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歌生命的翅膀:想像
想像——詩歌生命的翅膀
苗雨時
有人說詩人和上帝一樣同是創造者。說上帝創造世界,那是宗教的痴想。說詩人創造了詩確是實情。詩的世界是一個超越了現世人生的虛幻的藝術世界。在這個繽紛的世界裡,牛朗織女在天街行走,嫦娥悔吃靈藥而思念人間,天狗可以吞月,天馬能夠行空;人被允許上天下地:「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黃河來自天上,銀河傾瀉瀑布,大山可以列隊,海水能夠站起;鳥兒也要恨別,鮮花也要涕淚,小草也要唱歌;冬日能夠響雷,六月可以飛雪,東風可以分多少,柳枝能夠不泛青……歷史的變為現實,未來來到今天,無形的變為有形,不存在的化為實有。
這一切都歸功於想像。想像力是詩人重要的創造力。關於想像——
波德萊爾說:想像是「各種官能的皇后」。
雪萊說:「一般說來,詩可以解作『想像的表現』。」
朱自清說:「詩也許比別的文藝形式更依靠想像。所謂遠,所謂深,所謂近,所謂妙,都是就想像的範圍和程度而言。」
所謂想像,是一種特殊心理功能,一種奇妙的思維方式,是詩人生命與靈魂的奮飛。它以感覺為起點,以情感為動力,以超時空為其遨遊的空間。它締造的是藝術宇宙。
別林斯基說:「在詩中,想像是主要的活動力量,創作過程只有通過想像才能夠得到完成」。想像作為詩歌創作的重要藝術手段是不可缺少的。從發現到賦形,從感興到構思,從立意到完形,都離不開想像的參與。可以說,沒有想像,就沒有詩。想像是詩歌騰飛的翅膀。
意象是想像的產物。意象的創造,常常是打碎感性生活的原樣,根據表達某種意味的需要而選擇有關的事物的表象,並加以概括、改造、突現和變形,從而生成象、意契合的意象。這一過程,想像起著重要的催發和勾聯作用。顧城曾舉例說:「有一次,我看太陽,一下子就掠過新鮮、園、紅、早晨等直覺和理念,想到了草莓,於是產生了這句話:『太陽是甜的』。」把太陽同草莓聯繫起來,創造「太陽是甜的」這個意象,正是詩人大膽自由的想像和由此引發的各種感覺溝通的結果。下面再舉一些例子:
大葉樹呵,
你穿了紅衣裳嫁與誰呢?
——潘漠華《小詩六首》
北風卷地白草折
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
千樹萬樹梨花開。
——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永遠不倦地開放
白的黑的兩朵花
對人生,就兩句單純的話
——曾伯炎《時間》
第一例,大樹紅葉,被擬人化了,變成了紅嫁娘,是從樹到人的想像性移情。第二例,雪花與梨花,一個在冬天,一個在春天,一個是非生命體,一個是生命體,正是憑想像把兩者聯繫起來,在它們類比中,就使雪花具備了梨花那樣迎風綻放的精神。第三例,時間無形、無色、無聲,但在詩人的想像中,卻幻化為黑白兩朵花,並只說兩句話,然而這兩朵花、兩句話卻包含了無限的寓意。
詩的構思,一般是在理性的導引下,以想像為基本的運作方式。在這裡,想像可以把兩個相反的事物並置在一起,形成強烈的對比,從而產生新意,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甫);可以把遠、近事物組接起來,遠近相映,拓展空間,如「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李商隱);可以化實為虛,如「銀河啊,注入他的魚網吧,化作一次閃光的豐收……(公劉),也可以化虛為實,如「溫柔的渴望,象海潮/尋找著沙灘,要把你淹沒……(林子);可以把回憶納入現在,也可以把現實引向未來,如戴望舒在日本監獄裡有一首詩《獄中題壁》,他以悲壯的熱望告慰人們:如果我死於囚牢,不要為我悲傷,而要記住:
當你們回來,從泥土
掘起他損傷的肢體
用你們勝利的歡呼
把他的靈魂高高揚起。
想像是認識,想像是深度。想像不僅可以強化人的感情,也可以加深人的理性;不僅可以擴展人的世界,也可以深入到生命的本質。
例如,紀弦的《色彩之歌》:
終於回到色彩的世界裡來了!
我首先接受了一打的歡呼:
有個性的十二個音階——
鋅白、土黃、棕、熱烈的米、高貴的紅、
黃與檸檬黃;
草綠、翠綠、天青、普魯士藍和中國少女
的發的神秘的黑。
沒有紫的;沒有橙的。
但我們可以取之於紅或青或藍的和聲;
取之於黃或朱或紅的和聲。
而讓棕與綠的結全成為橄欖綠;
讓棕與紅的結合成為土紅;
讓白與黑的結合成為失戀的灰色。
——這就夠了。
於是,我拿著畫筆,
以一個樂隊指揮者的姿態,站在我的畫布
之前了:
豈不是
一般的莊嚴嗎?
也許詩人是學過美術的,對色彩十分諳熟,各種色彩在他心目個個都有靈性,都連著他的靈魂,所以當他重返色彩世界的時候,就有一種神秘的音樂般的感受。於是,在詩人的幻覺中,十二種色彩,就是十二個音階。這與其說是色彩的喜悅,不如說是詩人的興奮。在這裡,詩人的感情借色彩充分地表現出來。因為生活世界是多色調的,繁複的,所以色彩要譜曲,也不能過於單調,它還應有配樂,有合聲,有交響。所以,十二種色彩還要調製出千百種顏色,這樣才能歌唱五色繽紛的生活。如此,色彩組成樂隊,詩人拿起畫筆,就是樂隊指揮,他站在色彩中間,構思著人生的樂章——美妙的圖畫。他成為色彩的主人,同時也感到自己是生活的創造者、世界的主宰。因而,他的主體意識中生長出一種「神一般的莊嚴」!這首詩全是詩想像的結果,它把色彩世界轉化為音樂世界,而音樂世界則喚醒了詩人的生命意識。
想像是自由的,奔放的,它是詩人靈魂的飛翔,然而靈魂又必須置於生命的軀體。沒有生命,就不可能有靈魂。對生命來說,想像超越生命,反過來又本質地揭示生命。對於想像,人生感受、人生體驗,永遠是第一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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