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魯迅嘲笑「做女婿得宅子」的文人是誰

邵洵美的婚禮轟動了整個上海灘,結婚照登在《上海畫報》的封面上,冠以「留英文學家邵洵美與盛四公子侄女佩玉女士新婚儷影」

魯迅「拿來主義」中嘲笑的「做女婿得宅子」的人是誰?他做了誰的女婿?

我們從小就曉得邵洵美這個人,是富翁家的贅婿,油頭粉面的小文人,這是從教科書里讀到的,根深蒂固的印象。魯迅的「拿來主義」中有一段話:「譬如罷,我們之中的一個窮青年,因為祖上的陰功,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問他是騙來的,搶來的,或合法繼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那麼,怎麼辦呢?我想,首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來!」課文下面的註解里說,這裡是諷刺做了富家翁的女婿而炫耀於人的邵洵美之流。

說邵洵美油頭粉面,一點兒也不冤枉他,他臉色蒼白,出門前總要薄施胭脂,他對待頭髮總是一絲不苟,即便是窮困潦倒的時候,每天起床也不忘用老媽子的刨花水,頭髮梳得油光水滑。說他是富翁家的女婿,的確有點冤。邵洵美的祖父邵友濂是晚清的封疆大吏,曾赴俄羅斯參與重訂《中俄伊犁條約》,為中國爭回部分領土與主權,先後出任過蘇淞太道(上海市長)、湖南巡撫、台灣巡撫等職,他的外祖父盛宣懷是洋務派實業家,富甲一方,他的叔祖父是李鴻章。邵洵美娶的是盛宣懷的孫女兒,也就是他的表姐,他們的婚姻是家族聯姻,所以談不上「贅婿」。

魯迅倒不是存心誣他,只因為他的結婚廣告沒做好。邵洵美的婚禮轟動了整個上海灘,結婚照登在《上海畫報》的封面上,冠以「留英文學家邵洵美與盛四公子侄女佩玉女士新婚儷影」,怪就怪這句廣告詞,邵洵美的定位是文學家,文人書生而已,老婆盛佩玉的定位是盛四公子侄女——盛四公子什麼人?大富豪盛宣懷的唯一沒有夭折的兒子,大把大把的銀子供他一人花,中國第一輛洋車是他進口的,好賭,能在一夜之間,輸掉上海最繁華地段的一百多棟房子。人稱「十里南京路,一個盛老四」——所以從廣告上看,邵洵美是窮書生入贅富家女。不怪魯迅這麼說他。

本來邵洵美與魯迅交往不多,應該相安無事,偏偏魯迅罵他罵得凶。分歧其實早就有了,早在邵洵美成為「新月社」的少東家時,他註定要成為一個箭靶子。新月社一直是魯老爺子的死敵。

坐擁家產千萬,邵洵美留洋歸來,不想做生意,也不想做官,只想做文化。他開書店,辦雜誌,出新書,盡干一些燒錢的事,什麼《上海漫畫》、《時代漫畫》、《時代電影》、《詩刊》、《文學時代》,什麼《萬象》、《論語》、《十日談》、《人言》、《獅吼》、《金屋》等,不管賺不賺,他死命地往裡面砸錢,用最先進的印刷機,最好的油墨紙張。出版《新月》的銀子自然也是他來供,新月社曾經人氣很旺,後來一個一個散了,葉公超到清華教書去了,胡適到北大任院長了,梁實秋去了青島大學,他的好哥哥徐志摩也去了北平,剩下他獨撐局面,也就慢慢浮出水面,成為魯迅的箭靶芯子。

早些年,魯迅剛到上海時,文人紛紛攻擊他,邵洵美仗著新月社人多勢眾,也曾撩撥過幾次。如1928年,邵洵美初入文壇,不知天高地厚,寫了一篇小說《紹興人》,發表在自己編的《獅吼》上,小說中的羅先生就是影射魯迅的,他嘲諷主人公的自私,氣量小,見不得晚輩文人的成績。明眼人一看就知寫的是誰。對這一次攻擊,魯迅並沒有亮劍,也許不曉得,也許是不屑,或者無暇顧及。

魯迅「拿來主義」中嘲笑的「做女婿得宅子」的人是誰?他做了誰的女婿?

到了1933年夏,也就是蕭伯納走後的半年,邵洵美在《十日談》上寫了一篇《文人無行》,有一些敏感的話:「其所以為文人之故,總是因為沒有飯吃,或是有了飯吃不飽。因為做文人不比做官或是做生意,究竟用不到多少本錢。一枝筆,一些墨,幾張稿紙,便是你所要預備的一切。無本生意,人人想做,所以便多了。此乃是沒有職業才做文人的事實。」這句話似乎在奚落貧窮失業的文人。「離開學校,沒得飯吃,碰巧認識了一位拔尖人物,一方面正需要宣傳,一方面則餓火中燒:兩情脈脈,於是一個出錢,一個出力,辦個刊物捧捧場。」這句話多多少少嘲諷了魯迅的過往經歷。以魯迅的火暴脾氣,豈能饒他,很快他在《登龍術拾遺》里反擊:「要登文壇,須闊太太,遺產必需,官司莫怕。窮小子想爬上文壇去,有時雖然會僥倖,終究是很費力氣的;做些隨筆或茶話之類,或者也能夠撈幾文錢,但究竟隨人俯仰。最好是有富岳家,有闊太太,用陪嫁錢,作文學資本,笑罵隨他笑罵,惡作我自印之。『作品』一出,頭銜自來,贅婿雖能被婦家所輕,但一登文壇,即升價十倍,太太也就高興,不至於自打麻將,連眼梢也一動不動了,這就是『交相為用』。」連帶邵洵美的闊太太一併罵了。

一旦與魯迅交惡,那是自找煩惱,就沒個消停,魯迅素有痛打落水狗的習慣,接二連三的飛劍刺來,讓人無招架之力,也無立足之地。正如林語堂在《悼魯迅》中調侃:「魯迅所持非丈二長矛,亦非青龍大刀,乃鍊鋼寶劍,名宇宙鋒。」宇宙鋒寶劍,天下無敵。接著,魯迅在《花邊文學·漫罵》中說:「詩人沒有捐班,富翁只會計較,因為事實是這樣的,所以是真話,即使稱之為漫罵,詩人也還是捐不來,這是幻想碰在現實上的小釘子。」在《花邊文學·中秋二願》中寫:「給富翁當贅婿,陡了起來的,不過這不能算是體面的事情。」在《六論「文人相輕」二賣》中,魯迅繼續移花接木地嘲笑邵洵美:「有的賣富,說賣稿的文人的作品,都是要不得的;有人指出了他的詩思不過在太太的奩資中,就有幫閑的來說這人是因為得不到這樣的太太,恰如狐狸吃不到葡萄,所以只好說葡萄酸。」

邵洵美只有抱頭鼠竄的份兒,直到1935年才寫了一篇《勸魯迅先生》,軟綿綿地寫道:「魯迅先生似乎批評我的文章不好,但是始終沒有說出不好在什麼地方。假使我的文章不值得談,那麼,為什麼總又談著我的錢呢?魯迅先生在文學刊物上不談文章而談人家的錢,是一種什麼作用呢?」這好比《狼與小羊》里溫順可憐的小羊,擺事實講道理說:「我在上游,怎麼能弄髒你的水呢?」

如果邵洵美不去招惹魯迅,他的形象是另一個樣子,這另外一種形象,經過了光陰的洗刷,漸漸清晰了起來:他仗義疏財,給過許多人幫助,甚至陌生人也可以到他這兒借錢,有人到大使館求助,大使館也會指到邵府上來,人稱「孟嘗君」;他曾與徐志摩並稱「詩壇雙璧」,是唯美的浪漫主義詩人。他是出版家,把所有家產全搭進去了。黃苗子稱:「《時代畫報》、《時代漫畫》和《萬象》對中國漫畫的發展起了很大的作用,漫畫的發展也影響到繪畫的發展。」他也是熱血漢子,曾經冒險刊發毛澤東的《論持久戰》,翻譯成英文向外推介,並印出來,深夜坐汽車沿街散發。他是一個翻譯家,秦瘦鷗曾評價:「作為一個詩人,邵洵美寫過大量新詩。然而比較起來,他在翻譯方面的貢獻更大。翻譯詩歌難度更高,但他譯的拜倫、雪萊、泰戈爾諸人的詩作,都能符合『信、達、雅』三項要求。」

20世紀50年代,因為一場無妄之災他入了獄,在獄中他拖著病體搶著勞動,彎腰駝背,咳著、喘著幹活,人稱「拖拉機」。施蟄存說過一句公道話:「洵美是個好人,富而不驕,貧而不丐,即使後來,也沒有沒落的樣子。」隨著時光的流逝,越來越多的人記起他。黃永玉先生沒有見過他,卻特意為他寫了一首短詩《像文化那樣憂傷——獻給邵洵美先生》:

下雨的石板路上

誰踩碎一隻蝴蝶

再也撿拾不起的斑斕摘自《魯迅的圈子》 作者:陶方宣桂嚴 東方出版社 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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