿陶淵明《停雲》「思親友」之意而作。辛棄疾「獨坐停雲」,觸景生情,信手拈來,隨成此篇,反映了詞人落職後的寂寞心境和對時局的深刻怨恨。據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考證,此詞約作於宋寧宗慶元四年(公元1198年)左右,此時辛棄疾被投閑置散已四年。

鑒賞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正如此詞自注所述,辛棄疾的這首《賀新郎》詞,乃是仿陶淵明《停雲》「思親友」之意而作,抒寫了作者罷職閑居時的寂寞與苦悶的心情。據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考證,此詞約作於宋寧宗慶元四年(1198)左右。此時辛棄疾被投閑置散又已四年。他在信州鉛山(今屬江西)東期思渡瓢泉旁築了新居,其中有「停雲堂」,即取陶淵明《停雲》詩意。

辛棄疾的詞,愛用典故,在宋詞中別具一格。這首詞的上片一開頭「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即引用了《論語》中的典故。《論語·述而篇》記孔子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如果說,孔子慨嘆的是其道不行;那麼辛棄疾引用它,就有慨嘆政治理想無法實現之意。辛棄疾寫此詞時已五十九歲,又謫居多年,故交零落,因此發出這樣的慨嘆也是很自然的。這裡「只今餘幾」與結句「知我者,二三子」首尾銜接,用以強調「零落」二字。接著「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數語,又連用李白《秋浦歌》「白髮三千丈」和《世說新語·寵禮篇》記郗超、王恂「能令公(指晉大司馬桓溫)喜」等典故,敘自己徒傷老大而一事無成,又找不到稱心朋友,寫出了世態關係與自己此時的落寞。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兩句,是全篇警策。詞人因無物(實指無人)可喜,只好將深情傾注於自然,不僅覺得青山「嫵媚」,而且覺得似乎青山也以詞人為「嫵媚」了。這與李白《敬亭獨坐》「相看兩不厭」是同一藝術手法。這種手法,先把審美主體的感情楔入客體,然後借染有主體感情色彩的客體形象來揭示審美主體的內在感情。這樣,便大大加強了作品裡的主體意識,易於感染讀者。以下「情與貌,略相似。」兩句,情,指詞人之情;貌,指青山之貌。二者有許多相似之處,如崇高、安寧和富有青春活力等。作者在這裡將自己的情與青山相比,委婉地表達了自己寧願落寞,決不與奸人同流合污的高潔之志。

詞的下片作者又連用典故。「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陶淵明《停雲》中有「良朋悠邈,搔首延佇」和「有酒有酒,閑飲東窗」等詩句,辛棄疾把它濃縮在一個句子里,用以想像陶淵明當年詩成時的風味。這裡作者又提陶淵明,意在以陶自況。「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兩句,表面似申斥南朝那些「醉中亦求名」(蘇軾《和陶飲酒二十首》之三)的名士派人物;實際是諷刺南宋已無陶淵明式的飲酒高士,而只有一些醉生夢死的統治者。以下「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兩句,句法與上片「我見青山」一聯相似,表現出了作者傲視古今的英雄氣概。這裡所說的「古人」,不是一般的古人,而是指像陶淵明一類的人。據岳珂《桯史·卷三》記:「辛棄疾每逢宴客,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輒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足見辛棄疾對自己這二聯是很自負的。

結句「知我者,二三子。」這「二三子」為誰沒有人進行專門的考證,有人認為是當時人陳亮。但讀者不妨視野擴大些,將古人陶淵明、屈原乃至於孔子等,都算在內。辛棄疾慨嘆當時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多,實與屈原慨嘆「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心情類似,同出於為國家和民族的危亡憂慮。而他的閑居鉛山,與陶淵明居「南山」之情境也多少有點類似。

評析】辛棄疾於江西上饒帶湖閑居達十年之久後,紹熙三年(1192)春,被起用赴福建提點刑獄任。紹熙五年(1194)秋七月,以諫官黃艾論列被罷帥任。主管建寧府武夷山沖佑觀。次年江西鉛山期思渡新居落成,「新葺茅簷次第成,青山恰對小窗橫」(《浣溪沙·瓢泉偶作》)。這首詞就是為瓢泉新居的「停雲堂」題寫的。

詞一起即發出浩然長嘆:「甚矣吾衰矣。恨平生、交遊零落,只今余幾!」當年少日,鐵馬渡江,而「萬事雲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西江月》),事業無成,平生交遊所剩無幾,不免因而生恨。首句源於《論語·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這是孔丘慨嘆自己「道不行」的話(夢見周公,欲行其道)。作者雖引用了前一句,但也含有後一句的意思。這裡以散文的句式入詞,順手拈來,貼切自然,包含著萬千感慨。按詞意「恨」字仍貫下二句。李白《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云:「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個)長」。辛增一「空」字,則青出於藍。李謂三千丈緣於愁之多;辛則言愁有何用,我一生都白白地消磨過去了!既然大半生歲月蹉跎,一事無成,如今年老體衰,那麼對人間萬事萬物只好付之一笑了。悲憤中含有無限蒼涼意。「問何物」句,設問,接借用《世說新語·寵禮篇》:「王珣、郗超並有奇才,為大司馬所眷拔。珣為主薄,超為記室參軍。超為人多髯,珣狀短小,於時荊州為之語曰:髯參軍,短主薄,能令公喜,能令公怒」。以下自作答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這是由上面「慨當以慷」的直傾胸臆轉為委曲婉轉,希望像李白那樣「相看兩不厭」,能與青山互通款曲。《新唐書》卷九十七《魏徵傳》:「帝大笑曰:『人言征舉動疏慢,我但見其嫵媚耳』。」此或有與名臣魏徵自比意。而對青山的讚許,何嘗不是對自己人格的自勵。《沁園春·再到期思卜築》:「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亦正是此意。

過片從飲酒著筆,說自己對酒思友,想必和當年陶淵明寫《停雲》詩相仿:「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這裡化用陶《停雲》詩:「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悠,搔首延佇」。實則表示仰慕陶淵明的高風亮節,謂其是真知酒之妙理者。而對另一些人則發出指斥:「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蘇軾《和陶淵明飲酒詩》:「道喪士失己,出語輒不情。江左風流人,醉中亦成名。淵明獨清真,談笑得此生!」又,杜甫《晦日尋崔戢李封》詩:「濁醪有妙理,庶用慰治浮」。這裡作者以清真的淵明自比,借對晉室南遷後風流人物的批評,斥責南宋自命風流的官僚只知道追求個人私利,不顧國家存亡。於是禁不住想起結束群雄稱霸局面統一天下的漢王朝的劉邦:「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這是何等叱吒風雲的英雄氣概!「不恨」二句,用《南史》卷三十二《張融傳》:「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見我。」加一「狂」字,正是憤之極的話,筆鋒凌厲,氣勢拏雲。況周頤釋「狂」有云:「狂者,所謂一肚皮不合時宜,發見於外者」也(《蕙風詞話》卷二)。辛棄疾的「狂」,寄寓著深沉的政治內容。一結「知我者,二三子」,由急而緩,由馳驟而疏盪,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禮記·雜記》)。其在《水調歌頭·我亦卜居者》亦云:「二三子者愛我,此外故人疏」。再次感嘆知音恨少,情懷寂寞。《論語·述而》:「二三子以我為隱乎」?本詞首尾用《論語》典,都不見痕迹,恍如己出。岳珂《桯史》卷三云:「稼軒以詞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輒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皆嘆譽如出一口」。這確是表現出辛棄疾性格的一首佳作。

附:陶淵明《停雲》

停雲,思親友也。罇湛新醪,園列初榮,願言不從,嘆息彌襟。

靄靄停雲,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有酒有酒,閑飲東窗。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東園之樹,枝條載榮。競用新好,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於徵。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

豈無他人,念子實多。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譯文《停雲》這首詩,是為思念親友而作。酒樽里盛滿了澄清的新酒,後園內排列著初綻的鮮花,可是我美好的願望不能實現,嘆息無奈,憂愁充滿我的胸懷。

其一

陰雲密密布空中,春雨綿綿意迷濛。舉目四顧昏沉色,路途阻斷水縱橫。

東軒寂寞獨自坐,春酒一杯還自奉。良朋好友在遠方,翹首久候心落空。

其二

空中陰雲聚不散,春雨迷濛似雲煙。舉目四顧昏沉色,水阻途斷客不前。

幸賴家中有新酒,自飲東窗聊慰閑。思念好友在遠方,舟車不通難相見。

其三

東園之內樹成行,枝繁葉茂花紛芳。春樹春花展新姿,使我神情頓清朗。

平時常聽人們言,日月如梭走時光。安得好友促膝談,共訴平生情意長。

其四

鳥兒輕輕展翅飛,落我庭前樹梢頭。收斂翅膀悠閑態,嗚聲婉轉相唱酬。

世上豈無他人伴,與君情意實難丟。思念良朋不得見,無可奈何恨悠悠。

注釋1.停云:凝聚不散的雲。2.罇(zūn):同「樽」,酒杯。湛(chén):沒,有盈滿之意。醪(láo):汁滓混合的酒,即濁酒,今稱甜酒或醒糟。這一句說酒罇之中斟滿新釀之醪。3.列:排列。初榮:新開的花。4.願:思念。言:語助詞,無意義。從:順。不從:不順心,不如願。5.彌(mí):滿。襟:指胸懷。6.靄(ǎi)靄:雲密集貌。7.濛(méng)濛:微雨綿綿的樣子。時雨:季節雨。這裡指春雨。8.八表:八方以外極遠的地方。泛指天地之間。9.伊:語助詞。阻:阻塞不通。10.寄:居處(chū),託身。軒:有窗檻的長廊或小室。11.撫:持。12.悠邈:遙遠。13.搔首:用手搔頭,形容等待良朋的焦急情狀。延佇(zhù):長時間地站立等待。14.平陸:平地。15.靡(mǐ):無,不能。16.載:始。榮:茂盛。17.新好:新的美好景色,指春樹。18.怡:一作「招」。19.於:語助詞。征:行,這裡指時光流逝。20.促席:彼此坐得很近。促:迫近。席:坐席。21.說:同「悅」。彼:語助詞。平生:平時,這裡指平生的志趣、素志。22.翩翩:形容飛鳥輕快飛舞的樣子。23.柯:樹枝。24.翮(hé):鳥的翅膀。斂翩:收斂翅膀。止:停留。25.相和(hè):互相唱和。26.子:您,古代男子的尊稱,這裡指朋友。27.如何:意為無可奈何。

創作背景此詩約作於晉安帝元興三年(404年)春,當時作者閑居於家鄉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此前一年,桓玄在建康(今南京)篡東晉帝位,這一年二月,劉裕收取京口(今鎮江)、廣陵(今揚州),進一步攻佔建康(今南京)。桓玄逃經潯陽,挾晉帝走江陵(在今湖北)。

賞析此詩從首句中摘取二字為題,題目與詩的內容無關。這首詩的內容,就是序中所說「思親友也」。詩中運用比興的手法和復沓的章法,通過對自然環境的烘托描寫,和不能與好友飲酒暢談的感慨,充分抒發了詩人對好友的深切思念之情。

詩歌全篇貫穿了陶淵明因不能和友人共享美好的抱恨之意,這充分表現了詩人對友人的一片熱腸,和希望與友人共享美好的深情。無論是「良朋悠邈,搔首延儜」的煩急,還是「願言懷人,舟車靡從」的無奈,無論是「安得促席,說彼平生」的願望,還是「豈無他人,念子寔多」的擔憂,無不盡顯詩人的火熱心腸和深情厚意。

正因為對友人的一片熱腸和一往情深,而使詩人陷入寂寞孤獨:「競用新好,以怡余情。」—— 始發新芽的東園之樹,都競相用發著嫩芽的枝葉讓我快慰,這正是因寂寞孤獨而生幻覺,或聊以自慰。因為寂寞孤獨,詩人才羨慕那「翩翩飛鳥」的「好聲相和」,而益發「抱恨」了。

詩中「八表同昏」等詩句,表面看是寫天氣,而用夏天雷雨前或冬天雪前的景象來形容春季的天色,似乎形容過量,顯然,這裡是暗喻國政時局被封建貴族、軍閥爭奪中央政權而搞得天昏地暗,暗寓著詩人關懷世難的憂心。

史上道盡人生百態的辛棄疾五首《醜奴兒》

醜奴兒,詞牌名。又名採桑子、羅敷媚。醜奴兒本為雙調小令,四十四字,前後片各三平韻。別有添字格,兩結句各添二字,兩平韻,一疊韻。辛棄疾所作五篇醜奴兒,各種滋味毋須多言,自品得知。

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宋】·辛棄疾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詞意】年輕時候不懂得愁的滋味,只是一味登高望遠。登高望遠,沒有憂愁卻為了寫詞勉強的說愁。到了現在,終於體會到了憂愁的滋味,想說卻沒有說。想說卻沒有說,卻說好一個涼爽的秋天啊。【賞析】 這首詞是作者帶湖閑居時的作品。通篇言愁。通過「少年」時與「而今」的對比,表現了作者受壓抑、遭排擠、報國無路的痛苦,也是對南宋朝廷的諷刺與不滿。 這首詞以「少年」與「而今」對比,表達了一種深刻的人生感受。上片說少年時登高望遠,氣壯如山,不識愁為何物。無愁說愁,是詩詞中常見的文人習氣。下片轉入「而今」,轉折有力,不僅顯示時間跨度,而且反映了不同的人生經歷。在涉世既深又飽經憂患之餘,進入「識盡愁滋味」的階段。所謂「識盡」,一是愁多,二是愁深。這些多而且深的愁,有的不能說,有的不便說,而且「識盡」而說不盡,說之亦復何益? 只能「卻道天涼好個秋」了。比之少時的幼稚,這或許是老練成熟多了。其實「卻道」也是一種「強說」。故意說得輕鬆洒脫,實際上也是難以擺脫心頭的沉重抑塞。周濟說辛詞「變溫婉,成悲涼」。讀此詞者,當能辨之。

醜奴兒·年年索盡梅花笑

年年索盡梅花笑,疏影黃昏。疏影黃昏。香滿東風月一痕。

清詩冷落無人寄,雪艷冰魂。雪艷冰魂。浮玉溪頭煙樹村。

醜奴兒·近來愁似天來大

近來愁似天來大,誰解相憐。誰解相憐。又把愁來做個天。

都將今古無窮事,放在愁邊。放在愁邊。卻自移家向酒泉。

詞意】近來我的愁苦像天一樣大,誰能夠了解我同情我呢?正是沒有誰能夠了解我同情我,我又只好把愁悶痛楚比著天一樣大。人們都喜歡將古代和今天無窮無盡的事兒,放置在愁苦之中。我雖然也有許多悲愁,但我更願意用暢飲美酒來消解愁悶。【簡析】《醜奴兒·近來愁似天來大》作者為辛棄疾,這是辛棄疾被彈劾去職、閑居帶湖時所作的一首詞。他在帶湖居住期間,閒遊於博山道中,卻無心賞玩當地風光。眼看國事日非,自己無能為力,一腔愁緒無法排遣,遂在博山道中一壁上題了這首詞。在這首詞中,作者運用對比手法,突出地渲染了一個「愁」字,以此作為貫串全篇的線索,感情真率而又委婉,言淺意深,令人玩味無窮。

醜奴兒·鵝湖山下長亭路

鵝湖山下長亭路,明月臨關。明月臨關。幾陣西風落葉干。

新詞誰解裁冰雪,筆墨生寒。筆墨生寒。曾說離愁千萬般。

醜奴兒·晚來雲淡秋光薄

晚來雲淡秋光薄,落日晴天。落日晴天。堂上風斜畫燭煙。

從渠去買人間恨,字字都圓。字字都圓。腸斷西風十四弦。

辛棄疾一生光明磊落,忠君報國。後人贊曰:「公一世之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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